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晚天空中没有月亮。当我走下汽车,双脚踏上地面,我记得我自言自语地说:阿尔玛抹着红色的口红,汽车是黄色的,天上没有月亮。在主屋后面的黑暗中,我可以模糊地分辨出海克特那些树的轮廓——大片的阴影在风中晃动。

《死人回忆录》的开头有一段关于树的描写。我发觉当我们走向前门时自己正在想着那段话,正在试图回忆起我对夏多布里昂那本两千页的书中第三段的翻译,那段话以“我喜欢这块地方;它替代了我父亲的田园”开始,以下面几句话结束:我深爱我的树。我为它们吟诗作赋。它们当中没有一棵我不曾亲手照料,没有一棵我不曾为之除过害虫——侵蚀树根的蚁虫,粘在树叶上的毛毛虫。我给它们每棵树都取了名字,就好像它们是我的孩子。它们就是我的家人。我别无所有,我只希望,自己能死在它们的身旁。

我没指望那天晚上能见到他。阿尔玛从机场给农场打电话时,芙芮达告诉她等我们到时海克特可能已经睡了。他还在撑着,她说,但她觉得至少要到明天早上他才能跟我说话——假如他能坚持到那时候。

过了十一年,我仍然在怀疑,如果我们进门前我停下来转过身,会发生什么。如果我没有揽住阿尔玛的肩膀径直走向房子,而是停下一会儿,望向另一半的天空,发现一轮巨大的圆月正在照耀着我们,情况又会如何?那样的话,还能说那晚天上没有月亮吗?那还算是真话吗?如果我偷懒没有转身朝后看,就可以那么说,那就仍然是句真话。如果我没有看见月亮,那么月亮就不在那儿。

我并不是说我就真的偷懒了。我一直在留神观察,想把周围发生的一切都看进眼里,但毫无疑问还是有许多东西被我错过了。不管喜不喜欢,我只能写下那些我所看见和听见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我没有看见、没有听见的东西。这并非是一种认输的表示,这只是一种方法论的声明,一种原理的陈述。如果我没有看见月亮,那么月亮就不在那儿。

我们进屋还不到一分钟,芙芮达就领着我去了二楼海克特的房间。什么都来不及看,除了四下草草的一瞥,除了一些极为粗略的第一印象——她银色的短发,握手时她坚实有力的手掌,她眼中的疲惫——在我正要说那些客套话之前(谢谢你让我来,我希望他感觉好点了),她告诉我海克特还醒着。他现在就想见你,她说,随后突然我就看到她已经背对着我上楼了。根本没时间参观一下房子——我只注意到它很大,布置得很简洁,墙上挂着许多素描和油画(可能是芙芮达的,也可能不是)——也没工夫去考虑为我们开门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人,那个人的体形是如此之小,在阿尔玛弯腰亲他脸颊之前我甚至都没发现他。随即芙芮达走进了房间,虽然我记得两个女人拥抱了,但我却回忆不起我上楼时阿尔玛是否在我身边。那一刻我似乎失去了她的踪影。我在脑海里寻找她,但却从没能找到过。当我走到了楼梯顶端,不可避免地,芙芮达也不见了。那说不通,但我记得的就是那样。无论何时我回想起自己走进海克特房间的情形,我总是一个人。

最使我惊讶的,我想,是他拥有身体这个简单的事实。直到我看见他躺在床上为止,我都从未真正相信过他的存在。至少,不是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不是像我对阿尔玛或对自己那样的相信,不是像我对海伦或者甚至对夏多布里昂那样的相信。我很难让自己承认海克特也有手和眼睛,手指甲和肩膀,有脖子,有左眼——承认他是有形的,而不是一个幻影。他在我脑袋里待的时间太长了,简直难以想象他还会存在于什么别的地方。

瘦骨嶙峋,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双手;多节的手指和暴突的青筋;下巴下面萎缩塌陷的皮肤;半张着的嘴。我走进房间时他正背朝下躺着,手臂放在被子外面,他醒着,但悄无声息,眼睛看着天花板,处于一种恍惚的出神状态。不过,当他朝我的方向转过来,我看见他的眼睛是海克特的眼睛。满是皱纹的面颊,有一道道凹槽的额头,垂着赘肉的喉咙,乱蓬蓬的白发——但我还是能认出那是海克特的脸。离他留着小胡子穿着白外套已经有六十年了,但那个他并没有完全消失。他变老了,变得很老很老,但一部分的他仍然在那儿。

齐默,他说。坐在我旁边,齐默,关掉那盏灯。

他的声音很虚弱,有痰堵着,发出一种低低的,仿佛叹气一般不太清晰的轰隆声,不过那已经足以让我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发我名字结尾的r音时有一点轻微的卷舌,我伸手关掉床头柜上的灯,心想如果我们接下去说西班牙语不知他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灯关掉后,我发现在房间的远角还亮着一盏灯——一盏有宽大羊皮灯罩的落地灯——一个女人正坐在灯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我眼睛扫到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她把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不仅是因为受惊,而且也因为她微小的体形,就和楼下开门的那个男人一样小。他们两个都只有四英尺高。我记得我听到了海克特在我背后笑(一声微弱的呼哧声,一声极低的耳语般的笑声),接着那个女人朝我沉默地点点头走出了房间。

那是谁?我说。

不用怕,海克特说,她叫肯奇塔。她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我没看到她,仅此而已。吓了我一跳。

她哥哥胡安也住在这儿。他们是小矮人。不会说话的奇异小矮人。我们全靠他们。

你要我把那个灯也关掉吗?

不用,这样很好。不那么刺眼了。可以了。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向前倾,想让自己的位置尽量靠近他的嘴。房间另一头传来的灯光跟一支蜡烛的光差不多亮,但那已经可以让我看清海克特的面孔,望进他的眼睛。床上方悬着一圈苍白的光晕,房间里弥漫着一片暗影斑驳的昏黄。

时间总是过得太快,海克特说,但我并不害怕。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不得好死。谢谢你来这儿,齐默。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阿尔玛很会说服人。你早就该让她来找我。

你让我惊诧得不知所措,先生。一开始,我对你所做的事情无法接受。但现在我觉得很高兴。

我什么都没做。

你写了本书。我把那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你要选择我?你那样做是为了什么,齐默?

你让我笑了。那就是全部。你啪的一声撬开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那之后你成了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这些你的书里都没写。你的书对我那些留着小胡子的旧作表示了敬意,但你没有说到自己。

我不习惯谈论自己。那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阿尔玛曾提到巨大的悲哀,无法形容的伤痛。如果我帮你熬过了那些伤痛,那它也许是我做过的最大的善事。

我曾经想死。听过下午阿尔玛告诉我的那些事之后,我才知道你也有过同样的境遇。

阿尔玛告诉你那些事情是对的。我是个荒谬的人。上帝跟我开了许多玩笑,你知道得越多,就越能理解我的电影。我很想听到你对它们的看法,齐默。你的意见对我非常重要。

我对电影一无所知。

但你对其他领域有研究。我也读了你其他的书。你的翻译,你关于诗人的著作。你在兰波的问题上花了多年时间并非是出于偶然。你明白背弃某样东西意味着什么。我很欣赏一个人能那样去思考。这使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迄今为止都没有任何人给过你意见,你也过来了。为什么现在突然需要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这儿还生活着其他人,我不能只考虑自己。

就我所知,你和你妻子一直是一起工作的。

是的,那没错。但还要考虑到阿尔玛。

那本传记?

是的,那本她正在写的书。她母亲死后,我意识到那是我欠她的。阿尔玛几乎一无所有,为了让她今后生活得好点,似乎值得放弃一些我自己的想法。我开始表现得像个父亲。在我身上可能会发生各种事情,这还不算是最糟的。

我还以为查理·格兰德是她父亲。

他是。但我也是她的父亲。阿尔玛是这片土地的孩子。如果她能把我的生活写成一本书,那么也许她的情况会慢慢好转起来。别的不说,至少那是个有趣的故事。一个愚蠢的故事,或许,但不乏有趣的时候。

你是说你已经不再考虑自己了,你已经放弃了。

我从未考虑过自己。能让自己成为他人引以为戒的例子,何乐而不为?也许它还会让他们发笑。那将是个很好的结果——再次让人们因我而发笑。你笑了,齐默。也许其他人也会跟着你笑。

我们才刚刚找到感觉,刚刚开始进入谈话的正题,但就在我想出对海克特最后那句话的回应之前,芙芮达走进房间,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让他休息了,她说,你们明天早上可以接着谈。

像那样被打断确实令人沮丧,但我不可能拒绝。芙芮达让我跟他在一起待了才不到五分钟,但他已经征服了我,已经使我比自己原先预想的要更喜欢他。如果一个人在奄奄一息时都能有那样的力量,我对自己说,可以想象他在正常情况下会是怎么样。

我记得在我离开房间前他说了句什么,但我记不得那句话到底是什么。一句简单而礼貌的话,但具体的词句现在我已经忘了。再聊,我想是,要么就是明天见齐默,一句普通的客套话,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含义——除了那也许说明他仍然相信自己有未来,尽管可能是很短暂的未来。当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他那只手冰冷的、爪子般的感觉,我还记得自己心里在想:这是真的。海克特·曼还活着,现在他的手正在碰着我。然后我记得我告诉自己要记住那只手的感觉。如果他不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话,那么它就将是我见过他活着的唯一证明。


