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劫难2002-2003 传说(一)
几个老太太有的坐在折叠椅上,有的坐着轮椅,在房间里安顿下来。拉罗斯的同名外婆,也就是第四代拉罗斯,正在炸面包。她把每个枕头形状的金黄色面团从油里捞出来,放在纸巾搭成的小巢里。艾玛琳把方方的炸面包放在碟子上,端给每位老人。小男孩拉罗斯送来黄油和稠李果酱。他接着摆好咖啡杯,有部落学院纪念杯、刻有“史特小溪无桨逆流行”字样的纪念杯、带有划痕的赌场咖啡杯和崭新的赌场咖啡杯,新杯子上绘有水果老虎机那款游戏里面的水果。咖啡机里的咖啡还在往玻璃壶里滴,拉罗斯照看着咖啡机。这孩子还没等往高里长一英寸,就先往橫里长一点。他一有动作,马尔文·桑瑞特就冲他挤挤眼,点点头。
“啊,这孩子,啊,这孩子,”她低声说,“是个好苗子。也许,你家艾玛琳终究还是背叛了朗德罗。”
“闭嘴,你个可恶的老太婆。”皮斯太太说。
最近几年,马尔文跟山姆·伊格尔博伊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可这也没能让马尔文收敛她的刻薄德行。马尔文注视着皮斯太太把炸面包捞出来,一直憋着,没对她的手艺评头论足,可别的话不由自主地从嘴里蹦出来。
“果酱是你做的还是你女儿做的?”
“我们一起做的。”艾玛琳说。
“你怎么不跟你母亲一起住?是朗德罗不让吗?你母亲怎么不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呢?”
“这话你问过一百遍了,”皮斯太太说,“我跟你说过,我喜欢按自己的习惯过日子,喜欢住在这儿,喜欢一个人住,就是不喜欢你和你那张刻薄的嘴。”
伊格纳西亚带着她的氧气瓶转着轮椅来了。
“上帝保佑女王陛下。”马尔文说。
“击掌。”伊格纳西亚说,举起瘦得跟爪子似的手,装作要跟拉罗斯击掌。
伊格纳西亚每次微笑,会像年轻人一样脸颊绯红。
“我有个好故事讲给你听,”她对拉罗斯说,“半夜里,我把所有的片段都想起来了。这个故事是我祖母讲过的,那时我大概跟你一般大。很久之前的事了。这故事,直到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才想起来。”
“那就讲给我们听听吧。”马尔文说。她噘着嘴,满心嫉妒。
“不行。”伊格纳西亚傲慢地轻轻一挥手,拒绝了。
“为什么不行?”马尔文靠过去,紧盯着她。
伊格纳西亚挺直身体,收起下巴,准备讲古训。
“地上没有雪,地上没腿的那些家伙还没睡觉。”
“哦……哦,这话说得像个旧时的印第安人,你这老太婆!”马尔文说。她眼里闪着恶毒的光芒,最糟糕的事就是听另一个老家伙讲神圣的印第安传统了。
“你知道的,我们确实该等到地上的积雪变厚才行。”维比德太太说。
“这个我确实知道。”马尔文说,现在可是火冒三丈了。当初还是我想起那条戒律的,伊格纳西亚还想破坏它。那些家伙会把我们的故事带到地下最深处,带给水下的狮子、巨蟒和其他邪恶的生物,要等它们在地里冻僵了、沉睡了才行。
“还有一片炸面包。”艾玛琳说。
“给她,给那个说话不看场合的老婆子。”伊格纳西亚说,她气鼓鼓地冲马尔文撇撇嘴。
“绝对不行,”马尔文回答,“给那个偷走我家汉子的婆娘,她一个接一个,接连偷了六个。她对着他们秀自己的胸脯,搔首弄姿,想抢走我孩子们的父亲!真不要脸!”
“他们看的是自己想看的东西,”伊格纳西亚哽咽着大吼,“你个恶毒的婆娘,把他们吓得阳痿。他们受不了你,才一窝蜂地来追我。”
“你个骗子!”
“你敢叫我骗子,你的裤子才着火冒烟呢!”
艾玛琳把炸面包一切两半,涂上厚厚的黄油和果酱,往两个老太太一人手里塞一片。两个死对头一点点地咬着面包,嘴角流着油,怒视着对方。有那么一会儿,两人态度似乎缓和下来了。接着,马尔文不假思索地开口了。
“你个骗子!你!你的内裤烧起来了吧!你个浪婊子,都多大年纪了。不要脸!”
伊格纳西亚把手里的黄油面包冲马尔文扔过去,面包黏在她胸口,正巧落在乳头上。她低下头看,鼻子呼呼直喷气。
“来,亲爱的,我来帮你。”山姆·伊格尔博伊说。他拿走那一小块面包,然后往手帕上吐了口唾沫,用力地擦着她胸口的衣服。马尔文假装要打他的手,让他把手拿开。
山姆下意识地把炸面包扔进自己嘴里。
“山姆吃白人的食物了!”维比德太太兴奋地朝马尔文探过身,“他一定爱你爱得不行了吧?”
