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三

静静的顿河哟,

我们的亲爹河,

你给我洗浴吧。

潮湿的大地哟,

我们的亲娘,

你把我掩埋吧。

阿芙罗西妮娅在圣艾尔摩要塞里坐在皇太子房间窗前的桌子旁,一边唱着,一边撕下土色男式坎肩的红塔夫绸里子;她宣布再也不打扮成让人嘲笑的小丑了。

她穿一件很脏的绸睡衣,纽扣已经脱落,赤脚穿着一双已经穿旧的绣银布鞋。她面前放着一个铁皮箱子——里面杂乱无章地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碎布头、带子、扇子、手套、皇太子的情书、用纸包着的熏香、圣长老给的乳香、圣奥诺雷街著名理发师弗里森给的马列沙尔牌香粉、雅典的念珠、巴黎的俏皮膏和唇膏。她一连好几个小时涂脂抹粉,这根本不需要,因为她面孔的颜色本来就很漂亮。

皇太子坐在桌旁写信,准备暗中寄往彼得堡,送给高级僧侣们和元老们。

诸位元老大人阁下:

诸位以及百姓对于敝人离开俄国并且下落不明定会疑惑不解。迫使敝人采取此种行动者,并非其他,而实属无奈:父皇经常无缘无故向吾发怒,更有甚者,去年初——几乎强制吾衣黑袈裟,众所周知,敝人无任何过失。然而,大慈大悲之主、安慰苦难众生之圣母助吾解脱,并予以机会令吾逃离可爱之祖国以自救,若非此种情况,吾绝不离开。如今,吾在某一伟大皇帝庇护下平安与健康而生,直至主保佑吾重返俄国,故恳请诸君切莫把吾遗忘。如有人散布流言,企图在百姓中间消除对吾之记忆,声言吾已不在人世云云,恳请诸君切莫相信,并教百姓勿信。上帝保佑,吾将长久活在世上,入棺以前一直衷心祝愿诸位大人与祖国安康。

阿列克塞拜上

他从开着的门向大海望去。北风劲吹,蔚蓝的大海雾气沉沉,汹涌咆哮,白浪滔天,被风鼓满的白帆倾斜着,像是白天鹅。皇太子觉得,这正是俄国民歌所歌颂的蔚蓝的大海,正是英明的奥列格当年率领大军远征君士坦丁堡时经过的那个大海。

他拿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上面是他亲手用德文写的幼稚的大字。空白处补写了几句:“请勿怪罪吾写得不好,吾不能写得更好。”这是写给奥地利恺撒的一封长信,是一篇声讨父亲的檄文。他早就动手了,不断修改,涂了又写,怎么也不能完成:头脑里想好了的,却不能用语言正确表达出来;思想和语言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最主要的思想不能用任何言辞表达出来。

他重新读了某些段落:“皇上应拯救吾。吾在父皇面前是无辜的;吾根据上帝教诲,经常听从他,爱他,尊重他。吾深知吾实乃软弱无能者。然缅希科夫如此培养吾者也:未教吾任何本领,经常使吾疏远父皇,视吾如奴仆,如猪狗焉。故意让吾饮酒,由于醉酒和迫害,吾精神萎靡不振。况且,父皇从前对吾甚佳。委吾以治国安邦之重任,一切顺利——彼甚满意。然而,自从吾妃生育子女,而新皇后亦生一子之后,便对吾与吾妃不佳,迫使她如女仆般辛苦操劳,她终于痛苦而亡。皇后勾结缅希科夫煽动父皇反对吾。彼二人凶恶异常,毫无良心,不敬仰上帝。就沙皇个人而言,彼心地善良而公正;然而彼被恶人所包围,况且彼生性暴躁,发怒时残暴异常,自认如上帝对人拥有生杀之权。无辜之血流淌者多矣,彼甚至常常亲自严刑拷打犯人或亲手处决。如皇帝陛下将吾交还父皇,即将吾送往死路矣。即使父皇饶恕,继母和缅希科夫亦将令吾醉死或将吾毒死,否则绝不心安也。强制吾放弃皇位;吾不愿进修道院;吾有足够之智慧,足以胜任管理国家之事。吾以上帝之名义发誓,吾从未想要煽动百姓作乱,尽管这并非难事,因为百姓爱吾,憎恨父皇,由于其皇后不称其位,其宠臣作恶多端,教会和古老习俗被践踏,还由于彼实乃暴君,不吝惜金钱和血汗,实属人民之敌人也……”