最初的兴奋期过去之后,接下来是一段持续了几个小时的平静。芙芮达留在二楼,坐在我会晤海克特时坐的那把椅子上,阿尔玛和我下楼来到厨房,那儿是个宽敞的大房间,里面灯火通明,墙是石头的,有一只壁炉和一些看上去建于六十年代初的老式厨房设施。我喜欢待在那儿,我喜欢挨着阿尔玛坐在长长的木头餐桌前,感觉她碰着我的胳膊——就在片刻之前,海克特也曾碰过同样的位置。两种不同的手势,两种不同的记忆——一个叠着另一个。我的皮肤成了瞬间知觉的复写纸,每一次书写都留下了“我是谁”的印痕。

晚餐是热菜和冷盘的随意组合:小扁豆汤、腊香肠、奶酪、沙拉和一瓶红酒。服侍我们进餐的是胡安和肯奇塔,不会说话的奇异小矮人,虽然我不否认他们让我有点紧张,但我太关注别的事情了,所以并没有真正去注意他们。他们是双胞胎,阿尔玛说,他们十八岁就开始为海克特和芙芮达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注意到他们那构造完美的缩微体形,他们那粗糙的农夫面孔,以及他们热情洋溢的微笑和明显的善意,但我对看阿尔玛用手跟他们交谈比看他们怎么对她说话更感兴趣。让我吃惊的是阿尔玛的手语表达居然如此流畅,她只要飞快地转动和摆动几下手指就能弹出一串句子,加上它们又是阿尔玛的手指,我就更想看了。毕竟,时间不早了,很快我们就会上床。不管正在发生什么事,我都宁愿先去想那件事。

还记得那三个墨西哥兄弟吗?阿尔玛问。

那些最早帮他们建房屋的人。

洛普兹兄弟。他们家还有四个女孩,胡安和肯奇塔是他们第三个妹妹最小的孩子。海克特电影中的大部分布景都是洛普兹兄弟做的。他们总共生了十一个儿子,我父亲把其中的六七个培养成了电影技师。他们组成了一个团队。父亲们搭建布景,儿子们扛摄影机,推轨道车,负责录音、道具、杂务和灯光。这样持续了很多年。小时候我经常跟胡安和肯奇塔一起玩。他们是我在世界上最初的朋友。

终于,芙芮达下楼加入了我们在餐桌旁的行列。肯奇塔正在水槽边洗一只盘子(站在一个矮凳上,她那七岁小孩般的身体却以成人的效率工作着),当她瞥见芙芮达的时候,她给了她一个长长的、询问的眼神,似乎在等待指示。芙芮达点点头,于是肯奇塔放下盘子,用一块干布擦干手,离开了房间。什么话都没说,但很显然她是要上楼去陪海克特,她们在轮流守护他。

据我推算,芙芮达·斯贝林应该有七十九岁了。在听过阿尔玛的描述之后,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见到一个恶人——一个直来直去、令人生畏的女人,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但那天夜里和我们坐在一起的这个人却很温和,柔声细气,几乎有些矜持。没有口红或化妆,没有在头发上做任何修饰,但仍然很有女人味,仍然很美——从某种宽泛的、气质上的角度说。当我继续看着她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她属于那种很罕见的人,在那种人身上,精神最终战胜了肉体。年龄无损于这些人的魅力。它使他们变老,但却不能改变他们是谁,他们活的时间越长,他们的自我就体现得越加充分和强烈。

请原谅这里的混乱,齐默教授,她说,你来得不巧。海克特今天早上情况很糟,可当我告诉他你和阿尔玛正在路上的时候,他坚持要等你们。我希望他能受得了。

我们谈得很好,我说,我觉得他很高兴我来。

“高兴”这个词也许不太确切,但他可能,可能是挺激动的。你在这个家里可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教授。我相信你都知道了。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阿尔玛就插进来改变了话题。你和胡勒联系过吗?她问,你知道,他的呼吸听起来不太好。比昨天情况更差了。

芙芮达叹了口气,双手在脸上来回抹了几下——太少的睡眠,太多的焦虑和担忧使她筋疲力尽。我不想给胡勒打电话了,她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而不是对阿尔玛说,似乎在重复一个以前已经讨论过多次的话题),因为胡勒只会说带他去医院,而海克特不想去医院。他讨厌医院。他让我答应他不去医院,我答应了。不去医院,阿尔玛。所以,何苦再打电话找胡勒?

海克特有肺炎,阿尔玛说,他只有一只肺,他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所以你必须要找胡勒。

他想死在这栋房子里,芙芮达说,过去两天里,他每个小时都在跟我说这件事,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我已经答应他了。

如果你太累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他去圣约瑟夫医院,阿尔玛说。

那要得到他的许可,芙芮达说,而且我们现在不能跟他说,因为他睡着了。如果你愿意,明天早上我们可以试试,但我不想没有他的许可就擅自行动。

当两个女人在谈话的时候,我抬头看见胡安立在炉前的一只小矮凳上,正在用煎锅炒鸡蛋。炒好之后,他把蛋盛进盘子里,端到芙芮达坐的位子。鸡蛋又热又黄,热气从蓝色的瓷盘里旋转着上升——仿佛能看见鸡蛋的香味。芙芮达朝它们看了一会儿,但她似乎不明白那是什么。那也许是堆石头,也可能是某种从外太空掉下来的星际物质,但反正不是吃的,即使她认出了那是吃的,她也没有要把它们放进嘴里的意思。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但只啜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她非常优雅地把酒杯推开,然后,用她的另一只手,把鸡蛋也推到了一边。

时间碰得不巧,她对我说,我本希望能跟你聊聊,能对你有所了解,但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太可能了。

总还有明天,我说。

也许,她说,我是指现在,我只考虑现在。

你应该去躺一会儿,芙芮达,阿尔玛说。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前天,我想是。你走之前的那天晚上。

你看,我现在回来了,阿尔玛说,戴维也在这儿。你不用再什么事都自己操心了。

我没有什么事都操心,芙芮达说,我也不用。小矮人帮了很大忙,但我必须在那儿跟他说话。他已经虚弱得连打手势都不行了。

去休息一下吧,阿尔玛说,我会陪着他的。戴维和我会一起陪着他。

不好意思,芙芮达说,但要是今晚你能待在这儿我感觉会好很多。齐默教授可以睡在小屋那边,但我想让你和我睡二楼,以防万一发生什么事,好吗?我已经叫肯奇塔铺好了大客房的床铺。

好的,阿尔玛说,但戴维不用睡到小屋去。他可以跟我待在一起。

哦?芙芮达说,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齐默教授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

齐默教授对此毫无意见,我说。

哦?她又说了一声。进厨房后还是第一次,芙芮达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个奇异的微笑,我觉得,充满了惊讶和恍惚,她在阿尔玛和我的脸上看来看去,笑容在继续扩大。天呐,她说,你们动作可真快,不是吗?有谁能料得到这个

没人,我正想说,但就在我要张口之前,电话响了。那是个古怪的中断,因为芙芮达话音刚落它就响了,似乎这两者之间有某种关联,似乎这个电话铃声是对她问话的直接回答。它彻底破坏了气氛,刚刚在她脸上漾开的一丝笑意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芙芮达站起来,当我看着她走向电话时(电话挂在开放式门口旁边的墙上,她右边五六步远的地方),我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个电话的目的是要告诉她不准微笑,在一座死亡之屋里微笑是禁止的。那是个疯狂的想法,但那并不意味着我的直觉就是错的。当我正要回答说没人时,芙芮达拿起话筒问对方是谁,结果对方没人。你好,她说,哪位?没人回答,她又问了一遍,然后挂了电话。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苦恼的表情。没人,她说,见鬼,根本就没人。


几个小时后,海克特死了,时间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事情发生时阿尔玛和我正在睡觉,赤身裸体地躺在客房床上的被子里。我们做爱,聊天,又做爱,我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我们的身体才终于精疲力竭的。阿尔玛两天时间里两次横穿大陆,又从机场来回开了几百英里的车,然而当胡安来敲我们房门的时候,她还是从睡梦深处惊醒过来。我就不行了。我在那一切喧闹和混乱中照睡不误,结果把什么都错过了。经过几年的失眠和不眠之夜,我终于酣睡了一个晚上,而那个晚上我恰恰本来应该是醒着的。

我一直到上午十点才睁开眼睛。阿尔玛坐在床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语调镇定而急切地低声唤着我的名字,然而当我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支肘竖起身子,她并没有马上告诉我消息,而是等了十到十五分钟。我们先是亲吻,接着是亲密地倾诉彼此的感受,然后她又递给我一杯咖啡,她一直等我把咖啡喝完了才开口。我始终钦佩她有那样的自制力。她没有马上提起海克特,她那样做是为了告诉我:她不想让我们陷入他的故事而无法自拔。现在我们已经开始了我们自己的故事,对她来说,那至少和另一个故事一样重要——而那个故事曾经是她的命,是她全部的寄托,直到她遇见了我。

她很高兴我睡过了头,她说,那给了她机会可以单独待一会儿,可以流会儿眼泪,可以在这天开始之前把最坏的部分先过掉。今天将是艰苦的一天,她接着说,艰苦而不同寻常,对我们俩都是。芙芮达即将展开行动——她正在摩拳擦掌,准备尽快烧掉所有的东西。

我以为我们还有二十四个小时,我说。

我也那么想。但芙芮达说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在她离开前我们还为此大吵了一架。

离开?你是说她现在不在农场?