“男人要是连这都愿意,还有什么不肯的,”伊格纳西亚说,“我就知道。”她脸皱成一团,眨了眨眼。
“上夜班?没问题,我相……我确定。我会的。很高兴这个时间上班,”罗密欧说,兴奋得张口结舌。
斯特林·钱斯一张圆脸苍老而威严,双手静静地放在桌上的几摞文件之间。
“罗密欧,你做得很好,像你这样的人不多见。我们不只是负责清扫修理,你知道,我们要发挥榜样的作用。如果我们不把工作做好,没人能给人治病,对吧?”
到目前为止,罗密欧已修好了一个应急发电机,让它发动起来。他用电线短路的方法发动过救护车。他还轻手轻脚地撬开过文件柜,甚至在护士没带钥匙时破门而入一间办公室。他在停电时为一个患哮喘的孩子挤压过呼吸泵。他想办法打开卡死的窗户,巧妙地修好感应灯,疏通马桶,清理掉淋浴区的毛发团。他做所有这些事时,除了在脑子里,从没让别人听他说过一个脏字。
“你很有教养,”斯特林·钱斯郑重地说,“这点也很重要。”
罗密欧从维修处办公室走出来发现自己可以大展身手了。
他夜里不但不用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待在家里——这早已令人厌烦——而且医院的监控人员夜里肯定只会昏昏欲睡,管理肯定会松懈。上班第一个星期,他就发现自己想得没错。在这一切颠倒的时段里,罗密欧周围都是窃窃私语。夜班充斥着闲言碎语。不像部落养老院刻薄的流言蜚语,而是有价值的时事新闻。你得聊天以保持清醒。你也得四处走动以保持清醒,所以罗密欧可以做点事。他继续表现得勤勤恳恳,好接近人偷听各种谈话,因为任何一场闲聊都可能有用。他故意让人们看到他趴在地上给地板抛光。
“我跟你说,我们有地板抛光机可以用。”有人告诉他。
“谢谢,不过我有我的标准。”他回答。
急救队的车库外面放着一张小的野餐桌。当然,他们脑子里想着生死大事,可真的,他们这些人真是疏忽大意啊!罗密欧得把他们揉皱的纸片捡起来,当然还得捡烟蒂,捡从他们的午餐里吹走的糖纸和三明治的包装纸。甚至太阳落山后,他也会来捡纸片;这时急救人员都坐在泛光灯下。接着,他要慢慢地、慢慢地处理这些东西。他要把每片垃圾纸抚平摞好,然后毕恭毕敬地放进垃圾桶。罗密欧靠近急救队,在急救室附近徘徊,留在任何能接近值班的急救医生或护士的地方,因为他们可能会透漏一点信息。他穿着矿物色的工作服,跟医院的家具浑然一色,里面套着棕褐色的高领衫,可以遮住喉咙附近的蓝黑色头颅文身。他灰色的弹力牛仔裤的颜色像拖地的脏水,而且很可能是女式牛仔裤。他不在乎。他不跟人讲自己的事,只是怂恿别人说。他不想惹人注意。他穿着黑色橡胶运动鞋,鞋是在公路上捡到的。早上下班回家的路上,罗密欧脑子忙得转不过来,他进入自己的残疾人公寓,把口袋里的纸片倒出来,里面有匆忙地写在便利贴上的笔记、垃圾里拣出来的纸片,甚至有几份夜里丢弃的文件。他把自己的笔记分成几摞。他早就偷偷装了一口袋彩色图钉回家,不断把相关的潦草记录钉在房间里那发霉变软的石膏板墙面上。
从这些零星的谈话中,罗密欧了解到有种病看上去像喝醉酒一样,其实不过是你的身体在制造酒精。帕非·希尔兹从锋利的刀刃上舔东西吃,结果别人得替他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个小孩一生下来浑身都是毛,还有个小孩出生时手里攥着妈妈吞下去的一分钱硬币。老头培伍兹有个儿子服用兴奋剂;那个不孝子偷过老人的钱,他吸毒神志不清时,拿胡萝卜插进屁眼,被送到医院急救中心。有个女人——名字他想听却没听清——用小小的圆鹅卵石锻炼阴部。有个部落成员,是个盖屋顶的工人,肺里吸进几颗钉子,却不肯让医生取出来。任何东西,包括空气中,都含有太多盐分。一个小女孩差点冻死,因为她进不了屋,而屋里的妈妈醉得不省人事。医生当场宣布小女孩死亡,可有个医生用心肺复苏术对她进行抢救,让她的血液回暖,把她从冥界拉了回来。现在,小女孩像拉罗斯那孩子一样什么都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他爸爸家的阳台下面睡着,结果冻死了。他们满怀希望地试图抢救,但没救醒他。一个老妇人出门倒垃圾时迷了路,但没受冻,因为她把自己埋在雪里了。
不过,等等。罗密欧拖着地,一路拖到调度员办公室门口,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都在这儿办手续或者聊天。他听到了朗德罗的名字。他竖起耳朵,俯身靠近,屏住呼吸,努力听清每个字。
“不是那条股动脉。”有个人说。
“确定?”
