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朱伯特的信去见上校,但德·维加上校的反应就像是从一个孩子手里接过一张便条,因为他参与了兰德的阴谋。格拉夫提醒他这是中央政府的命令,必须得到执行,但上校说他只对国防部负责,他们要他不折不扣地执行禁入法令。格拉夫提到有关兰德的传言以及那上百个进入异族属地的士兵,但德·维加上校假装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格拉夫便说他别无选择,只能给国防部写信请求禁入法令的特许通行。好吧,德·维加说,但一封信往首都一个来回得花六个星期时间,在此期间你做些什么呢?熟悉一下乌尔蒂玛,格拉夫说,等候不言自明的回音——德·维加上校肯定不会让那封信到达首都,肯定在他投送出去时就被截留了。

为什么说德·维加上校也是阴谋中人?从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忠诚的军人。

他是忠诚的。所以欧内斯托·兰德和他的百人部队才能进入异族属地。

我不明白你的思路。

联邦是脆弱的,这个重新组成的国家囊括了先前独立的殖民地和公国,为了把这些地方整合到一起,还有比制造出一个共同的敌人更能使全体人民团结起来的办法吗?出于这种考虑,他们选择了原住民。兰德是被派往那些属地煽动部落叛乱的一个双面间谍。这和独立战争后我们对付印第安人的做法没有什么两样。把原住民惹毛了,然后再屠杀他们。

但格拉夫怎么知道德·维加也是他们一伙的呢?

因为他没有提出多少问题。本来他至少应该装着很好奇的样子。事实上,当时他和兰德两人都是为国防部工作的。当然,朱伯特和他的内务部的人对此毫不知情,但这也再正常不过了。政府的各个部门一直都是各有各的猫腻。

然后?

朱伯特给了格拉夫三个名字,是他们这个部在乌尔蒂玛工作的人。这三人中任何人都不知道其他两人的存在,但他们提供的消息汇总后得出了朱伯特那份关于兰德的情报。格拉夫与上校谈过话后,便出去寻找他们了。但就在说话时,一个接一个,他们都被打发到别处去了。让我们来查查这三个人的名字吧。一个人物有了名字,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上尉……唔……中尉——少校雅克·迪潘,两个月前被调往中央高山区去了。卡洛斯……伍邦大夫……由于北部地区突然开始流行天花,6月间自愿离开本镇去那里提供服务。还有德克兰·布雷,乌尔蒂玛生意最火的理发师,8月初因食物中毒去世了。这些是偶然发生的还是有意设计的都不得而知,但是可怜的格拉夫,现在与部里完全失去了联系,没有一个帮手或是可信赖的人,独自一人陷落在这个荒凉的被上帝遗忘的世界角落里。

非常好。这些名字是妙笔,布兰克先生。

我的脑子正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率转动着,一整天都没感到如此兴奋了。

我估计老习惯很难消失。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说你的状态很好,开始发挥正常水平了。接下去怎么样了?

格拉夫在乌尔蒂玛逗留了一个多星期,试图找到穿越边境线进入属地的办法。毕竟他不能靠步行。他需要马匹、枪和弹药,也许还有一头驴子。同时,因为整天无事可做,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卷入乌尔蒂玛的社交圈了,其实这里只是内陆深处一个不知名的军事小镇。这里所有的人,经虚伪的德·维加上校介绍都已经成了他的朋友。他邀请格拉夫出席各种宴会——都是时间拖得老长又很乏味的活动,出席者有军官、镇政府官员、商人,各自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女友;他还带他去了妓院,甚至有几次还带他出去打猎。后来,出现了一个上校的情妇……卡洛塔……卡洛塔·豪普特曼……一个放荡的女人,众所周知的风流寡妇,她的主要娱乐就是做爱和打牌。当然,上校已婚,有两个孩子,因为他每周只光顾卡洛塔一两次,所以其他男人很容易上她的床。没过多久,格拉夫就和她勾搭上了。一天晚上,他们躺在一起时,他向她问起了关于兰德的事,卡洛塔证实了那个传言。是的,她说,一年多以前,兰德和他的人越过边境到属地去了。为什么她要把这事情告诉他?她的动机不是很明确。也许她被格拉夫迷住了想取悦他,也许是上校出于自己隐秘的动机让她来告诉他。这一部分不妨处理得微妙一些。读者永远也搞不清卡洛塔是在引格拉夫入套,还是只不过是太多嘴了。别忘了这是乌尔蒂玛,是联邦最重要的前哨阵地,性、赌博和流言蜚语是这里仅有的娱乐活动。

格拉夫是怎么穿越边境的?

