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屠夫之妻

两个心灵的初次相遇是因为猪油。戴尔芬站在沃尔德沃格尔肉铺门口,和其他顾客挤在一起,毫不起眼。她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冷杉木屑、芫荽、胡椒和苹果木熏猪肉味道的气息,这气息丰富浓郁,让人感觉干净、新鲜又美味。她热切地往前走了走,将有力的手指撑在柜台上。

“来四分之一磅熏猪肉,我想用猪油煎点鱼。”

“什么鱼?”伊娃亲切地问。她说起话来口音很重,却很流畅。见到面生的顾客,她会主动和对方攀谈一番。眼前这个年轻姑娘虽然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不是店里的常客,也确实不认识。她站在光洁如新的展示冷柜前,里面摆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各种红肉——二三十块分割肉、夏令熏香肠、肝泥肠、啤酒肠、小牛肉、血块、瑞典肠、意式肠、熏胡椒肠、水汪汪的心脏、肝脏、灰白色的小牛胸腺、胰脏,还有一大箱精心调味、未加熏制的煮熟香肠,每到新鲜出炉的日子,大家都来排队抢购。

“不知道,”戴尔芬说,“还在河里游着呢!”她马上认出柜台后这个女人就是前两天在泥地停车场里赛跑赢了的那个。她顿时备感亲切,说话的底气也比平日更足了:“想用一条肉当鱼饵。如果钓不到,起码还有剩下的熏肉可以吃。”

“这个想法很聪明。”伊娃说着,从脂肪较少的熏瘦肉里挑出上好的几片。在服务新顾客时,她总会特别注重品质,还会额外送些小礼物,好吸引他们再来光顾。

“尝尝这个猪油,”她坚持道,“做鱼,这个好。很便宜,要省着用的话,先把油渣沉淀下来,再把上面的油倒出来。熏猪肉留到明天吃吧!好,这是猪油,这也是猪油。”

伊娃说着,把手伸进正用电风扇降温的玻璃柜里。“我丈夫以前在德国是屠宰师傅,比科兹卡强多了,那人不过是打仗时在部队当过厨子。我家菲德利斯有熬猪油的秘诀。尝尝,”她下命令一样说,然后说了句德语,“味道好极了。”

“纯得像黄油!”

“基本没放盐,”伊娃小声说,仿佛这是个不能让旁人随便听到的秘密,“不过最好放到冷柜里冷藏。”

“我没有冷柜,”戴尔芬坦白说,“嗯,以前有,但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爸给卖了。”

“我这里见了你,那里见过你,”伊娃说,“但还是不认识你。如果你不介意,能告诉我令尊的名字吗?”

戴尔芬很喜欢伊娃这种直率却礼貌的说话风格,也很欣赏她将浓密的金红色头发绑在脑后的圆圆发髻,上面还插着两根黄色铅笔。伊娃的眼睛呈炽热的绿色,闪耀着银色光泽。一只眼中有一丝奇特的微光,失去生命力后就会暗淡下来,就像从门上一道裂缝中射出的灯光缓缓熄灭。此刻,这双眼睛眯了起来,因为她正在脑子里梳理着“猪油、冰柜、卖了冰柜的父亲……”这些线索,想努力拼凑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但她还需要更多信息。

“罗伊·瓦茨卡。”戴尔芬缓缓回答。

伊娃点点头,手法专业而娴熟地把所有东西包在一起并扎紧,然后接过戴尔芬的钱。她数出找零,放在戴尔芬手里。她只需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明白一切。“跟我来,”伊娃在柜台后挥动着胳膊,招呼她过去,“我教你做最好吃的肉末甜馅饼,都要靠该死的板油。”

“你是怎么学会说英语的?”戴尔芬问。

“仔细听屠夫们说话。”伊娃说。

戴尔芬绕到柜台后,跟着伊娃穿过门厅,偷偷瞥了眼文件和账单堆积如山的办公室,几个放着男式服装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小橱柜,嵌在墙里的博物架——上面摆着几只德国瓷像,都是小孩子的形象,有个在摘玫瑰花,还有个牵了只白色小山羊。她们走进厨房,阳光透过水槽上方坚实墙壁上的大窗户照进来,洒满了整个房间。来到这里,戴尔芬感觉时间都静止了,仿佛整个人都已融化。

屋里有个架子,上面放着大号的黏土面包碗和一只抽拉式面粉箱。木质橱柜漆成了亮眼的绿色,和油毡地板相映成趣。台面上装了台沉重的绞肉机,擦得锃亮。圆餐桌上铺着一层格子花纹的油布,每个红方格子里都印着一串蓝葡萄、一只果肉饱满的玫瑰金色桃子、一只苹果或一只鲜美的青梨。窗户上没挂窗帘,窗台上一盆盆天竺葵正在怒放,红艳艳的,生机勃勃。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新鲜出炉的面包的扑鼻香气。

走进伊娃的厨房,戴尔芬发生了奇妙而深刻的变化。她感到生命被拓宽了,这感觉妙不可言。目眩神迷的她先是感到排山倒海般的震撼,而后心静如水,仿佛一只飞翔已久的鸟儿终于安定了下来。她坐在一张扎实的椅子上,椅背方正,是西普里安练平衡时最喜欢的那种。伊娃用勺子从一只红翼瓦罐里舀出些咖啡豆,放进磨豆机,转动一旁小小的铁质手摇柄,带动着环环相扣的齿轮,把烘烤过的豆子磨碎。磨豆机研磨起来声音很大,所以伊娃只是抬起眉头,目光掠过那只小红木盒子,注视着戴尔芬。一股美妙的芳香飘散出来,戴尔芬深深吸了口气。伊娃又快又稳地抽出底下的小木头抽拉盒,将里面刚磨好的满满的咖啡粉倒进点缀着黑白斑点的灰色搪瓷咖啡壶里。然后她拉开水槽龙头的把手,水就流了出来,根本没用到水泵。她将咖啡壶灌满水后放在炉子上,点燃燃气灶的灶头,燃气灶一尘不染,上面装饰着铬合金铸造的“魔法厨师”几个字。

“我的天啊!”戴尔芬呼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但这不打紧,伊娃已经从头发里拔出一支铅笔,拿起便笺本,开始写馅饼的食谱。她写的是德国旧式的花体字,而且拼写糟透了,至少写英文时如此。她最后暴露的这个小短处让戴尔芬心怀感激——可以说对她大有裨益,因为像伊娃这样一个人,各种生活技能样样精通,好像无所不能,还是四个健康聪明的儿子的母亲(是她不久后得知的)、屠宰大师的妻子。本来,这样一个尽善尽美的人,对于戴尔芬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再看看戴尔芬——从小没见过母亲,在家给父亲收拾见不得人的烂摊子,靠寒冷和饥饿变得坚强,有个在她肚子上撑起自己和六把椅子来表演平衡的恋人。这在阿格斯上流社会人士的眼里,就是个让人不屑一顾的无名小卒,但她却擅长拼写,这让她从那张错字连篇的食谱中偷偷获得了一点自信,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悄悄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既然眼前的伊娃早晚都会听说罗伊·瓦茨卡的房子里发生的事,而她已热切希望能和她成为朋友,戴尔芬决定干脆主动告诉她事实真相。的确,伊娃听完后,会立刻将她和肮脏污秽的垃圾堆联系起来,但这个新闻要传到这位比她年长些的女性的耳朵里,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此外,戴尔芬明白,她手里握着一件有价值的筹码——这样一个故事、一则八卦,甚至可能会成为小镇传奇的情报就在她手里,会由她来亲口告诉伊娃,这样她在告诉别人时,就总能这样开头:“一大早那姑娘就愁眉苦脸地来找我,可怜的姑娘啊,她跟我说……”于是,虽然她既疲惫又沮丧,而且依然为过去三天经历的一切感到恶心,却还是对伊娃倾诉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最后,鉴于这是要在镇上流传的绝佳题材,她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伊娃在听这个故事时,一直像个牧师一样,平静无畏地凝望着戴尔芬。虽然戴尔芬并未像在教堂做忏悔那样请求她的赦免,她却递给她一杯新鲜咖啡和一块精心制作的撒了葡萄干和糖粉、涂着黄油的肉桂面包,主动表达了这层意思。恐惧刚刚开始渗入戴尔芬的头脑,所以能得到这种善解人意的寻常对待,她的内心充满了感激。直到伊娃的小儿子——一个小圆脸、棕卷发、身体结实的五六岁男孩跑进厨房,向她索要了一个小面包后,又跑了出去,戴尔芬这才放声大哭起来。事发之后,她原本一直将自己的意识屏蔽起来,不去想地窖里那个孩子的真实存在。她真希望他们也灌醉了那个孩子,或是通过某种方式让他在生命尽头因为有父母的陪伴而得到些许安慰。戴尔芬一想到这难以想象的结局,就立刻重温了儿时那种深刻的无力和绝望。那栋她长大成人的小房子,似乎决意要让她看到生活有多么残酷,却又总能让她免遭伤害,好有所思悟。

这也太丢脸了,她用双手捂着脸,呜咽着心想,跑到人家家里来,还哭得稀里哗啦!但伊娃好像习惯了看到别人在她的餐桌前哭泣。若非如此,那就是她没太听懂戴尔芬叙述的经过。伊娃轻轻地说着“嘘”,不时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或再给她倒点咖啡。

“你很少流泪。”她说,这让戴尔芬感到莫名的坚强和勇敢。

“确实。”戴尔芬说,虽然这已经是她回到镇上以后第二次哭了。这下好了,从此在这个镇子里,再有人提到她父亲,就是那个众所周知天天醉得一塌糊涂,竟听不到有三个人在他家地窖里丧命的人。

戴尔芬拿着一大包包好的猪油、腌猪肉、三个橙子、六个洋葱、面包和一根夏令香肠,离开了肉铺。她感觉大概又可以面对父亲了。她开着车向家中驶去,一路上为了避开坑坑洼洼,只能笨拙地颠簸前进。见到伊娃,让她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很像坠入爱河,但又有天壤之别。伊娃留意到了她,还把她带进了厨房;伊娃明显表露了想了解她的意愿,这些快乐都发生得如此突然。等戴尔芬拐进那条漫长而破败的小径,那栋房子开始映入眼帘,她决定相信这件事只是个偶然,只是伊娃在表达善意罢了,即使不是这样,她的眼泪肯定也把她吓退了。但她依然感激伊娃能邀请她进厨房做客。

