第三部 1995年秋天 哈利·胡克斯特拉巡警寻找证人

哈利巡警只在红灯区的游客人满为患时穿上他的警服巡逻(在罗伊的葬礼上他也穿过)。每当需要导游,他都是第二分局的首选——不仅因为他的英语(和德语)比瓦莫街警察局的其他警官讲得好,还因为他是红灯区的万事通,而且他喜欢带别人去参观。

他曾经带一群修女参观老城区,而且多次向小学生们展示这座“城中之城”的风貌。橱窗妓女们会镇定地看着孩子们走过,但有一次,一个妓女突然把窗帘拉上了,后来她告诉哈利,那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孩子也在参观的队伍里。

需要应付媒体的时候,哈利巡警也是第二分局的首选,因为经常有冒充者自称凶手,所以他很快就学会了不把犯罪细节告诉记者,甚至会故意提供错误的细节——这样那些冒充的疯子很快就露了馅。在罗伊的谋杀案中,他告诉记者,被害者临死前曾经“剧烈挣扎”,结果拆穿了两个冒牌货。

这两个冒充者都宣称是自己勒死的罗伊,其中一位还说服妻子抓伤了他的脸和胳膊,另一位说服女友踢了他的小腿好几脚,两个人似乎都被“剧烈挣扎”的妓女伤害过。

警探把凶手杀害罗伊的真实手法输入电脑,把相关信息上传给德国威斯巴登的国际刑警组织,结果发现,五年前苏黎世的一个妓女曾经被人以这样的方式杀死。

罗伊的全部挣扎只是踢掉了她的鞋子,苏黎世的那个妓女则在短暂的挣扎中折断了一块指甲,被害人的指甲缝里有破碎的织物纤维,可能来自凶手的西装裤,除了裤子的料子很高级,警方无法推断出更多信息。

苏黎世妓女被杀案和罗伊的案子之间最令人信服的关联就是,苏黎世的妓女房间里也有落地灯,灯罩和灯泡也被取下来过,但没有遭到凶手破坏。苏黎世警方不知道凶手给被害人拍过照,因为他们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人把沾有凶手右手拇指完整指纹的照片保护膜包装管寄给警方。

但警察从苏黎世妓女房间里采集到的指纹和阿姆斯特丹的凶手拇指指纹不符,威斯巴登国际刑警组织的数据库里也没查到相符合的指纹。包装管上还有一枚指纹,是一枚小小的、非常清晰的右手食指指纹,说明目击者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了包装管。(目击者一定是个女人,因为指纹很小,比大概是凶手的拇指指纹小多了。)

罗伊衣橱里的一只鞋子上也有一枚又小又清晰的目击者右手食指的指纹,她还用这根手指摸过罗伊房门内侧的把手——显然是凶手离去后,证人开门到街上去时留下来的。无论她是谁,都不是左撇子,右手食指指纹的正中还有一道类似玻璃割过的细长疤痕。

然而国际刑警组织没有查到与证人指纹匹配的指纹记录——哈利也不认为他们会有。他敢肯定,证人不是罪犯,在红灯区调查了一周,和许多妓女谈过之后,他也确定证人不是妓女,很可能是来观看妓女工作的游客!

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贝尔格街上的每个妓女都见过她,甚至不下五六次,安妮可·施密茨还和她说过话。这个神秘的女人有天晚上来找罗伊,安妮可——当时她穿着皮背心,手里拿着假阳具——告诉这位游客,罗伊晚上不工作,因为要“陪女儿”。

科西普街上的妓女们也见过这个神秘女人。其中一位年轻妓女告诉哈利,他的目击证人是个同性恋,但其他妓女不同意她的说法,只记得她们对这个女人很警惕,因为看不出她究竟想要什么。

对于那些在橱窗妓女面前走来走去的男人——总是东瞧西看、迫不及待却永远打不定主意——妓女给他们的外号是“种马”,而她们叫露丝“母种马”,因为母种马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所以这个神秘女子令她们感到不安。

其中一位告诉哈利:“她看上去像个记者。”(记者们会让妓女十分不安。)

难道是外国记者?哈利巡警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大部分来阿姆斯特丹、对娼妓行业感兴趣的外国记者都会先和他聊聊。


