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五)
刘易斯淡然一笑:“我是提防着点儿。”
“您没有权利!”我说,“我完全清楚您是不爱我的,我再也不求您类似爱情的什么东西。我是在尽最大的努力,希望我们俩处好。”
“对。您是很客气。”刘易斯说道,“可问题正在这里,”他补充道,“我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提防着您。”他的嗓门陡然高了起来:“您是客气,是最危险的陷阱!您去年就是这样让我上了当。别人不攻击您,您却提防着他,这似乎显得荒唐,于是就不提防;可等您又到了孤灯只影的时候,心里便又一片纷乱。不,我不愿意这种情况重演!”
我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以便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竟然责怪我客气,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我不能故意装出让人讨厌的样子!”我说道,“您可真的弄得我干什么事情都不易啊。”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要是情况真像这样的话,我看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我走。”
“我可不想让您走!”刘易斯说,他一耸肩膀:“对我来说,事情也不容易啊。”
“我知道。”我说道。
确实,我不能生他的气。他早就希望让我永远留在他身边,可我拒绝了。如今他情绪多变,反复无常,我不该大惊小怪。一旦到了被迫去干心里不愿干的事情的地步,那必定会自相矛盾。
“我也不想走。”我说,“只是您不该这样讨厌我。”
他莞尔一笑:“我们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刚才要是我死在那地上,您都不会去动一下手。”
“确实。”他说道,“我没法动手,可那不是我的错,我全身都瘫了。”
我走到他的身旁。每当我们俩开始交谈,我便想利用机会。
“您不该提防着我。”我说道,“您应该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并不责怪您,我永远都不会责怪您不再爱我。想一想我对您会怎么想,就不该让您这么讨厌吧。我心里没有一点儿会惹您生厌的东西。”
我打住话头,他有点儿忐忑不安地看着我。他就害怕言语,我亦如此。我见过多少女人试图用语言表现抚慰肉体的痛苦;我也见到多少女人满怀凄楚,总算把一位被说得晕头转向的男人拉回床头;要是一个女人必须设法通过跟男人的大脑对话,才能把他的双手重新牵回自己身上,这太可怕了。我又补充了一句话:
“我们是朋友,刘易斯。”
“当然!”他用胳膊搂着我,轻声地说:“我为自己那么严厉表示遗憾。”
“我后悔自己那么愚蠢。”
“是啊!多么愚蠢!不过您倒有个好主意:您为什么不到路沟里躺着去?”
“因您不会到沟里去找我的。”
他笑着说:“等到后天,我就会通知警察局。”
“您总是占便宜。”我说道,“让我受两天的苦,可您连一个小时的苦都不愿去受,这太不公平了,我才不干呢。”
“不错。这可怜的心窝里没有多少坏心眼,可这只脑袋瓜里也没有多少聪明劲儿!”
“正因为如此,对我得客气点。”
“我尽可能吧。”他快活地把我贴在他身上,说道。
从此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当我们在沙滩上漫步、躺着晒太阳或晚上听唱片时,刘易斯总是无拘无束地跟我说话。我们之间的默契重又产生了。他不再害怕搂我、亲我。我们甚至还有过两三次交欢。当我感到我的嘴巴与他的嘴巴重逢时,我的心脏便疯狂地跳动起来。这种泄欲的亲吻多么酷似爱的亲吻啊!可我的肉体很快恢复了平静。这只不过是一种短暂的男女交欢,这种举动是如此不值一提,实在难以理解像淫逸、罪孽等这些重要的概念竟能与它混为一谈。
白天过得并不过分艰难,我特别受不了的是夜里。多萝茜送给了我不少黄色的小胶囊,她储备着各种用途的药丸、药片和胶囊,品种齐全。每次上床睡觉前,我总要吞服两三颗安眠药,可能是睡着了,却总少不了恶梦缠绕。我很快又受到了一种新的痛苦的折磨:再过一个月,半个月,十天,我就要走了。我还会再来吗?我还能与刘易斯相见吗?他很可能也不知道答案。他这人对自己心里想些什么预见性极差。
我们本来决定最后一周在芝加哥度过。一天晚上,默利娅姆从丹佛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能见一面。我答应可以,于是我与刘易斯商定我比他早一天去芝加哥,第二天半夜时分再与他在家里相见。当时这事好像十分简单。可我出发的那天上午,我感到心里一片空虚。我们沿着沙滩漫步,湖水碧绿一片,仿佛可以踏着涟涟湖波行走。一只只死蝴蝶躺在沙滩上,湖畔的小别墅全都已经关闭,惟独剩下一座渔民的木屋。一艘黑色的渔船边,晾晒着渔网。我心里想,“我是最后一次见这湖了。这是我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了。”我是用自己的眼睛观看,我不愿忘却。但是,要使过去仍然富有生命,必须以痛苦与泪水来滋养。怎么留住自己的记忆、保护自己的心灵呢?我突然说道:
“我马上给我朋友打电话,我不去了。”
“为什么?”刘易斯说道,“您怎么想的?”