“总有一天,我也要有个那样的厨房。”她大声说。

当她看到治安官的车、他那个青涩的瘦高个副手、殡仪馆的灵车和几个好奇围观的邻居,还有在远处一个角落里闷闷不乐地玩杂耍的西普里安,她这才意识到,这一天并不会很快到来。

镇上专门承办丧事的奥里利厄斯·施特鲁布负责将地窖里的尸体拖出,协助他的是妻子本塔和年轻的侄女,也就是戴尔芬的朋友克拉丽丝,她正跟着叔叔做学徒,担任太平间助理。克拉丽丝早就注定要继承家族产业——施特鲁布殡仪服务公司,这是州内这片地区业内公认的最高端专业的殡仪机构。从中学时起,她一目了然的未来就让她的人际关系变得复杂,因为她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意识到,如果他们这辈子都要留在阿格斯生活,那么他们的生命最终都会终结在克拉丽丝·施特鲁布戴着橡胶手套的手里。漂亮的克拉丽丝曾在解剖扁形虫的试验里拿了最高分;擅长调情的克拉丽丝掌握的化妆术不仅有用于今生的,还有针对来世的;但克拉丽丝风情万种的明亮眼神却暗淡了好一阵子,因为她感染上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神秘疾病,原因一直不明。病毒很有可能源于一具不知是否感染了梅毒的尸体,因为那时她就开始在婶婶的指导下,偶尔到尸体防腐处理间里打下手。为了治病,克拉丽丝进行了长期的复杂治疗。整个治疗过程由希奇大夫负责和监督,他坚持认为已没有生命迹象的尸体不可能传播疾病,故而始终用十分清醒冷静的眼光审视她的病情。他的治疗手段包括静脉注射砷凡纳明和深层组织水银注射,都十分痛苦。克拉丽丝已经锻炼得极为坚强,可以忍受得住,但她扎针时,戴尔芬还是不忍直视。尽管如此,她依然从头至尾都紧握住好朋友的手。唯一毫无痛苦的一天就是克拉丽丝的牙龈因为治疗出血了,希奇大夫便在上面抹了些可卡因。除了希奇大夫,戴尔芬是唯一一个了解治疗细节的人,也是除了施特鲁布家庭成员外,唯一一个被准许进入过施特鲁布家私密地下室的人。

克拉丽丝全副武装,穿着个布袋一样的白袍子,戴着烟色墨镜、绿口罩和橡胶手套,但她的黑色卷发还是出卖了她。她所从事的这一职业的严肃冷酷依然无法遮掩她脸上夺目的光彩。一看到戴尔芬,她就扯掉口罩和手套,在重遇老友的兴奋和所处气氛的肃穆之间纠结摇摆,最终还是伸出双手,朝她走过去。她环顾四周,希望没人注意到她,因为施特鲁布家族规定,在死者面前必须保持绝对的肃穆和敬意,她绝不能和朋友嬉笑打闹。当克拉丽丝发现没人注意她俩,马上扭曲五官,扮了一个可怕的鬼脸。她们曾一起在镇上的剧院出演《麦克白》,扮演三个女巫中的两个。

“何时姊妹再相逢,”她向她“嘘”了一声,“雷电轰轰雨蒙蒙?”

“且等烽烟静四陲,败军高奏凯歌回。”戴尔芬接道。

两个人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她们几乎记得住整部剧的所有台词,因为她们排演过剧中包括麦克白夫人在内的所有角色,以便随时当替角。但这时奥里利厄斯拿着一套让人望而生畏的行头出现了,克拉丽丝便示意待会儿再聊,戴尔芬默默用手势表示了同情。她俩单靠面部表情就可以毫无障碍地顺畅交流。最后,克拉丽丝瘪起嘴皱起眉,用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一边嘴角挤出:“亚赛秃秃无尾鼠。去乎!去乎!去乎!”

在回去工作前,她突然闪现的好奇心提醒了她,朝着戴尔芬住的帐篷指去。越过一片空地望去,西普里安正裸着上身,在一把从厨房拖出来的椅子上练体操和平衡。克拉丽丝戴着绿色的卫生口罩眨了眨眼,转身继续她的艰巨任务去了。戴尔芬看到他们只能在院子里当场把尸体装进大桶。房门前已经架起一个三面的帆布围屏,屏障后传出福尔马林和医用酒精的味道。草地上整齐摆放着一排罐装的蒸馏水。每当施特鲁布家的人出现,开始处理尸体,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虽然克拉丽丝依然略显庄重不足、活泼有余,但施特鲁布家的人基本都已养成干这一行所需的得体气质,也懂得该如何不带感情地表达不掺杂任何虚情假意、油腔滑调和花言巧语的同情。整个镇上的人都仰仗着他们。逝者的身后事千头万绪,本就让人不知所措,也让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无能为力,但施特鲁布家的人除外。

戴尔芬拎着大包小包,向帐篷走去,发现西普里安用石块堆了个小火炉。她发现,他已经在一些出人意料的方面,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展示了心灵手巧的一面。以这个火炉为例,他不只是用石块随便围成个圈而已,而是用灰浆把石头一块块仔细黏合起来,上面还弄了个烟囱和炉架,灰浆里还嵌了个挂钩。现在,他正在修缮鸡棚。当然了,他还很英俊。

西普里安朝她转过身来,歪着头温柔地瞥了她一眼,他侧面的轮廓让她心动不已——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窝里,深邃的眸子像树脂碳一样漆黑,鼻子呈经典的自然弧线,鼻孔是完美的泪珠状。他笑起来,嘴唇微微弯起,牙齿完美得让人不安。她当下断定,大概正是最后一点,也就是编贝般的皓齿让他的面孔过于俊美,才无法让人感到赏心悦目。她这样猜想着,开始用更加挑剔的眼光注视他,觉得多少是出于这个原因。有些瑕疵才能让一张脸的美貌更加让人信服,让人产生兴趣。还是说我这么想只是出于嫉妒?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灵?

她递出手里的东西。他接了过来,并像平日那样玩起了抛接杂耍——在身前,在身后,在空中,愉快地抛起再接住,时而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绷着脚尖抬起腿,把东西从腿下抛过,时而像正在撒尿的狗那样弯着腿抬到一侧。

像这样一个可以把杂耍玩得如此灵巧的男人,谁能不爱呢?当治安官带着副手和殡葬人员一起忙着从你父亲的地窖里清理出三具尸体时,这样一个自始至终陪在你身边的男人,谁又能不爱呢?她将自己挑剔的眼光抛诸脑后,决定只是单纯地欣赏西普里安。毫无疑问,为了让她感到舒适,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不光扎好了他们独住的帐篷,还专门用防水布和毛毯给她父亲搭起一个简单利落的小房子。它离河边很近,方便罗伊·瓦茨卡随时取出藏在树下的存货,但又离他们够远,这样睡觉时就不必为他的鼾声困扰。

三具尸体终于被拉走了,戴尔芬和西普里安感到一种痛苦的疲倦向他们袭来。他们坐了很久,木然而恍惚地盯着炉火出神,直到炉火燃尽,木块烧成了炭。雪花在黑夜中轻柔地飘落在他们身上,夜空没有月亮。他们在漫漫长夜中,小口喝着新鲜的水,吃着夏令香肠,用面包配猪油,把橙子作为饭后甜点,因为西普里安终究还是没抓到鱼。满天繁星散发着柔和的星光,没有月亮的陪衬,显得更为清晰。四下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河水流淌。在轻柔的潺潺声中,戴尔芬终于卸下一丝恐惧,感到难得的一分惬意。

想要说的心里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此刻,她的脸笼罩在黑夜里,她父亲正在灌木丛中喝酒,西普里安就坐在她身边。她决定开口问一问。

“河边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西普里安的心咯噔一沉,脑袋“嗡”的一声,感觉肾上腺素飙升。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又希望它永远不会来。很久之前,他就想好了自己的答案。

“你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他说。

戴尔芬思忖良久。这一刻可以说是她从年幼时起就翘首以盼的时刻,那时她躲在自己的房间,无处可去,酒鬼们在厨房和院子里大吼大叫。眼前这个英俊而健壮的男人,可以靠表演平衡这种貌似不是什么正经职业的技艺来解决生计的男人,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男人,一个将她视为生命的全部的男人——这种话通常代表他想娶她为妻。然而,她现在才明白,这个男人还有被他称为苦恼的东西。这个说法只是种委婉的表达,除此以外,整件事彻头彻尾就是个谜。

“你为什么那么做?”她说。

“我不知道。”

“我必须知道。”

西普里安早就知道会这样,她和平日一样,绝不会接受一个随随便便的答案,甚至不会接受能让他保留些尊严的答案,哪怕是能保证他们幸福的借口都不行。他们之间的这种爱让他感受到的真情实意,使他所有的欲望都显得微不足道。不过,在那些时候,他感受到的只是最纯粹的欢愉罢了。他一直希望永远不必解释,尤其是对着一个女人。但当他望着戴尔芬映着火光的红宝石色的脸庞,他心想,如果必须告诉一个女人的话,他很庆幸这个女人是她。他对戴尔芬·瓦茨卡的感情完全让他始料未及,从未想过会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他喜欢她说的话,喜欢她有趣的直率,还有她过人的力量——之前从未被她放在心上,却在他的引导下被挖掘了出来,还有现在她对那个叫花子一样的老浑蛋父亲表现的善意,甚至连她坚持让他坦承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都是她最真实的魅力。

但他依然不知该如何表达,而她则一门心思要问个水落石出。

“你不是个会姓拉扎尔这种姓的波兰人。”她转移了一下话题。

“确实不是。”他承认。

“那你是哪里人?”

“法国人。”

“还有什么其他血统?”