那情景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海克特死后十分钟,芙芮达便拿起电话,接通了阿尔博科奇的威斯塔·弗得殡仪馆。她让他们尽快派辆车过来。他们到这儿大概是七点到七点半,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应该差不多快回到殡仪馆了。她计划今天就把海克特火葬。

她来得及吗?不是还要先办一大堆手续吗?

她只要一份死亡证明就够了。一旦医生检查过尸体并声明海克特属于自然死亡,她就可以为所欲为。

她脑子里肯定一直在想这件事。她只是没告诉你。

这太怪异了。这边我们在放映室里看海克特的电影,而那边海克特的尸体在熔炉里变成一堆灰烬。

然后等她回来,那些电影也都将变成灰烬。

我们只有几个小时。全部看是来不及了,但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也许还能看个两三部。

太少了,不是吗?

她本来准备今天早上就把它们全烧了。我想方设法总算拦住了她。

听你的话就好像她已经疯了。

她的丈夫死了,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掉他的作品,毁掉他们共同创造的一切。如果她停下来让自己思考,她就会无法下手。所以她当然要失去理智了。她在近五十年前许下了这个诺言,而今天就是她兑现诺言的日子。如果换成我,我也会想要尽快做完了事。做完了事——一了百了。那就是为什么海克特只给她二十四小时的原因。他不想让她有时间多想。

说完阿尔玛站起来,趁她打开房间软百叶窗的时候,我溜下床穿上了衣服。纵然还有千言万语,也要等到我们看完了电影再说。阿尔玛猛地拉起百叶窗,阳光一涌而入,整个房间充满了上午十点那耀眼的光亮。她穿着蓝色的牛仔裤,我记得,和一件白色的棉布套头衫。没穿鞋袜,她精致小巧的脚趾头涂成了红色。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本指望海克特能为我而继续活着,能让我在农场度过一段慢悠悠的、沉思默想的日子,除了看他的电影,陪他坐在他黑暗的房间里,其他什么都不干。很难说哪种失望更令人失望,或者说哪种状况更糟糕:是再也不能跟他交谈了——还是得知那些电影在我有机会把它们全部看完之前就要被销毁。

我们下楼时经过海克特的卧室,我向里面望进去,发现小矮人正在剥掉床上的床单。房间里现在已经完全空了。那些杂乱地堆在橱子和床头柜上的物件都不见了(药瓶、玻璃水杯、书、体温计、毛巾),除了散落在地板上的毯子和枕头,没有任何东西能表明就在七个小时之前有个人曾经死在那儿。我瞥见他们正要拿掉最底下的褥单。他们站在床的两边,双手悬在半空,正准备从两角同时往下拉。因为他们是如此矮小(他们的头只比床垫高一点),所以动作必须协调一致。当床单从床上腾起的那一刻,我看见它上面布满了各种斑痕和污渍,那是海克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个人标记。我们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会撒尿和流血,都会像个新生儿似的把屎拉到自己身上,都会被我们自己的黏液堵得透不过气。紧接着,床单又变平了,聋哑的仆人们开始沿着床边从床头走到床尾,被单似乎自己叠成了两层,然后沉默地落到了地上。

阿尔玛已经替我们准备了三明治和饮料带到放映室。当她进厨房把食物装进野餐篮的时候,我在楼下四处转了转,看了看墙上的艺术品。光是在起居室里至少就有三四十幅油画和素描,另外还有十多幅在前厅:明亮的、波浪形的抽象画、风景画、人物肖像、铅笔和水笔的速写。没有一幅有签名,但它们似乎全都是同一个人的作品,那也就是说这些画都是芙芮达画的。我在一帧挂在唱片架上方的小幅速写前停下来。没时间每幅都看,所以我决定只专注于那一幅而忽略其他。那是一张幼儿的俯视图:一个两岁的孩子闭着眼睛手脚摊开地平躺着,显然是在婴儿床上睡着了。纸张已经泛黄,边角都有点破了,当我看到它是那么古老时,我确信画上的那个孩子就是泰德,海克特和芙芮达死去的儿子。完全放松的光胳膊光腿;光着的上身;一团用安全别针夹住的棉尿布;头顶正上方露出一点婴儿床的栏杆。它们的线条给人一种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感觉——那一连串跳跃的、充满自信的笔触,或许五分钟不到就完成了。我试着想象当时的情景,试着让自己回到铅笔笔尖刚刚触到纸面的那一刻。一个母亲坐在她午睡的孩子的身边。她正在读一本书,而当她抬起头,发现他那毫无防备的姿态时——头昂着,懒洋洋地靠向一边——她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开始画他。因为没有纸,她就画在了那本书的最后一页上,那一页刚好是空白。画完后,她把那一页从书上撕下来拿走了——不然就是把它留在了那儿,然后忘得干干净净。如果她忘记了,那么当她再次打开那本书,重新发现这幅丢失的速写时,已经很多年过去了。直到那时她才把这张发脆的纸片从封皮上剪下来,装裱好,挂到墙上。我无法知道那究竟是何时发生的。可能是四十年前,也可能是上个月,但无论她是在何时偶然发现了这张她儿子的速写画,那时男孩都已经死了——也许已经死了很久,也许死去的年数比我活的年数还要长。

阿尔玛从厨房出来后,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出起居室,进到一条相连的走廊上,走廊的墙壁涂着白灰泥,地面是红色的板岩。我想让你看点东西,她说,我知道我们时间很紧,但那要不了一分钟。

我们走到过道尽头,沿途经过了两三扇门,然后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来。阿尔玛放下午餐篮,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那个钥匙环上至少有十五到二十把钥匙,但她直接就找出了她想要的那把钥匙,把它插进锁孔里。海克特的书房,她说,他在这儿待的时间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要多。农场是他的世界,但这里是那个世界的中心。

里面全都是书。那是我走进去注意到的第一件事——那么多的书。四面墙有三面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排满了书架,书架上的每一寸空隙都塞满了书。另外还有一捆捆一堆堆的书放在椅子和桌子上、地毯上、写字台上。精装书和平装书、新书和旧书、英语书、西班牙语书、法语书和意大利语书。长长的木头书桌摆在房间当中——和厨房里的木头餐桌同一式样——在桌上的那些书里,我记得看到有一本路易斯·布努埃尔写的《我的最后一口气》。因为那本书面朝下摊开摆在椅子前,所以我怀疑海克特在他摔倒把腿跌断的那天是不是正在读那本书——那是他在书房里度过的最后一天。我正要拿起书看看他读到哪里了,但阿尔玛又拉住我的手把我领到房间后面角落的书架前。我想你会觉得这很有意思,她说。她用手指的那排书在她头上几英寸的位置(刚好在我眼睛的高度),我发现它们全都是法国作家写的书:波德莱尔、巴尔扎克、普鲁斯特、拉封丹。靠左边一点,阿尔玛说,于是我眼睛移向左边,浏览着书脊,寻找她想让我看的不知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我突然认出了那熟悉的绿金色封皮,那正是两卷本派雷德版的Mémoires d'outre tombe,夏多布里昂的《死人回忆录》。

这跟我似乎应该没什么关系,但事实上很有关系。夏多布里昂并非一个冷僻的作家,但让我感动的是知道海克特也曾读过这本书,他也曾走进过同样的回忆迷宫——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我一直在这座迷宫里流连游荡。无论如何,这是又一个联结点,是由各种偶然相遇和奇特共鸣组成的链条上的又一环,正是那串链条从一开始就把我和他的人生连到了一起。我从书架上抽出第一卷打开。我知道阿尔玛和我该走了,但我忍不住要用自己的手去翻上几页,去触摸一下海克特曾经在这间静谧的书房里读过的字句。书本翻开在中间的某一页,我看见其中的一句话下面用铅笔淡淡地画了一条杠。Les moments de crise produisent un redoublement de vie chez les hommes. 危急关头人们会活力倍增。或者,也许可以更简洁一点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们带着三明治和冷饮急匆匆地走出屋子,迈进炎炎夏日。一天前,我们才刚刚开车驶过新英格兰一场暴风雨后的遍地狼藉。而现在我们却已置身沙漠,走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呼吸着稀薄而带有杜松子香味的空气。我看见了右边远处海克特的那些树,当我们绕着花园的边上迂回前进的时候,知了在高高的草丛里鸣叫。那是一丛丛茂盛的欧蓍草、垫子草和飞蓬。我觉得既亢奋又警觉,充满了一种狂躁的分裂感,一种夹杂着恐惧、期待和幸福的混乱状态——仿佛我有三个脑袋,它们全都在同时运转。一座巨大的屏障般的山峰矗立在远方;一只鹰在头顶上空盘旋;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一块石头上。从房子出发走了才不到一百码,我就已经感觉到前额在冒汗了。阿尔玛指给我看一栋长条形的、一层楼的土砖房,房子前面杂草丛生,水泥台阶已经开裂了。拍电影时演员和技师就睡在那儿,她说,但现在窗户已经被封死了,水电也掐断了。做后期合成的房子还要再过去五十码,但吸引我注意力的却是离那更远的一座建筑物。那是摄影棚,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面积惊人的白色立方体。在我看来,它跟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较之一个拍摄电影的场所,它更像是一座飞机库或一个货车站。情不自禁地,我轻轻握住阿尔玛的手,把我的手指插进她的手指,十指紧扣在一起。我们先看哪部?我问。

《马丁·弗罗斯特的内心生活》。

为什么是那一部而不是其他的?

