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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降落比起飞要好过一点。本来我已经做好了害怕的准备,准备陷入又一次口吐白沫的癫狂和精神错乱,然而当机长通知大家飞机即将下降的时候,我却感到出奇的镇定和平静。上升和下落的感觉大概有所不同,我心想,一个是与大地失去联系,一个却是返回坚实的地面。一个是告别,另一个是重逢,而且也许开头比最后要更好受,我觉得,也可能是因为我发现了(十分简单)死神一天只会来吓你一次。我转向阿尔玛,抓住她的胳膊。她正讲到海克特和芙芮达拉开了恋爱的序幕,说到他如何在那个晚上彻底崩溃,并把真相向她和盘托出,然后她又接着描述了芙芮达那令人吃惊的反应(那颗子弹已经赦免了你的罪行,她说,你把我的生命还给了我,现在我要把你的生命还给你),但当我把手放到她胳膊上时,她突然停住不讲了,说了一半的句子和思路骤然中断。她微笑着,探过身来亲吻我——先是脸颊,然后是耳朵,再是嘴巴。他们深深地坠入了爱河,她说,如果我们不小心一点,我们就会跟他们一样。

听到这些话大概也起了一点作用——使我不再感到那么害怕,那么容易彻底垮掉——而且,这个动词是多么合适啊,只要用两个带的句子就可以总结我过去这三年的历史。一架飞机从天上坠了下来,所有的乘客都遇难了。一个女人坠入了爱河,一个男人也跟着坠了进去,飞机在下降,但他们两个连一分一秒都没想到过死。半空中,机身开始倾斜,陆地的风景翻转着掠过舷窗,我们进入了最后的俯冲阶段,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是阿尔玛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可能,还有东西在前面等着我,只要我有勇气朝它走过去。我聆听着换挡时发动机发出的音乐声。机舱里的噪声变得越来越大,舱壁在颤抖,接着,几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飞机的轮子已经触到了地面。

我们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上路。飞机液压舱门打开,我们穿过机场大厅,分别在男女卫生间稍作停留,然后找电话打给农场,买去苏埃诺镇路上喝的水(尽可能地多喝水,阿尔玛说,这儿海拔高,要防止脱水),到停车场取阿尔玛的斯巴鲁旅行车,最后是上路前给车子加满汽油。那是我第一次去新墨西哥。正常情况下,我也许会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用指头点点那些岩层和张牙舞爪的仙人掌,问问这座山脉或那片多瘤的灌木丛叫什么名字,但海克特的故事太吸引人了,我根本无暇他顾。阿尔玛和我正在经过北美洲最有特色的地区,但从效果上说那跟我们坐在一间灯光熄灭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毫无区别。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还要在那条路上走好几次,但我几乎不记得自己第一趟时看到了什么。无论何时,当我想起坐在阿尔玛那辆撞得不成样子的黄色汽车里的情形,唯一栩栩如生的是我们说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和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和她的声音——以及透过车窗上一道裂缝向我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但大地本身却不见了。它当然在那儿,但我现在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去看它一眼。或者,我看了,但由于我太分心了,根本没记住自己看见了什么。

他在医院里一直住到2月初,阿尔玛说,芙芮达每天都去探望他,当医生终于说他已经好得可以出院的时候,她说服母亲让他在她们家里休养身体。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又过了六个月他才完全康复。

芙芮达的母亲对此同意吗?六个月可是段很长的时间。

她乐坏了。芙芮达以前一直是个野孩子,属于在二十年代末长大的那些思想解放的波西米亚女孩之一,对桑达斯基除了鄙视之外别无其他。斯贝林家在1929年的经济大崩溃中有百分之八十的资产完好无损地幸存了下来——用芙芮达喜欢的说法,那意味着他们家仍然属于中西部高级愚民阶层的核心集团。那是一个狭小的世界,里面尽是些步履维艰头脑迟钝的共和党女人,主要的娱乐活动是无趣的乡村俱乐部舞会和漫长、愚蠢的酒宴。一年一次,芙芮达会咬紧牙关回家过圣诞节,为了她母亲和她已婚的哥哥——弗雷德里克,他和他的妻子跟两个孩子住在城里——而忍受一番可恶的社交活动。到了1月2日或3日,她就会匆匆赶回纽约,并发誓再也不回来了。那一年,当然,她没有参加任何聚会——也没有回纽约。因为她和海克特恋爱了。在她母亲看来,任何能让芙芮达留在桑达斯基的事情都是好事。

你是说她也不反对他们的婚事?