我说不上。也许是某种贿赂。这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某天晚上穿过去了,故事的第二部分就此开始。现在我们进入了一片荒漠。周围一片空旷,头顶上是蓝得耀眼的天空,光照非常强烈,而太阳落下时,凛冽的寒风又会一直钻进你的骨头缝里。格拉夫向西跋涉了几天,骑着一匹栗色的马,它被起名为怀蒂,因为这头牲口两眼之间有一块白色毛斑。由于格拉夫十二年前就熟悉了这里的地形,他径直朝甘济方向赶去,十二年前他与那个部落的人相处得不错,他觉得在所有原住民中那个部落的人最为平和。终于有一天早上,他抵达了甘济人的一个营地,那是一个只有十五到二十间泥屋的小村庄,那里的全部人口大抵在七十到一百人之间。他走到那个居留地外面大约三十码处,便用甘济语大声叫喊表示自己的到来——但是没人回应他。格拉夫警觉起来,策马朝村里奔去,可是那里没有一丁点儿生命的迹象。他下了马,向一间小泥屋走去。掀开门上遮挡的水牛皮帘子走进屋子,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尸臭,里面尸体发出腐烂的气息,在泥屋昏暗的光线下,他看见十来个被杀死的甘济人——男人、女人和小孩——都被人残忍地枪杀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用手帕捂住鼻子,然后,逐个地探视村里其他屋子。村里的人全都死了,每个人都死了,格拉夫认出其中有几个是他十二年前结交的朋友。女孩们已长成了少妇,男孩们变成了青壮汉子,父母亲成了祖父母,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还能喘气,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度过余生。

谁干的?是兰德和他的人吗?

耐心点,医生。面对这样的事情你急不得。我们正在谈论的是暴行和死亡,是对无辜者的杀戮,格拉夫仍处于极度震惊之中。他完全不能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可是尽管如此,为什么他会想到兰德可能与这事情有关呢?格拉夫的猜测是他的老朋友在试图挑起反叛,纠集一支原住民的军队入侵联邦的西部省区。问题是一支死人组成的军队是不可能去打仗的,不是吗?最后格拉夫有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兰德杀死了自己未来的士兵。

对不起,我不该再插嘴的。

随你便,你愿意问就问吧。我们谈论的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所有的事情都并非它表面呈现的样子。就拿兰德的部队来说,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真正使命是什么,不知道兰德是一个为国防部工作的双面间谍。他们是一群受过良好教育的梦想家,从激进的政治立场出发反对联邦政府,兰德把他们招募来带入异族属地,他们相信了他的话,保证要帮助原住民吞并西部省份。

格拉夫找到兰德了吗?

他必须找到。再说,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但后来迟迟没有进展,他一直沿着那条路走了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在格拉夫离开被屠戮的甘济村庄大约两天后,他遇到了一个兰德那方的人,一个神智昏迷的士兵摇摇晃晃地在荒漠上走着,身边没有食物,没有水,也没有马。格拉夫想帮助他,但已经太晚了,小伙子这般状态已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了。他临终前,用含混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地向格拉夫嘶叫着,讲述每一个人是怎么死的,他们肯定难逃一死,而整个事情一开始就是错的。格拉夫听得非常吃力。他说的每一个人是什么意思?是兰德和他的部队,还是甘济人?抑或其他原住民部落?这小伙子没有回答,还没等到太阳下山夜晚到来,他就死了。格拉夫埋葬了尸体,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两天,他又来到一处甘济人的居住地,那里也都是尸体。他不再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了,就算是兰德干的,那又怎么样?关于起义的传言正是那个更为险恶的行动的障眼法:对原住民静悄悄的屠杀将使政府得以开拓他们的白人领地,把联邦的西部疆土一直扩张到海边。但就算知道了是这么回事,那又怎么样?然而,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让人员这么少的部队来完成呢?一百人消灭好几万人?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如果兰德与此事完全无关,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甘济人发生了部落间互相残杀的事件,这是发生在原住民自己人之间的战事。

布兰克先生还想往下说,但还没等他再说出一个字来,他和医生就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布兰克先生正一门心思地编织那个故事,陶醉在迂回曲折而令人心驰神往的描述中,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正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时刻:这扇门的奥秘终于要揭开了。一听到敲门声,法尔就转过脑袋朝门那边瞥去。请进,他说,门好像就开了,一个女人推着一辆不锈钢小车走了进来。也许这就是安娜用过的那辆车,也许只不过是看上去差不多的一辆车。这次,布兰克先生一直在注意,据他所知,他没有听到开锁的声音,根本没有锁舌、插销或是想象中该有的钥匙开门的声音——也就是说门从一开始就没锁,从来就没锁过。布兰克先生当时这么想着,开始为自己能够自由来去而感到高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意识到事情也许没这么简单。很可能是法尔医生进门时忘记锁上了。或许,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压根就懒得锁,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的囚犯布兰克先生企图逃跑,他毫不费力就能制服他。是的,老人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答案。而他,尤其是在对自己的未来心存悲观的时候,只好听任自己再度回到持续的不稳定状态。

