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黄金时代 七
诗人把自己那栋倾斜欲塌的旧房子叫作“蛙洞”。他得到了相当多的赏赐,可是过着放荡的生活,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喝光或输光了,因此用贝尔纳多本人的说法,贫穷一直陪伴着他,“好像是一个他所不爱的,但对他却无比忠诚的妻子”。
他的破床只有三条腿,用一块劈柴代替第四条腿支撑着,床垫大窟窿小眼,像煎饼一样单薄;他躺在床上,喝着第三罐劣质酸葡萄酒,给切奇利娅夫人宠爱的狗编写墓志铭。诗人看着壁炉里最后的炭火在熄灭,烤火取暖已经无济于事,他没有被子,只好用被蛀虫给蛀了的灰鼠皮袍把两条仙鹤般的细长腿裹上,听着狂风呼啸,想着如何度过这个严寒之夜。宫廷舞会上应该上演他为公爵夫人编写的寓言剧《天堂》,可是他没有去参加舞会,根本不是因为有病——尽管他实际上早就患病了,骨瘦如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观察他的躯体,无须进行解剖,就能够研究人体的肌肉、血管和骨骼”。可是哪怕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也会拖着病体前去参加节日庆典。他没有去的真实原因是嫉妒:他宁肯在自己的陋室里挨冻,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竞争对手乌尼科先生耀武扬威,他是个厚颜无耻和诡计多端的骗子,用一些不像样子的歪诗让那些愚蠢的上流社会的淑女们晕头转向。
一想到乌尼科,贝林乔尼就大动肝火,怒气冲天。他攥紧拳头,从床上跳起来。可是室内实在太冷,他立刻重新回到床上,浑身打着冷战,一边咳嗽着一边裹上皮袍子。
“恶棍!”他骂道,“写了四首关于劈柴的十四行诗,韵脚押得多么妙——可是连一块木屑都没有!墨水可能结冰了——无法写字了。是不是把楼梯上的栏杆拆下来烧火?反正有身份的人不会到我这儿来,如果那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摔个好歹——那也算不得很大的不幸。”
可是他还是很可惜楼梯。他的目光集中在当作第四条腿支着床的那块劈柴上。他犹疑片刻:是整夜冻得发抖好一些,还是睡在瘸腿的床上好一些?
暴风雪透过窗户缝发出吼叫,炉灶的烟囱忽而号啕大哭,忽而哈哈大笑,像是妖怪。贝林乔尼绝望地下了决心,把支着床的劈柴抽出来,劈成小块,扔进壁炉里。火焰旺了起来,照亮了这个寒酸的陋室。他蹲着,把发青的双手向火焰伸去,这是孤独诗人最后的朋友。
“猪狗不如的生活!”贝林乔尼思索着,“我在哪些方面比别人差?神圣的但丁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
Bellincion' Berti vid'io andar cinto
Di cuoio e d'osso?
我看见贝林乔尼·贝尔蒂,
他扎着皮带,佩戴着骨饰。
这说的不就是我的远祖,著名的佛罗伦萨人吗?那时候,斯福尔扎家族还根本没人提到。
“当年我刚来到米兰的时候,那些宫廷食客恐怕是连八行体和十四行体诗都分不清。不是我,那又是谁教会了他们优美的新诗?难道不是从我开始,希波克瑞涅圣泉之水才流成汪洋的大海,诗人们从中汲取用之不尽的灵感吗?如今在诗歌的大运河里流淌着丰盛的水……这也就是奖赏!我得歇歇了,像条老狗似的在窝里趴在干草堆上!陷入贫困的诗人,没有人认识了,仿佛是他的脸蒙上一个面具,被天花给毁坏得丑陋不堪……”
他念了致摩罗公爵的诗中的几行:
我一生中没有听到过别的回答,
“你走开,所有的位置皆已占据。”
怎么办?我的歌儿可能已经唱完。
我并不要求戴上小丑的高帽——
哪怕是让磨坊把诗人收留,
宽宏的君主,把我当成驮货的牲口。
他面带苦笑,把秃头低下。
他跪在火炉前,细高的身材,长长的红鼻子,很像一只生病的冻僵的鸟。
楼下传来敲门声,然后他唯一的女仆——多嘴多舌的患水肿病的老太婆睡意蒙眬地谩骂着,接着,她的木屐在砖地上嗒嗒地响起来。
“什么鬼东西?”贝林乔尼感到奇怪,“又是那个犹太人来要利息?可恶的异教徒!夜里也不让安宁……”
楼梯磴嘎吱吱地响起来。门开了,走进屋来一个穿着貂皮袍子的女人,脸上蒙着黑丝绸的面具。
贝林乔尼跳起来,盯着她。
她默默地走近椅子。
“小心,夫人,”主人警告说,“靠背坏了。”
像上流社会的应酬一样,又彬彬有礼地补充道:
“尊敬的夫人光临寒舍,敝人深感荣幸,但不知应该感谢哪个善良的天才?”
