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Part Three 34、自杀没有痛苦
米莉安的血像冰冷的雪泥,在血管中缓缓流动,所到之处,皮肤上便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我明白了。”她平静地说。
“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两个不能在这个组织中同时存在。”
米莉安歪着脑袋,在高高吊起的肩膀上擦了擦下巴上的血迹。
“这本日记。”哈里特说着从马桶盖上拿起了米莉安的日记本,“你在里面写的东西我全都看了。你和我出身相似,都来自小城市的郊区,家庭生活压抑,渴望挣脱束缚。只要稍加引导外加一点点鼓励,你就会喜欢上你现在的生活的。”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你那么残忍。”
哈里特用手指反敲着日记本的封面。
“得啦,小偷遇上贼,谁也别说谁。不过我们之间倒的确有一点不同,”她说,“即便有英格索尔坚定的领导加上我的生活经验,我们也救不了你这种一心求死的人。”
“一心求死?”
“对。我能在你的字里行间读出言外之意。”哈里特突然神采奕奕,这在之前她虐待米莉安时是没有过的。米莉安有种不祥的预感,即将到来的伤害,也许将是前所未有的。
“那你都看出什么名堂了?”
“你想自杀。”
米莉安沉默了。呼吸是她发出的唯一的声音——空气从流着血的嘴巴吸进去,而后费力地从干燥的鼻孔呼出来。
“我从来没写过自杀的事。”她最后说。
“你的否认很没有说服力。”
“是真的。我从没写过,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虽然没有直接写出来,但你的意思是明摆着的。在每一篇日记的开头你都会注明所剩的页数。你甚至明明白白地暗示我们你在为了某件事而倒计时。与你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你能看到的东西的事实相比,这样的结论并不难得出。我说得对吗?”
“胡说八道。”
“是吗?我认为自杀将是你的最后一搏。你在这里面说了很多关于宿命的事,但你仍然不知道自己将会怎么死掉,对不对?”哈里特咧嘴一笑,“自杀就是你掌控自己命运的方式,也是你对那个拿着气球的小男孩儿的救赎。”
米莉安再也抑制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流过脸上的瘀青,和干涸的血。
“这没什么,”哈里特说,“我能理解。”
她说的是真的,米莉安心想。自杀的念头其实早就深埋在她的心里。日记的终结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每一次当她如期而至造访某个人的死亡现场——顺手偷走他们的钱财——她都会在日记上写明:又一页,离最后的终结又近了一页。她从来不知道终结之后会是什么。当那一刻终于到来时,她会毫不犹豫地用任意一种方式结果自己。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死法:刀、枪、药、火、车祸、跳崖、投湖、挑衅黑帮。她可以在路边抓起一把石子吃掉,她也可以偷警察的枪,然后持枪跑到满是小孩子的幼儿园。死是很简单的事。
她脑子里没有任何特定的方案,因为临时发挥能显得她更聪明,就像蹑手蹑脚地溜到命运背后,然后出其不意地吓它一跳。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从来没有在日记中透露过半点自杀的想法。她以为,只要她不说也不写,命运就无从知晓她的打算。
现在她觉得这逻辑愚蠢透顶,但真的是这样吗?她也不免怀疑。
哈里特打开手机,用拇指在一个按键上按了几下。然后她把手机举到米莉安眼前让她看。
那是一张用手机拍摄的模糊照片,但从画面中她清楚看到了一辆牵引式拖车的车尾。
即便哈里特没有说,米莉安也知道那车子是谁的。
“他们已经找到你的朋友了,现在正跟踪着呢。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双眼,大脑,生锈的剖鱼刀,灯塔。
米莉安眨了眨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可该死的眼泪仍止不住地往外流。
哈里特晃了晃日记本,“还剩下九页。”
然后她把那些空白的页面一页一页地撕了下来。每一页都像一把刀,砍在米莉安的心脏上。而哈里特故意拉长的撕裂的声音,又使刀口更深了几分。
哈里特把撕下的每一张参差不齐的纸都丢在了身后。
到最后一页了。
“亲爱的日记本。”哈里特说道,仿佛页面上有她可以直接念出的文字,“这是我的最后一篇日记了。我那开货车的男朋友被我的新老板残忍杀害了。生活不易,生存不易。命就是命,什么什么的,全是废话。”
说完,她把那一页扯了下来。
虽然明知道没有字,但米莉安还是不敢看那张纸一眼。她虽然没看,但却听到了那张纸被哈里特扔到半空的声音。而后又听到日记本掉落在地板上。
待她睁开眼睛,发现哈里特正面对面地盯着她,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和一把小巧的折叠刀。
“你要干什么?”米莉安惊问道。
“现在给我乖乖听话。”
哈里特一个伶俐的动作便割开了喷头上面绑着米莉安双手的束线带。但米莉安毫无准备,她的双脚仍然被绑着,而且一直都用脚尖踮着浴缸,双手突然松开令她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都向前倒去。她的两条胳膊因为长时间拉伸和缺血而变得疼痛不堪,一时半刻简直像掉了一样,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因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倒下却无能为力。
砰!
