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七
“我知道你们中大多数人都结了婚,”西莉亚说,眼睛看着面前清一色的男人面孔,“因此你们知道我们妇女是怎么回事。我们往往模模糊糊、思想混乱,有时把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可不是这样的,精明的姑娘,”靠近前排有人轻声说了一句,西莉亚笑了一下,接着往下讲。
“我已经忘记的事情之一就是,今天我可以讲多久。我有个模糊的印象,仿佛有人提起过,十到十五分钟。不过我不可能记对,是吗?不管怎么说,这样短的时间,哪个妇女能让五百个男人都熟悉她呢?”
场内一片大笑声。会议厅后面,一个带有浓重中西部口音的人说,“你想占用我多少时间就占用多少,姑娘!”继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哄笑、怪声怪气的口哨,还有人叫道,“我也一样!”“要说多久就多久吧,小妮子!”
在讲台上,西莉亚朝面前的扩音器凑近了一些,回答说,“谢谢大家!
我本希望有人会这样说的。”她避开萨姆·霍索恩的目光,他隔着几个座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天早些时候,正是萨姆跟西莉亚说过,“在销售会议的开头时,人人都兴高采烈。因此第一天的会议主要是打气。我们要把所有人的情绪鼓动起来——告诉到会的那些在外工作的人:他们干得多么出色,费尔丁-罗思是怎样第一流装备的医药公司,我们有这样一支销售队伍是多么高兴等等。然后,在第二天、第三天,才谈严肃一些的事情。”
“我是‘打气’的一部分吗?”西莉亚当时问道,她已从会议日程表上知道她将在第一天下午的会议上发言。
“当然是,为什么不是?你是我们唯一的女推销员,许多家伙都听说过你,他们都希望能碰上点一新耳目的事。”
西莉亚说,“我一定尽力不使他们失望。”
这时,她和萨姆刚在沃尔多夫饭店与公司的其他人进过早餐,正在派克大街上漫步。一小时以后,销售会议就要开了。他们一边也在享受四月之晨的那种明媚阳光。清新的微风吹拂着曼哈顿,派克大街中间的林荫道上,密集的郁金香和黄水仙宣告春天已经到来。林荫道两旁则和往常一样,是那喧闹的、并排行驶并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人行道上,是匆匆忙忙赶着去办公室上班的人潮,他们不时从慢慢溜达的萨姆和西莉亚身边绕向前去。
西莉亚是当天清晨驱车从新泽西州赶来的,将要在沃尔多夫饭店住两个晚上。她为了这次出席会议,在衣着上颇费了一番心思。她穿的是新定做的一套藏青色西服,配上白色褶边短外罩。西莉亚知道自己这样打扮很好看,既有办事人的利索劲儿,又有女性的柔美。她还高兴她终于摘掉了她不愿意戴的眼镜:在他们度蜜月时,安德鲁建议她用的无形眼镜,现在已永远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萨姆忽然说,“你是决意不把你的发言稿给我看了。”
“哎呀!”她承认说,“看来我忘记了。”
萨姆把声音提高到超过车辆的喧闹声。“可能别人会认为你忘了。但我不会,因为我知道,你几乎什么事也不会忘记的。”
西莉亚刚要作答,他用手势制止了。“你用不着解释。我知道你和我手下其他干活的人不同,就是说,你按你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而且到目前为止,你做的事情多半都做对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声,西莉亚——不要过了头。不要把谨慎小心太不当回事;不要由于想揽下太多的事或一步登天而前功尽弃。就这些。”
他们转过身,在绿灯时穿过了派克大街,往回朝沃尔多夫饭店走去。一路上西莉亚没说话,一直在思索。她想:她今天下午要说的话是否会过头呢?