“也不是那条。”
“哪天?”
“是个周三?还是周二?”
“差点被你糊弄过去。”
接着,他们又开始讲胡萝卜的事。
罗密欧强打起精神,让疲惫的脑袋保持清醒,拼命往脑子里记东西。他必须继续往前拖地,就把听到的话迅速记在从候诊室杂志里撕下来的一张纸上。他把所有的发现都放进从垃圾里抢救出来的一个文件夹里。里面保存着各种可能性,各种富有创意的可能性。他对自己整理个人信息的方法颇为得意。
玛吉悄悄溜进拉罗斯的房间,蜷缩在床尾。
“我觉得事情会好起来的,我觉得她开心多了。”玛吉说。
“我也觉得,她不做蛋糕了。”
“她可能会跟爸爸到西内克斯上班,我听他俩说的。”
“你要对她好点。”
“你是说……”玛吉的声音很低,“……你是说她想上吊是因为我很坏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对她很坏。”
“我以前是个坏女孩,现在也是个坏女孩。像我这样的女孩,他们都叫坏女孩。现在的学校里还没人这么叫,这个学校还有比我更坏的贱女孩。但肯定会有人这么叫我的。”
拉罗斯一下子坐起来。“不,你这是强悍。你不得不这样。”
“让你瞧瞧什么叫强悍!”
她跳着站起来,在床上弹跳,用枕头砸拉罗斯。拉罗斯向她扑过去,他俩扭打着从床上掉下来,滚到地上。两个人的身体重重地落在地上,他们不再笑了。诺拉在楼下问怎么回事。玛吉溜回自己的房间,动作像影子一样敏捷。
拉维奇夫妻俩的房门咯吱作响,诺拉的声音从楼下的客厅里飘上来。
“书掉到地上了,”拉罗斯在床上回答,“没事了,妈妈。你们睡吧,我会保持安静。”
“玛吉?”
“什么……么?妈妈?”她在房间里回应,假装睡得昏昏沉沉,一肚子不耐烦。一切安静下来。入睡时,玛吉想着拉罗斯。她每天晚上都会想他。他能让她平静下来,他是她专属的,是她的宝贝,可她又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反正是她珍爱的宝贝。
突然,他出现在她床边,手指按在她嘴唇上。他以前从未这么做过。
“我想问你点事。”他说。
“问吧。”
“你说,另一个学校的那些男生都有谁?不管什么时候。就是那些欺负过你的家伙,都有谁?”
她眼睛扫过拉罗斯那小男生特有的细胳膊,上面浓密的毛发不服帖,老往上翘。他问的问题让她难受。她以为自己已忘掉那件事了,可实际上身体里像淤积着一摊黏液,现在又从毛孔里往外渗,形成一层薄膜。她眼里有泪吗?她抹抹脸。她还没摆脱那件事的影响。那些家伙记得,他们还记得。去年,巴奇说她假装清纯:“喂,拉维奇,你还想要吧?你还像从前一样想要吧?”还有一次,巴奇手按在他的裤裆中间,从大厅里朝她走过来。至少,当她飞脚去踢时,他退缩了。
她数着名字:“泰勒·维达尔、科坦斯·皮斯、布拉德·莫里西、疯杰森·韦尔斯特兰德。”
“我想我见过这几个家伙。”拉罗斯说。
“还有韦尔斯特兰德的妹妹贝拉依琳,她就比我高一级。她很恶毒,假装是个辣妹,妆化得有一尺厚。她还把眉毛修成半圆形。我讨厌她。真高兴我们换了个学校!她以前老给我白眼,冲我竖中指。无缘无故的!我知道,巴奇跟她说过什么,他跟贝拉依琳说那都是我的错。”
“我忘不了你那天晚上说过的话。”拉罗斯说。
“你忘不了?”她身上那鼻涕似的黏液变干,从她身上脱落了。他们那该死的窥探似的手指离开了她的身体。“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圣人会杀人吗?”
“圣人?”
“你说的是我吧,虽然我不是圣人。”
“拉罗斯,天哪。我不是让你去杀他们。”
“别担心。我不会真的杀死他们,不过,看,我现在强壮多了。”
“不,你还不行,”她说,“别去!”
泰勒现在是高中的摔跤手。科坦斯笨拙,不敏捷,可他是个大块头。布拉德·莫里西是橄榄球队的。巴奇冷静、残忍又精明。
“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影响不到我了。还有,他们挺残忍的,都是恶毒的浑蛋。答应我,别招惹他们。”
“别担心。”拉罗斯压低声音,一本正经,“你知道的,我在跟特拉维斯神父练跆拳道,已经是绿带了。”
“哦,天哪,你可别干傻事!”
“嘘嘘……”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