芙芮达公开反叛家庭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就在枪击发生的前一天,她还在跟她母亲说打算搬到巴黎去,并可能再也不踏上美国的土地。那正是她那天上午去银行的原因——为了从她的账户上取钱去买机票。斯贝林夫人做梦也没想到会从她女儿的嘴里听到结婚这个词。面对这一奇迹般的转变,她怎能不去拥抱海克特,并把他迎进家门?事实上,芙芮达的母亲不仅不反对,而且还亲自操办了这次婚礼。

于是海克特的生命又在桑达斯基重新开始了。他凭空信手拈来了一个城市名字,并就此说了一大堆的谎话,然后他又让谎话成真。这简直太奇特了,你不觉得?哈伊姆·曼德尔鲍姆变成了海克特·曼,海克特·曼变成了赫尔曼·莱斯,接着呢?赫尔曼·莱斯又变成了谁?他还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吗?

他又叫回了海克特。芙芮达就是那么叫他的。我们全都那么叫他。他们结婚后,海克特又变成了海克特。

但不会是海克特·曼。他不会那么不小心,是不是?

海克特·斯贝林。他用了芙芮达的姓。

哇哦。

别惊讶。那只是出于实际。他不想再做莱斯了。那个名字代表着他生命中犯过的所有错误,如果他要给自己另外取一个新名字,为什么不干脆就用他爱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呢?他似乎从未背弃过那个名字。他已经做了五十多年的海克特·斯贝林。

最后他们怎么到了新墨西哥?

他们在蜜月里开车到西部旅行,然后决定留下来。海克特有许多呼吸方面的问题,事实证明那儿干燥的天气对他有好处。

那时候有许多艺术家跑到那边。梅布尔·道奇笔下的那些人都挤在陶斯镇上,D.H.劳伦斯,乔琪亚·欧姬芙。那和他们有关吗?

毫无关系。海克特和芙芮达住在州的另一边。他们甚至从未遇到过这些人。

他们1932年搬到那儿。昨天,你说海克特在1940年又开始重新拍电影。隔了八年。那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们买了四百英亩的土地。那个年代价格低得难以置信,我想他们只花了几千美元就买下了全部地产。芙芮达来自一个富裕家庭,但她自己并没有多少钱。只有一点她祖母留下的遗产——一万到一万五千美元,大概就那么多。她母亲从来都愿意替她支付开销,但芙芮达不接受她的帮助。她太骄傲,太固执,太独立。她不想成为依赖父母的寄生虫,所以她和海克特不可能雇一大帮工人为他们造房子。没有建筑师,没有工程承包商——这些东西他们都负担不起。幸好,海克特知道怎么做。他从他父亲那儿学过木匠,给电影做过道具,所有这些经验都使他们得以把费用降到最低。他自己设计了房子,然后或多或少是他和芙芮达一手把它建了起来。房子非常简陋。一座六间屋的土砖房,只有一层。他们的唯一帮手是三个住在城郊打零工的墨西哥兄弟组成的工程队。最初的几年,他们甚至都没有电。他们有水,当然,他们必须得有水,但也花了好几个月他们才找到水源开始挖井。那是第一步。那之后,他们选定了建屋的地点。然后他们画了图纸,动手施工。所有这些都要花时间。他们并不只是搬到那儿就住进去。那是一片荒芜的原始地区,一切都要白手起家。

然后呢?一旦房子造好了,他们又拿什么打发时间呢?

芙芮达是个画家,所以仍然回头做她的画家。海克特则读书,继续记日记,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种树。那成了他的主要活动,成了他在接下来几年里的工作。他在房子周围清理出了好几英亩的土地,然后,一点点地,他铺设了一套精巧的地下灌溉管道系统。那就使建造花园成了可能,而一旦花园粗具规模,他又开始忙于种树。我没全部数过,但至少有两三百棵。三叶杨和刺柏,白杨和矮松,柳树和白栎树。而原先那里除了丝兰和山艾树什么都没有。海克特把那儿变成了一座小小的森林。过几个小时你就会亲眼看到了,对我来说那是尘世间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做梦我也猜不到会这样。海克特·曼,园艺家。

他很幸福。也许比他一生中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幸福,但随之而来的则是彻底地丧失斗志。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照顾芙芮达和打理他的那块自留地。在经历过那些年的风雨之后,这让他感到很满足,甚至好像太满足了。他还在赎罪,你知道。只是他已经不再试图毁灭自己。即使到现在,他还在说那些树才是他最大的成就。比他的电影要好,他说,比他曾经做过的任何事情都要好。

他们靠什么挣钱?如果手头那么紧,他们怎么维生?