因为那部最短。我们可以把它直接看完,如果结束时芙芮达还没有回来,我们就接着看下一部第二短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都是我的错。我一个月前就该来这儿。你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有多蠢。

芙芮达的那些信并非很有诚意。如果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犹豫不决。

我当时无法接受海克特还活着。然后呢,一旦我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又无法再接受他就要死了。那些电影已经闲置多年。如果我当时立刻行动的话,我就可以把它们全都看完。我可以看上两三遍,用心去感受它们,领会它们。而现在我们却只能草草地看完一部。这太荒谬了。

别自责了,戴维。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说服他们让你来农场。如果说谁有错,那也是我。是我太慢了。应该是我觉得蠢。

阿尔玛用另外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门,当我们穿过玄关进入屋里的一瞬间,温度骤然下降了十度。空调开着,如果他们不是成天都让它开着的话(我很怀疑),那就意味着阿尔玛上午早些时候已经来过这儿。那看似无关紧要,但等我再略加思量,随即对她涌上一阵爱怜。她在七点到七点半时目送芙芮达带着海克特的尸体乘车离去,之后,她没有上楼去叫醒我,而是走到做后期的房子里打开了空调。接下去的两个半小时里,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一边哀悼海克特,一边让屋里渐渐变凉,只有让自己哭得筋疲力尽,她才能重新面对我。我们本可以用那段时间看一部电影,但她还没有准备好开始,于是那天的一部分便从我们指间溜走了。阿尔玛并不坚强。她比我想象的要勇敢,但她并不坚强,当我跟在她身后沿着冷飕飕的走廊走向放映室时,我终于意识到这一天对她来说将有多么糟糕,曾有多么糟糕。

左边的一扇扇门,右边的一扇扇门,但已经没时间打开其中的任何一扇,没时间走进去随意参观一下剪辑间或混音室,甚至都没时间问一下那些设备还在不在那儿。在走廊的尽头,我们向左转,沿着另一条空心砖墙面的走廊往下走(墙面颜色是浅蓝色的,我记得),然后通过一组双层门,进入了小剧场。有三排座位可以开合的沙发椅——每排有八到十个座位——地面有一个向下的轻微斜坡。银幕就挂在墙上,前面没有舞台或幕布,一块不透光的长方形白色塑料,表面有些小孔和一层平滑的氧化光泽。我们的后边是放映间,从后墙上凸出来。那里面的灯亮着,当我转过身朝上看,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有两台放映机——每台上都装着一卷胶片。

除了个别的日期和数字,关于这部电影阿尔玛并没有告诉我太多。《马丁·弗罗斯特的内心生活》是海克特在农场摄制的第四部电影,她说,1946年3月前期拍摄完成后,他又做了五个月的后期才于8月12日在一次私下放映中公布了最终的版本。片长四十一分钟。与海克特所有的电影一样,这部也是用黑白胶片拍的,但《马丁·弗罗斯特的内心生活》又跟其他片子稍微有点不同,它可以说成是一部喜剧(或者一部包含有喜剧元素的电影),因此它也是唯一一部和他二十年代的喜剧短片有所联系的晚期作品。她选它是因为它的长度,她说,但那并不是说它就不是个好的开始。那是她母亲第一次在海克特的电影中出演角色,也许它不是他们一起合作过的最有魄力的作品,但却可能是最有魅力的。阿尔玛把脸别过去,过了一会儿,她做了个深呼吸,转回来又加了一句:那时菲亚是那么有活力,那么朝气蓬勃。我简直无法挪开自己的眼睛。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那是她发表的唯一看法,是她提供的唯一一句接近个人观点的评论。又沉默了片刻,她打开野餐篮拿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笔上装着小手电,用来在黑暗中书写。以防万一你要记点什么东西,她说。当我从她手里接过东西时,她靠过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一个小小轻轻的吻,一个女学生式的吻——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二十秒后,我听到一下轻叩声。我朝上看,她重新出现在那儿,在四周用玻璃围住的放映间里冲我挥手。我也挥手致意——也许我甚至给了她一个飞吻——接着,当我刚在前排的中间位子坐好,阿尔玛便调暗了灯光。她没有再下来,一直到电影结束。


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进入剧情,才领会到发生了什么。场景拍摄用的是如此平淡无奇的现实主义手法,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关注是如此一丝不苟,以至于我没能察觉到嵌在故事内核里的魔法。电影开头跟所有其他的爱情喜剧一样,在最初的十二到十五分钟里海克特用的是类型片中那些老掉牙的套路:男人和女人的偶然相遇,误解导致他们分开,突然的转折和欲望的爆发,陷入热恋,出现难题,抓住疑点然后澄清疑点——而所有这些都通向(我想当然)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但接着,故事大概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错了。尽管表象如此,但其实影片的背景并非是苏埃诺镇或蓝石农场。那是在一个男人的脑袋里面——走进那个脑袋的女人并不是个真正的女人。她是一个精灵,是那个男人想象的产物,是一位前来充当他缪斯女神的短暂过客。

如果那部影片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拍的,我也许就不会那么慢才反应过来。画面的真实感扰乱了我的判断力,在开头的好几分钟里我必须努力摆脱那种印象,即自己正在观看某个制作精良、手法高超的家庭电影。影片里的房子是海克特和芙芮达的房子,花园是他们的花园,道路是他们的道路。甚至海克特的树也在那儿——也许它们看上去比现在要更小更细,但尽管如此,它们依然是十分钟不到之前我来这栋建筑的路上所经过的那同一些树。画面里有我昨天晚上才睡过的那间卧室,有我看见蝴蝶停在上面的那块岩石,有芙芮达从旁边站起来去接电话的厨房餐桌。直到影片开始在我面前的银幕上开演之前,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今,在查理·格兰德摄影机的黑白镜头里,它们却变成了一个虚构世界里的物件。我应该把它们看成仅仅是影像,但我的头脑却一时调整不过来。一次又一次,我总把它们当成了它们自身,而不是它们的象征。

电影字幕在沉默中浮现,没有背景音乐伴奏,没有让观众对将要发生什么做好准备的听觉信号。一系列黑底白字的卡片宣告着醒目的内容。马丁·弗罗斯特的内心生活。编剧及导演:海克特·斯贝林。主演:诺伯特·斯坦霍斯,菲亚·莫尼森。摄影:C.P.格兰德。布景及服装:芙芮达·斯贝林。我对斯坦霍斯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而当几分钟后这个演员在银幕上出现的时候,我确定无疑自己以前从未见过他。他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瘦高个,锐利的眼神,略显稀疏的头发,并非特别高大英俊,但很敏感,有人情味儿,脸上的表情足以表明他的思维相当活跃。我感到看着他很舒服,并情不自禁地对他的表演觉得很信任,但要我对阿尔玛的母亲也那样就难得多。并不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好演员,也不是因为她让我觉得失望(她看上去很可爱,她的表演十分出色),仅仅因为她是阿尔玛的母亲。无疑这也加剧了我在影片开头所经历的那种迷失和混乱。那是阿尔玛的母亲——但她很年轻,比阿尔玛现在还要年轻十五岁——我忍不住要在她身上寻找她女儿的痕迹,寻找她们之间的相似点。菲亚·莫尼森比阿尔玛要黑一点,高一点,无可否认要比阿尔玛更漂亮,但她们的身体有着类似的线条,而且她们的眼神,她们扭头的方式,她们说话的腔调也都有类似之处。我的意思并不是指她们俩一模一样,但的确有足够的对应点,足够的遗传共性可以让我想象自己正在观看没有胎记的阿尔玛,遇到我之前的阿尔玛,二十二三岁还是少女时的阿尔玛——通过她的母亲,通过某种她自己生活的替换版本,她获得了重生。

影片以一个缓慢而有条不紊的、穿越房屋内部的移动镜头开始。摄影机沿着墙壁滑过,飘浮在起居室家具的上方,最终停留在门前。这栋房子是空的,一个银幕外的声音告诉我们,稍后门开了,马丁·弗罗斯特走进来,一手拎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拎着一袋食物。就在他踢了一脚身后的门把它关上的时候,那个画外音又继续响起来。我刚刚花三年时间写完了一部小说,我觉得很累,需要休息。斯贝林夫妇决定去墨西哥过冬,他们提出让我住到他们的地方。海克特和芙芮达是我的好友,他们都明白那本书让我付出了多少精力。我想在沙漠里待上几个礼拜也许对我有好处,所以一天早上我便钻进汽车从旧金山开来了苏埃诺。我没有计划。所有我想做的就是待在那儿什么都不做,让自己活得就像一块石头。