“可能是来订购情歌的吧?”他暗自想道,“那也好,将有面包吃了!起码能有柴烧。可是奇怪,为什么她一个人这么晚的时候来?看来我的名望不小。不相识的崇拜者还不少呢!”
他兴奋起来,跑到炉灶前,毫不吝啬地把最后一块劈柴扔进火里。
那位女士摘下面具。
“是我,贝林乔尼。”
他惊叫一声,往后退去,为了不至于跌倒,一把抓住门框。
“耶稣,圣洁的贞女呀!”他嘟哝着瞪大了眼睛,“殿下……尊敬的公爵夫人……”
“贝林乔尼,你愿意为我效劳吗?”贝雅特里齐说,然后环视一下周围,问道:“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吧?”
“尽管放心,殿下,没有任何人——除了老鼠!”
“你听着,”贝雅特里齐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向他射出锐利的目光,“我知道,你给卢克莱西娅小姐写过情诗。你的手里应该保存有公爵给你写的委托信函。”
他脸色变得煞白,瞪大了眼睛,呆呆地,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不用害怕,”她补充道,“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能实现我的要求,我会奖赏你的。我会给你很多钱,贝林乔尼!”
“殿下,”他的舌头僵硬了,费劲地说,“请您不要相信……那是造谣……没有任何信函……在上帝面前……”
她的眼睛闪烁着怒火,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她站起来,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走到他的面前。
“不要说谎!我全都知道。如果你珍惜自己的生命,就把公爵的信件交出来——听见了吗,交出来!当心,贝林乔尼!我的人都在下面。我到你这儿来可不是为了开开玩笑……”
他一头跪在她的面前:
“全凭您的意志了,夫人!我没有任何信件……”
“没有?”她重复着,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你说没有?……”
“没有……”
“你等着,你这个可恶的拉皮条的家伙,我会让你说出真实情况的。我要亲手掐死你,恶棍!”她疯狂地叫着,果然用双手紧紧地卡住他的喉咙,他喘不过气来,前额上的血管鼓起来。他没有反抗,垂着双手,只是无望地眨着眼睛,变得更像是一只可怜的大鸟。
“要掐死我,上帝保佑,要掐死我,”贝林乔尼想,“随便,听天由命吧……反正我不能出卖公爵。”
贝林乔尼一生充当宫廷小丑,是个放荡的光棍,是个卖身投靠的歪诗作者,可是从来都没有当过叛徒。他的血管里流的是高贵的血,比起罗马涅雇佣兵来,比起斯福尔扎暴发户来,更洁净。现在他就准备证明这一点:
Bellincion' Berti vid'lo andar cinto
Di cuoio e d'osso?
公爵夫人突然醒悟过来,厌恶地松开诗人的喉咙,把他推到一旁,走到桌子前,拿起一盏压瘪了的锡质神灯——灯捻已经快要燃尽——向隔壁房间走去。她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房间,猜到那是书房——诗人的工作室。
贝林乔尼跳起来,站到门前,想要挡住她的去路。可是公爵夫人一声不响地打量着他,他胆怯了,缩起脖子,弓起背,躲到一旁。
她走进诗人寒酸的斗室。这里散发着书籍发霉的气味。光秃秃的墙壁上脱落了灰泥,点缀着一块块由于潮湿而发黑的斑点。挂霜的窗户上一块玻璃打碎了,用破布堵着。斜面写字台上留下一片墨水的污迹,几支鹅毛笔已经光秃了——可能是诗人为了找到韵脚而冥思苦想时用嘴咬的——散乱地放着一些纸片——可能是一些诗的草稿。
这里有许多十四行诗,是为宫廷财务官、内廷库房总管、御前大臣、御膳官等人写的,内容有诙谐的抱怨,有请求发给金钱、劈柴、葡萄酒、保暖衣服、食品。诗人在其中的一首向帕拉维奇尼先生请求过圣徒节吃的肚子里装着荸荠的烤鹅。另一首题目是《摩罗致切奇利娅》,把公爵比作朱庇特,把公爵夫人比作朱诺,说有一天摩罗去跟情妇幽会,途中遇上暴雨,本来应该回家,因为“嫉妒成性的朱诺猜到了丈夫的背叛,摘下头上的王冠,把珍珠从天上撒下来,变成了雨滴和冰雹”。
突然,她在一摞书的下面发现一个漂亮的乌木小匣,打开以后看见一沓精心捆绑在一起的信件。
贝林乔尼一直注视着她,这时惊恐地把两手摊开。公爵夫人看了他一眼,然后看信件,读到卢克莱西娅的名字,认出了摩罗的笔体,终于明白了,这正是她要找的——公爵的信函,他让诗人为卢克莱西娅写的求爱诗的草稿;她把这些信件和诗稿抓过来,一声不响地揣进怀里,扔给诗人一个钱袋——算是赏赐,然后走了。
他听着她走下楼梯,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他在房间中央站了很久,仿佛是受到雷声的惊吓。他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摇晃,好像是船体颠簸时的甲板。
最后,他终于有气无力地倒在三条腿的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