芙芮达在纽约有朋友,那些朋友大部分都有关系。他们会帮她找事做。画童书插图,替杂志画插画,这样那样的自由工作。收入不多,但能让他们活下去。

这么说,她想必有些天分。

我们在说的可是芙芮达,戴维,而不是什么上流社会里的附庸风雅之辈。她有很高的天赋,对艺术创作有一种真正的热爱。她有次对我说她觉得自己没有成为一名伟大画家的才华,但接着她又补充说,如果那次没有遇见海克特,她也许会用毕生的时间去试图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她已经多年没有画画了,但她还是画得像个天才。线条流畅、柔和,结构感极佳。当海克特重新开始拍电影时,她担任了美工,设计了道具和服装,并帮忙建造了电影的布景。她是整个拍摄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在沙漠里过着一穷二白的生活。哪来的钱让他们拍电影?

芙芮达的母亲死了。遗产价值三百多万美元。芙芮达继承了一半,另外一半归了她哥哥,弗雷德里克。

那就解决了资金问题,是不是?

当时那可是一大笔钱。

现在也还是一大笔钱,但光有钱还不够。海克特发过誓再也不碰电影。那是你几个小时前才告诉我的,而现在他突然又回头导起了电影。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

芙芮达和海克特有一个儿子。小撒迪厄斯·斯贝林,名字随芙芮达的父亲,昵称叫泰迪、泰德或者泰波尔——他们用各种叫法叫他。他生于1935年死于1938年。一天早上他在父亲的花园里被一只蜜蜂蜇了。他们发现他躺在地上,全身肿胀,等他们开车把他送到三十英里外的医生那里时,他已经死了。想象一下那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

我能想象。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想象的,那就是这件事了。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

不要紧。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所讲的那种感受,理解那种状况无须什么智力训练。泰德和托德。不可能有比那更相近的名字了,是不是?

不过……

别不过了。接着讲……

海克特崩溃了。几个月过去,他什么都没做。他坐在屋子里发呆;他透过卧室窗户望着天空;他研究自己的手背。并不是说芙芮达的日子不难过,但他比她的情况要严重得多,他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助。芙芮达至少够坚强,知道男孩的死是个意外,是因为他对蜜蜂过敏,但海克特却把那看成是一种上天的惩罚。他太幸福了。他的日子太好过了,所以现在命运给了他一个教训。

拍电影是芙芮达的主意,对不对?在她继承了那些钱之后,她说服了海克特重回老本行。

多多少少。他已经接近精神失常,她知道她必须介入并采取行动。不光是为了拯救他,也是为了拯救她的婚姻,拯救她自己的生活。

而海克特对此表示赞同。

一开始没有。但随后她威胁要离开他,最终他投降了。他并非很不情愿,这里我应该补充一句。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操旧业。十年来,他一直在梦想着摄影机角度、灯光设置、剧本创意。那是他唯一真正想做的一件事,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对他有意义的一件事。