此刻,会议已在进行,在沃尔多夫的阿斯特大厅里,面对费尔丁-罗思的整个销售大军,西莉亚意识到,她即将知道是否过头的答案了。
听众多半是推销员——新药推销员——加上他们的主管人和各地区的经理。这些人来自总公司在各地的分支机构;这些机构天南地北,比如阿拉斯加,佛罗里达,夏威夷,加利福尼亚,南、北达科他,得克萨斯,新墨西哥,缅因,还有处于这些州之间的一些地方。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两年中他们与总公司领导人唯一的一次接触机会。这几天用来表示友好的同事情谊,激发干劲,灌输新思想,讲解新药品,对有些人来说,甚至用来重新唤起他们的事业心和献身精神。这里还存在一种对于酒色的亢奋情绪——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行业,只要开的是销售会议,总免不了有这一套。
“约我来讲话时,”西莉亚对听众说,“曾建议我谈谈作为女新药推销员的体会,现在我准备照办。当时还提醒我不要谈什么严肃的或容易引起争论的事情。这一点我觉得难以办到。我们都知道,制药这一行是严肃的事业。
我们是卖治病救人药品的大医药公司的成员。因此我们应当严肃,我也打算这么做。另外我还认为,我们这些在第一线推销药品的人应该做到坦率、诚实,必要的时候应该做到在互相之间展开批评。”
西莉亚发言时,她不仅注意大多数听众——各地的推销员,也注意坐在前两排保留座位上的二十来个特殊听众:费尔丁-罗思公司的高层领导人——
董事长、总经理、常务副总经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还有十来个其他人。
萨姆·霍索恩就在这十来个人当中,他那将近秃光了的头顶像灯塔似的显眼。
伊莱·坎珀唐坐在前排正中,这符合他总经理兼行政总裁的身分。他身边坐着董事长弗洛伊德·范霍顿。范霍顿现在已年迈体衰,不过正是他十年前领导并发展了这家医药公司。目前尽管他仍有很大势力,但他的职责主要只限于主持董事会。
“我用‘批评’这个词,”西莉亚对着扩音器说,“尽管你们中有些人可能不喜欢,这却是我要做的。理由很简单。我要对会议做出一点积极的贡献,而不只是来起装饰作用。我要说的一切,也并不超出给我的讲题范围,这已印在会议日程表上:‘一个妇女对新药推销的看法’。”
现在她抓住他们的注意力了,她心中有了底。会场很安静,人人都在听。
这是她原先担心的事——她能否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今天上午西莉亚从派克大街回来,进入那烟雾弥漫、喧闹无比、挤满推销人员的休息室,这时她感到有点紧张,这是她同意在会上发言以来第一次这样。虽说没表露出来,她心里却承认,费尔丁-罗思的销售工作会议主要是男人的天下,至少目前是这样。他们到这里来,无非是互相友好地拍拍背,开些粗野的玩笑,无缘无故地哄笑。这印象都是由于他们千篇一律的交谈造成的。西莉亚原在数“好久不见!”今天究竟听见多少次,后来数不过来了。大家都说“好久不见!”