“人民之敌人?”皇太子重复一遍,思考片刻,把这句话涂掉:他觉得这说得不对。他深知,父亲爱人民,尽管这种爱有时不免比任何敌对都残酷:吾所爱者,吾亦杀之。少爱一些,反而更好。他也爱儿子。要是不爱,就不会如此折磨他。现在他重读这封信时,跟任何时候一样,他朦胧地感到,他在父亲面前是正确的,但又不完全正确;“不完全正确”和“完全不正确”之间只有一步之差,他责难自己时,经常都情不自禁地迈出这一步。他们二人各有各的真理,而且这两种真理永远互不相容,彼此敌对。必定是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消灭。可是,不管是谁取得胜利,有过错的总是胜利者,而败北者——则是正确的。

这一切,他只能说给自己听,而不能说给别人。有谁能理解?有谁能相信?除了上帝,谁能充当儿子和父亲之间的裁判者?

他怀着沉重的感情把信放到一边,暗自希望把它销毁,注意听着阿芙罗西妮娅唱歌,她已经把衣服拆完,在镜子前试贴法国俏皮膏。这轻轻的歌声是在监狱里感到寂寞时唱的,而她是不由自主地唱出来的,好像是小鸟在笼子里啼鸣:她唱着,像呼吸一样,她自己几乎没有注意到是在唱歌。一方面忙于贴法国俏皮膏,另一方面唱着故土的哀伤的歌,皇太子觉得这是一种奇特的矛盾:

潮湿的大地哟,

我们的亲娘,

你把我掩埋吧。

松林里的夜莺哟,

为我唱支歌吧。

树林里的布谷鸟哟,

你是我林中的姊妹,

为我唱支歌吧。

白色的小桦树哟,

你如年轻的女人,

为我喧响吧。

要塞里的通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哨兵们的呼喊声、打开锁头和门闩声。值勤的军官敲门,报告那不勒斯总督秘书魏因哈特大人驾到,他用俄语把“总督”说成“松督”。

一个胖子低垂着头,气喘吁吁地走进屋来,只见他脸色通红,犹如鲜肉,耷拉着下嘴唇,两只猪眼睛泪汪汪的。像许多狡猾的人一样,他外表很朴实。小伊索说他是个“最肥胖的日耳曼人——最狡猾的骗子”。

魏因哈特带来一箱陈酿法隆和摩泽尔葡萄酒送给皇太子,为了保守机密,当着外人称皇太子为伯爵;送给阿芙罗西妮娅一筐水果和鲜花,吻了她的手——他对女性有特殊的好感。

还转交了来自俄国的信件,并且口头传达了来自维也纳的委托。

“维也纳方面很高兴得悉,伯爵大人贵体健康和事事如意。眼下尚须忍耐一个时期。报告大人一个新消息:皇太子失踪的传闻已经开始在世上广为流传。一些人认为他是由于逃避父亲的凶残而出走;据另一些人的意见,他已被夺去生命:有些人认为他是在途中被凶手杀害的。但任何人都不确切知道他在何处。这是普莱耶尔公使给恺撒的报告的复本,如果伯爵大人有兴趣了解彼得堡就此事说了些什么,可供他阅读。恺撒陛下亲自吩咐:应建议尊敬的皇太子注意保守机密,因为他的父皇返回彼得堡之后,将要进行大规模的明察暗访。”

他伏在皇太子耳朵上低声补充道:

“您尽管放心,殿下!我有最可靠的情报: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您,一旦您的父皇死去,遇到机会,愿意动用武力帮助您登上皇位……”

“噢,您说哪儿去了!您说哪儿去了!别说了……”皇太子制止了他,心情沉重,跟刚才收起写给恺撒的信时一样,“上帝保佑,不会到那种地步,不会由于我而打仗。我请求的不是这个——只是请求庇护我!而这个则是我不希望的……况且我感激。主会报答恺撒对我的仁慈!”