但他的誓言怎么办?他怎么才能让自己的誓言名正言顺呢?从你告诉我的所有那些关于他的事情上,我看不出他会那样做。

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然后他跟魔鬼签了一个协议。如果一棵树在森林里倒下但没有人听到它倒下,那么它到底算不算发出了声响呢?那时海克特已经读了很多书,对哲学家们的那些诡辩了如指掌。如果有人拍了一部电影但没有人看过,那么这部电影到底算不算存在呢?那就是他为自己的举动所找的理由。他拍的电影将永远都不会公之于众,他纯粹是为了拍电影的乐趣而拍电影。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虚无主义行为,而他却一直坚持到了现在。想象你知道自己擅长某事,你的水平是如此之高,如果人们能看到你的作品,全世界都会对你肃然起敬,然而,你却把自己藏起来,把自己同世界隔绝开来。那样做需要极度的专注和苛刻——甚至还要有一点疯狂。海克特和芙芮达都有点儿疯了,我想,但他们确实达到了某种非同寻常的境界。艾米莉·狄金森也默默无闻地写作,但她想要发表自己的诗。凡·高想要卖掉自己的画。就我所知,海克特是第一个事先就有意识地抱着毁灭作品的心态进行创作的艺术家。当然,还有卡夫卡,他叫马克斯·布诺德烧了他的手稿,但在最后一刻,布诺德没有下手。但芙芮达会。那点毋庸置疑。海克特去世第二天,她就会把他的那些电影堆到院子里烧个精光——包括他所拍的每一份拷贝,每一寸底片,每一格画面。保证会。而你我将是唯一的见证人。

总共有多少部电影?

十四部。十一部九十分钟左右的长片,还有另外三部不到一个小时。

我想他不会再拍喜剧了,对不对?

《来自反世界的报告》《玛丽·怀特之歌》《密室中的旅行》《石林伏击记》。这是其中一些电影标题。它们听起来并不太好笑,不是吗?

不,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标准的闹剧名称。但希望不会太闷。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闷”这个词。我没发觉它们闷。有些严肃,没错,而且相当奇特,但不闷。

你是怎么定义“奇特”的?

海克特的电影极为个人化,贴近生活,毫不装腔作势,但总有某种幻想的成分穿插其中,有种怪诞的诗意。他打破了许多规则。他做了许多电影导演不敢做的事。

比如说?

首先是画外音。在电影中用画外音来叙述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缺点,是一种影像不能发挥作用的标志,但海克特在他的许多电影里却大量使用了画外音。其中有一部,《光之史》,根本没有一句对话。从头到尾完完全全都是旁白。

他还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我的意思是,他故意做的。

他已经脱离了商业圈,那意味着他可以无拘无束地工作。海克特利用他的自由对许多其他电影人禁止触及的题材进行了探索,尤其是在四五十年代。裸体。真刀真枪的性交。分娩。撒尿、拉屎。这些镜头一开始会有点震撼,但那种震撼很快就会消退。毕竟,它们是生活中自然的一部分,只是我们不习惯看到它们展现在银幕上,所以我们才会一时间大惊小怪。海克特并没有在那上面做太多文章。一旦你领会了他作品的意图,那些所谓的禁忌和直白的画面就会融入到故事的整体构架中。在某种程度上,这些镜头对于他也是一种保护措施——以防万一有人想把拷贝带走。他必须确保他的电影不被公映。

而你的父母则是他的得力助手。

那是一套接力式的、自己动手的作业模式。海克特自己写剧本,自己导演,自己剪辑。我父亲负责灯光和摄影,拍摄完成后,他和我母亲负责所有的后期工作。他们洗印胶片、剪辑底片、混音,打理一切,直到最后拷贝放进铁盒装好为止。

就在那个农场里?

海克特和芙芮达把他们的农场变成了一座小型电影厂。他们在1939年5月开始动工,1940年3月完工,结果他们建造了一个独立自主的小世界,一个私人的电影拍摄基地。其中一栋建筑里有一座双声道的摄影棚,里面还有另外一些区域用来做木工间、裁缝间、更衣室以及存放布景和服装的储藏室。另一栋建筑则是做后期制作的。他们不敢冒险把胶片送到外面的商业洗印间去冲洗,所以他们建了自己的洗印间。那占据了建筑的一翼。另一翼是剪辑设备、放映室和一间储存拷贝和底片的地下室。

这些设备可都不便宜。

建那个地方花了他们超过十五万美元。但他们付得起,而且大部分东西只要买一次。摄影机要好几台,但剪辑机、放映机和光学洗印机都只要一台就够了。当他们所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之后,他们便开始在严格控制的预算下进行拍摄工作。芙芮达继承的遗产会生利息,所以他们动用本金时尽可能地节约。他们的制作都是小成本。如果他们想延长那笔钱的使用时间,并一直维持下去,他们就必须那么做。

芙芮达负责道具和服装。

还有其他事。她也是海克特的剪辑助理,在电影拍摄过程中,她则在几个不同的岗位间不断切换。剧本指导,传声器吊杆操作员,调焦员——无论什么,就看那天,那个时候需要什么。

那你的母亲呢?