当我们听着马丁的旁白时,我们看见他在房子里四处走动。他把食物放进厨房,但在袋子碰到台板的一刹那,场景切到了起居室,我们发现他正在那儿检阅书架上的书。当他伸手去拿其中一本书时,我们又跳到了楼上的卧室,马丁正在拉开又关上衣柜的抽屉,放置自己的东西。一只抽屉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他已经坐在床上测试床垫的弹性。这是一组不加修饰、剪辑紧凑的交响乐式的蒙太奇,一系列近景和中景镜头相结合:轻微失去平衡的角度,弛缓有致的节奏,以及小小的视觉惊喜。通常,人们会以为在这样的片段里应该有音乐响起,但海克特却放弃了那一手法而代之以自然声响:床垫弹簧的吱呀声,马丁走在瓷砖地面上的脚步声,纸袋的沙沙声。摄影机的画面定格在一只时钟的指针上,当我们听到那段开场白的最后一句时(我只想待在那儿什么都不做,让自己活得就像一块石头),画面开始变虚。沉默紧随而至。有一两秒钟,似乎一切都停止了——说话声,响动声,画面——然后,非常突然地,场景转移到了户外。马丁走在花园里。一个长镜头之后接着一个特写——马丁的脸孔,然后是对他周围事物一通慵懒的审视:树林和灌木丛,天空,一只乌鸦停在一棵三叶杨的枝丫上。当摄影机重新回到他身上,马丁正在蹲着观察一列蚂蚁。我们听见风从树林间掠过——一种拉长了的瑟瑟声,就像海涛在呼啸。马丁朝上看去,手掌护在眼睛上以遮挡阳光,然后又一次我们从他身上切换到另一片风景:一只蜥蜴爬在一块岩石上。摄影机向上抬起了一二英寸,于是在画面的上方我们看见一朵云飘过了岩石。但我又知道什么呢?马丁说。几个小时的沉默,几大口沙漠的空气,突然一个故事的雏形就出现在脑海里。那似乎是小说故事一贯的运作方式。这一分钟还什么都没有。下一分钟它已经在那儿了,已经在你的心里。

摄影机从马丁的脸部特写摇到一个树林的广角镜头。风又开始刮了,树叶和树枝在风的进攻下瑟瑟颤抖,那声音变大了,变成了一种有规律的、呼吸般的敲打的声浪,一种空气传播的喧闹的悲鸣。这个镜头持续了三四分钟,比我们以为的时间要长。它有一种奇特的精神效果,然而正当我们要问自己这个奇怪的强调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们又被扔回到了屋子里。这是个刺眼而突然的转换。马丁正坐在楼上其中一个房间的一张书桌前,在一台打字机上敲敲打打。我们听着键盘的咔嗒声,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看着他写作。它不会太长,他说。二十五页到三十页,最多四十页。我不知道写这篇东西需要多长时间,但我决定在这栋房子里一直待到把它写完。那就是我的新计划。写这篇小说,不写完就不离开。

画面淡入一片漆黑。当剧情重新展开时,时间已是早晨。一个马丁脸部的近镜头显示他正在睡觉,他的头搁在枕头上。阳光穿过板条百叶窗涌进来,我们看到他睁开眼睛挣扎着醒来,这时摄影机后拉,展现出某些不可能真实的东西,某些违背常规的东西。马丁那晚不是一个人睡的。床上有个女人和他在一起,摄影机继续向后移动,我们看到她睡在被子里,蜷曲身体侧卧着,然后她朝马丁那边转过去——她的左臂随意地横搭在他的胸口上,她的黑色长发散落到相邻的枕头上。当马丁渐渐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他注意到横在他胸口的光胳膊,而后又意识到那条胳膊连着一具身体,他随即在床上猛地直坐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人刚刚被电击了一下。

由于被这突然的动作所推撞,那个年轻女子抱怨地哼了一声,把头埋进枕头,然后睁开眼睛。一开始,她似乎没注意到马丁在那儿。她还睡眼惺忪,还在跟睡魔做斗争,她翻过身打了个哈欠。当她的手臂伸开,她的右手擦到了马丁的身体。有一两秒钟什么都没发生,随后,十分缓慢地,她坐起来,看着马丁迷惑而惊骇的面孔,放声尖叫。紧接着,她一把掀起被子从床上跳下去,在恐惧和窘迫的狂乱中冲到房间另一头。她什么都没穿,全身赤裸,一丝不挂,甚至连一点能遮掩裸体的暗影也没有。她的光乳房和光肚子完全暴露在摄影机的视线之内,这使她惊恐万分。她冲向镜头,从椅背上抓起浴袍,慌忙地把胳膊伸进袖子。

他们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消除误会。马丁——他和他那神秘的床客同样恼火和激动——下床套上裤子,然后问她是谁,她在那儿干什么?这个问题似乎冒犯了她。不,她说,应该说是谁,在那儿干什么?马丁感到难以置信。你到底在说什么?他说,我是马丁·弗罗斯特——我并不是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不马上告诉我你是谁,我就报警。令人费解的是,他的话使她很惊奇。你是马丁·弗罗斯特?她说,真正的马丁·弗罗斯特?那正是我刚才说的,马丁说,被她的第二句话弄得更加上火。要我再说一遍吗?我认识你,年轻女子答道。并不是我真的认识你,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海克特和芙芮达的朋友。

她跟海克特和芙芮达是什么关系?马丁想知道,当她告知他她是芙芮达的侄女时,他第三次问她叫什么名字。克莱尔,她最后说。克莱尔什么?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克莱尔……克莱尔·马丁。马丁厌恶地用鼻孔哼了一声。什么意思,他说,开玩笑吗?没办法,克莱尔说。那就是我的名字。

那么你在这儿干什么,克莱尔·马丁

芙芮达请我来的。

当马丁报以怀疑的眼神时,她从椅子上拿起她的手提包。在包里摸了几秒钟后,她掏出一把钥匙举到马丁眼前。看见了?她说,芙芮达寄给我的。这是前门的钥匙。

马丁更来气了,他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把同样的钥匙,把它愤怒地举到克莱尔眼前——把它戳到她的鼻子正下方。那为什么海克特又把这个寄给我?他说。

因为……克莱尔回答,她身体往后退,因为……他是海克特。芙芮达寄给我是因为她是芙芮达。他们老是干那样的事。

克莱尔的说法有一种无可辩驳的逻辑性。马丁对他这对老友的了解之深足以使他知道他们很可能会各行其是。同时请两个人来住正是斯贝林夫妇会做的那种事。

马丁露出一种受挫的表情,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不喜欢这样,他说,我来这儿是为了一个人待着。我有工作要做,而有你在周围……总之,那就不是一个人了,对不对?

别担心,克莱尔说,我不会妨碍你的。我来这儿也有事要做。

原来克莱尔是个学生。她正在准备一次哲学考试,她说,有许多书要读,一学期的课业任务都要在短短几周内完成。马丁有点不相信。漂亮女孩跟哲学会有什么关系?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于是他盘问了一些有关她学习的问题,她上哪所大学,授课教授的名字,她要读的书的书名,如此等等。克莱尔假装没有注意到隐藏在这些问题后面的奚落。她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上学,她说。她的教授名叫诺伯特·斯坦霍斯,课名是“从笛卡儿到康德:现代哲学研究的基础”。

我保证很安静,克莱尔说,我会把我的东西移到另一间卧室,你甚至都察觉不到我在这儿。

马丁已经无话可说了。好吧,他说,不情愿地对她让了步,我不干涉你,你也不干涉我。怎么样,成交?

成交。他们甚至还为此握了手,而当马丁大踏步走出房间去开始写作时,摄影机摇了一圈,慢慢推到克莱尔的脸孔前面。这是一个简单而引人注目的镜头,是我们第一次平静地认真打量她,因为它被拍得如此富有耐心,富有情感,我们感觉似乎摄影机不只想把克莱尔的外在展现给我们,而且还想进入她的内心,看穿她的思想,仿佛在用镜头爱抚她。她眼睛追随着马丁,目送他离开房间,摄影机在她面前停住,随即,我们听到门锁咔嗒关闭的声音。克莱尔脸上的表情没变。再见,马丁,她说。她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那天剩下的时间,马丁和克莱尔在各自的房间里工作。马丁坐在书房的书桌前,敲一会儿键盘,看一会儿窗外,再敲一会儿键盘,一边重读他写下的句子一边小声嘀咕。克莱尔,一看就像个大学生,穿着蓝色牛仔裤和套头衫,正懒散地躺在床上看乔治·贝克莱的《人类知识原理》。其间的某个时候,我们注意到那个哲学家的名字用印刷体字母横写在她套头衫的前面:BERKELEY——那刚好也是她学校的名字。难道这里面有什么意味,或者仅仅是一种视觉上的双关语?当摄影机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来回切换的时候,我们听见克莱尔在对自己大声朗读:似乎有不少证据表明,各种在感官留下烙印的知觉和念头——无论它们是怎样混合或结合在一起的——是不可能存在的,除非是在一个能捕捉到它们的头脑里。然后又是:其次,我们反对那种观点,即认为真实的火与意念中的火之间,梦中或想象中的燃烧与实际的燃烧之间有很大差别。

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门被敲了一下。克莱尔继续看书,可是当接着第二下更响的敲门声响起时,她放下书叫马丁进来。门开了几英寸,马丁把头探进房间。对不起,他说,今天早上我对你不太友好。我不该表现成那样。这是个生硬而拙劣的道歉,但由于表达得如此笨拙而犹豫,以至于克莱尔禁不住被逗得微笑起来,甚至也许有一点儿可怜他。她还有一个章节要看,她说。他们何不在半小时后在起居室碰个面喝一杯?好主意,马丁说。既然他们已经被绑在一起了,他们还是可以像文明人那样行事的。

场景切到起居室。马丁和克莱尔已经开了一瓶葡萄酒,但马丁似乎还是有点紧张,还不是很有把握该怎么对待这个陌生而迷人的哲学读者。出于一种笨乎乎的幽默尝试,他指着她的套头衫说,是不是因为你正在读贝克莱所以这上面就写着贝克莱?当你开始读休谟,是不是就要穿件上面写着休谟的?

