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总理
夜晚的渥太华天寒地冻,夜空中乌云密布,看来拂晓前免不了会有一场暴风雪。加拿大的首都——至少专家们认为它是加拿大的首都——看来将要过一个白色的圣诞节了。
在黑色的奥兹牌总理座车后座上,加拿大总理的夫人玛洛丽特·豪登碰了碰她丈夫的手说:“杰米,你象是累了。”
在温暖的轿车里瞌目养神的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总理睁开了眼睛说道:“不太累。”他不仅是总理,还是参议员、法学士、王室法律顾问以及下院议员。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感到疲劳。“只是想放松一下。在过去的48小时中……。”他瞟了一眼司机宽阔的后背,打住了话头。他们与司机之间的玻璃隔板已经摇了上去,但即使这样也应谨慎行事。
车窗外射进来的亮光照在玻璃隔板上,使他能够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隔板上的影子:忧郁的鹰形脸;鹰钩鼻子和突出的下巴。
坐在身旁的妻子打趣地说道:“别照了,不然的话你就要患……那种精神病,叫什么名字来着?”
“自我陶醉。”丈夫眨了眨眼睑重垂的眼睛,然后笑着说,“但我患这种病已有好多年了。这是政治舞台上的常见职业病。”
沉默了片刻,他们又严肃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是吧?”玛格丽特温柔地问道。“什么重大事情?”她转向她的丈夫。虽然她的脸色与他一样的忧郁,一样的心事重重,但他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那掩饰不住的古典美。玛格丽特仍然很漂亮,他这样想到。每当他们一起出现在任何场合时,人们都会回首瞩目。
“是的,”他承认道。一时间他几乎忍不住要向玛格丽特和盘托出,向她倾吐所发生的一切,首先是两天前从国境那边白宫打来的秘密电话;今天下午又打来了一次。可他一转念,觉得此时不便这样做。
坐在他身边的玛格丽特说道:“最近你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单独在一起?”
“我知道,”他握住了玛格丽特的手。
好象是他的这一举动释放出了她已咽回去的话:“这一切都值得吗?难道你做的事情还少吗?”玛格丽特·豪登急切地说道。她清楚地知道从他们的公寓驱车到英国驻加拿大总督官邸只需几分钟,她意识到这种温馨和缠绵只能持续一两分钟。“我们结婚42年了,杰米,在这漫长岁月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你仅仅是部分地属于我。但生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年来你也很不容易,是不是?”他温存而真诚地说道。玛格丽特的一席话打动了他。
“是的,但并不总是这样。”她的话有些不太肯定。这是一个很难说清的题目,也是他们很少提起的话题。
“会有时间的,我向你保证。只要别的事情……”他停顿了下来,他想起了两天来发生的事情给今后的前途带来的未知数。
“什么别的事情?”
“还有一项工作。也许是我碰到过的最重大的一项工作。”
她抽回了手。“这项工作为什么一定要落到你头上?”
这一问题无法回答。即使是对玛格丽特他也永远不会说出他灵魂深处的这一信念:因为没有其他的人能干得了;没有其他人有我这样的才干和远见,别人做不出我即将要公布的那个伟大决策。
“为什么呢?”玛格丽特又追问了一句。
他们已经驶入了总督官邸的庭院。橡胶轮胎吱吱地碾过砾石道。黑暗中,宽阔的草坪和稀疏的树木在车的两侧闪过。
他忽然对他与玛格丽特的关系感到一种强烈的犯罪感。尽管她从没有象他那样热衷于政治,但她一直是诚实地看待政治生活的。然而,他早就觉察到,她一直希望有一天他会放弃政治,使他们能重温早年的甜蜜生活。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也一直是个好丈夫。在他的一生中没有过其他女人……除了几年前偶然的那么一段经历:那段风流韵事几乎持续了一年的时间,但最后他还是毅然了结了它,没有酿成他们婚姻的危机。但这仍然常常引发他的负疚感……和紧张不安,他害怕总有一天玛格丽特会了解真象。
“我们今晚回家后再谈,”他抚慰地说道。
车停了下来,左侧车门被打开了,他偕同夫人从车里走了出来。一名身着红色制服的加拿大皇家骑警潇洒地向他们行了一个军礼。杰姆斯·豪登微笑着与这位骑警握了握手以示答谢,并把夫人玛格丽特介绍给他。在这些小节方面,豪登总是应酬得十分得体,毫无勉强屈就的做作之感。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位骑警以后会向别人谈起这一小小插曲,它的流传范围之广会达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当他们步入总督官邸时,一位随从武官——一位很年轻的加拿大皇家海军的上尉——步履矫健地迎上前来。这位武官的那身金丝线装饰的制服紧紧绷在身上,给人一种不舒适的感觉;豪登思忖着,也许这是由于他在渥太华坐办公室的时间太多,而在海上生活的时间太少的缘故。由于海军在现代几乎成了一种象征性的军事力量,使得军官们不得不轮流出海执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不过对于普通的纳税公民来说,这种玩笑的代价可实在是过于高昂了。
他们被引进有着高大圆柱的大厅,走上铺着豪华的红色地毯的大理石楼梯,穿过宽敞的铺着花地毯的走廊,步入了长形客厅。这里通常用来举行象今晚这样的小型宴会。这间客厅又大又长,呈鞋盒子状,高高的天棚上交错着石膏雕饰的横梁,使客厅很象宾馆里的休息厅,但比那儿要舒适得多。那些铺着柔和的青绿色和淡黄色坐垫的椅子和长条沙发十分诱人地分成了组,但到此为止还无人落座。60多位客人都自发地三五成群站在一边攀谈着。在他们的上方是英国女王的全身画像,她那傲慢的目光穿过大厅凝视着已拉上了华丽的金丝锦缎窗帷。在客厅的另一边,一棵圣诞树上的彩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当总理偕夫人步入客厅时,嘁嘁喳喳的谈话声明显地减弱了。玛格丽特·豪登穿着一件淡紫红色带着图案的精细网织布舞会长裙,长裙的上面裸露着肩膀。
那位海军上尉仍走在前面,把他们径直领到熊熊燃烧的壁炉旁。总督一直在接见来宾。随从武官大声宣布道:“总理先生和豪登夫人到。”
英国女王驻加拿大自治领总督、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和优异飞行十字勋章荣膺者、加拿大皇家空军中将(已退休)谢尔登·格里菲思伸出了手。“晚上好,总理先生。”然后,他又很礼貌地点了点头说:“玛格丽特夫人。”
玛格丽特·豪登很熟练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向他和他身旁的纳塔莉·格里菲思夫人微笑着。
“晚上好,阁下,”杰姆斯·豪登说道。“你今晚精神好极了。”
总督银丝满头,红光满面,尽管年事已高,但仍保持着军人的风度。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晚礼服,上面佩戴着一排使人过目难忘的勋章和奖章。他朝前欠了欠身体,故作秘密地说道:“我感到我那该死的飞机尾巴象是烧着了一样。”他用手指了指壁炉说道。“既然你来了,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地狱吧。”
总督以一个周到、友好的主人身份,领着他们一行4人蹓达着穿过客厅。
“我看过了卡什为你新画的那幅画像了,”他对卫生福利部部长博登·泰恩先生的那位安详、庄重的夫人梅利莎·泰恩说道。“真漂亮,还算是公正地反映了您的面貌。”她的丈夫在一旁洋洋得意。
站在他们旁边的是身材短胖,无忧无虑,面目慈祥的戴西·考斯顿,她嘟嘟囔囔地说道:“尊敬的阁下,我一直在努力说服我的丈夫也让卡什为他画一张像,至少趁他现在头上还有点头发。”在她身旁,被对手和朋友们称作“微笑斯图”的财政部长斯图尔特·考斯顿温和地笑了笑。
总督正色审视了一下考斯顿那毛发迅速脱退的头说:“还是尊重夫人的建议吧,老朋友。听我说,时间不多了。”他的语调毫无冒犯之意,引起人们的哄堂大笑,财政部长本人也笑了。总督领着这一行人继续走着,杰姆斯·豪登落在了后面。他看到了与他隔着好几伙人的外交部长阿瑟·菜克星敦和他夫人苏珊,便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莱克星敦随便地向周围的人道了歉,然后离开他们慢慢地走了过来。他有五十七八岁的样子,胖得有几分可爱,五短身材,他那四平八稳而随和的长者风度,掩藏着他在国际政治事务方面超群的敏锐头脑。
“晚上好,总理,”阿瑟·莱克星敦问候道。然后他保持表情不变,但压低了嗓音说道,“一切就绪。”
“你与‘愤怒的人’谈过了?”豪登爽快地问道。这个被称为“愤怒的人”的是美国驻加拿大的大使菲利普·安格罗夫。他的朋友这样称呼他是因为在英语里安格罗夫很象愤怒一词的发音。
莱克星敦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你与美国总统的会晤定在1月2日,地点当然还是在华盛顿。这样我们还有10天的时间。”
“我们很需要这么长时间。”
“我知道。”
“会谈的日程已经讨论了吗?”