我的菲亚。我那美丽亲爱的菲亚。她是个演员。她1945年来到农场,在一部电影里扮演一个角色,然后她与我父亲相爱了。那时她还才二十出头。之后她出演了他们拍的每一部电影;大部分时候都是女主角,但她同时也在其他方面帮了很多忙。缝制服装,绘制布景,给海克特的剧本提建议,和查理一起在洗印间里工作。那正是他们了不起的地方。在那儿没有人只做一样事。他们全都参与其中,他们投入的时间多得难以置信。连续数月艰苦的前期准备,再连续数月的后期制作。拍电影是件漫长而复杂的事情,他们这么少的人却要做那么多的事,所以他们的进度极其缓慢。通常完成一部电影要花掉他们大概两年的时间。

我能理解为什么海克特和芙芮达想待在那儿——或者说部分能理解,我尽量试着去理解——但你的父母亲却还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查理·格兰德是个很有才华的摄影师。我研究过他的作品,我知道他在1928年和海克特一起工作的情况,他没有理由抛下自己的事业。

我父亲刚刚经历了一场婚变。他已经三十五岁,即将三十六岁,但他还是没有进入好莱坞一线DP的行列。在拍了十五年的电影之后,他还在拍那些B级片——那还是当他有工作的时候。西部片、波士顿黑色犯罪电影、儿童连续剧。的确,查理有着非同一般的天分,但他是个安静的人,表面上总给人某种不太自在的感觉,而人们常常把那种腼腆错当成傲慢。他接连错失了几个好的工作机会,没过多久这开始对他产生了消极影响,他的自信渐渐被吞噬殆尽。当他的第一任妻子离开他时,他沉沦了好几个月。饮酒过度,自我愧疚,跟不上工作节奏。就在那时海克特打来了电话——正当他潦倒失意的时候。

那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同意那样做。没人拍片子不想让别人看到。那说不通。既然那样,把胶片装到摄影机里究竟意义何在?

他无所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置信,但对他而言工作就是全部。结果是第二位的,几乎无关紧要。许多电影人都是那样——尤其是那些下层、蓝领和普通工作人员。他们乐意干活。他们喜欢那种把手放到机器上让它听从自己使唤的感觉。那跟艺术或创意无关。你只是专心致志地去做某件事并把它做好。我父亲在电影业里沉沉浮浮,但他喜欢拍电影,而海克特给了他拍电影的机会,并且不用再操心别的事。如果换成其他人,我也怀疑他会不会去。但父亲热爱海克特。他总说在万花筒公司为海克特工作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接到海克特电话的时候肯定吓了一跳。十多年过去了,突然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死人的声音。

他以为有人在跟他开玩笑。此外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正在跟一个幽灵说话,由于我父亲不相信有什么幽灵,所以他对海克特说去死吧,然后挂了电话。海克特不得不又打了三次电话才让他接受事实。

那是什么时候?

1939年底。11月或12月,就在德国侵占波兰之后。到了2月初,我父亲住进了农场。那时海克特和芙芮达的新屋已经落成,于是他便搬进了老屋,就是他们刚到那儿时所建的那栋小房子。那是我小时候跟父母一起住的地方,也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在那栋六个房间的土砖房里,在海克特那些大树的树荫下,写我那愚蠢而永无止境的书。

但其他那些来农场的人怎么办?有演员进来,你说过,而且你父亲也需要一些技术上的助手。只靠四个人是不可能拍电影的。这即使我也知道。也许他们可以独立完成拍摄前期和后期的工作,但拍摄本身却不行。而一旦你让人们从外面进来了,你又怎么还能保住秘密呢?你怎么才能不让他们说出去呢?