克莱尔笑起来。不,不,她说,它们的发音不一样。伯—克利和贝—克莱。第一个是大学,另一个是人。你知道的。人人都知道。

拼法是一样的,马丁说,因此,它是同一个词。

拼法是一样的,克莱尔说,但它是两个不同的词。

克莱尔还想接着说,但她停住了,突然意识到马丁是在开玩笑。她展开一个大大的微笑。她伸出酒杯,请马丁给她再倒一杯。你写过一个短篇,写的是两个有同样名字的人,她说,而我却在这里跟你说什么唯名论的原理。想必是酒的缘故。我已经无法清醒思考了。

那么说你读过那篇小说,马丁说。全世界只有六个人知道那篇小说,而你是其中之一。

我读过你所有的作品,克莱尔说。所有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

但我只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

你刚刚完成了第二部,不是吗?你给了海克特和芙芮达一份手稿的副本。芙芮达把它借给了我,我上礼拜看了。《密室中的旅行》。我觉得它是你写过的最好的作品。

至此,马丁可能对她抱有的任何疑惑几乎都已经烟消云散。不仅因为克莱尔生气勃勃,聪明伶俐,不仅因为她的外表令人赏心悦目,还因为她了解并理解他的作品。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克莱尔谈论起他新小说的结构问题,马丁听着她那尖锐然而却是奉承的评论,往后靠到椅子上,脸上露出了微笑。自从电影开场以来,这是郁郁寡欢、总是满脸严肃的马丁·弗罗斯特第一次放松了戒备。换句话说,马丁小姐很满意,他说。哦,没错,克莱尔说,毋庸置疑。马丁对马丁很满意。这个名字游戏又把他们带回了那个伯—克利/贝—克莱的双关谜语,于是马丁再一次要求克莱尔解释一下套头衫上的那个词。它是哪个意思?他说,是人还是大学?都是,克莱尔回答,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那一瞬间,一丝小小的顽皮的光亮闪过她的眼里。她脑里想到了什么——一个念头、一股冲动、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或者,克莱尔说,她把酒杯放到茶几上,从沙发上站起来,它根本什么意思都没有。

为了证实她的话,她剥掉套头衫,镇定地把它扔到地上。她里面除了一件带花边的黑色胸罩什么都没穿——在这样一个正经而有思想的学生身上,你很难想象会有那种款式的服装。这本来不过是个想法,而她居然用如此大胆而明确的动作将她的想法付诸了实施,马丁只能目瞪口呆。他再怎么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

是啊,他终于说,那的确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简单逻辑,克莱尔答道,一种哲学论证。

可是,经过又一个长长的停顿,马丁接着说,你解决了一个问题,却又制造出另一个问题。

哦,马丁,克莱尔说,别再有问题了。我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

在吸引和勾引之间,在投怀送抱和情不自禁之间,有一条细微的界线。在这一幕,以刚刚说的这句话作为结束(我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克莱尔做到了两者兼顾。她引诱了马丁,但她使用的方式是如此巧妙,如此俏皮,以至于我们根本没想到要去质问她的动机。因为她想要他所以她想要他。欲望就是欲望,无须多言,与其继续没完没了地眉来眼去,她宁愿直奔主题。脱掉套头衫并非一个粗俗的求欢宣言。那是她显示绝顶机智的一刻,从那一刻起,马丁知道他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他们上了床,上了那天早上他们相遇的同一张床,但这次他们不再急着要分开了,不再急着要飞奔开去抓起衣服套上了。他们撞开房门,边拥抱着边走进去,当他们手脚和嘴巴以高难度的姿势纠缠着倒在床上的时候,我们对所有这些爱抚和粗重的呼吸将往何处去感到确信无疑。在1946年,电影界的惯例要求这种场景就到此为止。一旦男人和女人开始接吻,导演就应该把镜头从卧室切换到麻雀飞翔,浪花拍岸,或者火车飞驰着穿过隧道——任何能替代肉体激情和性行为的普通场景——但新墨西哥不是好莱坞,海克特可以让摄影机继续转动,喜欢转多久就转多久。宽衣解带,赤裸呈现,马丁和克莱尔开始做爱。阿尔玛提醒我海克特电影里有性爱场面是对的,但她却错以为我会被它们吓倒。我发觉这段场景相当柔和,将本来很庸俗的画面拍得近乎感人。光线昏暗,身体上光影斑驳,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九十或一百秒。海克特并不想过分地刺激或挑逗观众,以至于让我们忘记了自己正在看电影,不过在马丁开始用嘴吻遍克莱尔全身的时候(从她的乳房,沿着她右臀的曲线,穿过她的阴毛,进入她柔软的大腿内侧),我们真希望让自己忘了这是电影。又一次,没有一个音符响起。我们听到的全部声音就是呼吸声、床单和毯子的沙沙声、床垫的弹簧声,以及外面沉沉夜色中刮过树枝间的狂风声。

第二天早晨,马丁又开始对我们讲述了。通过一个蒙太奇,表明五六天过去了,他告诉我们他小说的进展和他对克莱尔日益增长的爱意。我们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打字机前,看见克莱尔一个人在看书,看见他们一起在屋里各个不同的角落。他们在厨房里做饭,在起居室沙发上接吻,在花园里散步。一次,马丁蹲在书桌旁边的地板上,把一支画笔蘸进一桶颜料里,慢慢地在一件白色T恤上写出H-U-M-E的字样。稍后,克莱尔便穿着那件T恤,像印第安人那样盘腿坐在床上,读着她书单上下一个哲学家——戴维·休谟的著作。这些小插曲不时被一些随意的实物特写,一些表面上与马丁在说的话没有关联的抽象细节所打断:一壶沸腾的开水,一阵香烟的烟雾,一幅在半开的斜面窗里舞动的窗帘。蒸汽,烟雾,风——一系列无形的、非实体的东西。马丁正在描述着一种田园诗般的生活,一段持久不变、完美无缺的幸福时光,然而当这些如梦如幻的画面接连不断地掠过银幕时,摄影机却在告诉我们不要太相信事物的表象,要对我们自己眼睛所看见的打一个问号。

一天下午,马丁和克莱尔在厨房里吃午饭。马丁正在跟她讲一个故事,讲到一半时(于是我对她说,你要是不相信我,我拿给你看。然后我把手伸进口袋——)电话响了。马丁起身去接电话,他一走出画面,摄影机便掉转角度推移到克莱尔面前。我们看见她的表情从令人欣喜的友爱转为担忧,也许甚至是恐慌。那是海克特从格拉瓦克打来的长途,虽然我们听不到通话的另一方,但马丁的反应已经清楚得足以让我们知道海克特在讲什么。好像有一股冷空气正在向沙漠逼近。火炉已经不太好用了,如果气温真的降到预报那么低的话,马丁就得去检查一下。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给吉姆,弗契里特水电公司的吉姆·弗契里特。

这不过是一件平常的琐事,可克莱尔听着电话,变得越来越心烦意乱。当马丁终于向海克特提到她名字的时候(我正在跟克莱尔讲上一次我在这儿时我们打的那个赌),克莱尔站起来冲出了房间。马丁对她的突然离去感到很惊讶,但那个惊讶跟紧随而至的另一个惊讶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你什么意思,克莱尔是谁?他对海克特说。克莱尔·马丁,芙芮达的侄女啊。我们不用听到海克特的回答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要看看马丁的脸,我们就知道海克特刚刚告诉他说他从未听说过她,他根本不清楚克莱尔是谁。

那时,克莱尔已经在外边了,她奔跑着逃出屋子。在一连串快速而精确的切换镜头里,我们看见马丁推开门去追赶她。他大声呼唤着克莱尔,但克莱尔继续奔跑,又过了十秒钟他才终于赶上她。他从后面伸出手抓住她的肘部,把她扭过来迫使她停下。他们俩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张着嘴气喘吁吁,谁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马丁说:怎么了,克莱尔?告诉我,怎么了?当克莱尔拒不回答时,他靠上前对着她的脸大吼道:你必须告诉我!

我能听见,克莱尔语气平静地说。你不需要吼,马丁。

我刚刚听说芙芮达有一个哥哥,马丁说,他有两个孩子,两个刚好都是男孩。那就是说有两个侄子,克莱尔,但没有侄女。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克莱尔说,我必须找个办法让你信任我。我以为,过了一两天,你就会自己看出来——那么也就无所谓了。

看出来什么?