西普里安沉默了片刻。“嗯,”他最终开了口,“我是齐佩瓦人,也就是奥吉布瓦人。我爷爷会说我们是阿尼西纳比人,是‘人类’的意思。都是一回事。”

“那你是印第安人。”

现在他们二人以已婚夫妇的名义,毫不避嫌地一起住在这个镇上,承认这一点并不是件小事,但他还是承认了。

“可你的肤色并不深。”

“我爸爸有一半法国血统,我妈妈也有一些。你听说过梅蒂斯人吗?”西普里安凝视着她,然后耸了耸肩,看向了别处,“我猜没有,但只要你听说过,就一定知道我们伟大的祖先——路易斯·瑞尔。他为了实现自己的伟大愿景,壮烈牺牲了。他一直希望梅蒂斯人群体能成立一个独立政府,而不只是个松散的群体或一伙猎人,能有一个占据马尼托巴大部分面积的地方,有自己的边界和真正的政府。我们有很多人还在梦想着能有这么个地方!戴尔芬,我是英雄的后代。你想啊,瑞尔,那可是写进历史书里的人物。”

“他也很擅长平衡吗?”

西普里安把头歪向一边,笑了:“非常擅长,但还是被绞死了。虽然我也正儿八经地上过战场,不过我猜我遗传的并不是英勇的一面,而是浅色皮肤。但我所有表亲,还有两个哥哥,他们的皮肤都是棕色的。”

“不过我现在有点看出来了,”戴尔芬在倾听他对昔日荣耀、英雄祖先的神往时,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你的眼睛,还有其他地方,好像头发也是。”但她依然没有被西普里安突然吐露的秘密分神,“跟我说说河边那个男人吧!”

她的语气平静而沉着,西普里安放弃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语言去形容他很清楚自己会和一个男人发生亲密的肢体接触时的感觉,却是徒劳。最终她抛给他一个问题,让他如释重负。

“是从打仗时开始的吗?”

“确实是打仗时开始的!”

这个说法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从未想过还能这样解释。的确所言非虚,他冒出的各种念头迅速交织在一起。这大概就是战争滋生的又一畸形产物,是和其他男人生活过于亲密的后果,是受到毒气、败血性感染、战壕传染病、恐惧中传播的细菌等外界侵害的意外症状。他在脑海中仓促地拼凑起这些解释,但心里很清楚,光有这些原因完全不够。其实,他在战场上曾经深深爱过一个男人,至今还为他的死感到悲痛,而且爱上他并未让自己感到惊讶,因为他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心意。一个男人从小到大,通常都是先对女孩子,而后对女人产生情感,而他对男人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对这一点一直心知肚明。还有什么更显而易见的事吗?不,战争无法决定他爱或不爱谁,战争的暴行要比这件事罪恶得多。

即便只是想一想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你看,”他终于有气无力地开了口,“你也可以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和男人亲热?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戴尔芬小口啃着面包,把炉火拨旺了些,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此刻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更像是女性之间的亲近,而非男女之间的亲密,好像可以毫无保留地和他分享女人才有的心思,而他完全理解是怎么回事,可以感同身受。她很满意他这个回答,虽然这意味着他们永远无法成为爱人。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着走下去,去别的地方演出,毕竟他们向霍克治安官承诺过不会离开,也就暂时被困在了这里。他们需要考虑一下生计问题,更何况还迫不得已地在旅店、罗伊的杜松子酒、清洁用品、新毯子上花了笔钱。他们要想想怎么找份工作。

再一次去肉铺,戴尔芬是步行去的,大概走了四英里路。她和西普里安决定省些油费,而且她也想锻炼下腿部肌肉,万一需要重操旧业,开始演出——没准儿可以在这里演上一两周,这样就有钱给罗伊买个新床垫了,而且还需要买去污用品,祛除屋里地板和墙壁上依然残留的恶臭。戴尔芬走进沃尔德沃格尔肉铺后,就听到一串叮咚悦耳的铃声,心想如果是从里屋听到门口的铃声响起,该有多么愉悦。

戴尔芬像上次那样,确定了要购买的东西;伊娃也像上次那样,请她进屋喝了杯咖啡。在伊娃家放日常清洁用品的架子上,没有哪样东西清洁力能强大到足以胜任戴尔芬要干的活儿,于是伊娃想自己动手调个配方出来。

“相信我,我有经验,”她说,“这种臭味最伤脑筋了,非常难对付。首先,要用上好的醋和水冲洗。然后,我给你订些工业氨水,不过要注意它的烟气很浓烈。如果效果还是不够好,再用纯碱液。不过最开始,戴尔芬,我建议把那个地窖填平,不只是撒上石灰粉了事,而是把木灰和泥土好好混合一下,把里面填满。你再也不会用了吧?”

戴尔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那就好,把它填平。”伊娃呷了口咖啡。今天,她把两侧的头发卷成自然顺滑的发卷,剩下的在脑后打了个结,拧成数字8状的发髻,戴尔芬知道这在古代是代表永恒的一种标志。伊娃站起来,转过身,走过地板上的绿格子油毡布,开始揉捏发好的面团,揉完后用毛巾盖上。戴尔芬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那些给你带来强烈感受的瞬间,比如当伊娃转身,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就在那一瞬间,她脑后那个永恒的象征亮得耀眼——这些特别的瞬间就可以定格为永恒。它们有具体的归处,被收集在一个超越时间而存在的资料柜里,就连上帝都无法偷走。

戴尔芬固执地继续想,是谁创造了时间,创造了万物的尽头,是上帝吧,不是吗?告诉我,戴尔芬很想对她的新朋友说,为什么我们明知道无法亲身经历永恒,我们的生命如此有限,却如被诅咒了一般幻想着永恒?她想问一问,却突然羞于启齿,而就是在这样专注地出神时,她见到了伊娃的丈夫——屠宰大师菲德利斯·沃尔德沃格尔。

还未见其人,她就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就像天空中乌云密布,闪电劈向大地时,可以感受到空气中涌动着电流。她觉得身体很沉重,就像被地心引力带着往下坠。她想站起来,摆脱这股力量,这时他突然出现在门口,遮住了整扇门,然后走了进来,填满了整个房间。

这和他的体形无关。他并非人高马大,身材也不算魁梧,但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力量,仿佛一个体格更大的人挤进了他的身体。难道是因为里面容纳了太多牲畜的嗥叫?大概是他肩膀厚实的缘故,或是他不失警觉的沉默。一块鲜红厚实的后尖肉像挂钩一样垂在他的一侧肩头,另一侧则稳稳放着另一大块肉。这块母牛的腰腿肉大概有一百甚至二百磅。虽然他的脖子像公牛一样胀成深红色,暴露的青筋有力地跳动着,他却显得极为轻松。他望着戴尔芬,眼睛是浅蓝色的。他们四目相对时,戴尔芬的脸颊顿时滚烫起来,主动挪开了目光。云朵从太阳前面飘过,阳光从房间里进进出出,窗台上天竺葵的红色花冠打着哈欠。他的凝视吓得她拿起一根伊娃的烟,将它点燃,他也移开目光,和妻子交谈起来。

然后他就走了,并未要求介绍认识。

这样的唐突固然无礼,戴尔芬却毫不在意。她原本也没有想要结识他的意思,甚而希望可以避开他。只要她还能继续和伊娃做朋友,只要能保住接下来伊娃要提供给她的工作,认不认识他并不重要。

“什么时候开始?”

一想到可以每天来店里工作,坐在伊娃的厨房里休息,戴尔芬立刻喜形于色。

“明天就开始。”

“我会在开门前到。”戴尔芬说。

“六点开门。”

从第二天起,戴尔芬开始从肉铺后门走进去,先后经过火炉、洗衣盆、工具架、一排搁物架和挂钩,几件漂白过的围裙挂在上面慢慢风干。离开杂物间,她穿过堆满文件和设备的走廊,从店铺门旁的挂钩上取下伊娃那件蓝底白花的围裙。从现在起,她就可以从柜台里侧听到门口的铃声响起。她会熟悉屠宰间、浸烫池、挂着一扇扇猪肉和整条牛腿肉的挂钩和架子,还有冷藏箱,拉起钢杆和气阀,厚重的门就会冒着寒气打开。她贪婪地呼吸着香料和奶酪的味道。而冷柜中的气息则更为阴冷,里面配置了很多钩子、箱子和架子。屠宰间和店铺之间有一间狭小的烟熏室,旁边堆着山胡桃木、苹果木柴和一桶桶盐水。烟熏室旁边是繁忙的加工间,里面有分解牛腿的厚案板和宽矮的桌子。锯床周围有薄钢板台面,用来切分肉排和烤肉片。地板上每天清晨都要撒上干净的木屑,以接住血水、锯肉时溅落的骨粉,以及用沉甸甸的长方形钢毛刷清洁砧板时甩落的零碎软骨和板油。血渍斑斑的围裙挂在门后。

戴尔芬的工作就是帮忙清洗衣物。每天,她把用脏的围裙、抹布收起来,拿到铺着混凝土地面的洗衣房里。伊娃还让她把自己要洗的东西也拿来。虽然伊娃从未说过,但无论戴尔芬怎么用力洗,都觉得罗伊房子里的味道依然纠缠着她——也许还残留在她裙子的针脚里,在灰绿相间的格子里,在印花的葡萄藤上,在缝过边的下摆上。过了很久,那股味道才逐渐被店里的气息掩盖——血腥味、凝固的动物油块味、浓烈的胡椒味、木屑味。戴尔芬几乎每天都换一件干净衣服,但晚上用河水洗头发时,却依然隐隐闻得到肉腥味,她一直深受其扰,直到后来终于习惯了它的存在,就再也闻不到了。