你可以告诉他们说你们是在为别的某个人工作。你们可以假装自己被一个来自墨西哥城的古怪的亿万富翁雇了,那个人是如此喜爱美国电影,所以他在美国的荒野上建造了自己的电影厂,并委托你们来替他拍电影——那些电影除了他本人以外任何人都看不到。那是事先讲好的。如果你要去蓝石农场拍电影,你就得明白你的作品将只有一个观众能看到。

那太荒谬了。

或许,但很多人都信以为真。

除非你走投无路了才会相信那样的事情。

你没怎么跟演员在一起待过,是不是?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走投无路的人。他们当中百分之九十都处于失业状态,如果你能提供他们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他们是不会问很多问题的。所有他们想要的就是工作机会。海克特不求出名。他对明星不感兴趣。他只想要称职的专业演员,而且因为他写的剧本里人物都很少——有时只有两三个角色——所以找起人来并不难。等他完成了一部电影,准备继续拍下一部的时候,已经又有新的一拨演员供他挑选。除了我母亲,同一个演员他从未用过两次。

好吧,把所有其他人都忘掉吧。那么你呢?你第一次听到海克特·曼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你只知道他叫海克特·斯贝林。你是多大时才意识到海克特·斯贝林和海克特·曼是同一个人的?

我一直都知道。我们在农场有一整套万花筒公司时期的默片,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已经把它们看了不下五十遍。当我学会认字的时候,我注意到海克特后面是曼,而不是斯贝林。我问我父亲,他说海克特年轻当演员时曾用过一个艺名,但现在他已经不当演员了,所以他也不再用那个名字了。当时我感觉那个解释似乎很合理。

我还以为那些影片都丢了。

差一点。正常情况下,它们是应该丢了。但就在汉特准备宣布破产的时候,就在司法官前来没收财产封住大门的前一两天,海克特和我父亲破门闯入了万花筒公司的办公室,偷走了那些影片。底片不在那儿,但他们把十二部电影的拷贝全都带走了。海克特把它们交给了我父亲保管,两个月后海克特不见了。当1940年我父亲搬到农场的时候,他把这些影片一起带了过去。

海克特对那有何感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应该有何感觉?

那正是我要问你的。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高兴。他当然高兴。他为这些小电影而自豪,他很高兴它们能回来。

那为什么他要等那么久才又把它们寄出去?

是什么让你认为那是他干的?

我不知道,我以为……

我以为你知道。那是我。那是我干的。

我猜也是。

那你怎么不说?

我觉得我没资格说。万一那是个秘密呢。

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戴维。无论我知道什么,我都希望你也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寄出那些电影完全是盲目的,是你发现了它们。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把它们全都找出来的人。那让我们成了老朋友,不是吗?虽然我们昨天才碰面,但其实我们已经一起共事了好多年。

你玩了一把不可思议的花招。我跟去过的每个地方的负责人都谈过话,他们没有一个知道你是谁。在加利福尼亚时,我和汤姆·拉迪——太平洋电影档案馆的头儿——吃过一次午饭。他们是最后一个收到海克特·曼神秘礼盒的地方。当东西寄达他们那儿的时候,你那样做已经有些年头了,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汤姆说他甚至都没费神打开包裹。他直接把它送到了联邦调查局检查指纹,但他们在盒子里没有找到任何指纹——一点都没有。你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我戴了手套。如果我要特意保守秘密的话,我当然不会疏忽像那样的细节。

你是个聪明女孩,阿尔玛。

我当然聪明了。我是这辆车里最聪明的女孩,我敢说你没法证明我不是。

但你怎么才能说服自己背着海克特那样干呢?做决定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你。

我事先跟他说过。那是我的主意,但我并没有擅自行动,一直到他给我开了绿灯。

他是怎么说的?

他耸耸肩。然后他给了我一个小小的微笑。无所谓,他说,你想做什么都行,阿尔玛。

所以他没有阻止你,但他也没有帮你。他什么都没做。

那是1981年11月,大概七年前。我回到农场参加母亲的葬礼,那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段糟糕的日子,怎么说呢,一切结束的开始。我有些无法接受,我承认。我们将她下葬时她才五十九岁,我根本没有思想准备。粉碎。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词:一种粉碎性的悲伤。仿佛我内心的一切都变成了尘埃。他们已是那么苍老。我抬头四下张望,突然意识到他们都已经不行了,一切都结束了。那时我父亲八十岁,海克特八十一,也许下一次我抬头张望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全都不在了。那对我是个巨大的打击。每天早上,我都会跑进放映室看我母亲的那些老电影,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而我也已经哭得肝肠寸断。那样过了两个星期之后,我决定回家。我当时住在洛杉矶。我在一家独立制片公司有份工作,他们要我回去上班。我都准备要动身了。我都已经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订好了机票,但在最后一刻——确切地说,是在农场的最后一夜——海克特叫我留下来。

他说出理由了吗?