“初步讨论了一下。第一天要为你举行欢迎国宴——全是些繁琐礼节——然后就是第二天的私人会晤,只有我们4人参加——我认为在那时我们将谈点实质的了。”“发个新闻公报怎样?”莱克星敦颔首向他示意,总理立即住了嘴,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名男仆端着一托盘饮料走了过来。这些饮料中仅有一杯是葡萄汁,据说那是杰姆斯·豪登这个绝对戒酒主义者十分喜欢的饮料。他态度含糊地接受了这杯饮料。
男仆走了,莱克星敦刚呷了一口裸麦威士忌酒和矿泉水,内阁中唯一的一名犹太议员、邮政总局局长艾伦·艾尔德便来到了他们中间。“我的脚都快痛死了,”他大声说道。“你就不能跟总督阁下说一声,我的总理先生——请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坐下,也好让我们大家放下身上的重量。”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这么急着想放倒你这一百来斤,艾伦,”阿瑟·莱克星敦咧嘴笑着打趣道。“总之光凭你的讲演可完全看不出来。”
站在一旁的斯图尔特·考斯顿偶尔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大声说道:“艾伦,为什么脚疼呀?是投递圣诞邮件累的吧?”
“我现在需要的是温柔和关怀,”邮政总局局长阴郁地说道,“可我遇到的却尽是些幽默大师。”
“据我的了解,你已经得到温柔的关怀了”,豪登也打趣地说道。这是白痴们在配戏,他想道,就是《麦克佩斯》(莎士比亚悲剧剧名)剧中侧台上的喜剧对白。不过也许这是必要的。眼下赫然横在面前的政治抉择足以关系到加拿大的生死存亡,已足够棘手的了。这个大厅里除了莱克星敦和他本人外,还有谁人知道……这时其他的人走开了。
阿瑟·莱克星敦小声说道:“我与‘愤怒的人’谈过有关发布会晤公告的问题,他随后又与美国国务院通了电话。那边说总统已经吩咐暂时不发布会议公告。他们可能认为苏联的照会刚刚过去,这样快就与加拿大首脑会晤,会使人看出其中有牵连。”
“我看不出早点发布有什么坏处,”豪登说道,他那鹰形脸有些忧郁。“反正用不了多久将不得不发布,但如果他希望这样……”
他们周围的嘈杂的交盏声和人声交织在一起。“……我好容易减掉了14英磅的体重,后来发现了这个妙不可言的面包店,结果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解释说我并没有看见红灯,因为我急着去接我那当内阁议员的丈夫……”“……对《时代》周刊我得说句公道话;即使这种歪曲也很有趣……”“……真的,多伦多人现在简直令人不可容忍;他们患了文化消化不良症……”“……因为我告诉他,即使我们需要那愚蠢的饮酒法令,那也是我们的事情;无论怎样,你还是试一下伦敦的电话吧……”“……我觉得西藏人很聪明;有着原始人的特征……”“……你注意到了吗?百货商场现在寄账单催款越来越快了。以前你可以指望他们给两个星期时间”“……我们本应该把希特勒拦在莱茵河,把赫鲁晓夫拦在布达佩斯……”“……的确,如果男人不得不怀孕的话,人口就会少多了——谢谢,来杯杜松子酒冷饮。”
“当我们发布公告时,”莱克星敦仍压低嗓音说道,“我们就说这是一次贸易性会谈。”
“好的,”豪登赞同道,“我觉得这样说最好了。”
“你什么时候通知内阁?”
“这我还没决定呢。我想最好先通知一下国防委员会。我想先看看反应。”豪登淡淡地笑了笑。“并不是人人都象你对国际事务那么了解,阿瑟。”
“噢,我想这是因为我所处的条件比较方便罢了。”莱克星敦停顿了一下,他那亲切的面庞流露出沉思的神情,目光似乎在询问。“即使是这样,你的那个想法也将要花费很大努力才能使人们理解。”
“是的,”杰姆斯·豪登说道,“我想是这样。”
他们两人分手了,总理又重新回到了总督的那伙人中。总督向上周丧父的一位内阁成员表达了亲切的吊慰,接着又走到另一位女儿刚刚获得学位证书的阁员跟前表示祝贺。这个老头子应酬这种事情是无懈可击的,豪登暗想——既和蔼可亲又不失尊严;两者兼顾,恰到好处。
杰姆斯·豪登不禁纳闷:对于皇帝、皇后以及皇室代表的崇拜在加拿大还要持续多久。当然,加拿大最终得摆脱英国君主制度,就象几年前它摆脱了英国议会的控制一样。皇室的那套排场——离奇古怪的礼仪、镀金的马车、宫廷男仆,以及金制的餐具——与时代的节拍是那样的不和谐,特别是在北美,与皇室有关的大量礼仪已经变得那样的滑稽可笑,就象是在耐着性子玩着冗长的哑谜。
总有一天,当人们开始公开嘲笑它时,衰落就开始了。或许在这之前,在加拿大和英国会出现一些肮脏的皇室丑闻,于是这一制度就会迅速土崩瓦解。
想到王权又使他联想起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今天晚上必须提出来。这一小伙儿随行的人停了下来。豪登把总督悄悄引到一边问道:“阁下,我想你是定在下个月前往英国吧?”豪登称呼他“阁下”是为了表示强调而郑重说出来的。在私下里他们两人多年来都是直接以名字相称。
“8号,”总督说道。“纳塔莉非得要我从纽约出发走海路。简直是要我这个前空军总参谋长的好看,是不是?”
“你在伦敦肯定会见到女王陛下的,”总理说道,“你见到她时,不知道你是否会提到我们邀请她3月份到这里进行国事访问的事。我想如果你说几句话,会有助于她作出对我们有利的决定。”
早在几个星期前,加拿大政府就已经通过派驻伦敦的高级专员(英联邦成员国与英国之间互派的专员——译者)提出了对英国女王的邀请。这种安排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至少杰姆斯·豪登和他的高级党僚们是这样计算的——是晚春或初夏大选前的一个策略,因为皇室的来访无疑会给执政党带来大量选票。现在由于有了过去这几天里的事态发展和马上就要通报的重大决策,这一邀请就显得更为至关重要。
“是的,我听说已经发出邀请了,”总督的语调中似乎有所保留。“要我说,这事有点太急了。白金汉宫一般总喜欢提前一年接到邀请。”
“这我知道,”格里菲思竟在他们极为熟悉的问题上进行说教,使豪登一时感到十分恼火。“但有时这类事情还是可以安排的。我觉得这对国家有利,阁下。”
尽管他又说了一遍“阁下”,但杰姆斯·豪登通过语调的微妙变化,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他是在发布命令。同时,他还想到,当伦敦方面收到这份邀请时,也会感到是收到了一道命令。对于加拿大作为摇摇欲坠的英联邦中最阔绰并最有影响的成员国的地位,英国皇室是完全清楚的,如果其它事务能够安排的话,女王和她的丈夫一定会前来赴邀。实际上,豪登怀疑女王此时在接受这一邀请上的拖延也许完全是为了做样子;但即便如此,他也要使用所拥有的一切压力,以确保事情万无一失。
“我将转达您的意见,总理。”
“谢谢,”豪登又想起他必须着手考虑谢尔顿·格里菲思的接班人问题。谢尔顿·格里菲思连任两届的总督明年就期满了。
在长方形会议室里排起了一列长长的队伍。队伍穿过了大厅,一直延伸到餐厅里的餐桌前。这并不足为奇:总督官邸的厨师长阿方斯·古鲍克斯高超的烹饪技术早已闻名遐迩了。曾经有一段时间盛传美国总统夫人想把古鲍克斯厨师从渥太华拉到华盛顿,弄得满城风雨,大有酿成一场国际事件的气势,直到最后才被辟了谣。
豪登察觉到玛格丽特碰了碰他的胳膊,于是他们随着其他的人继续走着。“纳塔莉夸耀龙虾肉冻;她宣称只有亲口尝一尝才会相信它的美味。”
“当我嚼到它时请告诉我一声,亲爱的,”他笑容可掬地说道。这是他们之间常开的玩笑。杰姆斯·豪登不太讲究膳食,除非有人提醒,否则他常常忘了吃饭。有时他在进餐时心不在焉。有时玛格丽特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些丰盛的饭菜,而他却常常直到把这些饭菜全部消灭后,还全然不知自己吃了些什么。在他们刚刚结婚时,玛格丽特曾因他对烹饪不感兴趣而气恼过,甚至还流过泪,然而她现在早已洒脱地顺其自然了。
豪登瞟了一眼摆得满满的餐桌,注意到了那里有一位侍者很有礼貌地托着两只准备好的盘子。“看起来很馋人。这都是些什么?”