到现在为止,克莱尔看上去一直都很困窘,多少有些后悔,但与其说她是在为自己的欺骗行为而羞愧,还不如说是在为自己被揭发了而感到失望。然而,一旦马丁承认了他的糊涂,她的表情就变了。她似乎真的很吃惊。你不明白吗,马丁?她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一个礼拜了,而你却对我说你还是不明白?

不用说,他的确不明白——我们也不明白。聪慧美丽的克莱尔变成了一个谜,她说得越多,我们就越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是谁?马丁问,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哦,马丁,克莱尔说。突然,她几乎要落泪了。我是谁并不重要。

当然重要。非常重要。

不,亲爱的,那不重要。

你怎么能那样说?

那不重要,因为你爱我。因为你想要我。那才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无关紧要。

画面以一个克莱尔的特写镜头渐渐淡出,在另一个场景接着到来之前,我们听见远处马丁打字机微弱的敲击声。一个缓慢的淡入,当银幕逐渐亮起来,打字机的声音似乎向我们拉近了,仿佛我们正在从房子的外面移到里面,正在登上楼梯,走向马丁的房门。当新的画面变得焦点清晰了,一个巨大的、满框的马丁眼睛的特写占据了整个银幕。摄影机在那个位置上停留了几格,然后,当画外音的旁白继续时,它开始后拉,显示出马丁的脸、马丁的肩膀、马丁放在打字机键盘上的双手,最后是马丁坐在他的书桌前。摄影机不停地向后移动,它离开房间,开始沿着走廊行进。不幸的是,马丁说,克莱尔是对的。我确实爱她,而且我确实想要她。但你怎么可能去爱一个你不信任的人呢?摄影机在克莱尔的门前停住。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门自动旋开了——于是我们来到里面,朝克莱尔移过去,她正坐在一面梳妆台的镜子前往脸上涂化妆品。她的身体裹在一件黑色的丝绸衬裙里,头发卷起来打成一个松松的发髻,脖子后面裸露着。克莱尔不像其他的女人,马丁说,她比所有其他女人都更坚强、更狂野、更智慧。我一生都在等待着遇见她,可是现在我们在一起了,我却感到恐惧。她对我隐藏了什么?她不肯告诉我的是什么可怕的秘密?一部分的我觉得自己应当从那里面摆脱出来——只要打起行李,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离开。而另一部分的我又觉得:她是在考验我。如果我不能通过考验,我就会失去她。

眉笔,睫毛膏,腮红,粉底,唇膏。当马丁发表他那混乱不堪、自我反省式的独白时,克莱尔继续在镜子前忙活着,把自己从一种女人变成了另一种女人。那个感情冲动的假小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魅力、久经世故、电影明星般的尤物。克莱尔从梳妆台前站起来,身体扭动着套进一件紧身的黑色短裙,把脚伸进一双后跟有三英寸高的高跟鞋,我们简直都认不出她了。她展现出一副令人销魂的形象:沉着、自信、充满了女性魅力。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她最后检查了一遍镜中的自己,然后走出了房间。

镜头切到走廊。克莱尔敲敲马丁的房门说:饭好了,马丁。我在楼下等你。

镜头切到餐厅。克莱尔坐在桌前,等着马丁。她已经摆好了开胃菜;酒已经打开;蜡烛已经点亮。马丁沉默地走进房间。克莱尔用一个温暖而友好的微笑跟他打招呼,但马丁对此却视而不见。他似乎很警惕,不太高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边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克莱尔,一边走向为他准备的位子。他拉出椅子,开始往下坐。那把椅子看起来很坚固,但等他的重量一压下去,它就裂成了碎片。马丁一屁股跌到地上。

这是一个滑稽的、完全出乎意料的转折。克莱尔大笑起来,但马丁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四脚朝天屁股着地,惊恐、恼怒和受伤的自尊心使他满腹不快,而且克莱尔越是不停地笑(她实在忍不住,这简直太好笑了),他的样子看上去就越可笑。马丁一言不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把椅子的碎片踢到一边,在原位放上另一把椅子。这次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当他最终确定座位够结实、足以承受他的时候,他便把注意力转向了食物。看上去不错,他说。他这是一种绝望的挣扎,试图维持最后一点自尊,把苦水咽到肚子里。

克莱尔似乎对他的评价感到非常高兴。又一个微笑绽开在她的脸上,她靠向他问道:你的小说进展如何,马丁?

这时,马丁左手握着一个柠檬,正要把柠檬汁挤到自己的芦笋里。他没有马上回答克莱尔的问题,而是用大拇指和中指压住柠檬——于是柠檬汁射进了他的眼睛。马丁痛苦地叫起来。再一次,克莱尔爆发出大笑,再一次,我们骄躁的男主人公半点也不觉得好笑。他把餐巾往水杯里蘸湿,开始在眼睛上轻轻拍来拍去,想要消除刺痛。他看上去狼狈不堪,刚刚上演的这笨拙的一幕让他丢尽了脸。当他终于放下餐巾,克莱尔又重复了一次那个问题。

那么,马丁,她说,你的小说进展如何?

马丁简直已经无法忍受了。他拒绝回答克莱尔的问题,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你是谁,克莱尔?你在这儿干什么?

克莱尔没有生气,她向他回以微笑。不,她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小说进展如何?

马丁看上去似乎要发火了。她的逃避弄得他快要疯了,他只好狠狠地盯着她,什么话也不说。

求你了,马丁,克莱尔说,这很重要。

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马丁语带讽刺地嘟哝了一句——与其说他是在对克莱尔说,还不如说他是想出了声,是在对自己说: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我真的想知道。

好吧……好吧,我会告诉你进展如何。这个……(他考虑了一会儿)……这个(继续思索)……事实上,进展相当顺利。

相当顺利……还是很顺利?

嗯……(思索)……很顺利。可以说进展很顺利。

你明白了?

明白什么?

哦,马丁。你当然明白了。

不,克莱尔,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那就是我已经完全糊涂了。

可怜的马丁。你不该对自己那么苛刻。

马丁给了她一个勉强的微笑。他们已经达成了一种和解,暂时没什么好说的了。克莱尔埋头吃东西。她小口品尝着自己制作的菜肴,显然吃得津津有味。嗯,她说,不坏。你觉得呢,马丁?

马丁举起叉子想要吃一口,然而正当他准备把食物放进嘴里的时候,他瞄了一眼克莱尔,她喉咙里发出的那声柔软的感叹让他有些分心,使他暂时没有去注意手上的东西。他的手腕朝下转了几度。当叉子继续其前往嘴巴的旅程时,一条沙拉酱的细线从上面滴下来,滑落到他胸前的衬衫上。起初马丁没注意到,可当他嘴巴张开,眼睛回到正在逼近的那一小口芦笋时,他突然看见了发生的事。他向后跳起来扔掉叉子。天呐!他说,我这是怎么了!

摄影机切到克莱尔(她第三次放声大笑),然后以一个特写镜头停在她面前。这个镜头与电影开头卧室一幕结束时的那个非常相似,不过跟那次克莱尔目睹马丁出去时平静的面孔相反,这一次它充满生机,洋溢着喜悦,似乎在表达着一种近乎超然的欢乐。那时她是那么有活力,阿尔玛曾说过,那么朝气蓬勃。在整部电影里,没有任何一刻能比这一刻更好地捕捉到那种完满和生气盎然的感觉。有几秒钟,克莱尔仿佛变成了某种永不磨灭的形象,一种纯粹的人性光芒的化身。接着画面开始消失,四分五裂为一片漆黑的背景,虽然克莱尔的笑声继续多响了几格,但它也开始四分五裂——逐渐变成一连串的回声,支离破碎的呼吸,以及更为遥远的回响。

随后是一阵漫长的寂静,接下来的二十秒里独占银幕的是一幅单一的夜间场景:天空中的月亮。云飘过去,风吹得下边树林飒飒作响,但基本上我们眼前除了那个月亮一无所有。这是个彻底而明确的转换,很快我们就忘记了上一幕中那些滑稽的喧闹场面。那天晚上,马丁说,我做了一个决定,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我决定不再问任何问题。克莱尔要求我无条件地信任她,与其继续逼她,我决定不如干脆闭上眼睛跳下去。我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在底下等着我,但那并不是说它就不值得冒险一试。因此我不停坠落……一周后,正当我开始认为不会再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克莱尔出门散了一次步。

马丁坐在他二楼书房的书桌前。他从打字机上转过身望向窗外,当角度掉过来变成他的视角时,我们看到一个俯视的长镜头:克莱尔正独自在花园里散步。冷空气显然已经到来。她裹着围巾穿着大衣,双手放在口袋里,地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摄影机切回马丁,他还在看着窗外,无法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摄影机又一次掉了个头,于是又一个克莱尔的镜头,一个人独自在花园里。她又走了几步,然后,毫无征兆地,她突然倒在地上。这是一个令人印象极为深刻的倒地动作。没有踉踉跄跄或头晕目眩,没有膝盖渐渐弯曲。在这一步和下一步之间,克莱尔突然就陷入了完全的无意识状态,通过这种迅速而残酷的方式,她的生命力骤然消失了,看上去就像她已经死了。

摄影机镜头从窗口拉近,把克莱尔静止不动的身体拉到前景。马丁进入了画面:奔跑着,气喘吁吁,表情万分焦急。他跪倒下来,用手抱起她的头,寻找着生命的迹象。我们已经不知该作何指望了。故事转入了另一章,继上一分钟的狂笑之后,我们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幕紧张而戏剧性的场景当中。克莱尔终于睁开了眼睛,但要过相当长时间我们才会知道,那并不是康复,而是死刑的一次缓期执行,是即将发生的事情的一个先兆。她抬起眼睛看着马丁,脸上露出微笑。那是个灵魂的微笑,怎么说呢,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一个只有不再相信未来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微笑。马丁亲吻她,然后他弯下腰,把克莱尔抱起来托在怀里,开始向房子走去。她似乎没事了,他说。只是一次小小的昏迷,我们以为。但第二天早上,克莱尔醒来却发着高烧。

我们切到克莱尔躺在床上的镜头。马丁像个护士一样围着她转来转去,给她量体温,定时让她吃阿司匹林,把一块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用勺子喂她肉汤。她毫不抱怨,他继续说。她的皮肤摸起来火烫,但她似乎精神很好。过了一会儿,她推我出去。回去写你的小说,她说。我宁愿坐在这儿陪你,我告诉她。但克莱尔笑了,她撅起嘴,脸上带着一种调皮的表情说,如果我不马上回去工作的话,她就跳下床,剥掉衣服,什么都不穿地跑到外面。那样并不能让她好起来,不是吗?