他让人从送来的箱子里拿出一瓶摩泽尔葡萄酒,打开为恺撒的健康干杯。

他到隔壁的房间里去拿几封所需要的信件,回来时见到魏因哈特正在彬彬有礼地向阿芙罗西妮娅解释(与其说是用语言,不如说是用手势),她不该不再穿男装——男装很适合她的脸形:

“小爱神阿穆尔也未必能给自己提供这样的美!”他用法语结束道,他那双猪眼睛射出一种特别的目光盯着她,使皇太子很厌恶。

阿芙罗西妮娅在魏因哈特走进来时就在那件肮脏的睡衣上面披上一件新的华丽的双面塔夫绸男式外衣,而在没经梳理的头发上——戴上一顶昂贵的布拉班特花边帽,抹了香粉,甚至在左侧眉毛上面贴上俏皮膏,正如她在罗马狂欢节广场上见到的一个从巴黎来的少女那样。寂寞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活跃起来,尽管对法语和德语一窍不通,但未经说话,却已明白了这个日耳曼人关于男装所比画的,她狡黠地笑了,装作脸红了,用衣袖遮起来,像是个村姑。

“这个猪猡!呸,上帝饶恕吧!这下子可找到人卖弄风情了,”皇太子懊恼地看了他俩一眼,“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个新来的,她便觉得好。噢,夏娃的女儿,夏娃的女儿!女人和魔鬼半斤八两……”

魏因哈特走后,他开始读信。

最重要的是普莱耶尔的报告。

“大部分由贵族组成的近卫军和别的军队一起在梅克伦堡达成秘密协议,要杀死沙皇,把皇后及其小皇子和两个公主囚禁到前皇后所在之修道院,解救前皇后,并把皇位交给她的儿子——合法的继承者。”

皇太子一口气喝了两杯摩泽尔葡萄酒,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动,嘴里嘟哝着,挥舞着双手。

阿芙罗西妮娅沉默不语,聚精会神而又木然地盯着皇太子。魏因哈特走后,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寂寞无聊的表情。

最后,他站到她面前,惊喜地说:

“呶,你不久就能吃上别洛焦尔斯克的胡瓜鱼!好消息。上帝给我们机会,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他详细地对她讲述了普莱耶尔的报告;最后一段话是用德语念的,看样子,并不使他高兴:

“彼得堡人人都准备叛乱。人人都抱怨,名门显贵被降到平民百姓的地位,不管什么人都得去当兵和水手,由于建设城市和建造舰船,乡村破产。”

阿芙罗西妮娅默默地听着,脸上还是那样木然和寂寞无聊,只是等他读完时才用她惯有的懒洋洋的拖长的声音问道:

“怎么,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如果把沙皇杀死并且来人接你回去,你就加入叛乱者一伙吗?”

她斜睨了他一眼,假如他不过分地陶醉于自己的想法,或许会大吃一惊,甚至在这个问题里感到暗含着的刺儿。

“不知道,”他思索片刻,回答道,“如果爸爸死后派人来接我,我也许会加入……事先瞎猜什么。听凭上帝的意旨吧!”他仿佛是醒悟过来,“我只是说,阿芙罗西尤什卡,你瞧,上帝怎么办:爸爸做他自己那一套,而上帝则另有安排!”