来这里工作后的第二天,戴尔芬正在整理冷藏柜里的熏肉肠,突然听到门口的铃铛响起,紧接着又响了一下,然后就剧烈地晃动起来。究竟是谁连等上几秒钟的耐心都没有,怒气冲冲地上了门呢?戴尔芬恼怒地走出冷藏柜,发现来者是被镇上人称为“一步半”的女人。她过着丧家犬般的生活,又瘦又高,大概还很年轻——看起来三十来岁,举手投足间却流露着年老的悲苦愤懑。“一步半”总是独自一人四处游荡,若是在阿格斯现身,就会用破烂衣服换取生活用品。有时罗伊会和她聊上两句。戴尔芬还记得小时候,“一步半”会突然把一个棒棒糖或一枚硬币塞到她手里。那时,若这个女人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在她家,酒鬼们就像钻进了地缝一样,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都很怕她。“一步半”这个诨号的由来是她走路的步幅大于常人。她喜欢夜间出没,竹竿儿一样的身影如梦游般晃晃悠悠,沿着镇上的街道边走边查看各家后院的门廊上有没有留下旧裙子、各式各样的男女衬衫,甚至可能是件大衣。她不光搜集镇上的废旧物品,还以残茶剩饭为食,所以会来这里讨些动物内脏,或是猪头肉,不过伊娃主要用后者来拌凉菜,觉得男孩子吃了会很有营养。今天“一步半”还能收获些肉骨头,戴尔芬看到伊娃专门挑了些出来。

那些骨头没怎么剔,切成了大块,上面还挂着不少肉,放在一个盘子里,盖着块毛巾。戴尔芬把它们倒在一张白色蜡纸上,包起来,又从挂在屋顶上的线团上扯下细绳捆好。她不耐烦地把包好的骨头往柜台对面一推,希望“一步半”会一把抓走。但她只是挺直了瘦骨嶙峋的双肩,昂首站立着,在怪异的沉默中瞪着眼睛,俯视着包裹。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开,一言未发,在她们面前展开白纸,露出油乎乎、白花花的骨头。“一步半”细细查看着每一根骨头,仿佛它们可以预知未来。

“这根狗屁不如,”她把一根带球形关节的腿骨推到一边,“而且我不要脖子。”

“一步半”又把剩下的检视一番,看到牛尾骨时满意地笑了,就像银行家的妻子挑剔地比较昂贵的牛排上的脂肪纹路那样,细致谨慎地辨识那些碎肉。检查完毕后,她挥了挥手,示意戴尔芬把骨头包起来。戴尔芬郑重其事地重新捆好,毕恭毕敬地递给了眼前这个女人。她明白这样才是伊娃的做事风格。“一步半”对自己受到的待遇颇为满意,把手伸进身上那件肥大的男式风衣内兜,掏出一叠裁剪整齐的抹布。

“把这些给伊娃。”她下达命令般说道,仿佛怀疑戴尔芬会私自藏起来。她的眼睛乌黑发亮,目光敏锐。她的凝视起初散发着一股强烈而隐秘的怨恨,现在却突然透露一种难以理解的忧愁。

“你还需要什么吗?”戴尔芬犹豫不决地问。但“一步半”只是继续盯着她,仔细打量着她。戴尔芬也迎上她的目光,盯着她。这下她才把她看得更清楚了些,虽然她脸上的皮肤粗糙,五官却生得出众,若不是嘴角因为怀疑而用力下扯,在下巴上留下了深刻的皱纹,原本应该美丽动人。她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突然,她用手迅速拍了下柜台,另一只手抓起包裹,没有致谢,也没有表示起码的礼貌,就突然转过身,昂首离去。门关上后,铃铛叮当作响,就像她进来时一样急促。

这只是不计其数的顾客之一罢了,还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人。一些人会付钱,也有些人,就像“一步半”这样,靠碎肉烂骨过活。这家店和所有在此丧生的牲畜养活了形形色色的生命——从每晚面前都摆放着精心烹制的上好牛排的银行家,到那些购买香肠和最便宜的肉的平民百姓;还有一家苏族人,肤色比西普里安要深,穿着老式的印花布衣,戴着粉红色、蓝色、桃红色和黄色珠子穿成的珠串,用野味或浆果换取面粉和茶;还有“一步半”、辛皮·本森、希米克一家人,以及那些以经济大萧条为借口待业在家的父亲;还有那些啃着“一步半”拒收的骨头的狗,甚至还包括那些在连狗都咬不碎的骨头上茂盛生长的植物。

还有些顾客,并非每次都为消费而来,他们经常会进来聊天或计划合唱团的活动——有私酒贩格斯·纽霍尔;身无分文却温文尔雅、干净利落的坦西德·比恩,他永远打着领带,穿着大衣,在“阳光烘焙食品公司”专架的饼干前逗留很久,然后儒雅地品尝一点,每次都会买一两片火腿,偶尔买一个橙子、一点饼干、一小块最硬的牛肉、一颗大头菜或一小片奶酪皮;曼海姆兄弟中的“噘嘴曼海姆”,胖乎乎的,总是摆出一副富家子弟的架子,还有他万年不变、糊里糊涂的女朋友默纳,以及总想挑逗她的切斯特·兹布鲁格;再就是斯卡特·威尔科姆和梅塞德丝·福克斯、老希奇大夫和他儿子小希奇大夫,但小希奇其实并不是大夫,是个牙医,而且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是个素食者。不过,在所有人当中,戴尔芬真正害怕见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伊娃被宠坏了的小姑子。大家都叫她“小姑”,否则就得按照她的要求叫她的教名——玛丽亚·特雷莎,没人愿意再给她冠以这个女王一样的称呼来衬托她的高傲自大。

不过戴尔芬并不这么称呼她,她对她什么称呼都没有。她神气十足地冲进来,门铃只响了一下,好像连它都屈服于这个女人对自身优雅和地位的欣赏之下。戴尔芬小心翼翼地没有招呼她。她来这儿上班的第一天,“小姑”就径直走到储存香肠的柜子前,“哐啷”一声拉开了滑动门,从里面掏出一圈大红肠,放进了自己包里。戴尔芬往后站了站,看着玛丽亚·特雷莎——更确切地说,她是往后站了站,羡慕地看着这个女人的鞋子。那双鞋是用轻薄柔软的意大利皮革做的,纽扣的设计也很精妙,很适合她细长的脚型,仿佛专为她量身定制,很是迷人。不过小姑的脸却称不上迷人,她和菲德利斯长得很像,和他最硬朗的外貌特征相仿——强壮的脖子、冷漠鲁莽的举止、棱角分明的下巴、薄嘴唇,眼睛泛着蓝幽幽的光,让戴尔芬不寒而栗。尽管如此,小姑还是有一双细长漂亮的脚,她以此为豪,所有鞋都采用最昂贵的皮质和最精美的做工。

“你是谁啊?”小姑问,昂着头往后瞅了一眼,然后迅速把头扭开,毫无屈尊倾听回答之意。这个问题本来就很无礼,因为伊娃已经介绍她们认识过,于是这个问题便悬在空中,没有回应。“你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可长可短。小姑把这个问题抛在两人之间,让它从地上弹起来却没有再接住它,只留下戴尔芬一个人,一边擦拭着肉食柜台,准备拖地,一边独自琢磨着它背后更丰富的含义。

戴尔芬·瓦茨卡,你这个酒鬼的孩子,同性恋的婊子,你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肚子硬如铁、情欲熏心的没娘养的家伙,你是谁?你这个在波兰佬家的垃圾堆里出生的下流坯,你是谁,你是谁?你这个家里地窖塞满腐烂尸体,帐篷里还有个和其他男人做过不可描述之事的男人,你是谁?你这个父亲像坐在自己大便中的婴儿一样吮吸酒瓶子的人,你是谁?你是谁,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靠近这座房子、这家店铺,尤其是我哥哥菲德利斯——这个行业中的翘楚半步?

戴尔芬沉浸在这样的自我怀疑中,无法不去憎恨那个让她产生这种想法的人。从见到小姑的那天起,她就厌恶她,幻想着有一天她会摔个大跟头。她至少会找上一次机会,毫不留情地让她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好好挫挫她的锐气。小姑甚至还想对伊娃作威作福,所以在戴尔芬思绪万千又忠心耿耿的内心中,她恨透了她。小姑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回来,胳膊底下夹着一条她嫂子刚烤好的面包,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就拿起旁边一瓶牛奶,戴尔芬在一张纸条上默默记下:小姑拿走了一瓶牛奶、一圈红肠、一条面包,记完就算了事。当时她绝不会想到这么一条微不足道的记录也会产生后果,但确实如此,因为小姑不会“拿”东西。在她看来,这些东西都是欠她的。她是祖母生前最疼爱的孩子,曾从祖母留给她的遗产中,拿出五百美元给哥哥,让他用来购买设备。虽然他已经还清了这笔钱,但她依然堂而皇之地变相提取着利息,以提醒所有人不要忘记她昔日对兄长的慷慨解囊。

家里的孩子们,尤其是马库斯和弗朗兹也都不喜欢小姑。戴尔芬之所以看得出来,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了解孩子。她和孩子接触的机会很少,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些孩子是伊娃的孩子,她自然想了解他们。她最早注意到的是大儿子弗朗兹。

弗朗兹今年十五岁,拥有运动员般的健壮体格和典型的美国人性格,既真诚坦率又有所保留。他的内心要么没有想法和情绪,要么就隐藏得很深,她看不出来。他总是冲她笑,总是用几乎察觉不出的德国口音和她打招呼。他永远乐呵呵的,永远彬彬有礼。认识的时间久了,她发现他拥有跟菲德利斯一样无可匹敌的耐心和有所克制的愤怒。他的力量加上遗传自母亲的那股韧劲儿,让他具备了卓越不凡的运动天赋。他会打橄榄球、篮球和棒球,力量强大,动作优美,其实已经是镇上的运动明星了。

老二马库斯则更为内敛一些。他刚满九岁,虽然平日也会无拘无束地玩耍,却已经显现了哲学方面的天赋和超凡脱俗的性情。他的成绩可以前一年还名列前茅,后一年便一塌糊涂,全看他的兴趣所在。他遗传了母亲修长的双手、细软的红金色头发、消瘦的脸颊和有时会流露悲伤的好奇和欢乐的眼睛,仿佛在说:真是傻里傻气的场面。虽然他的性格更为拘谨,但也很懂礼貌。他会迫不及待地完成父亲交代的差事,但显然最受母亲宠爱。他的名字就取自她敬爱的父亲。母亲经常轻抚他的头发,那头发像极了她自己的,只是剪去了发卷。母亲还经常把他拉到身边亲吻一番,他也会像其他男孩子那样挣脱开,但动作会更轻柔,让母亲知道自己不想伤害她的感情。