侍者对有幸能为总理大人服务感到很自豪,他急促地报出每一道菜的名称:白鲸鱼子酱,牡蛎馅饼,龙虾肉冻,温尼伯熏红眼淡水鲱鱼,肥鹅肝泥木樨,凉烤上等排骨,冻阉鸡卷,山核桃熏火鸡,还有弗吉尼亚火腿。
“谢谢,”豪登说道,“我只要一点过火候的牛肉,再来一些色拉。”
侍者的脸色暗淡了下来,玛格丽特小声地叫道:“杰米!”总理急忙补充道:“再要一些我妻子推荐的其它食物。”
当他们离开桌子时,海军随从武官再次走了进来。“请原谅,先生。总督阁下向您问候,另外弗里德曼小姐来电话找您。”
豪登放下一动未动的盘子,说了声:“好吧。”
“你现在就要走,杰米?玛格丽特的声音中带着不满。
他点了点头。“没有急事米莉是不会来电话的。”
“电话已经接到书房了,先生。”随从武官朝玛格丽特鞠了个躬后在豪登前面走了。
“米莉,”几分钟后他对着电话听筒说道,“我向夫人保证说你一定有急事。”
他的私人秘书用柔和的女低音答道;“我想是的。”
他喜欢与米莉谈话,有时仅仅是为了听她那动人的嗓音。他问道:“你在哪里打电话?”
“在办公室,我回来了。布赖恩正在我这里,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
想到米莉·弗里德曼单独和别人在一起,他感到一种无名的妒忌涌上心头……好几年前米莉曾和他有一段旧情,今夜他却对他们那段私通感到一丝内疚。那时他们的风流韵事随欲火蔓延,几乎不可收拾,但后来还是一切都结束了,正如他一开始就预料的那样。他们两人又都各自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就象是关闭并锁上了两个房间之间的门,但两个房间仍然挨着一样。从此他们俩都从未提起过这段不寻常的经历。但偶尔,就象此刻一样,米莉的音容笑貌仍能引起他的欲望,好象他又回到了青春焕发,激情鼎盛的时代,仿佛岁月的痕迹突然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然而每当这时他都会感到一阵紧张,因为象他这样的人在社会活动中的任何行为失检,都会授人以柄,使自己的防护盔甲被人穿透。
“好,米莉,”总理指示道,“让我来与布赖恩谈。”
对方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了电话换手的声音。接着响起了一个男子干脆的声音:“头儿,华盛顿的新闻界泄露了消息。那里的一名加拿大记者了解到了你将到华盛顿去会见大人物的事。我们这方面需要立即发表声明,不然的话,如果这一消息先从华盛顿透露出来,就会使你看起来象是被人家召唤去似的。”
精力充沛的布赖恩·理查森是党务活动指导,并兼任党的全国组织的协调人,40岁。他从来不说废话,无论是口头交际,还是书面交流,他都保持着他过去写商业广告时的那种清晰简练的风格。他过去曾是个熟练的广告撰稿员,后来成了一名优秀的总经理。不过现在他已把自己的广告生意委托给了别人了,他现在担任了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在维护政府威信方面的顾问。
豪登急切地问道:“会谈将要涉及的内容没有泄露吧?”
“没有,”理查森说道。“这方面的口子都封严了。他们知道的只是会谈这件事本身。”
布赖恩·理查森是在豪登就任党的领袖后不久被委任这一职务的,在这之前他就已成功地策划和导演了两次竞选活动,还有在此之间的一些其它活动。他精明机智,学识渊博,组织才能超群。整个加拿大仅有三、四个人无论何时都能与总理本人直接通话,不受任何阻拦,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同时也是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政府的任何一次重大决策都要征询他的意见,或向他通报。豪登的其他部长对即将在华盛顿举行会谈一事以及会谈的意义都一无所知,但对理查森,豪登早已和盘托出了。
然而在有限的圈子外,布赖恩·理查森的名字几乎是无人知晓,即使在极偶然的场合下,他的照片在报刊上出现,安排也是极为谨慎的——常常位于政界人士的第二或第三排。
“我们和白宫的安排是,暂时不公布即将举行会晤的事,”豪登说道,“以后将发表一项掩饰性的声明,就说这次会晤是讨论有关贸易和财政政策方面的问题。”
“真见鬼,总理,这方面你可以尽管按计划行事,”理查森说道。“但是声明要早些发表,最好在明天早晨发表。”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再一个办法就是闹得满城风雨,谣言四起,连我们想要避免公开提及的那些题目也难免被人胡乱猜测。一个人今天能打听到的事,明天别人也能打听到。”党务指导继续干脆地说道。“目前只有一名记者知道你计划出访——他是《多伦多快报》的牛顿,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先把此事告诉了他的出版商,而他的出版商却立即打电话通知了我。”
杰姆斯·豪登点了点头。《多伦多快报》是政府强有力的支持者,有时几乎起到了党的喉舌的作用。过去双方之间曾有过互相照应的事。
“这一消息我可以继续保密12小时,或许还能延长14小时。”理查森继续说道。“再久就要担风险了。到那时外交部能不能设法和美国联系好发个声明?”
总理用那只空闲的手搓着他那长长的鹰钩鼻子。停了片刻他果断地说:“我将告诉他们发表。”这意味着阿瑟·莱克星敦和他的高级助手们又要渡过一个繁忙的夜晚,他们将不得不努力说服美国大使馆和华盛顿政府,但是只要白宫得知新闻界已探得了风声,他们就会立即行动起来;因为他们时时都在防备这种事情。除此之外,发表一项花言巧语的掩饰性声明对于美国总统来说实质上和对他自己一样重要。10天后的会谈将要涉及的内容太微妙了,根本不允许在现在让公众玩味。
理查森说道:“顺便问一下,有关女王来访一事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没有,但我几分钟前与谢尔顿·格里菲思谈过,他说他将看看在伦敦能否帮我们点忙。”
“我希望能有点成效。”党务指导的语气中带着疑问。“那个老家伙总是那么正确。你告没告诉他给那位夫人来点硬的?”
“我没有象你说的那么直截了当,”豪登笑了笑。“但我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
电话里传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无论怎样只要她肯来就行。这将对我们明年的事大有帮助。”
豪登刚要挂断电话,忽然又产生了一个想法。“布赖恩。”
“嗳,我在这儿。”
“过节时抽空来我这坐坐。”
“谢谢,一定去。”
“你的妻子怎样?”
理查森很爽快地答道:“我猜想你将不得不单独请我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杰姆斯·豪登犹豫地说道。他意识到米莉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情况没有改善?”
“埃洛易丝和我现在处于武装中立状态,”理查森平淡地答道。“但这也有好处。”
豪登能够猜到理查森所说的这种好处是指什么,想到这位党务指导和米莉单独在一起,他再次产生了一种不理智的嫉妒。但他说道:“对不起。”
“真令人惊奇,一个人竟能对这种状况也慢慢地适应了过来,”理查森说道。“至少埃洛易丝和我知道我们处于什么局面,当然是分居了。还有什么事情吗,头儿?”
“没了,”豪登说道,“没事了。我现在要去找阿瑟谈谈。”
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又重回到了长形客厅,迎面而来的是嗡嗡的谈话声。现在这里气氛比刚才轻松多了;快要结束了的敬酒和晚餐增加了轻松的气氛。当他微笑着从几伙人身边走过时,人们期待地抬起了头,但他极力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径直向前走去。
一群人喜笑颜开地围观财政部长斯图尔特·考斯顿变小魔术,阿瑟·莱克星敦正站在他们的外围。考斯顿偶尔利用内阁会议的休会时间为大家表演这类消遣性小魔术,以调剂一下这些冗长乏味的会议的沉闷气氛。“请看这是1美元,”考斯顿说道,“我现在要把它变没了。”
“见鬼!”有人说道。“这算什么魔术;你总是玩这种小把戏。”站在这一小伙人中间的总督也与大家一起哄堂大笑了起来。
总理碰了碰外交部长莱克星敦的手臂,再次把他叫到一边。他转达了党务指导来电话的大意,说了在第二天下午发布新闻公报的必要性。莱克星敦照例连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提。他点头表示同意。“我将给大使馆去电话,与‘愤怒的人’谈谈,”他说,“然后叫我的人开始着手这件事。”他接着笑道:“安排别人开夜车总能给我一种优越感。”
“喂,你们俩!今晚不准谈国事。”来人是总督夫人纳塔莉·格里菲思。她轻轻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阿瑟·莱克星敦转过身来,微笑地问道:“即使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性危机也不准?”