她的脑袋磕在水龙头上,身体随之歪向旁边,一头栽到了浴缸里。她头晕目眩,眼前仿佛有无数个黑点在移动。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好像抬了起来,但却并非出自她的意志,是有人拖着它们。只听“嚓”的一声,她的双脚随后便又落在了浴缸里,但绑脚的束线带已经断为两截。
“我……”米莉安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明白。”
她听到哈里特凑到她的耳畔说道:“我说了,你给我乖乖听话。”
手枪的枪柄像锤子一样砸在米莉安的锁骨上。疼痛是爆炸性的。哈里特一把将米莉安翻了个脸朝上,手握着枪管,开始没轻没重地敲打起来。她一下接着一下,就像往木板上钉钉子。枪柄打在米莉安的肋骨上、肚子上、脖子上,几乎每一个地方。她很快就感觉浑身像被拆散了一样疼痛难忍。
血终于回流到了手上,她是一拳打在哈里特的耳朵上之后才意识到的这一点。
那小拿破仑捂着脑袋从浴缸里摔了出去。米莉安挣扎着翻过浴缸边缘,肩膀首先着地落在了地板上。
“看来你还没有搞清楚——”哈里特怒吼着说,“听话的含义。”
她一把揪住米莉安的头发,向浴缸一侧撞去。
米莉安的世界像口该死的大钟一样嗡嗡起来。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昏天暗地的麻木。她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沙袋,而有人拿着水泥砖在不停地打她。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划过:疼痛总算过去了,可结果她发现这完全是个错觉。
她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哈里特已经抓住了她麻木的双脚。米莉安奇怪地看到自己竟站在自己面前。难道这就是濒死的体验吗?难道她灵魂出窍了?她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了许久。
随后她扑向了自己,也许她想在自己鲜血淋漓的嘴唇上亲一口?
咔!
她的脑袋就像一个被斧子劈成两半的苹果。回过神时她才发现:是哈里特拽着她的头撞到了镜子上。
她看到自己顿时变成千万个碎片散落下来。而她满头满脸都是血。
这时的哈里特却出奇的温柔,她把米莉安放倒在地板上,脸朝上。
“这就对了,”哈里特说,“做个听话的好姑娘。”
米莉安想说点什么,可她的嘴角只能吐出一个个红色的血泡。她的嘴唇湿漉漉的,仿佛粘在了一起。耳朵对声音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还有些失真,就像她被塞到了油桶里面。而她的每一次心跳都像有人在那个油桶上重重敲了一锤。现在的情形,哈里特是刀俎,米莉安是鱼肉。
她想爬起来,可双手根本不听使唤。它们有气无力地躺在身体两侧,摊成个“一”字,手指像死掉的臭虫一样弯曲着。
她侧着脑袋,脸颊贴着瓷砖——当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姿势。
地板很凉,她只想躺在那里,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永远都不用起来。也许我要死在这儿了,她想。不远处,一张从日记本中撕下的纸半折叠着靠在暖气片上。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页。
也许这样也不错。
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忽然压在她的胸口。
她无力地转过脑袋,看到了微笑着的哈里特。
压在她胸口的是把手枪。她的心脏每跳动一次,手枪便跟着颤抖一次。
“你可以考虑将这把手枪视作一个礼物。”哈里特说。她的声音就像从房间另一头的鱼缸里传过来的,“日记到头了。你的司机男朋友黄昏之前就会死掉。你不会再受到伤害,你的痛苦结束了。”
你的痛苦结束了。
这句话在她耳边不停回响。
哈里特笑着从房间里退了出去,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手枪像沉重的船锚压在米莉安的胸口。
她把麻木不堪的手——感觉就像一个厚厚的枕头——甩到胸口,摸索着手枪的位置。她想将手指伸到扳机的位置,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她也难以做到。最后,她的手指像条趴在马路上的毛毛虫一样搭在扳机护圈上,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结束了,她想。
路易斯已经活不了多久。尽管她看不到时间,但雷鸣般的脉搏始终在提醒着她,时间在靠近。
日记终结了。
她见证了那么多人的死亡。
见证一次自己的死亡又有何不可呢?
这是她的权利,是她唯一可以从命运手中夺回来的东西——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蜷起手指,勾住扳机。
梦里她妈妈的声音忽然传来,悠悠荡荡,像微风从远处带来的歌。
“你不可顾惜,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
她举起了手枪。
哈里特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着。
她听到那愚蠢的姑娘在屋里缓缓移动。胳膊在地板上艰难地爬着,嘴里传出吃力的呻吟,手枪不时磕碰着地面。
哈里特的脸上露出笑容,这一刻,她就像即将加冕的女王。
她没少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这一次有所不同。她甚至隐隐有些难过,为此她感到不安。没错,她的确对这个小妞抱有同情。但是内疚?内疚于她是个新鲜玩意儿,她已经多久没有过内疚的感觉了?她这辈子有过这种感觉吗?
她心里酸酸的。现在不是内疚的时候。
房间里一个微小的声音打断了她悲天悯人的思绪:那是向后扳手枪击锤的声音。
很好,哈里特满意地想。这可以理解。向后扣击比扣扳机容易多了。那姑娘被打得不轻,很可能根本没力气扣扳机。
她甚至不需要举起手枪,只需逆时针转动枪管,使其对准下巴就行了。
恰在这个时候,枪声响了。
砰!
灿烂的笑容在哈里特脸上绽放开来。
枪响之时,门也随之震动了一下——大概是米莉安蹬腿时踢到了。很快就会有恶臭传来,因为自杀者的大小便会失禁,而这种味道只有熟悉这一行的哈里特才不会觉得恶心。
哈里特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头忽然一阵剧痛。
她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但她及时抓住了门把手。
她想问自己:“我的肩膀为什么湿了?”
可她张不开口,甚至连这句话都组织不起来。因为她的嘴巴已经不再听从大脑的指令。
哈里特闻到了烧焦毛发的味道。
门的正中央赫然多了一个洞,洞口只有铅笔粗细,正徐徐冒着烟。
哈里特伸手摸了摸耳朵,放下时手上却一片血红。
她嘴巴嚅动了一下,如果能发出声音,那将是对浴室里那个该死的小妞最恶毒的诅咒,因为她居然隔着门对哈里特的头上开了一枪,可是,她的大脑已经再也运转不起来了。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感叹,留下了一句十分无厘头的遗言:“地毯,面条。”
随后,她便轰然倒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