犹如这是一句刚发明的新奇寒暄话。
“和你们一样,”她继续说,“我非常关心我们为之工作的这个公司,也非常关心我们是其一份子的制药行业。这两者过去做了很多好事,将来还要做更多的好事。但也有些事做得不对,非常不对,特别是在推销新药方面。
我想根据我个人的看法谈一谈,哪些事做错了,我们怎样才能做得好些。”
西莉亚扫了一眼前两排的高层人士,她发现有几张脸不大自在,有一两个人烦躁不安。非常明显,她刚才说的话出乎他们意外。她把目光转向别处,转向大厅里的其他部分。
“今天上午进这会场以前,还有下午进场以前,我们大家都看到了挂着的大幅标语以及陈列台上写着的罗特洛霉素。它是一种了不起的药物,是医药上的一个重大突破。拿我来说,我就因为卖这药而感到自豪。”
出现了掌声和欢呼声,西莉亚停了一下。在休息室里,展出了十几种费尔丁-罗思的重要产品,西莉亚选准了罗特洛霉素,因为这药和她本人有许多联系。
“如果谁从那药的陈列台上取出一本小册子——你们中有些人已经这样做了——他就会看到我丈夫写的罗特洛霉素的用法。我丈夫是内科医生,医学博士。他用过这药以及其他一些药,用得很称心。但也有用得不称心的药,对于向他吹嘘那些药的推销员他也不称心。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其他医生也和他有同感。根据写给我的报告来看,这样的医生太多了。正是制药行业的这一方面,可以而且应当加以改变。”
西莉亚意识到她已踏上艰难险阻的道路,她直视听众,小心翼翼地遣词用字。
“根据我丈夫当内科医生的体会,他对我说,他在心里把到他那里去的新药推销员分为三类:第一类,能如实介绍他们公司的药品,有害的副作用他们也讲;第二类,对他们要推销的药品知之甚少,说不出什么名堂;第三类,为使医生开处方时用他们要推销的药品,他们信口胡说,甚至蓄意撒谎。
“我真想说,这三类中的第一类人——既了解情况又诚实的新药推销员——是大多数,而另外两类人是少数。可惜事实并非如此。第二类和第三类的人数远比第一类的人数多。这就意味着,从掌握药品全面而准确的情况来说,我们推销新药的工作质量还很低,这情况适用于所有制药公司,也包括我们公司。”
现在西莉亚看到,不仅前排领导露出大惊失色的迹象,他们后面的人也一样。在一连串哼哼唧唧的不满声中,有人高喊道,“喂,到底要干什么?”
她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是她预计自己所冒风险的一部分。她镇静地接着讲下去,声音清晰、坚定。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两个疑问。第一,‘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她有证据吗?’第二,‘为什么现在提出这种问题?因为现在我们正快快活活、舒舒服服,不愿意听扫兴的事情。’”
听众中又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你他妈的猜对了,我们想问的就是这个!”
“你们是该这么问!”西莉亚立即回了一句。“而且你们有权要求我回答,我是要回答的。”
“你最好快回答!”
今天西莉亚还在一件事上冒了风险,她指望,不管对她的话反应如何,总要让她把话讲完。这一关看来已过去了。前两排的领导尽管不高兴地皱着眉头,却没有人站起身行使权力打断她的话。
“我知道我所说情况的一个原因就是,”西莉亚声明,“我本来也是第二类人中的一个,对药品知之甚少。因为当我去向医生推销药品时,受过的训练不够。事实上,我几乎没受过什么训练。说到这点,我讲一段经历给你们听。”
她描述了那一次遭遇——度蜜月时,她曾讲给安德鲁听过——北普拉特市一个内科医生骂她只有“浅薄的知识”,粗暴地把她撵出了诊所。她讲得很动听,会场又一次安静下来,大家都在听。她时而看见这里有人点点头,时而听见那里有人低声称是。西莉亚猜想,会场上许多人大概有过和她相同的碰得鼻青眼肿的遭遇。