他兴奋得累了,一头坐到椅子上,又说起来,不看阿芙罗西妮娅,好像是自言自语:

“报纸上有消息说,瑞典舰队向芬兰湾沿岸驶去,运送人员登陆。如果这是真的,那可就糟了:我们彼得堡那里,缅希科夫跟元老们不和。我们的军队主力很远。他们彼此发怒,不会相互帮助——瑞典会给造成巨大的灾难。彼得堡就在身边!我们远征哥本哈根,可别把彼得堡丢了,像亚速海那样。彼得堡不会长久地归我们所有:要么是瑞典给占领去,要么是毁掉。将成为一片废墟,成为一片废墟!”他重复说,好像是在重复着姑妈玛尔法·阿列克塞耶芙娜的诅咒和预言。

“眼下那里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你看舅舅阿甫拉阿姆·洛普欣是怎么写的:各个阶层的人,从上到下,都在谈论我,要求并且希望拥戴我,莫斯科周围已经动乱起来。伏尔加下游老百姓也动荡起来。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事到如今,怎么还能忍耐下去?不会就这么完结的。我想,忍耐不下去,就要有所举动。在梅克伦堡这里会有叛乱,还有瑞典人,恺撒和我!四面八方都将揭竿而起!处处都叛乱,动荡不安。一旦倾覆——就将成为灰烬。地动山摇,哈哈!爸爸可是不妙啊!……”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强而有力,让父亲害怕。当年彼得患病时,在那个值得纪念的夜里,结冰的窗子外面,蓝色的暴风雪仿佛是燃起蓝色火焰,令人陶醉,如今——他又跟那时一样,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他继续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但兴奋的心情比酒更醉人,他自己几乎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望着蔚蓝的大海,仿佛是这大海也在燃烧着蓝色火焰,也是醉醺醺的而且也醉人。

“德国报纸上说:我的小弟弟彼简卡今年夏天在彼得戈夫差一点儿被雷击毙;妈妈抱着他,他勉强活下来,而护兵则丧命了。这孩子从那时起就日趋衰弱起来——看来要不久于人世了。对他真可说是关怀备至了!可怜的彼简卡!孩子的灵魂在上帝面前是无辜的。主哇,发发慈悲吧,救救他吧!但是,我要说,这是上帝的意旨,是奇迹,是预兆!爸爸怎么还不醒悟呢?可怕,落入永生的上帝手中真可怕!……”

“元老中有谁能拥护你?”阿芙罗西妮娅突然问道,她的眼睛里又闪烁着奇怪的火花,又立刻熄灭了——好像是在帷幕后面蜡烛被拿走了。

“这关你什么事?”皇太子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完全把她忘了,只是现在才想起来她在听他说话。

阿芙罗西妮娅不再问了。但是一个难以捕捉的使人生分的阴影在他俩中间掠过。

“虽然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敌人,但是人人都干罪恶勾当,迎合爸爸,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皇太子继续说,“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蔑视所有的人——黎民百姓都拥护我,这就够了!”他把自己所喜欢的那个词又重复一遍,“等我当上沙皇,将要起用所有的老人,而对新人则要根据自己的意旨挑挑选选。要减轻百姓的沉重负担——让他们休养生息。减少一些大贵族的数量,不让他们吃得发胖——我要关心农民,关心弱小的和无依无靠的人们,关心基督的小兄弟。建立教会和地方自治会,由全体人民选举产生:让大家都能向沙皇说真话,让他们无所畏惧,言论自由,沙皇和教会靠着民众的建议和圣灵能随时改正自己的缺点!……”

他说出了这个梦想,而梦想则愈加朦胧模糊,像是神话。突然,一个不祥的想法好像牛虻一样蜇痛了他的心:什么都没有,你是在说谎,山雀吹嘘,并没有把大海点燃。

他觉得,他跟父亲肩并肩,父亲是个巨人,在用铁锻造一个新的俄国——而他只有自己的梦想——是个吹肥皂泡的孩子。他怎能跟爸爸争胜负呢?