最小的两个男孩埃里克和埃米尔是一对五岁的双胞胎,像小牛犊一样结实,肚子饿了就大哭大闹,一吃饱就眉开眼笑,天真单纯,一门心思摆弄他们的木棍手枪和用黏土、小树枝自制的士兵,永远在奋勇厮杀,屋后密室的地板就是战场。这支军队也包括菲德利斯童年的玩具兵,以及用珍贵的硬币买来的几个现代玩具兵,基本上是家中可见的唯一玩具。戴尔芬曾很好奇男孩们都玩些什么,伊娃告诉她,不管身边有什么,他们都可以抓起来玩,或鼓捣成别的东西。

“一根木棍,可以变成一把枪。我们放肉的托盘,他们拿去坐着滑下山坡。有时会玩球棒,有时玩球,总是让人意想不到。戴尔芬,我干脆不去关心他们摆弄什么。”

戴尔芬留心观察着,发现他们的确总能发明些出人意料的东西——用废旧弹簧、车轮、板条箱组装一个让狗拉的小马车;在树下搭起一个堪称“死亡秋千”的东西,会把他们从离路边很近的树下荡起一道弧线,甩到泥地上空,这样就很有可能被路过的汽车撞到;还在河边用废旧木料做了个木筏;还有车床做出的剑、包装箱的木料搭建的碉堡、发射碎石子的枪,将牛的膀胱注满水后当炸弹。不过,无论在外面玩得有多热闹,他们进店后却都安静听话,在父亲身边时尤其如此。到了杀猪宰羊的日子,每个人都卖力干活。若是店里人手不够,就连最小的两个小家伙也会上阵,负责掏鸡胗,洗去里面的碎石砾。到了一定年纪,几个儿子都学会了在不伤到手的前提下使用刀具。菲德利斯决定把他们全都领进门,学习这门手艺。

说到这个行当。戴尔芬并不介意卖卖杂货,甚至可以切切猪头肉冻,但对屠宰实在不感冒。她不仅痛恨杀戮给人带来的残忍的兴奋,还很反感漫长琐碎的后期工作。做香肠的肠衣要一遍又一遍地洗,鸡胗要翻个面,清理干净后再翻回去。每种产品都有个没完没了的过程,虽然伊娃坚持要按部就班,她却认为有些步骤完全可以省去。戴尔芬想,也许她乐意把各种香料和碎肉馅搅拌好,做成香肠。但那是菲德利斯的工作,他对自己动手的每一步都严加戒备。有些环节更是绝对机密。他就像个炼金士一样,每一批产品出炉前都惴惴不安,不敢大意。

戴尔芬更希望待在舞台上,哪怕后台也行,去设计和缝补戏装。她还喜欢搭布景。只要是和戏剧相关的活儿,她都很拿手,而且她最喜欢的是可以穿戴各种用来做造型的饰物——羽毛、花环、长袍、维多利亚时代的衬衫式连衣裙。戴尔芬打小就对编排节目充满热情,至今丝毫未减。其实,当初正是由于对装扮的共同热爱,还在上小学的戴尔芬和克拉丽丝成了好朋友。她们在克拉丽丝家的后院里,用挂在晾衣绳上的床单当幕布,一起上演过不少剧情复杂的戏剧。两个人承包了剧中所有的角色,需要反复换装,并按照台本不断调整舞台布景。她们甚至还用一盏老船长的灯打光,夜幕降临后,光束可以直射到草地上,营造聚光灯的效果。这些稀奇古怪的发明,和其他孩子对她们的嘲笑和畏惧交织在一起,使两人的友情坚不可摧,并成为孩子堆里最具辨识度的存在。她们对彼此的忠诚拯救了她们。久而久之,在他人的戏弄和取笑面前,她们变得无懈可击,从而赢得众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尊敬。在这样的小镇上,当大家发现他们完全伤害不了最特立独行的成员,当举止怪异的人表现强大的承受力,他们最终就会接受甚至爱护他们。于是,大家开始用“那俩姑娘”称呼她们,以表示对她们的奇装异服的接受和娱乐大众的价值的欣赏。

尽管如此,在克拉丽丝和戴尔芬共同的白日梦里,她们总是离开了阿格斯,去了模糊的远方,那里有大城市和陌生人,甚至还有真正的剧院。虽然戴尔芬确实离开了一阵子,算是从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她们曾经的梦想,但她很沮丧,因为她只是充当了一张人肉桌子、一件道具,只是西普里安在舞台上炫技时的底座。至于克拉丽丝,她从来就没走出过这个小镇。高中一毕业,她就应父亲和叔叔的要求直接入行了。待在镇上,在死者入土为安前的短暂路途上搭一把手就是她的命运。她一直明白自己会继承父业,不过一旦踏入这一行,也就永别了学校和演戏的乐趣。更何况,婶婶本塔说她在尸体的防腐处理方面颇有天分。这是一门可以追溯到古埃及的艺术,但现在只有达科他州一带还在广泛应用。奥里利厄斯·施特鲁布是从最早一批游走到达科他的尸体防腐者那里学习的技术,还拿到了文凭。从那以后,他就不断进行技术革新。最早找施特鲁布帮忙的是很远的小镇上的人,是那些看过经施特鲁布处理后陈列出的尸体,并从其安详的遗容中得到了宽慰的人。

自从戴尔芬来到沃尔德沃格尔肉铺工作,克拉丽丝就不再去科兹卡那里购买日常所需,转而来投奔她。她继承了父母的房子,常常忙碌一天后,会在母亲的厨房里做一顿丰盛佳肴来放松身心。她对饮食极为讲究,戴尔芬就把最精瘦的肉留给她。一天下午,店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一起望着一块戴尔芬刚刚放在蜡纸上的猪肉排,它的色泽介于淡紫色和粉色之间。

“把肥肉去了吧,好不好?”克拉丽丝问。

“哪有什么肥肉。”戴尔芬说。

“就是那一角。”克拉丽丝指了指。

戴尔芬择去了那点还不如指甲大的半透明的肉。

克拉丽丝冲她的朋友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包起来了。她穿着一套腰身纤细的棕色西装,用适合夏季的轻质毛料制作而成,加上挺括的白衬衫和轻便的白皮鞋,是很得体的外出装束。她已经跟戴尔芬念叨过她的人生哲学,那就是不仅要在装扮逝者时将其视为一场宴会的贵宾,还要让自己穿戴精致,和隆重的告别仪式相匹配。她刚参加完一个溺水身亡的三十四岁男子的葬礼。虽然她只是暗示了他的死因,悄悄低声使用了“浮尸”这个不太适宜的词,但她很得意自己设法祛除干净了他脸上难看的红紫斑点,并且止住了这种情况下通常止不住的快速腐烂。

“我绝对不会让他像法戈那个淹死的男孩那样出现在人前,那孩子就是在教堂里清洗的,”她说,“太马虎了。他父母真可怜。他们是我……哦,你不认识,他们搬来镇上没多久。反正他老婆告诉我,我们的工作效果出乎她的意料,还感谢了我们。家里人还想多给本塔付些钱,不过我们是不会收的。你喜欢这件外套吗?”

两人穿衣的尺码相同,克拉丽丝又一向大方,从不吝啬与好友共享,所以戴尔芬在浏览她的衣柜时也毫不客气,就像在看自己的一样。就算现在,克拉丽丝还会愉快地说:“你穿这件一定美翻了。”

“我实在想不出穿它的场合。”戴尔芬说。

“你和西普里安也要出门啊,对不对?”

“我们现在住的可是个帐篷,克拉丽丝。”戴尔芬说完后笑了,克拉丽丝也笑了起来。她甜美清澈的笑声欢快地盖过了屋后发电机的轰鸣和绞肉机的咔嚓作响。她们笑得正开心时,伊娃走了进来,拿着一卷新线团,换下了挂在收银机上方的空线轴。她冲克拉丽丝笑了一下,戴尔芬看得出这是她出于礼节的笑容,是在面对不太熟悉或不太喜欢的顾客时露出的笑容。戴尔芬不确定她的朋友属于哪一种,但突然感到一阵焦虑,纠结于想要同时忠于和取悦双方的矛盾之中。但伊娃很快就离开了,而克拉丽丝似乎并未意识到伊娃的礼节,或者单纯以为她只是太忙了。她皱着眉头,认真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戴尔芬明白这意味着她正考虑要透露一些可疑的消息。

“快说呀,”戴尔芬对她的朋友说,不过已经为自己在工作时间聊天感到内疚了,“现在没什么生意,我正好有空,说来听听。”

“其实,也不是你没听过的新鲜事儿。”克拉丽丝气恼地噘着嘴说。

“快说吧!”戴尔芬坚持道。

克拉丽丝轻轻低下头,耸起眉毛,几乎是愤怒地看着她的朋友。

“霍克昨天晚上来我家了,已经很晚了。他站在走廊上,东拉西扯的,好像我们在分享什么秘密,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想大声尖叫。我把他关在了门外,自己站在门后。他一定是趴在了门上,因为我听到了他小声说话的声音,就像在我耳边一样,他说‘我要吹啊吹,把你的房子吹倒’。”

克拉丽丝很擅长表现痛苦不堪的表情。她脸上的线条忽然松弛下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紧张不安地咬着嘴唇,把口红都咬掉了,粘在牙齿上。她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握着包好的猪排,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啪”的一声把猪排按在了脑门儿上。

“我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他妈的没什么用!”她激动地说,“他总是能扭转局面,听到他想听的话。”

“他把你当成什么了,又肥又嫩的小猪吗?”

“哈!”她伸出胳膊,把猪排举远了些,看着它。

“我老是抱怨霍克,我猜你一定听烦了。可我自己也受够了。如果我能搬走的话,我早就走了,就是厌烦到了这种地步。但我在这里还有沉甸甸的责任,不仅如此,我干这些事还很在行。希奇说,我的解剖知识已经赶上他了,而且我最近正试验一种新泵……嗨,我就不跟你说细节了。这个工作给我带来了尊严和成就感,不能只是因为他就给毁了。”

“我跟你说,这样,”戴尔芬说,“咱们俩联手,把这个大块头打晕,然后把他干掉。”

“噢,”克拉丽丝一脸向往地说,“那可就太好了!”