嗨,萨姆,那女人说,很抱歉打断了你们的谈话,但布兰克先生的午餐时间到了。

嗨,索菲,法尔应道,同时低头看看表,然后从床沿上站起来。我都没意识到这么晚了。

怎么回事?布兰克先生问,用拳头捶着椅子扶手,发起脾气来了。我要接着讲故事。

我们的时间到了,法尔说,今天的问诊结束了。

可我还没讲完呐!老人喊起来,我还没有讲到结尾。

我知道,法尔回答说,可是我们这里的日程安排挺紧,没办法改变。我们明天继续这个故事吧。

明天?布兰克先生大声叫嚷起来,一副既是怀疑又是负气的口吻。你在说什么?明天我就记不得今天说的话了。你明白这一点。即便我明白这点,我还是没法知道那些该死的事情。

法尔走到布兰克先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一个老练的临床艺术专家典型的抚慰手势。好吧,他说,我来看看这事情能怎么办。首先我得取得许可,但如果说你要我今天晚上再来,我也许能办到。这样行吗?

好吧,布兰克先生嗫嚅道,他被法尔温柔而关切的语气弄得没脾气了。

好,我这就走了,医生说,再见。

他没说别的,挥手向布兰克先生和那个叫索菲的女人道别,走到门口,打开门,穿过门口,关上门。布兰克听到锁舌的咔嗒声,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插入门闩的声音,没有钥匙转动的声音,现在他想知道的是,这门是不是在合上时,就咔嗒一声自动锁上了。

这时,名叫索菲的女人一直在床边不锈钢餐车旁忙碌着,把布兰克先生午餐用的各种碗碟从底下一格拿到上面来。布兰克先生看到一共有四个盘子,每个盘子上都覆着中间带孔的金属圆盖。这些盖子让他突然联想起酒店里的客房服务,唤起他执行任务期间在酒店里度过的许多夜晚的记忆。实在太多了,多得数不过来,他听到自己身体里面有个声音在说,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至少不是他能够辨认出的自己的声音,但因为这声音是如此肯定而真切,他承认这确是事实。如果真是这样,他想,那么他这一生旅行过许多地方了,坐着汽车、火车、飞机,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是的,他又对自己说,飞机带着他飞遍世界各地,去过几大洲的许多国家,毫无疑问那些旅行与他派遣所有那些人去执行的任务是有关系的,那些可怜的人因他而遭受了那么多痛苦,现在,这肯定就是他被羁押在这里、不能再去任何地方、只能待在这四堵墙壁之内的原因——因为对他人造成严重伤害而受到的惩罚。

短暂的沉思被那女人的声音给打断了。你准备好吃饭了吗?她问。当布兰克先生抬起头来看她时,他意识到自己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她的年龄大约是四十大几或五十出头,虽然他发现她那张脸长得精致又富有魅力,但由于腰身矮壮而过于丰满,不能说是一个理想的女性。必须郑重其事地说明一点,她身上的衣服和今天早些时候安娜的着装是一样的。

我的安娜去哪了?布兰克先生问,我以为只有她来照顾我呢。

是她在照顾你,这女人回答,但她刚要来这时又去忙着另一件事了,所以她叫我来替她一下。

这真糟糕,布兰克先生悲哀地说,当然,跟你无关,不管你是谁,但我几个小时来一直在等着再次看见她。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一切,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我明白这一点,这女人说,我们都明白。这时她朝他友善地微笑一下:我能怎么办呢?恐怕你只好让我来照顾啦。

唉,布兰克先生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我也不能假装自己不失望。

你不必假装。你有权这么觉得,布兰克先生。这不是你的错。

鉴于我们彼此不得不凑合到一起,就像你刚才表达的意思一样,我想你得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我吧。

索菲。

啊,好吧,索菲……一个相当漂亮的名字。首字母是S对吗?

应该是的。

回忆一下,索菲。你是不是我十岁那年在池塘边吻过的小姑娘?我们刚刚溜过冰,然后我们就坐在一个树墩上,我吻了你。不幸的是,你没有回吻我。你大笑起来。

那不可能是我。你十岁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

我有那么老吗?

确切说,也不是很老。可比我年长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