可是他立刻就驱逐了这个想法,像是哄赶讨厌的苍蝇一样,摆脱了它:一切都听凭上帝的意旨,就让爸爸打他的铁吧,他做自己的事,而上帝则自有安排;只要上帝愿意——就连铁也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灭。

他更甜蜜地陷入幻想之中。已经感到自己不是个强者,而是个弱者——但这种软弱令人很愉快——更加温顺地微笑着,醉醺醺地听着大海的喧响,他觉得在这喧响中有一种熟悉的东西,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是祖母为他唱的催眠曲,或者是天堂里的美人鸟在唱沙皇的歌儿。

“然后,我要建设国家并减轻人民负担,率领大军和舰队去征讨君士坦丁堡。消灭土耳其人,把斯拉夫人从异教徒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把十字架立在圣索菲亚大教堂上。召开全球大会,把各国教会联合起来。给全世界以和平,于是各国人民便如潮水一般从世界各个角落涌向神智圣索菲亚的荫庇之下,涌向这神圣的千秋万代的国度,迎接未来的基督……”

阿芙罗西妮娅早就不听他说话了,不断打哈欠,在嘴前画十字,终于站起来,伸伸懒腰,挠挠头。

“我有点儿犯困。午饭以后由于等那个德国人而没有睡足。我要去躺一会儿,彼得罗维奇,行吗?”

“去吧,睡一会儿吧。我也可能来,但得等一会儿——得喂喂鸽子。”

她到隔壁的卧室去了,而皇太子——去了前廊,鸽子已经纷纷飞来,等着通常的喂食。

他抛撒一些面包屑和谷粒,和蔼地轻轻叫着:

“咕,咕,咕。”

像在罗日杰斯特温诺一样,鸽子咕咕地叫着,集聚在他的脚下,在他的头上盘旋,落到他的肩上和胳膊上,把全身都遮盖了,好像是用翅膀给他穿了一身衣服。他从高处远眺大海,在翅膀扇起的风中,他觉得自己也仿佛是在展翅高飞,掠过蓝色大海,飞向无边无际的远方,飞向光辉灿烂如太阳的神智圣索菲亚。

飞翔的感觉很强烈,他觉得心怦怦地跳,头昏目眩。他很害怕。他眯起眼睛,痉挛地用手抓住栏杆:感到他已经不再飞翔,降落下来了。

他迈着不坚定的脚步,走回屋里。阿芙罗西妮娅也匆忙地从卧室里出来,她已经把衣服全脱了,只穿着一件内衣,赤着双脚,爬到椅子上去,点燃圣像前的神灯。这是皇太子所喜爱的悲苦众生圣母像: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从不离开。

“真是罪过呀!明天是圣母升天节,可我却给忘了。不然圣母就会没有神灯,彼得罗维奇,你读日课经吗?要准备读经台吗?”

每个重大节日前夕,由于没有神甫,他都亲自做弥撒,读日课经和唱圣诗。

“不,黑天前准备好就行。我有些累了,头疼。”

“你还是少喝点酒吧。”

“不是由于喝酒,我想是——由于用脑过度:消息真让人高兴!……”

她点着神灯以后,回到卧室,站到桌子前,从那个日耳曼人送来的水果筐里挑选一个最熟的桃子:她每逢睡前都喜欢吃点儿甜食。

皇太子走到她身边,拥抱了她。

“阿芙罗西尤什卡,我心上的朋友,你不高兴吗?你要当皇后了,而银子……”

“银子”——是婴儿的代号,他想,阿芙罗西妮娅应该生个儿子:她怀孕已经两个多月了。“你是我的金子,儿子就是银子。”他在这柔情蜜意的时刻对她说。

“你当皇后,银子就是继承人,”皇太子继续说,“我们给他取名叫瓦尼奇卡——就是全俄国的至高无上的独尊的大皇帝约安·阿列克塞耶维奇!……”

她从他的怀里轻轻地挣脱出来,回头看看神灯是否正常燃着,咬了一口桃子,最后心平气和地说:

“你只顾开玩笑。我这个女奴往哪儿摆,怎能当上皇后呢?”