根据老城区妓女的说法,哈利发现这个神秘女子并非总是独来独往,还有个年轻男子和她做伴,可能是个大学生。哈利要找的证人三十来岁,只会讲英语,男孩绝对是荷兰人。

这回答了哈利巡警的一个疑问:如果那个消失的证人只会说英语,那为什么证言是用荷兰语写的?还有一个消息让事实更加清楚:哈利认识的一位文身师——他觉得此人是笔迹专家——看到证人写下的那份极为工整的证言后,断定这是誊写过的。

文身师名叫亨克,主要在红灯区的文身博物馆(所谓的“疼痛之家”)干活,他的专长是把诗句——顾客随便挑——组合成女人身体的形状,文在顾客身上。据他说,证人每写一个字母,都要停笔研究很久,只有在誊写不熟悉的外国语言时才会如此缓慢。“谁会费这么大的事才能避免拼错单词?”亨克问哈利,“当然是不懂这门语言的人。”

老城区的妓女不认为哈利的证人和那个荷兰男孩是炮友。“不仅年龄差距大,”露丝和维姆拜访过的那个泰国妓女说,“我还能看出他们从来没做过爱。”

“或许他们正打算这么干,”哈利说,“他们可能准备做爱。”

“我可不这么想,”泰国妓女说,“他们连想要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说要看看,却又不知道要看什么!”

另外一个泰国妓女(以虐待狂闻名的那个老妓女)也记得这对奇怪的男女。“那个荷兰男孩那里特别大!”她宣称,“他是真的想搞,但他妈不让。”

“那个男孩什么都想操,除了我以外,”厄瓜多尔异装癖男妓告诉哈利,“那个女的只是好奇,不打算做什么,她只想了解一下。”

哈利推测,如果荷兰男孩和神秘女子一起躲在罗伊的衣橱里,他们一定会想办法阻止谋杀。而且,几乎从一开始,哈利就怀疑目击者不是新手妓女,因为除非她是非法入境的,否则就连新手妓女也会亲自报警。如果她是非法入境的,那么谁又会帮她写下那么完美的荷兰语证言?

斯莱普街的一个牙买加妓女也记得露丝·科尔。“她身量不高,说她迷路了,”牙买加妓女告诉哈利,“我挎着她的胳膊领她走出巷子,她的右胳膊很壮,我挺吃惊的。”

这时,哈利巡警方才意识到,他见过这个神秘女子!他一下子想起那天早晨他在老城区跟踪过的那个女人,她走起路来像个运动员,个子矮小,但似乎很强壮,而且完全不像是“迷路”了,看起来有很明确的目标。哈利跟着她,不仅因为她看似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而且因为她很迷人(更不用说她非常眼熟了,哈利唯一没想起来的就是,这个女人的照片曾经出现在他的藏书上)。当他意识到她发现被人盯梢后,就回到了瓦莫斯街的警察局。

他最后和来自加纳的那两个胖妓女谈了谈,两人表示,神秘游客曾经在斯托弗街徘徊,还问她们来自哪里,她们也问对方从哪来的,她说她来自美国。(哈利由此得知,证人是美国人——后来他才发现这条信息非常重要。)


尼克·扬森的电脑调查进入了死胡同。那种装在有个蓝盖子的圆筒里的拍立得照片保护膜,在苏黎世和阿姆斯特丹都能买到。(神秘证人指出)凶手看上去像鼹鼠,还喘粗气,眼睛眯着……苏黎世找到的指纹和阿姆斯特丹的对不上号,这些信息又有什么用?

证人还说,凶手可能为SAS——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工作,这大概是误判,因为在该公司安保部门的男性中找不到匹配的指纹。

幸亏哈利的英文很好,德语也懂一点,才抓住了杀人犯。原来,证人提供的最重要的信息就是——凶手说的英文有德国口音。

尼克·扬森告诉哈利他调查进入死胡同的第二天,哈利重读了露丝的证词,突然他发现了自己曾经错过的要点——如果凶手的母语是德语,那他口中的SAS很可能不是英语里的SAS。德语和荷兰语中,字母A读作ah,而在德语中,字母E和英文字母A的读音相似,所以来自美国的证人可能把SES听成了SAS。凶手和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并无联系,而是和一家叫作SES的安保公司有关系!

