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部 死亡——长着翅膀的预言家 二

国王很亲切地接待了画家,跟他畅谈了很长时间,谈到他以前的和未来的工作,很有礼貌地称他为“老爹”和“老师”。

列奥纳多建议改造阿布瓦斯城堡和开凿一条大运河,它能把附近荒凉而又滋蔓瘟疫的索伦沼泽地变成百花盛开的大花园,能把卢瓦尔河跟索恩-马孔河连接起来,能通过利昂地区把法兰西的心脏跟意大利的都灵连接起来,从而开辟一条从北欧通往地中海的新路。列奥纳多幻想用知识的恩惠造福于别的国家,因为他的祖国拒绝了这种恩惠。

国王表示同意开凿运河,于是画家到达阿布瓦斯以后立即出发进行实地勘测。弗兰切斯科借着这个机会狩猎,列奥纳多却在研究索伦地区的土壤构造、卢瓦尔河与谢尔河各条支流的流量,测量水位,绘制地图和图纸。

他在这个地区漫游的时候,有一次来到安布瓦斯南面的洛什,这是坐落在安德尔河畔的一个小镇,四周是辽阔的土伦草地和森林。这里有一座国王的旧城堡,里面有一个监狱塔楼,伦巴第公爵洛多维科·摩罗在这里监禁达八年之久,最后客死在这里。

老狱吏向列奥纳多讲述了摩罗企图逃跑的情形,说他藏在拉黑麦秸的车里,混了出去,可是后来由于不认识路而在附近的森林里迷失了方向。第二天早晨,追捕人员赶到,猎犬在树丛里找到了他。

米兰公爵晚年虔诚地进行思考和祈祷,阅读但丁的作品,这是允许他从意大利带来的唯一的一本书。他年仅五十时便已经成了衰弱的老人。只是偶尔传来政局变化的消息时,他的眼睛才闪烁起从前的光芒。1508年5月17日,经过短期生病之后悄然地离开了人世。

据狱吏说,摩罗临死前的几个月,发明了一种奇怪的开心解闷的方法:要来几支画笔,开始在监牢的墙上和拱顶上涂鸦。

由于潮湿,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列奥纳多找到几处残存的绘画痕迹——白底红色的和蓝底黄色的复杂花纹、线条、十字、星星,其中有一个戴着头盔的罗马军人的头,可能是公爵没有完成的自画像,下面用不通顺的法文写着题词:

“我在被俘和痛苦中的口号是:我的武器便是忍耐。”

别的更加文理不通了,写满了天棚,起初用的是黄色的古老的多角字体,字母很大:

Celui qui——

然后,由于地方不够用,字体很小,写得密密麻麻:

——n'est pas content.(那个不幸的人。)

读着这些悲戚的题词,看着这些七扭八歪的很像小学生在笔记本里乱涂出来的图画,画家想起来多年以前摩罗善良地微笑着欣赏米兰城堡护城河里天鹅的情景。

“怎能知道,”列奥纳多想,“这个人的灵魂里到底有没有对美的爱心呢?如果真有,倒是可以为他在上帝的面前辩护的。”

他思索着倒霉的公爵的命运,也想起了以前听一个来自西班牙的旅行者谈到的自己的另一个保护人塞萨尔·博尔吉亚灭亡的情景。

亚历山大六世的继承者尤利乌斯二世教皇背信弃义地把塞萨尔出卖给了敌人。他被押往卡斯蒂利亚,关进坎波梅迪那的塔楼里。

牢狱设在令人头昏目眩的高处,可是他却以难以置信的机灵和勇敢从窗户里顺着绳子爬下去。狱吏及时地割断了绳子。他掉到地上摔坏了,可是还保留了足够的勇气,苏醒过来以后,爬到他的同谋者给准备的马跟前,骑上去逃走了。到了潘普洛那之后,在他的姐夫纳瓦拉国王的宫廷里当上雇佣兵队长。塞萨尔逃跑的消息传遍意大利,引起了惊慌,教皇吓得胆战心惊,为公爵的头颅悬赏一万杜卡特。

1507年冬的一天晚上,塞萨尔在维亚纳城下与博蒙的法兰西雇佣兵作战,只身闯进敌阵,被自己人所遗弃,被赶到一个干涸的河床里,他在这里像一头困兽一样,顽强地进行抵抗,最后受伤二十余处,英勇牺牲。博蒙的雇佣兵陶醉于辉煌的战果,从死者身上剥下衣服,把赤条条的尸体扔在沟底。夜间,纳瓦拉人从要塞里出来,发现了尸体,很久没有辨认出来。最后,少年侍从朱亚尼科认出了自己的主人,一头扑到尸体上,抱头大哭,因为他爱塞萨尔。

死者仰面朝天地躺着,他的脸是美丽的:他死了,可是仍然像活着一样——没有恐惧,没有忏悔。

费拉拉女公爵卢克莱西娅·博尔吉亚夫人终生悼念自己的兄弟。她死后,发现她贴身穿着一件用头发编织的衣服。

年轻的瓦伦蒂涅寡妇、法兰西公主夏洛塔·达尔布莱跟塞萨尔在一起过了不多的日子,由衷地爱他,跟格里泽达一样,对他终生矢志不渝,得到丈夫阵亡的消息以后,住进了拉莫特菲利城堡,终身关在荒芜的花园深处,听着风吹落叶的簌簌声,裹着一件黑丝绒衣服从房间里出来,也只是为了给周围乡村散发施舍,要求穷人为塞萨尔的灵魂祈祷。

公爵在罗马涅的国民,亚平宁山谷里未开化的牧人和农民,也保留着对他感恩不尽的记忆。他们很长时间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还把他当成救星,当成神明,等着他,指望他或迟或早总会回到他们那里,恢复公正的司法,推翻暴君,保护人民。乞丐歌手从城市到乡村唱遍了“关于瓦伦蒂涅公爵的悲痛”,其中有一句是:

Fe cose extreme,ma senza misura——

他的事业是罪恶的,但却无比伟大。

摩罗和塞萨尔的生活都曾充满伟大的行动,轰轰烈烈,可是都像影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列奥纳多把这两个人的一生跟自己充满伟大的沉思的一生进行比较,觉得并非徒然,因此他并不抱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