“那也不准,何况我的厨房里也出现了危机呢。这个更重要。”总督夫人朝她的丈夫走去。她用忧虑的语气小声说着,为的是不让别人听到,但还是被旁边的人清楚地听见了。“谢尔登,我们的法国白兰地竟然告罄了。”
“这不可能!
“嘘!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确实没有了。”
“我们只好紧急补充了。”
“查理斯已经给空军食堂去电话了。他们马上就能送一些来。”
“上帝!”总督阁下用哀怨的声音说道。“难道我们就永远也不能顺顺当当地招待一次客人吗?”
阿瑟·莱克星敦喃喃地说道:“看来我得喝我的纯咖啡了。”他瞟了一眼几分钟前端给杰姆斯·豪登的那杯鲜葡萄汁。“而你就不必担心了。这种饮料他们大概有几十加仑。”
总督还在那里忿忿地说着:“这事是谁干的,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喂,谢尔登,”——女主人不理会忍俊不禁的观众,仍然低压嗓音说道,“这只不过是一件区区小事,你是知道的,那些帮忙的人多叫人操心!”
“该死的,真是越帮越忙!”
纳塔莉·格里菲思宽容地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亲爱的。让我处理这件事情吧。”
“噢,很好,”总督笑了笑——这笑容中既含有无可奈何,也含有钟爱的感情——接着他们又一起返回到火炉边。
“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啦。曾经指挥了上千架飞机的声音现在却无法指责那个帮厨的女仆。”一个人大着嗓门用尖刻而阴郁的声音文绉绉地说道。总理皱了皱眉。
说话的人是公民与移民部部长哈维·沃伦德,此时他正站在他们身旁。他身材高大魁梧,但头发稀疏,有着浑厚的男低音嗓音。他总摆出一副习惯性的说教姿态——也许这是由于他在从政之前当过多年的大学教授而形成的职业习惯。
“注意,哈维,”阿瑟·莱克星敦说道。“你冒犯的可是皇室。”
沃伦德放低了点嗓音回答道:“有时我真恨那些标志着高级将领永远幸存下去的事物。”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下去的沉默。这句话的内涵是人所共知的。沃伦德的独生子,一位年轻的空军军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勇牺牲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处于为儿子而骄傲和悲痛的感情中。
对他关于高级将领的那番议论,人们可以很容易地做出回答。总督阁下曾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英勇战斗过,而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并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获得的……,再说战争中的死亡与牺牲并不受地位和年龄的限制……
不过看来最好还是什么也不说。
“好吧,继续扮演你的丑角吧,”阿瑟·莱克星敦欢快地说道。“请原谅,总理,哈维。”他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穿过大厅,重新回到他妻子身边。
“这是为什么?”沃伦德问道,“为什么在一些人的眼里,某些问题是那样令人为难?难道记忆应当有中止的日期吗?”
“我认为这主要是时间和地点问题。”杰姆斯·豪登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有时他真想免去哈维·沃伦德内阁成员的职务,但由于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他不能这样做。
为了换个题目,总理说道:“哈维,我一直想与你谈谈你们部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利用社交场合来处理这么多公务实在不太合适。但最近以来一些本来需要在办公桌上解决的问题不得不让位给更为紧迫的事务。移民问题就是其中的一项。
“你是想嘉奖我呢,还是要找我的差错?”哈维·沃伦德的问话充满火药味,显然他手中端的那杯酒已不是他的第一杯了。
豪登想起了几天前他和党务指导的一次谈话。他们讨论了当前的政治问题。布赖恩·理查森说道:“移民部使我们屡遭报界的批评,而遗憾的是移民问题是公众能够理解的几个问题之一。你能随心所欲地在关税和银行汇率方面愚弄别人,这些方面对选票的影响是微不足道的。但试试让报界刊登一幅母子被驱逐的照片——象上个月发生的那件事——那才是真正让党担忧的事!”
瞬息间,豪登为自己不得不在区区琐事上耗费脑筋而感到愤怒——特别是在此刻——在他不得不思考极其重大的问题的时候。但他又想到把家常琐事和国家大事搅在一起,这从来就是政治家的命运。永远不忽略大事中的小事,这常常是力量所在——而移民问题一直是困扰他们的问题之一,这一问题涉及方方面面,其间充满了政治上的机会,也布满了政治陷阱。难办的是如何搞清楚哪一个是哪一个。
对于很多人来说,加拿大是希望之乡,并且将继续作为希望之乡存在下去。因此,任何政府都必须小心地控制它的人口流入阀门。如果从某一个地区来的移民引进过多,而从另一个地区引进的移民过少,那么在一代人中就足以改变国内权力的平衡。总理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有自己的种族隔离政策,只不过幸运的是种族和肤色歧视的政策是谨慎地制定的,并且是远在国境之外的,在加拿大驻外国大使馆和领事馆里实施的。尽管这些政策是明摆着的,但我们在国内尽可能装作不知道。
他清楚国内有些人希望允许流入更多的移民,但另一些人却希望少一些。希望“多”的那伙人包括想大敞国门,来者不拒的理想主义者,还有那些希望拥有更广大的劳动大军的雇主们。反对移民的努力主要是来自工会,每当移民问题被提出时,他们总要喊“失业问题”。他们没有看到失业现象,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经济生活中的必要事实。持这种观点约人还包括盎格鲁撒克逊人和一部分新教徒——人数多得惊人——他们反对“过多的外国人”,特别是碰巧当这些移民是天主教徒时。为了避免与任何一方发生矛盾,政府常常不得不象走钢丝一样进行平衡。
他认为此时是直言不讳的时刻了。“你们部一直在遭受报界的批评,哈维,我认为这主要是你的错。我希望你能够紧紧地控制住局面,别让你的部下们自行其是。必要的话可以撤换几个,即使是对高级官员也不要手软。我们无法解雇公务员,但我们有大量的虚职可以把他们挂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让这些容易引起争论的移民问题见诸报端!例如,上个月发生的那件事——关于那名妇女和儿童的事!”
“那名妇女一直在香港开妓院,”哈维·沃伦德说道。“而且她还患有性病。”
“或许这个例子不太恰当,但这类例子比比皆是,当这类敏感的问题被提出来时,你使政府看起来象个没心肝的吃人魔王,而这对我们大为不利。”
总理语气平静但态度严肃地说着,他那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沃伦德说道:“很显然我的问题得到了回答。今天不会有表扬了。”
杰姆斯·豪登严厉地说道:“这不是表扬和批评的问题。这是一个是否有良好的政治判断力的问题。”
“而你的政治判断总比我的高明,杰米,我说得不错吧?”沃伦德的眼睛眯斜着朝上看着。“不然的话,党的领袖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豪登没吱声,显然酒在对方身上产生了效力。这时沃伦德说道:“我的部下干的事情是在执行法律。我倒认为他们干得很不错。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修正《移民法令》呢?”
总理意识到自己在选择时机和地点上犯了错误。为了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他说道:“我们不能这么办。我们在立法程度上还有许多其它麻烦。”
“胡说!”
他的这句话就象是一声响鞭在大厅里炸响。大厅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一齐扭过头来。豪登看到总督朝这个方向瞟了一眼。接着嘈杂的谈话声又响了起来,但是豪登能感到其他的人正注意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害怕移民问题,”沃伦德说道,“我们都一样——每一届政府都一样。因此我们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承认事实,即使在我们自己内部仍不敢正视现实。”
斯图尔特·考斯顿刚刚结束了他的小魔术,他装作漠不经心的样子来到了他们中间。“哈维,”这位财政部长乐呵呵地说道,“你尽出洋相。”
“斯图,关照他点,”总理说道。他能够感到自己愤怒正在膨胀,如果他继续亲自处理这件事,他就有发脾气的危险。他的脾气总是这样变化无常,而那将会导致局面的恶化。他离开了他们,来到了玛格丽特一伙人中。
但他仍能听到沃伦德此时对考斯顿的说话。
“我实话告诉你,每当涉及到移民问题时,我们加拿大人就成了一群伪君子。我们的移民政策——就是我负责执行的那个政策,朋友——总是不得不说一套做一套。”
“以后再对我说吧,”斯图尔特·考斯顿说道。他仍在强装笑容,但觉得很难做到。
“我现在就对你说!”哈维·沃伦德紧紧地拽住财政部长的胳膊。“如果加拿大想要继续发展壮大,它需要两大支柱。一个是要有一支可观的失业大军以供养产业界,另一个是要使盎格鲁撒克逊人继续保持多数。但我们公开承认过这一点吗?没有!”