哈利不需要尼克·扬森的电脑就能查出SES是什么公司——国际商会很乐意帮助哈利寻找一家位于讲德语的城市的、缩写是SES的公司。不到十分钟,哈利就确定了凶手的雇主——位于苏黎世的史维泽电子安全系统公司(简称SES),公司为欧洲各地的银行和博物馆安装安全报警器。

在警探办公室找到尼克,哈利幸灾乐祸地看到警探们围着电脑显示器,被不自然的荧光映照得面无人色,还要忍受机器发出的不自然的轰鸣声的骚扰。“我有点东西给你喂电脑,尼克,”哈利说,“如果你愿意让我和你的苏黎世同事谈谈的话,我的德语比你好。”

苏黎世的警探名叫恩斯特·赫希特,马上就要退休了,他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找到六年前杀死苏黎世那名妓女的凶手。SES公司虽小,却是个重要的安保设备公司,出于安全考虑,每个曾为银行或博物馆设计或安装过报警系统的员工的指纹都已记录在案。

拍立得照片保护膜包装管上的那个拇指指纹属于SES公司的前雇员——安全报警系统工程师乌尔斯·梅瑟利。1990年秋天,梅瑟利曾前往阿姆斯特丹评估一处艺术博物馆的火灾和运动检测系统,他旅行时会随身携带一台使用4×5兰德底片的55型老式拍立得相机,SES的所有工程师都喜欢使用这种相机拍出的黑白照片,幅面大而且有底片。为了弄清楚博物馆需要多少火灾和运动检测设备,梅瑟利拍摄了七十多张照片。

乌尔斯·梅瑟利不再为SES工作,因为他病得很重,已经住院,大概会死于肺气肿相关的肺部感染,他患肺气肿已经十五年。(哈利推测,肺气肿患者的呼吸声可能很像哮喘。)

苏黎世大学医院以治疗肺气肿闻名,恩斯特·赫希特和哈利无须担心乌尔斯·梅瑟利在两人找他谈话前逃走,除非他不想活了——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要吸氧。

梅瑟利近期又遭不幸——在他躺在病床上等死的时候,与他结婚三十多年的妻子提出离婚,因为她在他家中的办公室发现了许多裸体女人的照片——入院后不久,他让妻子回家帮他找一份重要的遗嘱附件,结果梅瑟利夫人无意中发现了这些照片。

哈利飞到苏黎世时,梅瑟利夫人已经把裸照交给了她的离婚律师。她和律师都没意识到,照片上全都是死掉的妓女,他们唯一关心的是——照片上的女人没穿衣服。

在恩斯特·赫希特的办公室,哈利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罗伊的照片,赫希特也轻松地认出了苏黎世被杀妓女的照片。让两名警官吃惊的是,还有另外半打别的女人的照片。

SES公司曾把乌尔斯派往欧洲各地,他在法兰克福、布鲁塞尔、汉堡、海牙、维也纳和安特卫普都杀过妓女。当然未必使用同样的方式——因为有时会不管用,也不会总是拿出照明灯泡来观察尸体,但他总会把被害的妓女摆成类似的姿势:侧躺,闭着眼睛,膝盖蜷到胸口,仿佛害羞的小女孩,所以梅瑟利的妻子(及其律师)从来没发现这些裸女已经死了。

“你必须祝贺你的证人。”趁梅瑟利没死之前赶去医院的路上,恩斯特·赫希特告诉哈利——梅瑟利已经认罪了。

“噢,我会感谢她的,”哈利说,“等我找到她。”


如神秘证人所说,乌尔斯·梅瑟利的英语确实有口音——他的英语很流利,但带着德国腔。哈利选择和他讲英语——因为恩斯特·赫希特的英语也很好。

“在阿姆斯特丹,贝尔格街……”哈利说,“她的头发是赤褐色的,在同龄人中身材算很好的,但胸很小……”

“是的,是的——我知道!”乌尔斯·梅瑟利打断了他。

一个护士不得不拉下梅瑟利的氧气面罩,以便他能够说话。说完之后,他会发出吸吮的声音,护士再把面罩给他戴上。

梅瑟利的脸色比露丝看到他时还要晦暗,皮肤已经完全变灰了,因肺部肿胀形成的巨大空隙发出和他的哮喘声不一样的奇特声音,受到破坏的组织仿佛随时都会剥离下来。

“有人在阿姆斯特丹看到你作案了,”哈利告诉凶手,“你应该没发现她。”

梅瑟利仿佛退化的小眼睛第一次张开了——仿佛鼹鼠有了视觉,护士再次取下氧气面罩。

“是的,是的——我听到她的声音了!”