“我跟你正式结婚,你就能当上了。爸爸也是这么做的。继母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也不是出身于名门宦族——跟楚赫纳女人们一起洗衣裳,只穿着一件衬衣给俘虏了,可是现在却当上皇后了。你阿芙罗西妮娅·费奥多罗芙娜也将要当上皇后,你并不比别人差!……”

他想要把自己的全部感受都告诉她,可是不会表达:他所以爱上她,也许正因为她是个女奴,他虽然是皇族血统——但也是个平平常常的人,不喜欢大贵族的妄自尊大,而喜欢平民百姓。他在给平民百姓当皇帝,以恩报德:平民百姓让他当皇帝,他就要让平民出身的女奴阿芙罗西妮娅当皇后。

她沉默不语,垂下目光,根据她的脸色可以看出来,她只想要睡觉。可是他拥抱她越来越紧,透过一层单薄的衣衫,感觉到了她那裸露的躯体的弹性和清新。她抗拒着,把他的双手推开。他突然绝望地把那件半敞着的只挂在她肩上的内衣往下拽。内衣完全解开了,滑下来,落到她的脚下。

她浑身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红发闪着金色的光辉。左眼上面的俏皮膏既奇特又诱人。在那长长的吊眼梢里有一种山羊的野性。

“松开,松开,阿寥申卡。羞死人了!……”

可是如果说她觉得害羞,但并不厉害:只是略略转过脸去,跟平时一样,露出懒洋洋的仿佛是轻蔑的笑容,像平时一样,冷漠地对待他的爱抚,还是那样无邪,甚至贞洁,尽管她的肚子已经几乎很明显地鼓了起来,说明她有了身孕。在这个时刻里,他觉得她的躯体从他手中滑脱了,融化了,成了幽灵。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他低声说着,努力抓住这个幽灵,突然跪在她的面前。

“羞死人了,”她重复着,“这是在过节前。神灯亮着呢……罪过,罪过!”可是立刻又冷漠起来,泰然地把咬过一口的桃子举到嘴边,鲜红的嘴唇半张着,跟水果一样鲜艳。

“是的,罪过,”在他的头脑里一闪,“女人是罪恶的渊薮,我们大家都因她们而死……”

他也不由自主地看了圣像一眼,突然想起,在那个雷雨之夜,在夏园里,也是这样一幅圣像从父亲手里掉到地上,在彼得堡的维纳斯——白色魔鬼的脚下摔得粉碎。

门朝着蓝色的大海敞开着,她的身躯在门的四边形框架衬托下,好像是刚从大海深处泛起的白色浪花泡沫。她一手拿着水果,另一只手下垂着,贞洁地掩盖着那个裸露着的地方,真的像是诞生于大海泡沫中的阿佛罗狄忒。蔚蓝的大海在她的身后嬉戏,沸腾,像是祭神的圣物,大海的喧嚣声好像是众神永恒的笑声。

这正是那个农奴出身的女仆,一个春日的黄昏,在小奥赫塔维亚节姆斯基家里,撩起裙子,弯着腰在擦地板。这是女奴阿芙罗西卡,也是女神阿佛罗狄忒——是二者的合一。

维纳斯,维纳斯,白色魔鬼!皇太子心里想,由于迷信而感到惊恐,准备跳起来逃走。可是这个罪恶的但仍然无邪的躯体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向他散发着他所熟悉的那种令人销魂但又叫人害怕的香味,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他在她面前更低地垂下身去,吻着她的脚,看着她的眼睛,像祈祷似的,低声说:

“女王!我的女王!……”

神灯暗淡的光亮在神圣而悲苦的圣母前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