他说他打算把一切都讲出来,但他需要有人帮他。他自己没法干。

你是说写书是他的主意?

完全是他的主意。我自己从未动过那样的念头。即使我想过,我也不会跟他提。我没那个胆。

他害怕了。那是唯一的解释。他害怕了,所以他无法再保持沉默。

我也是那么想的。但我错了,你也错了。海克特改变想法是因为我。他对我说我有权知道真相,如果我愿意留在那儿听他说,他答应把整个故事都告诉我。

好吧,我姑且接受那种说法。你是家庭的一分子,现在你成人了,你应该知道家庭的秘密。但私下的忏悔怎么会变成一本书呢?忏悔是他个人对你的一种倾吐,但书是面对全世界的,而一旦他把他的故事告诉了全世界,他的人生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那只是在书出版了而他还活着的情况下。但他不会还活着。我向他保证在他死之前不把书给任何人看。他答应告诉我真相,我答应书在他死后才会公开。

你从没想过他可能是在利用你吗?你写你的书,没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会被公认为是本重要的书,与此同时,海克特将通过你而永垂不朽。不是因为他的电影——它们那时将已不复存在——而是因为你写他的那些事情。

有可能,什么都有可能。但我其实并不太在意他的动机。他那么做或许是出于恐惧,出于虚荣,出于最后一刻突如其来的悔意,但无论如何,他告诉了我真相。那才是最关键的。说出真相是很难的,戴维,在过去这七年里,海克特和我一起渡过了许多难关。他向我提供了他可能提供的一切——他所有的日记、信件,他能找到的所有证明文件。就目前来说,我甚至根本都没想过出书的事。不管它会不会出版,写作那本书都已经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

芙芮达对这一切作何想法?她有没有帮你们?

她对此感觉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尽量配合我们。我想她并不赞同海克特的做法,但她又不想跟他对着干。很复杂。一切与芙芮达有关的都很复杂。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把海克特的那些老电影寄出去的?

在事情的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他,我把那个提议当成是一个测验,看他对我是不是坦诚。如果他拒绝了我,我想我就不会留下了。我要让他牺牲一些东西,以表示他的诚意。对此他心领神会。我们从未就此说过太多,但他心里有数。那就是为什么他没有阻止我的原因。

但那还是不能证明他对你说的都是实话。你把他的老电影重新传播了出去。那有什么不好?现在人们又记起他了。佛蒙特一个疯狂的教授甚至为他写了本书。那跟他的故事是真是假毫不相干。

每次他告诉我什么事情的时候,我都会跑去查证一番。我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我追踪到了布莉姬·奥夫伦的遗骨,我翻出了关于桑达斯基银行枪击案的老新闻。我跟许多四五十年代在农场工作过的演员谈过话。没有任何不符之处。当然,有些人找不到了,另外有些则已经死了。比如朱尔斯·布劳斯坦。我至今还没找到任何有关西尔维亚的消息。但我去斯波坎找到了诺拉。

她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至少三年前还活着。

她怎么样?

她在1933年嫁给了一个叫法拉第的男人,生了四个孩子。这些孩子又造出了十一个孙子,就在我去拜访的时候,其中一个孙子正要给他们添个重孙子。

太好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听到这个消息我确实很高兴。

她教了十五年的四年级,然后他们让她当了校长。她一直当到1976年退休。

换句话说,诺拉还是那个诺拉。

当我去那儿的时候她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感觉上她仍然跟海克特向我描述的一模一样。

那么赫尔曼·莱斯呢?她还记得他吗?

我提到他名字的时候她哭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然后那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哭了。就跟你我哭的时候一样。就跟所有人哭的时候一样。

天呐。

她是那样地震惊和不知所措,以至于她不得不起身离开了房间。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握住我的手说她很抱歉。她是很久以前认识他的,她说,但她一直都在挂念着他,过去的五十四年里,他没有一天不在她的脑海里。

这是你编的。

我没编。如果当时我不在那儿,我自己也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所有这些都是真的,一切都正如海克特所说。每次我以为他在撒谎的时候,事实都证明他说的是真话。那就是为什么他的故事令人如此难以接受,戴维。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