“确实有人在那儿!”乌尔斯·梅瑟利喘息道,“她发出的声音很小,我差一点儿就听出来了。”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护士不得不再次拿面罩盖住他的鼻子和嘴。

“她在衣橱里,”哈利告诉梅瑟利,“所有的鞋尖头都朝外——她站在那排鞋里面,如果仔细看,你很可能会发现她的脚踝。”

听到这些,梅瑟利非常伤心,而且似乎很想见见证人——哪怕不杀她。

这次会面发生在1991年4月,罗伊被杀四个月后——哈利差点带罗伊去巴黎的一年后。当晚,在苏黎世,哈利非常后悔自己没能带罗伊去巴黎。虽然他没必要在苏黎世过夜,可以当晚直接飞回阿姆斯特丹,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哪怕只有一次,他想尝试一下过去只在旅游书中读到的事。

哈利拒绝了恩斯特的晚餐邀请,他需要独处。想起罗伊,他就不觉得那么孤单了,他甚至住进一家罗伊可能会喜欢的旅馆——尽管那不是苏黎世最贵的旅馆,但对警察来说已经很贵了。幸好哈利很少旅行,省下了许多积蓄,他也不指望第二分局为他报销住酒店的费用——哪怕只在斯托申酒店住一晚,可他就是想住在那里。这家充满浪漫气息的旅馆位于利马特河畔,哈利选的房间可以远眺河对岸灯火通明的市政厅。

哈利走到利马特河对面的皇冠餐厅吃晚餐,托马斯·曼曾在这里吃饭——还有詹姆斯·乔伊斯。两间餐室里挂着克利、夏加尔、马蒂斯、米罗和毕加索的原作。罗伊很可能不会在意这些,但她一定会喜欢格劳宾登风干肉和吕斯蒂碎牛肝。

哈利通常不喝比啤酒还要烈性的酒,但那天晚上在皇冠餐厅,他喝了四瓶啤酒和一整瓶红酒。回到酒店时,他已经醉了,没脱鞋就睡着了,直到尼克的电话把他吵醒,他才准备脱了衣服再睡。

“告诉我进展,”扬森说,“结案了,对吧?”

“我醉了,尼克,”哈利说,“我在睡觉。”

“告诉我吧,”尼克说,“那个杀了八个妓女的混蛋——每个都在不同城市,对吧?”

“没错,他再过几周就死了——他的医生告诉我的,”哈利说,“他有肺部感染,得肺气肿十五年,听起来像哮喘,我猜。”

“你听上去很开心。”扬森说。

“我醉了。”哈利重复。

“那你也是个开心的醉汉,哈利,”尼克说,“结案了,对吧?”

“可还没找到证人。”哈利说。

“你和你的证人,”扬森说,“放过她吧,我们不再需要她了。”

“可我看见过她。”哈利脱口而出。说出来之后,他才意识到,正因为见过她,所以忘不了她。她在那里干什么?她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证言多么关键,哈利想。但他只想对尼克说:“我希望祝贺她。”

“上帝,你真的醉了!”尼克说。

哈利想在床上看书,但他醉得厉害,无法理解读到的字句,手中的小说非常适合坐飞机时读,但对醉汉来说是个挑战。这是艾丽斯·萨默赛特的新作,她的第四本书,这将是玛格丽特·麦克德米德探案系列的最后一本,名叫《退休的麦克德米德》。

尽管平时看不上犯罪小说,哈利却是这位加拿大老作家的忠实书迷。(虽然埃迪·奥哈尔从不觉得七十二岁算老——1991年,艾丽斯·萨默赛特/玛丽恩·科尔七十二岁了。)

哈利之所以喜欢玛格丽特·麦克德米德探案系列,是因为他认为这位失踪人口组的警探拥有令人信服的、警察特有的忧郁气质。而且,艾丽斯·萨默赛特的书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探案”小说,更像是对孤独女警内心世界的探索。对哈利来说,她的几部作品把麦克德米德警官在寻找失踪者的过程中受到的影响描写得异常真实。

虽然当时哈利还有四年半才能退休,但阅读退休女警官的故事并不能让他得到消遣——尤其因为书中强调,哪怕退了休,麦克德米德警官还是按照警察的方式思考。

她成为那两个永远失踪的美国男孩的囚徒,甚至做不到毁掉照片,尽管她知道那些孩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总有一天她会鼓起勇气毁掉它们的,她想。”(这是小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想?哈利想。就这样?只是想想而已?妈的!这算什么结尾?郁闷得睡不着的哈利盯着作者的照片,发现根本看不清作者的模样。他的心情更坏了,为什么她要把脸侧过去,还一直戴着帽子?帽子最让他生气,用笔名也就罢了,怎么还要遮遮掩掩,她是罪犯吗?