这位移民部部长停顿了片刻,向周围打量了一下,然后继续大声说道:“这两件事都要求对移民的构成仔细加以平衡。我们不得不允许移民进入,因为当工业扩大时,人力资源就应该准备好,并在那里等着——不是下星期,下个月,或明年,而是应该在工厂需要这一资源的同一时刻。但把移民的大门开得太大或者太频繁了,或两者兼有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结局呢?将会引起人口失衡。这种错误不用过几代就会导致用意大利语在下议院辩论,由中国人管理政府的局面。”
听到沃伦德用越来越大的嗓门说话,其他几个客人发出了不赞同的议论。总督很清楚地听到沃伦德最后那句话,随后豪登看见他打了个手势,唤过一名随从。面色苍白,身体虚弱的哈维·沃伦德夫人蹒跚地走到她丈夫的面前,挽住了他的手臂。但他并没有理睬她。
比他们高出一大截子的卫生福利部部长博登·泰恩在大学时曾是拳击冠军。他用有意让别人听见的耳语说道:“看在基督的分上,住嘴吧!”他站到了沃伦德旁边的考斯顿一边。
“把他撵出去!”一个人咕哝地催促道。
另一个答道:“他不能走。总督不走谁也不能离开。”
哈维·沃伦德仍泰然自若地继续说着。
“当谈论移民问题时,”他高声说道,“我告诉你们,民众要的是感情,而不是事实。事实往往令人不舒服。人们愿意让自己的国家对那些贫穷和受苦的人敞开大门。这样能使他们感到自己崇高。唯一的问题是,一旦那些穷人和受苦的人来到这里后,他们却希望这些人离他们远远的,不要把虱子带到他们的郊外别墅区,也别到他们讲究的新教堂去扰乱秩序。不,先生们,加拿大的民众并不欢迎大量移民。更妙的是,公众知道政府永远也不会允许移民大量涌入,因此民众尽可以抱怨政府的移民政策,同时又不冒什么风险。因此,大家都可以既表现出公正,又不危及自己的安全。”
总理从心灵深处承认,哈维所说的一切都是很有道理的,但在政治上却是说不通的。
“这到底是怎么引起来的?”一位妇女问道。
哈维·沃伦德听到了这句话便说道:“是由于有人要求我改变我管理我们移民部的方法但我要提醒你,我正在执行移民法——它是法律。”他看着周围的那些男人们。“而且我还将继续执行这一法律,直到你们这些杂种同意修改它为止。”
有人说道:“也许明天你那个部就不属你管了,朋友。”
一位随从——这次是空军上尉——出现在总理的身边。他小声地说道:“先生,阁下叫我告诉您,他要退席了。”
杰姆斯·豪登朝外门廊望去,见总督正微笑着与几名宾客握手道别。总理在玛格丽特的陪伴下穿过大厅,其他的人为他们让开了路。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们早早告辞,”总督说,“我和纳塔莉都有点累了。”
“我深表歉意。”豪登开口说道。
“不必客气,老朋友。我最好是什么也没看见。”总督亲切地微笑着。“祝总理圣诞快乐。也祝你,亲爱的玛格丽特夫人。”
在女宾们此起彼伏的屈膝礼和她们丈夫的频频鞠躬中,阁下夫妇带着平静而坚定的尊严,在一名随从参谋的引导下,走出了大厅。
在从总督官邸返回的座车里,玛格丽特问道:“发生了今晚的事情后,哈维·沃伦德会不会被迫辞职呢?”
“我不知道,亲爱的,”杰姆斯·豪登沉思地答道,“他可能不会辞职。”
“你不能强迫他吗?”
他不知道如果他把真情告诉了她,她会说些什么:是的,我不能强迫哈维·沃伦德辞职。因为,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或许是在某个保险柜里——有着一张写着字的纸片——上面是我自己的笔迹。如果这张纸片被拿出来公之于众,它就可能宣告我的政治死刑。它是我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政治自杀前的遗书。
然而他却答道:“你是知道的,哈维在党内拥有一大群追随者。”
“但实际上这群追随者是不会原谅今晚发生的事情的。”
他没有回答。
他从未对玛格丽特提起过9年前的那次党的大会,也没提起过他与哈维就党的领导权进行的那笔交易。那是一场十分紧迫而又仓促的交易,是他们两人在多伦多一家剧场的化妆室里单独进行的。当时,外面会场里他们各自的派别群情激昂地欢呼着,等待着不知何故一再推迟的选举——当然,不知何故的人是指幕后的两位领导人以外的所有其他人。
9年了,杰姆斯·豪登的思绪又飞到了那时……
……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他们将肯定获胜。党内所有的人都清楚这一点。全党上下到处洋溢着一股热烈的情绪,胜利的气氛和期待。党举行代表大会决定党的领袖。毫无疑问,无论谁当选党的领袖都将在一年内当选总理。这是豪登从政以来一直在梦寐以求的荣誉和机会。
新领袖的人选要从他和哈维·沃伦德两人中产生。沃伦德在知识分子中有着巨大的威望;豪登则在普通党员中有着众多的支持者,是个稳健派。他们的力量几乎均等。
外面会议大厅里的嘈杂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
“我愿意退出竞选,”哈维说道。“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杰姆斯·豪登说道。
“第一条——只要我们执政,我在内阁中的职务要由我自己选择。”
“除了外交部和卫生部之外,其它的职务你随意挑选。”
豪登不想让他对自己产生威胁。外交事务能够使其部长经常地出现在新闻报纸的头版头条的显赫位置上。卫生部为平民发放补助款,其部部长神气十足,很讨公众的欢迎。
“我接受了,”哈维·沃伦德说道,“但你还要同意我的第二个条件。”
在外面的代表们变得焦虑不安起来。通过紧闭的门,他们能够听到跺脚和不耐烦的喊叫声。
“说说你的第二个条件,”豪登说道。
“在我们执政期间,”哈维缓缓地说道,“科学技术会有很多发展变化。例如电视网。国家正在增建电视台。我们已经说过,我们将重新组建广播事业管理署。我们可以把我们自己的人安插进去,同时还可以将几个愿意与我们合作的外人也安插进去。”他打住了话头。
“继续说下去,”豪登说道。
“我想把——”他点了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是加拿大最繁荣昌盛的工业中心。“把这个城市的电视特权给我的侄子。
杰姆斯·豪登轻轻地嘘了一声。那可是一项慷慨的惠赠。电视特权是肥缺中的肥缺。已经有许多寻求恩惠者在你争我夺了——其中涉及到大笔的金钱利益。
“这个肥缺值200万美元,”豪登说道。
“我知道,”哈维·沃伦德看上去有点脸红。“但我考虑到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大学教授的收入可远不是一笔可观的财产,而且我从政以来一直没有什么积蓄。”
“如果这事被人发现的话……”
“这事不会被人发现的,哈维说道,“我敢保证。我的名字将不在任何地方出现。他们可以随意猜疑,但这事绝不会被发现。”
豪登怀疑地摇了摇头。外面又响起了一阵嘈杂声——此时是表示不赞成的嘘声和讽刺挖苦的嗡嗡声。
“我向你起誓,杰米,”哈维·沃伦德说道,“如果我下台了——不管是由于这事或其它别的什么事情——我将引咎自负,决不把你牵连进去。但如果你把我解职了,或在某个公正的问题上不支持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你怎么证明……”
“我们立据为凭,”哈维说。他用手指了指大厅。“在我们从这里走出去之前就写。不然的话,我们就选举中见。”
那将是一场票数极为相近的竞选。他们俩都很清整这一点。杰姆斯·豪登仿佛看见他觊觎已久的优胜杯正在从手中溜掉。
“我写,”他说道,“给我一张能写字的东西。”
哈维递给了他一份会议程序表。他在背面用潦草的笔迹写下了保证——这份东西今后一旦被使用,他就会立时身败名裂。
“请放心,”哈维说着把这份程序表装进了口袋。“我会很好地保管它的。当我们俩都弃政为民时,我会把它交还给你的。”
然后他们走了出去——哈维·沃伦德作了放弃竞选的演讲——那是他政治生涯中最精彩的一次演讲——杰姆斯·豪登当选了,他被欢呼着用椅子抬出了会议大厅。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杰姆斯·豪登的声誉不断提高,而哈维·沃伦德的声誉则日益下跌。然而他们双方都忠实地履行着他们的君子协定。如今,人们很难记起沃伦德曾经还是党的领导权的重要竞争者;当然,现在在接班人的队伍中也没有他的位置了。但这种事情在政界中是时常发生的;如果一个人在权力的竞争中失势了,他的形象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日益坍塌下去。
他们的座车拐出了总督官邸的大院,朝南驶向撒塞克斯大道24号,他的总理官邸。
“有时我想”,玛格丽特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道,“哈维·沃伦德是不是有点疯了。”
麻烦就在这,豪登想道;哈维的确有点疯了,就因为这个他一直担心,有一天哈维会把9年前他匆匆草就的那份协议公之于众。毫不顾忌他那样做将把自己毁掉。
豪登真想知道事隔多年之后哈维本人对当初那笔交易的感受如何?就他所知,在那之前哈维·沃伦德在政界里倒一直是诚实的。但从那以后,哈维的侄子拥有了他的电视特权,据传闻他发了大财。可以想象哈维一定也发了大财;现在他的生活水准远远超过了阁员的水准。不过幸运的是他一直很谨慎,没让人们看出他突然暴富。
在电视特权被授予他侄子的当时,曾引起大量的批评和猜疑。但是什么问题也没查出来,而且又由于新选出来的豪登政府在众议院占有绝大多数席位,它对批评实行了高压手段。终于,象他一开始就想到将要发生的那样,人们对于这个问题逐渐感到厌倦,以后也就没有人再去理会它了。
但哈维是否还记得这件事情呢?是否有一种不安的良知在烦扰着他呢?或许他在用某种不正常的偏激方法来改过自新?