被热浪侵袭的北达科他一片萎靡。戴尔芬走上新岗位后的第二周,这个夏天就从燥热变成炎热,再到酷热难耐。对于她来说,这意味着挥之不去的恶臭会充斥整个夏天。屠宰间自然开始散发血腥味。废料堆开始发霉,随处可以闻到肉类腐烂的臭味。当然了,就算下班回到家,她也躲不过去。天气已经暑气逼人时,他们才刚把地窖填平,把地板擦干净,买来新床垫、干净的毯子和床单,把墙壁喷上醋,然后用力擦洗,房子才能重新住人。但出于种种原因,她和西普里安还是决定住在帐篷里,在火炉般闷热的夜晚尽量多睡一会儿。

夜里三点左右,一丝微风拂过日渐干涸的河水,西普里安调整了帐篷的门帘,好通通风。但微风也吹来了淤泥的腐臭味儿和嗡嗡作响的成群蚊虫。它们带着对鲜血的热望,丧心病狂地冲撞着帐篷的帆布。哼哼唧唧的哀鸣高低起伏了一整夜,有时甚至像空袭警报一样响亮,有时又连续低鸣,但一刻都不曾停歇。

西普里安买来蚊帐,罩住了行军床,这样好歹能休息一会儿,不至于第二天睁不开眼。然而,蚊虫全都聚集在蚊帐外层,足有一堵墙那么厚,而蚊帐里的他们透过微小的网眼,散发着温热的鲜血气息,吊着它们的胃口。起初,他们觉得单是听着它们的叫声就足以崩溃。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去药店买来脱脂棉球,堵住耳朵。可还未解决蚊子的问题,就又遭到泛滥成灾的黏虫的骚扰。如果单看一只黏虫,似乎没那么可怕……黄褐色的身躯布满错综盘结的环状蓝色斑点。但让人恐惧的是它们的数量,它们密密麻麻地在树上缓慢蠕动,把树干裹得密不透风,看上去仿佛树皮在挪动。成千上万条黏虫慢慢爬过帐篷顶,无论戴尔芬和西普里安把底部扎得有多严密,都无法阻止它们爬上地垫,甚至毯子。她习惯了踩着它们行走,就像走在一张可怕的地毯上,走进店铺后总会在地面上留下黏湿的脚印。至于罗伊,有些夜里,他会把半个身子泡在河里睡觉,有时则睡在星光照耀的河岸或草丛里,而各种昆虫都不近其身。戴尔芬说,这大概是他血液中的酒精能高达80度的缘故。

“怎么着也得有蚊子叮他吧,我是说至少那些想喝醉的会有这想法。罗伊就是个行走的酒吧台。”一天夜里,她看到父亲可以在蚊虫肆虐的溽暑中安然入睡,恼怒极了,这样抱怨道。而她和西普里安则要躲在蚊帐里,性命无忧地大汗淋漓。他们并排躺着,在一致决定入睡前,他们用手指捻动着棉球,讨论西普里安能否用他们那辆迪索托从加拿大偷运些酒过来。用这种方式躲避政府强收的销售税不仅屡见不鲜,倘若你是德国人或是专门把酒卖给德国人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他们的民族英雄。最痛恨禁酒令的莫过于德国人了,他们坚信这项法令是对他们传统的饮酒艺术的直接批判。虽然禁酒期已经结束,但对酒征收的重税又成了他们诟病的新对象,而德国人最享受跟政府对着干的乐趣。就连小姑最近北上归来时,都在热水袋里灌满了威士忌,塞在裙子的胸口处,一边冲海关人员雍容华贵地笑着,一边步态优雅地走过边境线。

“我不喜欢干违法的事,”西普里安说,“不过这个主意不错。”

“这样每周我都有一天要步行上班。”

“你最怕的不是这个。”

“没错。”

“我不会……我说真的,”西普里安说着,撑着一只胳膊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会被抓起来的。”

“光是想到这个,我就心惊胆战。”戴尔芬说。

“真的吗?”

“也没什么用。”

即便在这样一个时刻,西普里安也没有亲吻她的欲望,但此时他对她浓浓的爱意几乎可以克服这种勉强。在他看来,自从他们的巡回演出结束后,自从这座房子清理完、消完毒,日子就渐渐恢复了常态。他想念表演平衡的日子,想念东奔西跑的岁月,但并不想念要操心去哪儿演和怎么演的不确定性。他希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又不满足于此。他听说,从战场回来的人都会有这样的问题,已经无法满足于平凡,总要把风平浪静的日子折腾些浪花出来,总要制造些危险。也许他就是这样,但也有可能是在嫉妒戴尔芬的新工作,不光因为她和克拉丽丝以及伊娃交往甚密,而且现在所有东西都是她出钱买的——食物、衣服、罗伊的威士忌。他确实觉得挣钱养家的应该是男人。

“我要干这个事。”

“哦,天哪!”戴尔芬说。

“鼓捣引擎我还是挺在行的,”西普里安想要安抚她,“我打仗时学过很多这方面的知识。跟你说,等我干完这事,我就去找个活儿干,没准儿改行去修汽车呢!”

“那我该怎么跟治安官说呢?”

“还没等他发现,我就回来了……”

他宽慰她的话突然被罗伊急切的叫喊声打断,两人赶快拉开蚊帐,跳下了床。他们小心翼翼地匆匆走过一条布满车辙的小径,朝着罗伊驻扎在河边的饮酒营地进发。戴尔芬举着一盏小煤油灯,在他们面前投下一小片光亮,所以当他们抵达惊慌失措的哀号声的源头时,戴尔芬最先看到了罗伊歇斯底里叫喊的原因——他最终还是被黏虫发现了。原来醉酒后的他沉沉地睡了过去,黏虫们无意中发现了他,便在他身上安了家,大概要以他的衣物为食,或只是在朝绿叶盛宴前进的途中稍做休息。虫子爬满了他的头发,连耳朵里都是。罗伊身上已经没有一寸裸露的肌肤,完全是一幅让人毛骨悚然的模样。但他一听到戴尔芬的声音,立刻可怜兮兮地安静下来,着实让人惊讶。

“请给我一杯解宿醉的酒吧,”他透过满脸虫子结成的面罩,眨着眼睛说,“我浑身发抖,宝贝女儿,肯定是又精神错乱了。我得来点儿威士忌。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我敢保证我觉得全身都是虫子。”

“你不会有事的,爸爸,站着别动就好。”戴尔芬说着,从他的胳膊和肩膀上把虫子一大片一大片地拍掉,然后把他往前拽了拽。西普里安则用手抓掉他身上的虫子,用手指梳理掉他头发里的虫子,抖落他裤子上的虫子,轻轻拨出他耳朵里的虫子。

“就站着别动,会有威士忌的。”他也配合戴尔芬说。

“这都是你的幻觉,”她告诉他,“不要动,只是你脑子里想出来的。”

西普里安所言不虚,他确实在捣鼓发动机上有一手。事到如今,戴尔芬已经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开始在伊娃面前吹嘘他杰出的动手能力了。虽然修车并不像表演平衡那样让他心满意足,但他在摆弄机械方面确实有自己的窍门。他像对待孩子一样细心照料着迪索托,让它行驶起来极其顺畅,发出嗡嗡声,用他的话说,听着就像舔黄油碟子的猫咪一样满足。出发的前一天,为了让戴尔芬放心,他给伊娃引以为豪的棕色送货车免费进行了全面检查。这辆车车身锃亮,一侧写着:沃尔德沃格尔肉铺——选料考究,制作精良,来自旧世界的品质。

旧世界的品质。伊娃对这点最为骄傲,因为在这个新世界,确实买不到德国街头寻常可见的香肠,它们用最质朴的方式做成,却美味得无可挑剔。她很怀念这一点。她说,还有一些东西是在这里找不到的,比如杏仁蛋白糖、鲱鱼和调味恰到好处的泡菜,也没有很柔软的小圆面包、很厚实的羽绒被褥、很有光泽的毛皮和很黏稠的奶油。她这么说的时候,口气和小姑有点像。

不过,她也经常承认,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不是什么都会做。他们只会做香肠。她经常和菲德利斯开玩笑,说为面包感到悲哀。他万里迢迢地来到这个国家,就是因为看到了一片面包,一片机器制作的面包,一片被漂洋过海寄过去以彰显美国令人惊叹的日常生活的面包。当然了,他也没有机会品尝那片被重点保护的面包。伊娃很看不上那东西——又薄又咸,还很容易碎,很难买到新鲜出炉的,就算碰巧买到了,放到中午就变硬了。这不是真正的面包——外皮软塌,内里坚硬。伊娃说,这种面包从里到外都是一种倒退,所以她总是自己做。如果做多了,就成条售卖,有时也会做些蛋糕和油酥点心,放在一个大玻璃罩下,罩子用一张浸透了醋的报纸擦得干净透亮。

无论命运让伊娃遭遇怎样的境况,她都能克服困难,并为此自豪,但无论她有多么神通广大,都无法保证肉铺在酷暑中依然按照以往的效率运转。热浪和干旱没有丝毫退去的意思,玻璃上蒙着水汽,柜台和地板上都黏着融化的油脂,滑腻腻的。对于戴尔芬来说,不管干什么都变得更困难了。晚上独自待在帐篷里,没有西普里安的陪伴,会有些孤独难熬。眼睁睁看着罗伊在河边自我毁灭的滋味则更加难受,现在还来了两个哥们陪他一起睡。戴尔芬觉得自己在户外很不安全,不敢堵住耳朵,怕有哪个酒鬼偷偷靠过来。于是她默默忍受着蚊虫的疯狂嗡鸣,直至睡意袭来,但就算睡过去,也总会不安地醒来。她觉得西普里安离开她,就是为了让她想念他。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一招的确奏效了,她很想他。他们就像一对老夫老妻,只不过青春的浪漫和激情持续了大概六个小时就结束了。为了能睡上一会儿,好在这种困难时期帮得上忙,戴尔芬每隔两三天就会在伊娃家的沙发上睡一晚。第二天她会早早醒来,趁气温还没升高,花两三个小时把屋里清洁一番。