“那医生是对的,”她接着说。“我对新药的知识很少,可说没有资格去向高水平的内科医生作推销宣传。虽然在我去推销以前,本应该有人告诉我一些与新药有关的知识。”
她把手伸向后面的桌子,举起一个文件夹。
“刚才我提到,医生们为我写的关于新药推销人员提供假情况的报告。在我为费尔丁-罗思推销药品将近四年以来,我积累了不少这样的报告,全在这里。我来摘念几个例子。”
西莉亚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你们都知道,我们有一种处方用的药叫作帕纳尔通。它是治疗高血压的特效药,也是费尔丁-罗思的畅销药。但是在风湿病或糖尿病患者的身上,绝对不能使用。如果用了是危险的;说明书上写有这两类病人忌用。可是……我们公司的新药推销员曾经向新泽西州的四位医生、内布拉斯加州的两位医生保证,这药适用于所有病人,包括患有上述两种病的高血压病人。如果你们想知道,六位医生的名字我都有。当然,这还只是我认识的医生。很明显,事实上不止这几个人,或许有很多很多。
“我提到的医生中,有两位在听到错误的介绍以后,检查核实了一下,发现了错误。另两位医生却深信不疑,给兼患糖尿病的高血压患者开了帕纳尔通。有些人病情变得极为严重,其中一个几乎死去,虽然最后治好了。”
西莉亚很快从文件夹中又抽出一张纸。“和我们公司竞争的一家公司有一种抗生素——氯霉素,也是第一流的好药,但只适用于严重感染的情况,因为它可能产生的副作用包括毁坏性甚至致命的血液病。可是——我也有姓名、时间、地点——这家公司的新药推销员向医生们保证氯霉素毫无副作用……”
西莉亚讲完了氯霉素,接着说,“现在回头再来谈谈费尔丁-罗思……”
她越讲下去,不利的确证越多。
“我还可以往下讲,”隔了一会儿西莉亚说,“但我不讲了,因为文件夹就在这里供我们公司的任何人查阅。现在我可要回答第二个问题了:为什么今天我要提出这问题?
“我提出这问题是因为用别的方式不能引起注意。去年以来,我曾试过请总公司的人听听我的想法,看看我积累的资料。没有人愿意。我得出一个深刻的印象,我搜集的全是坏消息,没人要听。”
现在西莉亚眼睛向下盯着前两排的领导人。“或许有人会说,我今天所做的事是一意孤行,甚至是愚蠢的。说不定是这样。不过我想说明,我这样做出自我的坚强信念和深切关心——对我们的公司,对我们的制药界,对两者的声誉。
“声誉正在遭到玷污,但我们没采取多少措施,也可以说根本没采取措施去挽回它。我们中大多数人都知道,国会正在为制药行业举行听证会,这些听证会对我们不利,但看来制药界没什么人重视这事。不过,应该重视。
报纸已把各种批评意见登在突出地位;很快公众舆论就会强烈要求改革。我认为,除非我们自己主动来改善推销现状,挽回声誉;否则就会由政府代我们来做——用我们谁也不会喜欢的方式,而且那方式将对我们大家都不利。
“最后,综上所述,我恳请我们这家公司带头——第一,制定推销新药的道德准则;第二,拟出一个训练和提高我们这些新药推销人员的方案。我把自己的想法整理了一下,搞了个方案,”西莉亚停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如果谁感兴趣,这也在文件夹里。”
她结束时说,“谢谢大家,再见。”
西莉亚收起讲稿,准备离开讲台时,有轻轻的几下掌声,但几乎马上就停了下来,看来听众里没什么人准备响应。显然,大多数人都等着前两排那些领导人有什么暗示,可那里既没有掌声,脸上也都是不赞成的神情。董事长看来很生气——他对伊莱·坎珀唐低声而激动地在说什么;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新提升上来的管销售的副总经理是个纽约人,名叫欧文·格雷格森。这时他走近她。格雷格森强壮有力,运动员一般的体格,平时和蔼可亲,大家都喜欢他。但这回怒目圆睁,满脸通红。“年轻的女人,”他高声说,“你刚才恶语伤人、大胆放肆、走了邪路;你所谓的事实全不可信。你会后悔的。
你的问题有待处理,但此刻,我命令你马上离开会议现场,不准再来。”
“先生,”西莉亚说,“至少也请你看一眼我带来的那些材——”
“我什么也不要看!”格雷格森的大嗓门整个会场都听得见。“滚出去!”