最近哈维有些反常——对于“正义的”事几乎到了着迷的程度,而且很遵纪守法,即使在一些微不足道的方面也是这样。最近在内阁会议上多次出现争端——总是哈维跳出来反对一些带政治权术意味的行动设想;哈维争辩说,每项法律中的每项限定性附属条款都要一丝不苟地遵守。每当这种争吵发生的时候,杰姆斯·豪登总是认为是他偶然的脾气古怪而不去细细思索。但现在,想起了哈维今晚饮酒过度,然后又坚决要求将移民法逐字逐句付诸实施,豪登开始真的感到疑惑了。
“杰米,亲爱的,”玛格丽特说道,“哈维·沃伦德攥着你的什么把柄吧。”
“没有!”他怀疑自己的表情是否太忧郁了,便又说道,“只是我不愿意被别人催促着草率地作出结论。我们将看看明天会有什么反应。毕竟,在场的都是我们自己圈子里的人。”
他感到玛格丽特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有些心虚地感到是否她知道他是在说谎。
他们穿过带有遮篷的主前门走进了用石头建造的大楼,这是他这届总理的官邸。楼内管家亚罗走上前来,接过了他们的外衣,然后说道:“先生,美国大使一直在设法与你取得联系。大使馆来过两次电话,说有重要事情。”
杰姆斯·豪登点了点头。或许华盛顿也得知了报界透露出来的消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将使阿瑟·莱克星敦的解释容易得多了。他指示道:“5分钟后,你通知交换台说我回来了。”
“亚罗先生,我们要到客厅里喝点咖啡,”玛格丽特说道,“请为豪登先生再来点三明治,他还没吃完晚餐。”她在主厅的化妆室里停下来梳理着头发。
杰姆斯·豪登已经走到了前面。他穿过几条门厅来到了第三厅。这个厅有一扇巨大的法式落地窗,能够俯瞰下边那条河和对面的加提诺山脉。这一景色总是使他喜形于色,即使在夜晚也不例外。他望着远处微小的点点灯光,仿佛看到了宽阔的,波光粼粼的渥太华河;三个半世纪前,探险家埃廷尼·布鲁尔航行的就是这条河。在此之后是钱普莱恩;再后来是传教士和商人,他们顺着一条传奇般的路线朝西走向五大湖区和盛产皮毛的地方。河下游便是魁北克省的海岸线,那里流传着无数动人的故事,有许多历史遗迹。它们曾经并将继续记录和目睹许许多多的变迁。
杰姆斯·豪登总是这样想,置身于渥太华的人很难没有历史感。特别是现在,这个一度是美丽的,后来受到了商业性破坏的城市正迅速地重新披上绿装:多亏了国家首都委员会,平坦的林荫大道现在四处可见。应该承认,政府的大厦基本上都是这些无特色的建筑,一位批评家称之为“官僚主义艺术的平庸手笔。”但即使这样,这些建筑还是具有一种自然粗犷的美。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美的恢复,渥太华作为一国之都可能会有一天赶上华盛顿,甚至可能超过它。
在他的身后,在宽敞弯曲的楼梯下,一张亚当式(亚当是指18世纪英国的一对建筑师兄弟——译者)侧桌上,两盘镀金电话中的一盘和谐悦耳地响了两次。是美国大使馆打来的。
“喂,‘愤怒的人’,”杰姆斯·豪登说道,“我听说是你的人把秘密泄露出去了。”
电话中传来了菲利普·安格罗夫那波士顿人特有的慢吞吞的说话声。“我知道了,总理,我深表歉意。幸运的是我们只把猫的头放了出去,它的整个身体还牢牢地控制在我们的手中。”
“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豪登说道。“你知道,我们必须有一份联合声明。阿瑟正在途中……”
“他现在就在我身边。”安格罗夫大使回答道。“待我们搞出个初稿后就立即进行沟通。你要亲自批准这个声明吗?”
“不,”豪登说。“由你和阿瑟定吧。”
他们又谈了几分钟,而后总理放下了镀金电话听筒。
玛格丽特已经先他之前走进宽敞舒适的起居室。房间里配着罩有丝光印花布的沙发,法国19世纪头30年款式的扶手椅和柔和的灰白色窗帷。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她已经打开了科斯特兰聂兹乐队演奏的轻柔的柴柯夫斯基的乐曲录音。这是豪登最喜欢的曲子;那类严肃的古典乐曲很少吸引他们。几分钟后,女仆端着咖啡和一大盘三明治走了进来。玛格丽特做了个手势,女仆把三明治送到豪登的面前,他心不在焉地拿起了一块。
女仆走后,他解下他那条白色领带,松了松硬挺的领口,然后朝坐在火炉边的玛格丽特走去。他惬意地跌坐在松软的椅子上,从旁边拖过一张脚凳,抬起双脚放在了上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才是生活。只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任何人……”他垂下下巴,习惯地用手抚摸着鼻子尖。
玛格丽特微微地笑了笑。“我们应该经常这样,杰米。”
“应该;太应该了,”他渴望地说道。随后他的口气变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们不久将去华盛顿一趟。我想你会愿意听到这个消息的。”
正端着设菲尔德咖啡罐倒咖啡的玛格丽特抬起头来说道:“这有点太突然了吧?”
“是的,”他答道。“但是发生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我必须与美国总统谈谈。”
“好吧,”玛格丽特说道,“幸运的是我还有套新服装,”她沉吟了片刻。“我还必须买几双鞋子,还要一只相称的手提包;还有手套。”她的脸上闪现了一丝忧虑的神色。“有时间准备吗,啊?”
“刚刚够吧,”他说道。然后笑了起来。
玛格丽特果断地说道:“我星期一就到蒙特利尔去,用一天时间把需要的东西买齐。那里的东西比渥太华齐全。随便问一下,我们钱的情况怎么样?”
他蹙了蹙眉头说:“不太好;我们在银行透支了,我想我们还得再兑一些债券。”
“再兑一些吗?”玛格丽特看上去有些担忧。“我们剩下的不多了。”
“是的。但你去买吧。”他充满深情地望着妻子。“买一次东西没什么关系。”
“是这样,如果你有把握的话……”
“我有把握。”
但豪登想到,他唯一真正有把握的事就是任何人都不会因总理拖延付款而起诉的。他们的私人用钱不够,一直是令他担忧的事情。豪登夫妇除了有限的银行存款外,没有私人收入,那笔存款还是他早年从事律师工作时的一些积蓄。这是加拿大的一个特点。这一民族的小气表现在许多地方,其中之一就是加拿大对自己国家领导人的报酬很吝啬。
豪登经常想,作为一个主宰加拿大命运的总理,他的薪水和津贴还不如一个美国国会议员,这是一种辛辣的讽刺。他没有专用的座车,他是动用了自己本来就很少的津贴才买了一辆。甚至连免费住房的规定也是新近作出的。1950年时的总理路易斯·圣劳伦特被迫住进一所只有两个房间的公寓,住房十分拥挤,使圣劳伦特夫人只好把家里的水果罐头和果酱等物贮存在她的床下。此外,在国会服务了一生之后,一个退休总理每年最多只能靠捐助退休金制度得到3000美元的退休金。对于国家来说,过去这样做的结果是使总理们在年事已高时,仍不愿退出公职。一旦退休后他们则过着清贫的生活,或靠朋友的施舍。内阁大臣和下院议员们的待遇就更低了。即使这样,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仍能保持清白廉洁。豪登觉得这的确够得上奇迹了。他不禁隐隐约约地对哈维·沃伦德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一丝同情。
“你当初嫁给商人就好了,”他对玛格丽特说道。“即使是第二副总经理的现钱也比我多得多。”
“我想我们还是有其它补偿的。”玛格丽特笑了笑。
他想,谢天谢地,我们的婚姻还算很美满,政治生涯能给你权力,却又同时从你身上榨去许多东西——感情、幻想,甚至还包括诚实。而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在他身边的女人的温情,那么他将成为一个空空的躯壳。他极力想把米莉从脑子里驱赶出去,只是仍摆脱不了刚才的那种不安的感觉。
“我正在回忆你父亲发现我们相爱那天的情景。你还记得那天吗?”