这样从一大清早,戴尔芬就陪在她的好朋友身边,也得以目睹了伊娃忍受的痛苦。伊娃由于终日劳累,面色苍白,有时也不得不明确表示要躺一躺,休息一下,就躺一分钟。戴尔芬去查看她的情况时,发现她睡得很沉,好像昏了过去,让人不忍心把她叫醒。

不过,一两个小时后,她就会醒过来,又变得生龙活虎,重新开始忙碌。

每天,她们都要用漂白剂擦洗屠宰间的地板。冰箱的温度已经调到最低,但里面却依然温热,需要不时检查一下肉有没有腐烂。冷藏柜连上了一台轰鸣的发电机来供电,墙壁厚实的储藏室里满满当当都是他们最怕失去的东西。他们只购入极少的牛奶在店里出售,因为有时还没运到店里就变馊了。奶油也会变质,但伊娃会尽量培养好发酵的酸菌,在烹饪时用上。他们基本没存放黄油和猪油。天气依然无情地升温,到了酷热难耐的地步。男孩们晚上都只穿个裤衩,躺在屋顶上睡。伊娃也把床垫和床单拽了上去,和他们一起睡,菲德利斯则睡在楼下。

也许是想要做出和解的姿态,科兹卡家送给菲德利斯一只狗,但不是松狮犬,他们对那个品种早已失望透顶——霍屯督已经完全失控,到处胡作非为,它的后代也无一例外,不把主人放在眼里,诞下的幼犬全都要把买家咬上一口。科兹卡一家已经把兴趣转移到血统更为纯正的狗身上,送给菲德利斯的是一只精力旺盛的德国牧羊犬。这只狗整夜都在楼下的门厅和走廊里踱来踱去,白天都在满足地咀嚼大块的肉骨头。它一见到伊娃,就像见到了亲姐姐一样,立刻爱上了她。虽然大部分时间它都被拴在门外,但只要听到她从屋里走过,它就会把耳朵竖起来。伊娃一解开它的绳子,它就兴奋地跳来跳去,要么撒欢儿奔跑,要么跳跃出惊人的弧度。等它释放完幼犬活泼的天性后,就会庄重地走向伊娃,站在她身边。它不会为了残羹冷炙讨好她或热切地注视她,它是一只很有尊严的狗,将伊娃视为自己的同类。显然,它觉得伊娃是与它共同作战的战友和伙伴,一起负责保护缺心眼儿的绵羊和男人,让他们免于陷入危险。伊娃从不心不在焉地拍拍它就敷衍了事,而是会给它挠一挠它自己够不到的地方,甚至还会用旧毛刷梳开它身上打结的毛。戴尔芬望着伊娃注视狗的双眸的样子,听她轻轻给它哼歌,不禁对她心生敬佩。她之前从没见过谁会如此尊重一只狗。伊娃对这只动物的感情,还有她对待来店里的流浪汉和奇葩怪人,包括“一步半”在内的方式,都让戴尔芬确信伊娃身上具有不可多得的品质,也就越发爱她了。

每一天,等到天色暗下来,叶子被烈日炙干了水分,变得枯黄,四下里一片寂静,雨滴痛苦地悬挂在罩住整个天空的铁灰色幕布上,却纹丝不动。闷热无风,令人喘不过气。有些清晨,戴尔芬从罗伊家走去肉铺,等走进后门时,她已经汗流浃背。她会先洗把脸,再穿上无力地垂在门边的围裙。屋里的空气是停滞的,有股金属的腥味。清晨的露珠一瞬间就蒸发了。天气可能还会更热。如果天气突变,一定会是惊天动地的变化,戴尔芬用水桶接水时想,她不在乎到底怎么变——龙卷风也好,火山爆发也罢,哪怕飓风携着骤雨袭来,只要别再这样下去了就行。

她动手刮去地板上的腊,好再涂上一层新的。等她弄完,正打算开店,大汗涔涔的治安官霍克从湿热的空气中走了进来。

戴尔芬拧了下浸透氨水的抹布,把它搭在木桶一侧,心想,他要么带来了案子的新进展,要么就是想聊聊克拉丽丝。

“我们到屋外说是不是更好?”

店里暂时还是安静的。

“这里没人,”戴尔芬说,“你说吧!”

她说这话时,完全忘了伊娃的儿子马库斯也热得睡不着,早早就起来了。他正在柜台那头过账。他一声不吭,手里的铅笔在借款和赊欠下面的两列数字间来回移动。虽然他还很小,伊娃却已经让他帮着检查她做的账目,他也非常乐意。治安官的出现并未让戴尔芬感到不安,否则她一定会想到马库斯能听到他们交谈的所有内容。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也许是因为并不慌张,她的头脑也迟钝起来,希望赶快说完了事。

霍克迅速点了点头,五官都挤在厚实的脂肪中。他从兜里的盒子里掏出一支削好的铅笔,把硬皮记事本翻过去一页。他的嘴唇像伺候权贵的高级妓女那样精致,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他说话时,让人很难将目光从他的嘴唇上移开,就像在看一朵会说话的玫瑰。他告诉戴尔芬,自己有几个问题,她表示愿意回答,于是他根据列好的问题挨个询问。这些问题都在意料之中,也算不上冒犯,主要跟她与罗伊、西普里安的生活有关。显然他们之间的回答没什么出入,因为他并未对她表示怀疑,直到问起黏在食品储藏室地板上的红珠子。

“你还记得吗?就在储藏室里?”

“当然记得。”封住地窖口的那层东西的质地让人很难忘怀,戴尔芬一直好奇是什么。

“那层东西太难铲了,我怀疑并不是什么胶。”

“我也这么想,”霍克特别严肃地说,“我已经送去国家实验室化验了。”

送去了哪门子的国家实验室?戴尔芬心想,但还是愿意迁就他一下。

“红珠子,是衣服上掉下来的?守灵时用的红珠子?”她尽职尽责地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

“就是这样。”

“你问过我爸爸吗?”

“他记不清了。”

“他……状态不太好。”戴尔芬说,小心地咳嗽了一下。

霍克治安官合起记事本,夹到胳膊底下,从玻璃罩里拿出一个伊娃做的甜甜圈。他庞大肥硕的身躯在酷热中显得更为笨重了,挪动起来都很累,衬衫也被后背和腋下的汗水打湿。他小口咬着甜甜圈,迷失于身体的不适和抽象的思考之中,然后问:“你父亲的威士忌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给他买的。”戴尔芬说。

“我说的不是你买的那些酒,”治安官说,“是他在地窖里存的那些。”

“我不清楚。”

“戴尔芬,你这就是在包庇他了,”霍克摇了摇头说,“我怀疑这个悲剧的关键就在于地窖里散落的那些空酒瓶。”

“我想是吧,”戴尔芬看到自己的诡计并未得逞,说道,“那可能是给‘一步半’留的酒。她会拿去换家酿啤酒。”

治安官精明地点了点头,问:“你父亲是查弗斯家的朋友吗?”

“嗯,你知道他是啊,和我一样清楚。”戴尔芬说。

“请正式回答一下。”治安官说。

“好吧,是的,他是。”

“他受到惊吓了吗?有没有很震惊?”

听到这个问题,戴尔芬一下子精神了,大概是因为可以好好回答一下了:“你觉得呢?他得知死的是查弗斯一家人后,就像疯了一样。你真该瞧瞧他当时的样子。他把头上所剩无几的几撮可怜的头发都揪了下来,像个小孩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哎,你也了解罗伊,他一直嚷嚷着以为这家人都去亚利桑那州了。我以为他们是,你懂的,去过冬了。”说到最后,戴尔芬的声音也变柔和了。

“他们被关在里面的时候,冬天都快过去了。”

菲德利斯低沉洪亮的声音突然从走廊里传来,将霍克治安官的注意力从戴尔芬身上引开,让她如释重负。方才,她突然为父亲感到焦虑,生怕他确实做了什么事,直接导致了地窖里命案的发生。虽然她已经问过他红珠子的事情,还不顾一切地逼他说出对三位死者的所有了解和能回忆起的一切,但她依然满腹狐疑。罗伊·瓦茨卡似乎和所有人一样,对于他们的死一头雾水,完全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菲德利斯和治安官一起哼着歌,用和声丰富着它的旋律,往后院走去,大概是去喝一扎菲德利斯自酿的沁凉的黑啤酒了。戴尔芬也渴望痛饮一番。正当她弯下身去拧拖把时,她听到角落里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写字台旁椅子的嘎吱声。她直起身,刚好看到马库斯静静地放下账本,从桌前起身。

“你都听到了?”