“格雷格森先生,再见。”西莉亚说。她转身朝一个出口走去。她步子平稳,头昂得高高的。心想,待会儿有的是时间去后悔,说不定要懊恼万分;此时此刻,在男人的集会上,她可不愿意他们看到她弱者似的败退下去。不过,她内心深处还是承认,她是失败了。当然她原先也知道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但她是希望不要发生的。对西莉亚说来,她所描绘的错误是如此鲜明突出,改革是如此刻不容缓;竟然别人会在这一切都明摆着的事实面前否定她的意见,真叫她难以理解。
但人家就是否定她了。几乎可以肯定费尔丁-罗思的推销员是当不成了,或者很快就当不成了。可惜呀!萨姆·霍索恩可能会说她不该不听他的告诫——想一步登天而做过了头。安德鲁也曾提醒过她——那是在他们度完蜜月返回的途中,她告诉他说要搜集资料,搜集医生们为她写的报告的时候。她记得安德鲁的原话:“你揽的这副担子可不轻,冒的风险也不小。”他说得多么对呀!但是,这牵涉到一个原则问题,她自己决不自欺欺人。西莉亚老早就下定决心,在这一点上永不动摇。她上学时念过的《哈姆雷特》上,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这点最重要:对你自己要忠实……”为了这一点你可付出了代价。有时还是很昂贵的代价。
穿过会议厅时,在那些还坐着的男人中间,她感到有几个人向她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在受到这么些批评之后,还有人同情她,这可没有料到。倒不是说,现在就会使情况有什么改变。
“请等一下!”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扩音器里传出来很响亮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乔丹太太,你等一下,好吗?”
西莉亚犹豫了一会儿,当声音重复一遍时她才站住了,“乔丹太太,等一下!”
转过身来,她吃惊地发现,声音原来是萨姆·霍索恩的。萨姆已经离开座位走上讲台,正俯身对着话筒。其他人也都大吃一惊。听得见欧文·格雷格森在喊,“萨姆……干吗?”
萨姆往后抹了一下头,在台上强光灯的照耀下,他的秃顶更显得亮了;每当他思考问题时,他就不自觉地要这样抹自己的头。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很严肃。“欧文,在乔丹太太离开会场之前,我想说句话,而且让大家都听见,行吗?”
西莉亚不知道他要讲什么。当然萨姆不至于把他们今天早晨的谈话以及他的警告抛出来,以表示他也赞成撵她。这不像萨姆的性格。但是野心对人会有奇怪的影响。有没有可能萨姆以为,这时也来说上两句,会使在场的大人物们赏识他呢?
眼望着讲台,销售部副总经理急躁地问,“你要说什么?”
“我这就说,”萨姆凑近话筒,这时,鸦雀无声的会场又能听到他的声音了。“欧文,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站在这里,要你把我也算进去。”
“算到哪一边去?”这一次是伊莱·坎珀唐提的问题,现在他也站起来了。
萨姆·霍索恩脸对着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同时又朝话筒凑近了些。“算到乔丹太太那边去,伊莱。我承认——即使看来别人都不愿意承认——她说的全是事实。我们大家全都清清楚楚,尽管都在装胡涂。”
会场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外面偶尔传进来的轻微声音——远处车辆驶过的声响;厨房里玻璃器皿的碰撞声;外边走廊里传来的低幽说话声。看起来,似乎人人都生了根似地一动不动,唯恐稍一动弹就会漏听一个字。萨姆在一片沉寂中继续说下去。
“我还想把下面一点也公开说出来,我真希望我能有这份机智和道德力量,来发表乔丹太太刚才发表的那篇讲话。我还有话。”
欧文·格雷格森打断了他。“你不觉得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吗?”