“当然记得了。女人对那种事情的记忆力是惊人的。我倒觉得会忘记的应该是你。”
那是42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们住在一个名叫麦迪森哈特的西部山城里,那年他22岁,毕业于孤儿学校,是个既没有委托人,也不可能在近期内找到委托人的初出茅庐的律师。玛格丽特那时已经18岁了。她们姐妹7人,她是长女。她的父亲是一个牲畜拍卖商,工作之余,他是个郁郁寡欢,不善交际的人。按照当时的生活水平,与毕业后贫困的杰姆斯·豪登相比,她家还是很富裕的。
在星期天晚上做礼拜之前,他们俩也不知怎么独自占有了客厅。随着他们的情欲上升,他们越来越热烈地拥抱着。当玛格丽特的父亲进来找他那本祈祷书时,她已经有些衣着不整了。当时他咕噜了一句:“请原谅,”再什么也没说。但到了晚上,当全家人围坐在桌前吃晚饭的时候,他坐在首席上,板着面孔扫视了一下桌子,然后对杰姆斯·豪登说道:“年轻人,”他开口说道。他那健壮而安详的妻子和另外几名女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在我这行工作中,当一个男人伸出手去抚摸一头母牛的Rx房时,他不仅仅是想随便看看。”
“先生,我愿意与您的女儿结婚,”杰姆斯·豪登沉着自信地说道。在后来的生涯中他的这种自信给他带来了巨大益处。
这个拍卖商用手猛击一下摆得满满的晚饭桌。“拍板成交!”然后,他一反往日的寡言,扫了一眼桌子说道,“走了一个,谢天谢地!还剩6个啦。”
几个星期后他们结婚了。后来,是这位早已谢世的拍卖商帮助他的女婿先是建立了一个律师事务所,后来又跻身于政界。
他们有了孩子,不过现在他和玛格丽特很少去看望他们。他们的两个出嫁的女儿住在美国,他们最小的儿子小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在远东当石油钻井队长,但哺育孩子的经历似乎仍在他们身上延续,而这是很重要的。
壁炉中的火着得不太旺了,他又扔进了一块白桦木。树皮遇火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随即一团火焰升腾而起。他坐在玛格丽特的身旁,观望着火焰吞没了那块桦木块。
玛格丽特轻声问道:“你将与美国总统谈些什么呢?”
“明晨将发布公告。公告上说是有关贸易以及财政政策的会谈。”
“真是这方面的会谈吗?”
“不,”他说道,“不是。”
“那么是有关什么的呢?”
有关国务方面的情况以前他对玛格丽特一直是不保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得有个可信任的人。
“主要是关于防务问题。一场新的世界性危机即将到来。在这场危机爆发之前,美国可能要接管很多事情,包括许多到现在为止一直是我们自己办的事。”
“是军事方面的事情吗?”
豪登点了点头默认了。
玛格丽特慢慢地说道:“这就是说他们将控制我们的军队……以及其余的一切,是吗?”
“是的,亲爱的,”他说道。“看来他们可能会这样做的。”
他妻子的额头上关注地皱起了皱纹。“如果出现这种局面的话,加拿大就不再有自己的外交政策了,是不是?”
“我想不会那么严重,”他叹息道。“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沉吟了片刻,玛格丽特问道:“这不是意味着我们的末日吗,杰米?意味着一个独立国家的末日到了吗?”
“只要我当总理就不会,”他坚定地答道。“总之只要能按计划去办就不会。”在一种坚定信念的驱使下,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如果我们和华盛顿的谈判进展顺利的话;如果为明、后年制定的决策正确的话;如果我们自己很强盛,并很实际的话;如果双方都有预见并很诚实的话;如果一切都成为现实的话,那么这将是一个新的开端。最终我们将变得更加强壮,而不是更加软弱。我们在世界上的地位将是上升,而不是下降。”他拿过玛格丽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臂上,笑了起来。“对不起,我象是在作讲演吧?”
“看样子你就要开始了。再吃一块三明治吧,杰米,再来点咖啡?”他点了点头。
玛格丽特边斟咖啡边悄声问道:“你真认为将要爆发战争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伸展了一下他那高大的身躯,双脚交叉放在脚凳上,使自己在椅子上坐得更加舒服一些,“是的,”他同样悄声地说道,“我相信会爆发战争的。但我觉得很有可能使这一战争推迟一段时间——比如一年,二年,甚至可能三年。”
“为什么非要那样?为什么?”妻子的话语中第一次出现了激动的感情。“特别是现在,人人都知道这种战争意味着全球性的毁灭。”
“不,”杰姆斯·豪登慢悠悠地说道,“这并非一定意味着全球性毁灭。那是一种流行的谬论。”
他们的谈话出现了沉默,接着他措辞严谨地说道:“你知道,亲爱的,在这间房间之外,如果有人向我提出你刚才的那个问题的话,我的回答就只能是不。我不得不说这场战争并不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你每重复一次说战争是无法避免的,就等于在已经张开机头的扳机上又压一下。”
玛格丽特把咖啡杯子放在了他的面前,开口说道:“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承认主义,即使对自己也不承认。一直生活在幻想中不是很好吗?”
“如果我仅仅是一个普通公民的话,”她的丈夫答道,“我也那样自欺欺人。那样做并不太难,不需对事物本质与发展有什么了解。但作为政府的首脑是玩不起这种奢侈的欺骗游戏的;更何况他还要为一直信任他的人民服务。这是他的职责。”
他搅了搅杯中的咖啡,连尝也不尝就呷了一口,然后放下了杯子。
“战争迟早是要发生的,”杰姆斯·豪登慢条斯理地说道,“因为战争从来就是无法避免的。只要人类具有争吵和发挥的能力,无论是由于什么事引起的,都将导致战争的爆发。你知道,任何战争都是放大了一百万倍的一个小小的争吵,要想消灭战争,你就必须除去人类的虚荣、妒忌和不友好等最后余孽。而这一点是办不到的。”
“照你这么说,”玛格丽特反驳道,“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一切的一切。”
她的丈夫摇了摇头。“不是的,生存是有意义的,因为生存就意味着活着,而活着就是冒险。”他转过头,目光在妻子的脸上搜索着。“我们也一直在冒险。你不打算改变它,是吧?”
“是的,”玛格丽特·豪登说道,“我觉得我不打算改变它。”
此时他的语气变得强有力起来。“噢,我得知关于核战争有这样一种说法,有人说核战争将会毁灭一切,灭绝一切生命。可是想一想吧,过去每当有一种新式武器问世,总有人预言说世界的末日就要到来了。从后膛装填的榴弹炮到飞机炸弹等武器的发明均是如此。你知道吗,当机关枪刚被发明出来时,有人计算出200架机关枪射击1000天会把全世界的人统统消灭。”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豪登没有停止继续说着。
“人类已经经历了许多浩劫,从逻辑上来说有许多次是不应该发生的:例如冰河时代和基督教《圣经》中所说的大洪水时代,这是我们已知的两大例子。核战争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此,只要我能够,我会以我的生命为代价阻止这一战争的。但什么样的战争都是不堪设想的,尽管我们当中任何人只能死一次,但或许死比先人们的死法要容易得多,如箭从眼中射过,或被钉在十字架上。”
“不过战争将使人类文明倒退。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也许战争会使我们重新回到中世纪。我们还将失去许多关于生存的技术,包括怎样放下原子弹的技术,不过这在一段时间里并不是件坏事。”
“但人类灭绝,不可能!我绝不相信这一点,总会有些东西幸存下来,从中爬出来,再生存下去。最糟糕也不过如此,玛格丽特,我坚信我们是能够把这件事情处理得更好一些的。但这要求我们现在要做正确的事情,并且充分利用我们拥有的时间。”
说这最后几句话时,杰姆斯·豪登站起身来,在量里来回踱着步子。
玛格丽特在一旁望着他并轻声说道:“你将充分利用时间,我们剩余的时间,是吗?”