艾丽斯·萨默赛特模糊的侧脸让哈利想起了他那位消失的证人——他也没有好好看过她的脸。自然,他注意到了她的胸,而且发现她全身上下都透着警觉,但他印象最深的是,她会观察每一样东西。这是他被她吸引的一部分原因。哈利知道,他想见她,不仅因为她是证人,还因为她是那种他想要认识的女人。


1991年4月,阿姆斯特丹的报纸刊登了杀害妓女的凶手落网的新闻,然而听说凶手即将病死,人们兴趣大减。梅瑟利再也没有走出苏黎世大学医院,当月他就死了。害死八名妓女的连环杀手本应造成轰动,然而这件事只占据了不到一星期的报纸头条,五月底的时候,它已经完全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了。

新闻报出来的时候,露丝·科尔的荷兰出版商马丁·舒霍顿正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参加儿童书展(意大利人并不重视这条新闻,因为被杀的妓女中没有意大利籍的)。每年马丁都会从博洛尼亚到纽约去,因为两个儿子已经成人,现在西尔维娅也会和他一起到这两个地方去。马丁和西尔维娅错过了罗伊案件告破的新闻,因此露丝也无从得知结果,她一直以为鼹鼠人仍旧逍遥法外——在某个角落里伺机而动。


四年半后,1995年秋天,五十八岁的哈利·胡克斯特拉即将退休,在斯普伊街的安台农书店里,他发现了露丝·科尔的新作,立刻买了一本。

“她也该出新小说了。”哈利对女店员说。

安台农书店的所有店员都认识哈利,知道他喜欢露丝·科尔,而且经常在店里八卦哈利在书店挑书时的艳遇,据说他的大部分女友都是在书店认识的。安台农的店员也喜欢逗他,比如明知他喜欢读旅游书和小说,却表示怀疑他来书店的目的不只是为了书。

哈利买了《我的最后一个坏男友》的英文版,这本书的荷兰语版本名字很可怕——Mijn laatste slechte vriend。收钱的女店员虽然年纪不大,知道的却很多,她告诉哈利为什么作者用了五年才写完这本看起来不是很长的小说:“这是她第一本第一人称视角的小说,而且我知道她几年前生了个孩子。”

“我不知道她结婚了。”哈利说。他更仔细地看了看露丝的照片,她看上去不像已经结婚了,他想。

“后来她丈夫死了,大约一年前。”店员说。

这么说,露丝·科尔是个寡妇,哈利想。他研究着书封上的照片:没错,她看上去更像寡妇,她的一只眼睛里有种悲伤的神色,如若不然,那就是眼睛里有什么缺陷。她警觉地盯着镜头,比起悲痛,焦虑似乎是她更本能的反应。

露丝·科尔先前写过一本关于寡妇的书——现在她也成了寡妇!哈利巡警想。

他认为,大部分作者的照片都很别扭,因为明显是摆拍的。作者的手从来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许多人要么双手紧扣,要么抱着胳膊,要么揣在口袋里,或者托下巴、挠头发。其实他们可以自然而然地把手搁在身体两侧或者膝盖上,哈利想。

作者照片的另一个问题是,只会出现作者的头部和肩膀,哈利还想看看作者的身材如何。拿露丝·科尔来说,你甚至连她的胸都看不到。

到了休息日,哈利常会离开阿姆斯特丹,到斯普伊街的咖啡馆坐着读书,但对于露丝·科尔的书,他更喜欢在家里读。

露丝·科尔的新书外加两天的假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惬意的事呢?

读到年长的女作家和年轻男人的部分,哈利觉得挺失望。他五十八岁了,不想看三十多岁的女人和小伙子乱搞,但故事以阿姆斯特丹为背景,他又非常感兴趣。当他读到年轻人说服女作家付钱给妓女看她接客时,哈利巡警眼前一亮。“那是个红色的房间,落地灯上扣着猩红色的灯罩。”露丝·科尔写道,哈利知道她写的是哪里的房间。

“我很紧张,以至于什么都做不了,”露丝·科尔写道,“甚至没能帮妓女把鞋子的尖头摆到外面。我只拿起一只鞋,然后立刻把它丢掉了。妓女怪我给她添麻烦,让我躲在帘子后面,然后把鞋子在我脚两旁摆好。我猜我的鞋一定在微微地动,因为我在发抖。”

哈利想象得出她发抖的样子。合上书之前,他把这一段标注出来,他可以明天再读。现在已经很晚了,不过那又怎么样?他明天休息。

哈利巡警骑着自行车,以破纪录的速度从阿姆斯特丹西区来到老城区,其间他只停下来找了一把剪刀,把露丝·科尔的照片从书封上剪了下来,肯定有人记得他的证人长什么模样。

他首先找到那两个加纳胖女人。把露丝的照片给她们看时,哈利不得不提醒她们,这可能是那个美国来的神秘女人,曾经在街上问她们来自哪里的那位。

“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哈利。”其中一个女人说。

“五年了,”他说,“是她吗?”