“让他把话说完,”伊莱·坎珀唐命令道。“把一切全亮出来也好。”
销售部副总经理不吭声了。
“我特别要说的是,”萨姆·霍索恩接着说,“我同意她的看法:如果我们的企业自己不改进,人家将会通过立法强迫我们改进。而且,那些法律将会对我们有许多限制约束,远不如我们采纳刚才听到的建议好——自己在内部整顿一番。
“最后,关于乔丹太太我要说两句。事实证明她对我们公司已经做过几次大的贡献。照我看来,她刚才又这样做了一次。所以,如果我们竟然以这种方式让她离开这间屋子,我们就都是眼光短浅的大傻瓜。”
西莉亚几乎不敢相信她所听见的话。她为自己曾怀疑过萨姆的意图而感到一阵羞愧。她意识到,他刚才所做的,是拿他自己的工作、他的抱负以及他在费尔丁-罗思的大好前程为她冒险。
可怕的沉寂仍持续着。大家都有同感:这是一个高度戏剧性的时刻,在这时刻,看来谁也不知道下面将发生什么事。
伊莱·坎珀唐最先行动起来。他回到董事长身旁的座位上,两位领导人低声地开始了第二次紧急谈话。这一次是坎珀唐说得多些——似乎力图说服对方——而年长的范霍顿在听。起初董事长坚决地摇头,接着似乎缓和了一些,最后耸耸肩膀。坎珀唐向欧文·格雷格森点头示意,叫他也参加进来。
既然高层领导显然就要做出决定,其他人就等着,不过这时整个会场到处都在嗡嗡地互相交谈。
副总经理离开另外两人,刚一登上讲台,嗡嗡声顿时变小了。格雷格森从萨姆·霍索恩那里接过话筒,后者回到下面的座位上。格雷格森扫视了一下全场一张张好奇的面孔,卖关子地故意先不说话,接着竟然满面春风地笑了起来。
“不管你们可能对我们的销售工作会议有什么看法,”他大声说,“我们从来都向你们保证:会议决不会枯燥。”
这句话讲得恰到好处,会场上响起一阵赞赏的大笑声,连脸色阴郁的范霍顿也笑了。
“我们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委派我,”格雷格森说,“我也委派我自己来声明,刚才可能我们都仓促地、甚至不明智地做了一件事。”又是一笑,一停顿,此位销售部门的负责人这才接着讲下去。
“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小男孩,偶尔闯了祸时——这种事男孩都免不了——我母亲教导我说,‘欧文,要是你做了蠢事需要向人道歉,那就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大方方地向人道歉。’我那亲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可是我仿佛能听见她的声音在说,‘欧文,我的孩子,现在是你道歉的时候了。’”
在一边看着和听着的西莉亚想道:格雷格森很有风度。很明显,提拔他当销售部门的决策人物并非偶然。
她感到他正指着她。“乔丹太太,请到这里来。你也来,萨姆。”
当他们三人都站到讲台上时——西莉亚昏昏然的,简直不能相信——格雷格森说,“乔丹太太,我提到我要道歉的,现在我向你道歉。不管怎样,我们会郑重考虑你提的建议的。现在请把你的文件夹让我来拿着吧。”
格雷格森转向听众说,“我想你们刚才都亲眼看到一个例证,说明我们公司为什么是个了不起的公司,而且将会是……”
他后面的话淹没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过不多久,公司领导人和其他人围着西莉亚,纷纷和她握手,向她致贺。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萨姆·霍索恩问道。
“如果这就是冒险,”西莉亚回答说,“那你又为的什么呢?”