随后,马丁坐在他的书桌前,打着小说的另外一页。这里的声响格外激烈——键盘在断断续续、连发子弹似的大力敲击下,以一种狂暴的节奏咔嗒作响——但接着音量渐渐变小,小到近乎无声,这时马丁的声音回来了。我们回到了卧室。一个接着一个,我们看到一连串细节突出的静物特写,展示出克莱尔病榻周围的那个微型世界:一杯水,一本合拢的书的边角,一支温度计,床头柜抽屉上的球形把手。但第二天早晨,马丁说,她烧得更厉害了。我对她说不管她愿不愿意,我这天都要停止工作。我在她身边坐了几个小时,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她似乎有所好转了。

摄影机往后跳切到房间的一个远镜头,她就在那儿,在床上直坐着,看上去一如过去那个生气勃勃的克莱尔。她正在用一种故意模仿的严肃语调,把康德的一段话大声读给马丁听:……我们所看到的事物并非只是我们所看到的事物本身……所以,如果我们不去讨论我们的感觉或者我们感觉的主观性,那么物体在时空中的所有特性和所有联系都会消失,不仅如此,而且就连时空本身也会消失。

一切似乎都在恢复正常。克莱尔已经逐渐好转,于是马丁第二天又回到了他的小说上。他定下心干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停下来去查看克莱尔。他走进卧室的时候,克莱尔正在熟睡,身上裹着一堆被褥和毯子。房间里很冷——冷得足以让马丁在呼气时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海克特提醒过他火炉的事,但马丁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那个电话之后发生了太多疯狂的事,弗契里特的名字早就被他扔到了脑后。

不过,房间里有个壁炉,炉边还有一小堆柴火。马丁开始准备生火,他尽可能地放轻动作,以免惊扰了克莱尔。火焰一起来,他就用拨火棍调整木柴的位置,其中一块不小心滑了下去。克莱尔被那动静吵醒了。她稍微动了动,一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一边轻轻地呻吟着,然后她睁开了眼睛。马丁从壁炉前面转过身。我不想弄醒你的,他说,对不起。

克莱尔笑了。她看上去很虚弱,似乎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几乎已经神志不清。嗨,马丁,她低声说,我的帅哥还好吗?

马丁走到床边坐下,把手放在克莱尔的额头上。你烫得像要着火一样,他说。

我没事,她答道,我觉得很好。

这是第三天了,克莱尔。我想我们应该打电话叫医生。

没那个必要。再多给我几片阿司匹林就行了。半个小时我就会焕然一新。

马丁从瓶子里摇出三片阿司匹林,把它们和一杯水一起递给她。克莱尔吃药时,马丁说:这样不行。我真的觉得应该有个医生来给你看看。

克莱尔把空杯子递给马丁,他把杯子放回床头柜上。告诉我你的小说讲了什么故事,她说,那会让我感觉好一点。

你应该休息。

求你了,马丁。只要讲一点。

他不想让她失望,但也不想让她太吃力,于是马丁只用寥寥几句概括了一下。天黑了,他说,诺德斯特姆已经出门了。安娜也在路上,但他并不知道。如果她不快点赶到那儿,他就会踏入陷阱。

她成功了吗?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转到了他这边。

她爱上了他,是不是?

是的,用她自己的方式。她为了他而将生命危险置之不顾。那是爱的一种方式,不是吗?

克莱尔没有回答。马丁的问题征服了她,她被感动得无法做声。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的嘴在颤抖,一种极度喜悦的表情照亮了她的脸庞。仿佛她对自我有了某种全新的理解,仿佛她的整个身体突然发出了光亮。还有多少要写?她问。

两三页,马丁说,差不多快写完了。

现在就写。

它们可以等等。我明天再写。

不,马丁,现在就写。你必须现在就写。

镜头在克莱尔脸上逗留了一会儿——尔后,仿佛被她命令的力量所驱使,马丁又坐到了书桌前开始打字。从此展开了一系列两个人物交相出现的镜头切换。我们从马丁跳到克莱尔,又从克莱尔跳到马丁,于是在十个简单的镜头之内,我们终于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接着马丁回到了卧室,在十多个镜头里,他终于也恍然大悟。

1 克莱尔在床上辗转反侧,痛苦之极,她努力挣扎着不叫出声来。

2 马丁写到了一页纸的最底下,他把这一页从机器里拉出来,再卷入另一张白纸。他又开始打字。

3 我们看到壁炉。火已经快要熄灭了。

4 一个马丁手指在打字的特写。

5 一个克莱尔的脸部特写。她比刚才更虚弱了,已经都不再挣扎了。

6 一个马丁的脸部特写。在书桌前,打着字。

7 一个壁炉的特写。只有一星点余烬。

8 一个马丁的中景。他打出了小说的最后一个字。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把这页纸从机器里拉了出来。

9 一个克莱尔的中景。她微微颤抖着——然后看上去好像死了。

10 马丁站在书桌旁,把手稿的纸页聚拢起来。他走出书房,手里拿着完成的小说。

11 马丁走进房间,微笑着。他看了一眼床上,微笑随即不见了。

12 一个克莱尔的中景。马丁坐在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没有任何反应。他把耳朵贴到她的胸口——还是没有反应。在一阵恐慌中,他把手稿扔到一边,开始用双手摩擦她的身体,拼命地想使她重新暖和起来。她全身瘫软;她皮肤冰冷;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13 一个壁炉的镜头。我们看到那奄奄一息的余烬。炉边已经没有柴火了。

14 马丁从床边跳起来。他一把抓起手稿,原地转身冲向壁炉。他好像着了魔似的,好像因为恐惧而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而且必须现在就做。毫不犹豫地,马丁把他小说的第一页捏成一团扔进了火里。

15 一个火的特写。纸团掉在灰烬里燃成了火焰。我们听到马丁又把另一页捏成了一团。随后,第二个纸团掉进灰里燃烧起来。

16 切换到克莱尔的脸部特写。她的眼皮开始翻动。

17 一个马丁的中景,他蹲在火前面。他抓起下一张,捏成一团,又丢进去。又一朵突然燃起的火焰。

18 克莱尔睁开了眼睛。

19 动作尽可能快地,马丁继续不停把纸页捏成一团扔进火里。一个接着一个,它们全都开始燃烧,一个点着另一个,火焰变大了。

20 克莱尔坐起来,迷糊地眨着眼睛,打着哈欠,张开胳膊伸着懒腰,没有一点生病的痕迹。她从死神身边被救了回来。

克莱尔渐渐恢复了记忆,她开始环顾四周,当她看见马丁在壁炉前疯狂地把手稿捏成团扔进火里的时候,她似乎被震住了。你在干吗?她说,天哪,马丁,你在干吗?

我在把你赎回来,他说,三十七页纸换你的命,克莱尔。这是我做过的最合算的买卖。

但你不能那样做。那是不允许的。

也许吧。但我正在做,不是吗?我已经改变了规则。

克莱尔异常紧张,几乎要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哦,马丁,她说,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马丁并没有被克莱尔的反对吓倒,他继续把自己的小说扔进火里。当他烧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朝她转过身来,眼里露出得意的神色。你看,克莱尔?他说,仅仅是词语而已。三十七页纸——除了词语什么都没有。

他在床边坐下,克莱尔张开双臂扑到他身上。这是一个激烈而热情得令人吃惊的姿势,从电影开始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克莱尔显得害怕了。她想要他,她又不想要他。她欣喜若狂;她又惊骇万分。她一直都是强势的一方,一直都是拥有全部勇气和信心的一方,但现在马丁解决了困扰他的谜题,而她却似乎迷失了。我们该怎么办?她说,告诉我,马丁,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在马丁回答她之前,场景就转移到了外面。我们在大约五十英尺开外看着那栋房屋,它坐落在一片荒芜之中。摄影机向上抬起,摇到右边,停留在一棵高大的三叶杨的主干上。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刮风;没有微风吹过树枝;没有一片叶子在动。十秒过去了,十五秒过去了,然后,非常突然地,银幕变得一片黑暗,电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