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好吧。如果你不是那个索菲,那你是哪个索菲?

这个并非布兰克先生十岁时吻过的索菲没有回答他,却走到桌边,从那一沓子照片中抽出了一张,举在手里。这就是我,她说,这是大约二十五年前的我。

走近些,布兰克先生说,你离得太远了。

几秒钟后,布兰克先生把照片拿到自己手里。就是今天早些时候布兰克先生注视良久的那张照片,就是那年轻女子站在像是纽约一处公寓楼敞开的门口那一张。

你那时要瘦些,他说。

人到中年了,布兰克先生。要是还有一副年轻女孩的身材那不是很古怪吗。

告诉我,布兰克先生说,用食指点着照片说,这是怎么回事?站在门内的那人是谁?为什么你看上去是这模样?像是面带忧虑,可同时又像有什么高兴的事。如果不是这样,你脸上不可能带着微笑。

索菲在布兰克先生身边蹲下来,后者仍坐在椅子里,默不作声地研究着照片。

那是我第二个丈夫,她说,我想这是他第二次来看我。第一次,我开门时怀里抱着孩子,我记得很清楚,这肯定是第二次。

为什么是面带忧虑的模样?

因为我不清楚他对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那微笑呢?

我微笑是因为很高兴能看到他。

你的第二个丈夫,你说。那第一个是怎么回事?那是谁?

一个名叫范肖的人。

范肖……范肖……布兰克先生自言自语道。我想我们最终有了点线索了。

索菲仍然蹲在他身边,她年轻时那张黑白照片还搁在他膝盖上,坐在椅子里的布兰克先生突然快速向桌子那边挪去。一摸到桌边,他就把索菲的照片扔到安娜的照片上面,拿起那本小拍纸簿,翻到第一页。手指顺着名单点下去,点到范肖时停住了,然后又把椅子旋过来面朝索菲,后者正站起来慢慢走向他。

哦,布兰克先生说,用手指点着拍纸簿。我明白了。范肖和这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索菲说,她走到了床边,正好坐在刚才詹姆斯·P.弗勒德坐过的地方。他当然牵连其中,我们所有的人都牵连在这里边,布兰克先生。我以为你知道这一点。

老人被她的回答搞糊涂了,费劲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你听说过一个叫詹姆斯·P.弗勒德的人吗?詹姆斯·P.弗勒德。英国人。前警察。说话带伦敦口音。

那你现在不想吃午饭了?索菲问。饭菜都凉了。

再等一会儿,布兰克先生骤然转向她,看她转移了话题有些气恼。只要再给我一分钟。在我们说到吃饭之前,我要你先跟我说说你所知道的弗勒德的所有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听说他今天早上来这里了,可我从来没见过他。

但你的丈夫……你的第一个丈夫,我是说……那个范肖……他写过书,是不是?其中一本,其中一本……该死的……我想不起书名了。永无……永无……什么……

《永无之乡》。

对了。《永无之乡》。他把弗勒德作为一个人物写进了书里,在一个章节……我想是第三十章,也许是第七章,弗勒德做了一个梦。

我记不得了,布兰克先生。

你是说你没看过你丈夫的小说?

不,我看过。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过。你可以不理解,但为了我自己心灵的安宁,我决定不去想范肖和他的创作。

你们的婚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死了吗?你们离婚了?

我嫁给他的时候还很年轻。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年,我怀孕了,然后,他就消失了。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还是他是有意离开你的?

有意的。

这男人肯定是疯了。竟然从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身边离开。

范肖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人。他身上有那么多的好素质,那么多的长处,但说到底他是想毁了自己,最后,他终于做到了。他和我作对,他和他的创作作对,然后,他走出了自己的生活,消失了。

他的创作。你是说他不写作了?

是的。他放弃了一切。他有很高的天分,布兰克先生,但他却瞧不起自己这一点,有一天,他停止不写了,他就这么放弃了。

这是我的错,是不是?

我不可能了解得这么清楚。当然,你有部分责任,但你只是做了你必须做的事情。

你肯定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是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但从那以后事情有了很大起色。我又结婚了,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很不错的婚姻,长久而甜美的婚姻。我有两个儿子,本和保罗。他们现在都已长大成人。本是一个医生,保罗还在读书,他想当一个人类学家。不算太坏,如果你要我自己说的话。我希望你有一天能见到他们。我想你会感到非常骄傲的。

这时,索菲和布兰克先生并排坐在床沿上,面朝不锈钢餐车,布兰克先生的午餐盘放在最上面,每一个盘子上都覆着圆形的盖子。布兰克先生的食欲被引动了,他急着想要吃饭,但还没等他碰一口食物,索菲就说,他得先把下午的药吃了。虽然刚才那会儿他们互相已经有所了解,虽然布兰克先生靠近索菲温热而丰满的躯体时很愉悦,但他对这个要求有些抵触,不肯吞下那些药物。早上他服的药片是绿色、紫色和白色的,这时不锈钢餐车上的药片却是粉红色、红色和橘色的。索菲解释说这是不同的药片,和他早上服用的药片效果不一样,如果他不服下这些药物,治疗就不会起作用。布兰克先生听着她的解释,但就是不肯改变主意,当索菲用拇指和中指捏着一颗药片想让他吞服时,布兰克先生固执地摇着脑袋。

吃吧,索菲恳求他。我知道你饿了,但不管怎么说先得让这些药片进入你的消化系统后才能吃饭呀。

去他妈的食物,布兰克先生说,声音里流露着心头的苦涩。

索菲嗔怪地叹了口气。瞧,老先生,她说,我只是想来帮助你。我是这里少数几个站在你这边的人,可你要是不合作的话,我估计至少有十几条汉子会挺乐意进来逼你把这些药片吞进喉咙里的。

好吧,布兰克先生说,口气开始缓和一些。但有一个条件。

条件?你在说什么?

要我把这些药片吞下去,首先你得把衣服脱了,让我摸摸你的身子。

索菲觉得这个建议简直是太可笑了,猝然发出一阵大笑——有点像是多年前在结冰的池塘边布兰克先生童年时那个索菲的样子。接下来,更有些加重侮辱的意思,她甩出了那句未加思索的话:别犯傻。

噢,布兰克脑袋朝后一仰,好像遭人当头一击。噢,他呻吟着。你愿意说什么都可以,女人。但别说这话,求你了。别这么说。除了这句话,别的怎么说都行。

布兰克先生眼里倏然噙满了泪花,还没等他意识到,泪水就从他脸上滚落下来,老人真就伤心地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