这两人的对话发生在一个星期以后。那天西莉亚和安德鲁应邀到霍索恩夫妇家去做客。晚餐证明了莉莲·霍索恩的烹饪术很高明。就餐时他们回避销售会议的话题,说些别的事情。早几天,俄国人宣称他们击落了一架U-2飞机,俘获了驾驶员加里·鲍尔斯。莫斯科指控飞机和驾驶员都在进行间谍活动。美国开始否认这指控,但艾森豪威尔总统很快就红着脸承认,这是事实。霍索恩夫妇和乔丹夫妇一致认为,大多数美国人都感到难堪。
在英国,女王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和一个职业摄影师安东尼·阿姆斯特朗-琼斯结了婚。人们惊得目瞪口呆,没完没了地说三道四。据报纸描绘,婚礼是在一种“狂欢的气氛”中举行的。人们都在问:这婚姻会降低英国女王的威信吗?安德鲁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晚餐后,他们听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新灌的一张流行歌曲唱片《名望与财富》。普雷斯利在美国陆军待了一年后又重操旧业。他停唱一年并没影响他受欢迎的程度。两位妇女喜欢听《名望与财富》。两位男人不喜欢。
最后,在霍索恩夫妇那宽敞而布置高雅的起居室里,大家喝起了白兰地。
这时,萨姆先说起了这件事,毫不拐弯抹角地说起了他们人人心中所想的事情。
在回答西莉亚的问题时,他说,“当我在你之后登上那讲台时,可能我就是忍不住要在戏剧性的场面中亮亮相。”
她反对说,“你心里明白,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们都明白,”安德鲁插话了。此刻他靠在一张很舒服的单人沙发上,品尝着白兰地,白天他接诊了许多病人(到他们诊所来的病人增加得很快),因此疲惫不堪。“萨姆,你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冒的险远比西莉亚的大。”
“当然,我很感激——”西莉亚开始说,但萨姆打断了她的话。
“你用不着谢我。如果你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是:当时我觉得自己在经受考验。”他转脸对安德鲁说,“你妻子比起那天会场上所有的其他人来,表现得更加尊重事实,更有胆量。我不愿意低于她这两方面的水平。”
萨姆朝西莉亚笑着说;“特别是,你还指望跟着我在费尔丁-罗思步步高升哩!”
“你知道了?”
“我告诉他的,”莉莲·霍索恩说。“请原谅我没有信守诺言,西莉亚。因为萨姆和我之间没有不能交谈的秘密。”
“我有一个秘密,”萨姆说;“是关于西莉亚的。”其余三人好奇地盯着他看时,他接着说,“她不会再当新药推销员了。”
安德鲁轻声笑道,“你终于把她解雇了吗?”
“没有,我提拔她。我们公司要成立一个推销业务训练部,就像西莉亚所建议的那样。她参加筹备工作——将任命她为副主任。”
“好哇!”莉莲举起酒杯。“那些男人总算还讲道理。我愿为这干杯。”
“如果一切公平合理,”萨姆说,“西莉亚本该当上主任的。但公司里有的人接受不了。现在还接受不了。顺便说一句,这项任命将于明天宣布。”
安德鲁站起身,走到西莉亚面前来吻她。“我真替你高兴,亲爱的。你应该得到提拔。”
西莉亚对他们三人说,“我可并没有感到什么不自在。谢谢你,萨姆,我就安心当个‘副’的。”她微笑着加了一句,“眼下当当吧。”
两个穿睡衣的小家伙嬉笑着跑进起居室,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跑在前面的是一岁八个月的莉萨,活泼又喜欢寻根问底。安德鲁和西莉亚把她带来,以为早已把她打发睡觉去了。她后面是朱丽叶,霍索恩夫妇四岁的独生女。
前阵子莉莲曾向西莉亚吐露,医生们建议她不能再生小孩了,所以她和萨姆非常宠爱朱丽叶。朱丽叶聪明伶俐,看得出并不娇气。显然,两个小女孩互相做伴,玩得兴高采烈。
莉萨一下子就投入她父亲的怀抱中。她咯咯地笑着告诉安德鲁,“朱丽叶追我。”
莉莲站起身来。“我要追你们两个。马上回去睡觉。”在一片笑声和尖叫声中,三个人朝朱丽叶卧室的方向走得没影儿了。
莉莲返回后,西莉亚说,“刚才的一切使我想起一件事。不久以后,我在新岗位上可能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萨姆,看来我又怀小孩了。”
“今天是宣布好消息的晚上,”莉莲说。“幸而还剩下一些酒,我们还可以为西莉亚有喜再干上一杯。”西莉亚认为,这位妇女的声音略带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