两个妓女盯着照片。“又看不见胸。”一位妓女说。

“没错,那个美国女人的胸很大。”另一位表示。

“是她吗?”哈利又问了一遍。

“五年了,哈利!”第一位说。

“没错,时间太久了。”另一位说。

哈利又找到年轻的泰国妓女,那个老一点的妓女在睡觉,但他更相信年轻妓女的判断力。

“是她吗?”他问。

“可能是吧,”泰国妓女慢条斯理地说,“那个男孩我倒是记得更清楚。”

两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正在葛迪能街制止厄瓜多尔异装癖男妓斗殴,他们总喜欢打架,再过一年他们就被驱逐出境了。(几年前,他们是被法国人驱逐过来的。)

看到哈利巡警,年轻警察似乎挺吃惊,他们知道他今晚不执勤,但哈利告诉他们,他有点事要办,得找那个胸部硬得像石头、小得像棒球的男妓谈谈。看到露丝·科尔的照片,厄瓜多尔男妓长叹一声。

“你看不到她的胸,真是太可惜了——她的胸简直完美。”他告诉哈利。

“这么说就是她了——你确定吗?”哈利问他。

“她看上去变老了。”男妓失望地说。

她当然变老了,哈利知道,而且她还有了孩子,她丈夫死了,有许多原因会导致露丝·科尔相貌变老。

哈利找不到那个挎着露丝把她领出小巷的牙买加妓女,就是那个说露丝身材矮小、右臂却很强壮的女人。她会不会爱好某种运动?哈利想。

牙买加妓女有时候会突然失踪一星期,她生活的另一面也许经常给她找麻烦,也许麻烦来自牙买加,但这没有关系——哈利不需要见她。

最后,他把自行车停在贝尔格街,等待安妮可结束接客。罗伊在遗嘱中把她的小房间留给了安妮可,这大概有助于她远离海洛因,但从租客变成房东之后,安妮可已然越吃越胖,再也穿不上皮背心了。

“我要进来。”哈利告诉安妮可,虽然他一般都会站在街上和她说话,他从来不喜欢安妮可身上的味道,而且现在很晚了,收工前的安妮可会散发出更加可怕的气味。

“有事吗,哈利?”超重的年轻妓女问,“你的事还是我的事?”

哈利给她看露丝的照片。

“是她。她是谁?”安妮可问。

“你确定?”

“当然确定——就是她,可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们已经抓住凶手了。”

“晚安,安妮可。”哈利说,但他刚出门就发现自行车被偷了。这点小失望仅仅相当于找不到牙买加妓女,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明天休息,有足够的时间读完露丝·科尔的新书,再买一辆新自行车。

阿姆斯特丹一年发生的凶杀案不会超过二三十起,大部分和外国人有关,但警察在运河里捞尸体的时候,还会顺便捞上来几百辆自行车,所以哈利根本不在乎丢自行车的事。

辛格街的布莱恩酒店附近出现了一些橱窗妓女,她们是非法打工的,但哈利今天不执勤,没去管她们,直接走进布莱恩酒店,请前台帮他叫出租车。

未来的一年里,警方会打击非法打工者,红灯区很快会出现许多空橱窗,或许荷兰女人会回到橱窗里工作,但那时哈利就退休了——再也不关他的事了。

回到公寓,哈利点燃卧室的壁炉,他等不及要读完露丝·科尔的小说。他用透明胶带把露丝的照片粘在床边的墙上,在炉火旁通宵阅读,偶尔下床添加柴火。在摇曳的火光中,露丝焦虑的面孔看上去比在小说封底时还要生动。他仿佛看到她迈着运动员般的坚定步伐,警惕地观察整个红灯区,他则饶有兴味地在她身后。她的胸很漂亮,哈利记得。

他的朋友被杀害五年后,哈利巡警终于找到了目击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