“是的,”他承认道,“我将这样做。”他的表情温和下来。“可能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这使你很不安吗?”
“我感到很伤心。世界,人类,或者你称它为什么别的名称,总之我们拥有许多,但我们将把这一切都挥霍掉。”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温柔地说道:“你只是想和别人谈谈,是吗?”
他颔首默认了。“我能与之坦率交谈的人不多。”
“那么我很高兴你能够把它告诉我。”出于习惯,玛格丽特把喝咖啡用的餐具都归拢在一起。“很晚了。你是否觉得我们该上楼了。”
他摇了摇头。“不急。但你先上去吧,我待会就上去。”
玛格丽特朝客厅外走去,中途她停了下来。在一张谢拉顿游艺桌上放着一摞报纸和剪报,这些东西是今天上午从豪登的议会办公室里送来的。她拿起了一份薄薄的小册子翻看着。
“你真不该看这类东西,杰米,是不是?”
封面上题着书名《占星人》,在标题的周围是占星术的黄道十二宫。
“天啊,不!”她丈夫的脸色微微发红了。“但偶尔我也翻一翻——仅仅为了消遣。”
“可过去常常寄这种东西给你的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是不是?”
“我想是有人继续寄这些东西给我。”豪登的声音中有一丝恼怒。“一旦你上了邮单就很难被抹掉。”
“但这份是预订的,”玛格丽特不让步地说道。“你看——这是续订的;从标签上的日期可以看出来。”
“是的,玛格丽特,但你又怎能知道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订的呢?你知道一天之内有多少指名道姓地寄给我的邮件吗?我根本不查点,甚至都不过目。或许这是办公室里的哪个人没和我打招呼就办了。如果这事引起你烦恼的话,那我明天就让他们再别送这类东西来了。”
玛格丽特平心静气地说道:“没有必要这么大动肝火,而且这并没有引起我的什么烦恼。我只是有点好奇,既然你确确实实看这类东西,为什么还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呢?也许这种书能教你怎样对付哈维·沃伦德。”她放下书。“你现在真的不想去睡觉吗?”
“是的。我还有许多计划要制订,而且时间也不多了。”
还是老样子。“晚安,亲爱的,”她说道。
玛格丽特登上了那宽敞弯曲的楼梯。在玛格丽特婚后,她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在寂寞中渡过的;是这样上床睡觉的。或许她从未计算过。特别是在最近几年,对于杰姆斯·豪登来说熬夜已成为一种习惯。他通宵达旦地静思着政治和国家大事,以至于常常是当他就寝的时候玛格丽特已经酣睡了,很少醒来。她用女性的坦率对自己说,她所渴望的并不是床笫上的两性亲昵行为;总之,那些事早在多年前他们就已经学会适当排遣了。但伴侣间的朝夕相伴是一种深为女人们珍惜的温暖。我们的婚姻还是有许多美满可言的,玛格丽特想到,但也一直伴随着孤独。
关于战争的谈话在她身上留下了一种反常的忧虑感。她想,对于不可避免的战争男人是能接受的,但女人却永远也不会接受。是男人制造了战争,而不是女人,只有极少的例外。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女人生来就要忍受痛苦和磨难,而男人却必须自己来创造痛苦和磨难吗?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见到她的孩子们的想法;并不是想去安慰他们,而是想让他们安抚自己。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种想重返楼下的欲望强烈地攫住了她;去要求豪登只陪她一晚上,因为在这睡觉的时候,她不应该这样忍受孤独的煎熬。
一转念她又暗想道:我这不是在犯傻吗,杰米可能会顺从的,但他永远也不会理解。
妻子刚离去,杰姆斯·豪登仍坐在火炉前,任凭着自己的思绪驰骋,壁炉里的火焰减退了,剩下的只是红红的炭火——玛格丽特说的话是对的,谈话是一种宽慰,何况今晚谈的事情有些是第一次说出来的。但此时他必须制定具体的计划。不仅是为了在华盛顿的会谈,而且也为了国家近期内要面临的问题。
当然了,最主要的是巩固自己的权力;就好象是命运在召唤他。但是否别人也这样看待这一问题呢?他希望他们与他的看法相同,但他需要弄清楚,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这个时候,他还必须为国内政治制订出一条谨慎而且有备无患的方针路线。为了国家的利益,几个月后他自己的党在选举中获胜是生死攸关的。
仿佛是为了使自己的思绪进入一些小事一样,他的思想又回到了今晚与哈维·沃伦德的争吵。他必须对哈维摊牌,他认为最好是明天。有一件事他是决定了的,那就是政府再也不能因移民局的无能而屡陷窘境了。
音乐声停了下来,他走到了那台高保真音响设备前,换上了另一张唱片。他选的是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永久的宝贝”。往回走的时候他拾起了那本被玛格丽特评头论足的杂志。
他告诉玛格丽特的话一点不假。每天都有大量的邮件寄到他的办公室。但那都是些无聊的短简残篇。当然了,许多剪报和杂志永远也到不了他的手里,除了那些对他来说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的报刊、杂志或像片。但近几年来米莉·弗里德曼把这本特殊的杂志列入经过筛选所剩无几的邮件中。他从不记得他曾让她这样做过,但对此他也从未反对过。他还想到,每当这一杂志到期的时候,一定是米莉主动地重新办理了续订。
实际上,这类东西都是不切实际的。什么占星术,它的秘术,以及和它有联系的咒语和手法都是一样。但是看到别人是怎样轻信而上当受骗是很有趣的。这就是他对占星术感兴趣的唯一原因,不过这很难向玛格丽特解释清楚。
豪登对占星术的兴趣要追溯到多年前他在麦迪森哈特时。当时他在律师界的地位已经确立,并正开始他的政治生涯。一次他接受了一条免费的义务律师服务性案子,这是那时他办的众多的案子中的一例。被告是一位白发苍苍,慈母般的老太太,她被指控为冒充顾客在商店里行窃。她显然是有罪的,并且拥有类似罪行的长期记录,因此看来没什么办法可想,只有承认犯罪事实,以此求得从宽处理。但这位名叫艾达·齐德的老太太却极力争辩,她主要关心的是法庭的听证会能否拖延一个星期开。他问过她为什么。
她告诉了他。“因为到那时法官就不会宣判我有罪了,傻瓜。”在豪登的再三追问下,她解释道:“亲爱的,我是人马座的信徒。下星期是所有人马座信徒的吉日。你等着瞧吧。
为了满足那个老太太的要求,他把这宗案子拖了下来,然后又提出了无罪上诉。使他惊叹不已的是,在倾听了最站不住脚的辩护后,那位通常很难缠的法官否决了原告的指控。
自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这位老太太,但是她多年来一直定期给他来信,对他的生涯提出忠告,直到她去世为止。她之所以这样做是由于她发现豪登本人也是在人马座出生的。虽然她的来信他封封都看,但他对此并不上心,只是为了消遣。不过有那么一两次老太太的预言成了现实,使他感到十分震惊。后来还是这位老太太用他的名字为他订购了一本占星术杂志。当后来她不再来信时,杂志仍不断送来。
他漫不经心地把杂志翻到标题为“你的天宫图——12月15日到30日”。对这两周中每一天,文章都有一段忠告供对出生日较关注的人参考。他翻到明天的天宫图,第24页,读道:
今天是做决策的重要一天,同时还是将事情转变得对你有利的好机会。你规劝别人的能力将充分地显示出来,因此现在能够完成的伟绩不应再后拖了。是开会的时机了。但是要担心那小块还没有人的手掌大的乌云。
他心中暗想,这真是荒唐的巧合。而且只要稍微明智地考虑一下就可以看出这些话是含糊的,并且能适用于一切情况。但他的确要做决策,而且他的确一直在考虑明天召开内阁防务委员会会议,同时他的确需要规劝别人。他思索着那不足人的手掌大的那小块乌云意味着什么。
或许是什么与哈维·沃伦德有关的事情。他立刻中止了这一想法。这太荒唐可笑了。他放下手中的书,不去考虑它了。
不过这使他想起了一件事:防务委员会。大概这个会议真的应该明天开,即使明天是圣诞除夕也不管它。关于华盛顿会晤的公告将要公布出去了,因此他一定要说服内阁成员同意他的观点,在内阁中获得支持。他开始计划着在会议上该讲些什么。他的思绪继续奔驰着。
两个小时后他才就寝。玛格丽特已经睡着了,他没有叫醒她,自己脱了衣服,并把一只小床头闹钟拨到早晨6点。
一开始他睡得很酣,但临近黎明时分,他的安睡就被一种离奇古怪的反复浮现所扰乱——一团团的乌云,徐徐从小小手掌上升腾而起,变成了昏暗的,暴风雨般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