马库斯扭过头,看着戴尔芬。他瘦削的脸颊最近被毒辣的阳光晒伤了,依然红彤彤的。他望着她,却一言不发。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戴尔芬注视着马库斯,从他脸上清晰地看到了和伊娃如出一辙的刚毅。他是不会说的。后来戴尔芬回想起这一刻,才发现这孩子不知怎的,早已知道日后要发生的一切。他懂得未来,明白她为何而来,清楚她在他生命中的地位为何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洞悉了一切,于是向她关上了心门,封闭了自己。

“你一定很聪明,”戴尔芬说,“才八岁,你妈妈就信任你帮她盘账。”

“我九岁了,账是她算的。”马库斯面无表情地说。

“但你确实聪明。”戴尔芬坚持道。他的冷漠对她来说是个挑战,但她希望他至少能承认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只有这样,她才能让伊娃对他可能会问的问题有所准备,“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明白治安官问我问题,只是为了调查真相。”

这时马库斯低头看向地板。

“我可什么都没干!”戴尔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直到马库斯抬起头,用他那双完美融合了父母特征的蓝绿色眼睛盯着她,她才意识到地窖里的男孩正是他这个年纪,他们一定认识。

“你那个小伙伴,”戴尔芬朝他走了过去,放低了声音,轻柔地问,“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晒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的反应也让戴尔芬吃了一惊。他的脸像一张白纸,眼神灼热。他挤了挤眼,激动而痛苦地开了口。

“露茜,”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露茜·查弗斯。”

然后他猛一转身,沿着长长的走廊飞快跑开了,伴着咚咚的脚步声消失在了院子里炙热的暑气中。戴尔芬呆立在原地,目瞪口呆。露茜!这是个女孩的名字。目前为止,她还未对这个新发现产生任何感受。为了回避脑子里的念头,她拿起刮刀,轻轻将地板上变黄或结块的旧蜡刮去,等她把白色方格擦得更白了,她感到一种麻木的满足,彩色方格上的污痕擦去后,则回归原本纯净的绿色。她更加专注地忙碌着,女孩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时隐时现。露茜。露茜。露茜的含义是“仁慈”,戴尔芬知道。但她的人生却没被赋予丝毫的仁慈。地窖里的孩子原来是个女孩,戴尔芬原本以为这一发现会给她带来重重一击,让她想象中的痛苦画面变得更加难以承受。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这让她自己也很诧异。还没等她心中找到答案,地板就干了。

接下来,内心的推理让她惊讶,让她困惑,而后让她沮丧。她发现自己一直怀有一种信念,那就是女孩比男孩更加强大,更能承受痛苦,在遭遇如此猝不及防的天灾人祸时,也会更加坚强,也就无须那么多同情。小女孩面对这样的不幸,一定也会顺从命运的安排,会接受人生的终点悄然而至,就像睡过去了一样,只是再也无法睁开眼。奇怪的是,戴尔芬越是深入感受女孩的痛苦,越是左思右想,她为露茜·查弗斯感到的悲伤就越少。实际上,她更像是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坐在那个地窖里,忍受着饥饿,而后是口渴的折磨,虚弱到神志昏迷,肢体僵硬。

最后,在母亲的怀抱中死去,她心想,母亲的怀抱啊!这时开始有顾客登门,戴尔芬换上了一件干净围裙。

一天的营业结束后,戴尔芬把挂在窗上的纸板翻了过来,从“营业中”变成了“暂停营业”。她又拖了遍地板,拖去了白天留下的脚印。她等待地板自然风干,然后专门用一只桶搅拌好地板蜡,用一把长刷子把地板刷了一遍,从后往前,刷得均匀而整齐。她一直刷到柜台旁,最后在门口放了个箱子,提醒孩子们不要去踩还没干透的蜡面。然后她从屋里退了出来,挂好围裙,匆匆告别,回到家里闷热的帐篷里,独自一人。第二天一早,在店铺开门前,她会回去再涂一层。等待地板风干的时候,她会和伊娃一起喝咖啡。然后在接待顾客的间隙,再用抹布进行最后的抛光和擦拭,为地板的清洁画上完美的句号。不过,这只是她原本的打算而已,最终也的确实现了,只不过花了几周的时间,在截然不同的情形下完成。

第二天上午,戴尔芬坐在厨房里,等待第二层蜡风干,屋外的滚滚热浪不断扑向墙壁。伊娃看了看地板,觉得已经焕然一新,这让她很开心。浓烈的土耳其咖啡下肚,戴尔芬满头大汗。她拿起伊娃放在桌上的水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水顺着脖子流下来,她拿起干毛巾擦了擦。

“这里不太舒服,”伊娃几乎一整夜没合眼,正趁着清晨一丝凉爽的微风,做出一周要吃的面包,“我感觉不太好。”

她漫不经心地嘟囔了两句,戴尔芬也就没怎么留意,只是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仿佛也在可怜大热天给地板上蜡的自己。但伊娃又用同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好像不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我感觉不太好。”伊娃低声说。她将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握住一只瓷杯。她一声不响,好像在从四周寻常的动静中辨别更轻微的声音或话语。这种沉默让戴尔芬担忧起来,警觉地望着伊娃。伊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杯子深处的油状液体。

“你说感觉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我的肚子,很胀很堵,”伊娃的上嘴唇上有汗珠在抖动,“一阵阵地疼。”

“是抽筋了吗?”戴尔芬问。

“不是那种疼,也有可能吧!”伊娃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憋了一会儿,缓缓呼出,好了些。她拿起戴尔芬的干毛巾,捂在了脸上,缓慢而用力地往下拽,好像要抹平所有的表情。她呼吸艰难地说:“和抽筋一样,我的月经没完全消失……时有时无。”

“也许你只是提前完经了?”

“我觉得是,”伊娃说,“我母亲……”接着她摇了摇头,挤出个夸张的笑脸,用一种尖厉的反常声音说:“我在这儿绝对不能哭,也不能抱怨!”

伊娃跳了起来,很不雅观地把身体往台面上撞了过去,然后快步走向烤箱,在厨房里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好像一直动下去就能战胜折磨她的病痛。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镇定自若、无所不能的伊娃。她从烤箱里取出两大盘小圆面包,用一把刮铲利落地把它们从烤盘里全都铲出来。然后她将生面团挤进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圈里,把两个烤盘再次摆满,迅速塞回烤箱里继续烘烤。戴尔芬忧虑地看着她,然后放下了心。这一系列利落的动作没有透露任何虚弱的迹象。

“我去前边了,抛光地板,”戴尔芬说,“照现在这个气温看,肯定已经干了。”

“很好。”伊娃说。但当戴尔芬经过她身边,把咖啡杯放进灰色的皂石水槽里时,这位屠夫的妻子握住了戴尔芬的一只手。她轻轻说了句话,也许有些过于云淡风轻,让她的朋友在大热天里打了个寒战。

“带我去找医生。”

然后伊娃笑了笑,好像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紧接着就倒在了地板上,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菲德利斯早已出门,跟着一个农夫去看牲口了。戴尔芬从希奇大夫家回来了,也没有看到他。那时,她已经把伊娃安置在送货车的后座上,给她用过了吗啡,手里拿着一沓写着联系方式和可以做什么的医嘱。希奇大夫怒不可遏又痛心不已,打电话联系了诊所,和一位熟识的外科医生通了话,让他准备给一个名叫伊娃·沃尔德沃格尔的病人动手术。这位病人体内有一个直接压迫重要器官的肿瘤,如果不切除,不出几日就会死亡。

菲德利斯不在家,弗朗兹和两个最小的弟弟都去看球赛了,家里只有马库斯可以捎口信。

“我给你写张字条,”戴尔芬对他说,脚下放着他母亲的行李箱,“一定要保证交给你父亲。我现在带你母亲去医生那里。”

马库斯递给她一张纸,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又捡了起来,他年幼柔软的手指第一次因为恐惧而变得笨拙。他冲着屋外的汽车跑去。戴尔芬后来在后座上发现了他,看到他在轻轻抚摸伊娃的头发。伊娃注射药物后,痛苦得到了很大缓解,正在轻轻喘息。她的表情平和放松,马库斯也就放了心。戴尔芬轻手轻脚地把他带走,担心伊娃会在孩子面前突然醒过来,再次感受到肉体的痛苦。从她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伊娃一直默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已经长达几个月了。她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命悬一线。希奇照看着伊娃的同时也忧心忡忡,因为他很喜欢她。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怒和绝望,只能不停责备她。

“你不该这么没脑子,早该来找我,”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你早该来找我的。”

戴尔芬带着马库斯走进屋子,想去轻抚他的头发。这种生疏的温情让他退缩,猛地躲开了。当然了,对于他来说,这个动作也意味着母亲的状况已经十分严重。戴尔芬的手很快缩了回来,尽可能轻松平静地和他说话。马库斯的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没有看她,咕哝了几句她没听清的话就走开了。

戴尔芬写好了给菲德利斯的字条:


我已把伊娃送去城南的梅约诊所,希奇说那里有急诊。她今天早上晕倒了,是得了癌症。等店里的事安排好了,你可以找希奇问问情况,打听过去的路。如果能找到西普里安·拉扎尔的话,可以去找他,他可能在我爸爸屋外的帐篷里。拉扎尔人很好,可以帮上忙。


在开车驶向梅约诊所的路上,戴尔芬第一次听到了屠夫的歌声,但只是在自己的脑子里。她就像听留声机上的唱片那样,反复播放着安慰自己,同时把脚沉稳地放在油门上,冷静地看着时速表,把车速控制在100迈上下。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田地像车轮的轮辐一样向后转去,房屋、奶牛、马和谷仓从眼前一闪而过。进城后,就是漫长的走走停停。一路上,她都一直在脑子里循环播放那首歌,那是前一天上午,菲德利斯在屠宰间唱的歌,歌声在污渍斑斑的混凝土墙壁间回响。当时她正被暑热折磨得奄奄一息,顾不上赞叹他令人振奋的男高音,所以他的演唱几乎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现在她却听得真切而清晰。“思想是自由的。”他唱道,每个音符在墙壁间旋转,变得更为高昂,就像在一座雄伟教堂的美丽穹顶下回荡。谁能想到一个屠宰间也能拥有大教堂里那样神圣庄严的音响效果呢?菲德利斯正在练习男声合唱中他要唱的部分,是他之前在德国学会的,那时他还是屠夫大师合唱团的一员。

这首歌在戴尔芬的脑子里盘旋。她用自己掌握的那点下层社会用的德语,弄清楚了歌词:“思想是自由的,有谁可以捕捉到它,它飞一般掠过,如同黑夜的影子。”思想是自由的……如同黑夜的影子……田地里枯萎的庄稼一排排向后闪过,排气孔把炎热的空气吹得更热,风从摇下的车窗呼呼地灌进来。后来,雨点终于落了下来,戴尔芬依旧没有关车窗。她们飞速前进着,雨点像BB弹一样落在她一侧脸颊,打得她生疼。前方密集的雨点让她保持着警惕,她知道,身后的伊娃会不时发出声响。也许吗啡不仅缓和了她的疼痛,还让她松下了自我控制的那根弦儿,在裹着雨点噼里啪啦砸来的狂风中,戴尔芬听到了一声冰冷而凄厉的呻吟,大概就是伊娃喊出来的。那是一种像刹车时轮胎发出的摩擦声一样刺耳的尖叫,是一种她与痛苦搏斗、将其像动物一样摔到地上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