“我愿意在这儿再呆一天。”
“可您很高兴见到他们呀。”刘易斯责备道,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比心潮突变更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了。
“我现在再也不渴望见到他们了。”我说。
他耸耸肩:“我觉得您荒唐。”
我没有打电话。确实,既然刘易斯觉得这荒唐,那留下来就真的荒唐了。多见我一天还是少见我一天,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那我再在这沙滩上赖一天能给我带来什么呢?我与各位一一告别。“您还会再来?”多萝茜问道。我回答说:“会来的。”我打点好行李,全都交给了刘易斯,自己只提了一只小旅行袋。当他在我们身后关上屋门时,他问我:“您就不愿意跟池塘道声再见?”我摇摇头,朝公共汽车停靠站走去。倘若他还爱我,那离开他二十四个小时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心里实在太冷了,我需要他在我面前给我以温暖。在这座房子里,我给自己修筑的窝并不舒适,可它总归是个窝啊,我尽量适应了,如今要我飘零无寄地去闯荡,我感到悲伤和恐惧。
公共汽车停靠了。刘易斯照例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好好玩儿。”车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他消失了。不久,还有一扇车门就要关上,他就要彻底地消失。离开他那么遥远,我孤独一人怎能经受得住这种确信的念头呢?当我在火车上安顿下来时,夜幕降临了。一朵茶色的玫瑰花染红了天空,我如今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一嗅到玫瑰花就昏死过去。我们穿过了大牧场,接着火车开进了芝加哥城。我又看见了架着木梯,搭着木阳台的黑色砖墙。这是千万座普普通通的小屋中的一座,它留下了我的爱,但永远不再属于我。
我在中央车站下了车。高楼的窗口灯火明亮,霓虹灯招牌开始闪烁。指示灯、节日橱窗和街道上巨大的喧闹声弄得我头昏眼花。我在河边停下脚步。河桥被高高吊起,一艘高耸着黑烟囱的货轮神气活现地把忍气吞声的城市劈成两半。我沿着昏暗的河水边向湖畔走去,只见水中闪烁着沉浮的灯火。透明的石墙,如画的天空,灯光闪耀的河水,被吞没的城市的喧嚣,这一切并不是他人梦见的梦,而是地球上的一座城市,我正在这座城中行走。它是一具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生机勃勃,熙来攘往。它披着银色的锦缎,显得多么美丽!我定睛凝望着它,渐渐地,心中怯生生地蠕动着一种东西。人们总以为是爱情给世界增添了光彩,可世界也使爱情变得绚丽多姿。爱情已经死亡,但地球依然存在,安然无恙,带着它奥妙的歌声,带着它的温馨和柔情。我心潮激荡,就如大病初愈的病人发现自己在经受高烧折磨的时候,太阳并没有熄灭。
默利娅姆和菲利普对芝加哥都不熟悉,可他们还是找到了门路,约我在城里最时髦的餐厅见面。穿过豪华的大厅时,我在一面镜子前从头到脚照照自己。我的穿着打扮都像个城市女子,那件用印第安布料做的套衫也被我翻了出来,它的色彩仍然像在奇奇卡斯特南戈的时候一样珍奇,我没有变老,面容也没有毁坏,重新看一看自己的形象,这并不让我讨厌。我在酒吧坐了下来,饮着马提尼酒。蓦然间,我惊奇地醒悟到世间还有着平静的等待,寂寞也可以是轻松的。
“亲爱的安娜!”默利娅姆拥抱着我。她一头银灰发,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年轻、果断。菲利普的握手意味深长,难以言表。他稍有点儿发福,可仍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魅力和他那种不卑不亢的风度。我们顾不了什么条理,谈论起法国啦、南希的婚礼啦、墨西哥啦,接着我们到大餐厅去要那张预订的餐桌。大厅的天花板装饰着流水般的水晶吊灯,由一位傲慢的侍应部领班全权掌管。天晓得怎么一时心血来潮,这座餐厅完全建成那种称作“Pump-Room”①的浴室风格,在18世纪,这类浴室是英国雅士的用浴处。一些黑人侍者打扮成印度土邦主的模样,用尖矛高举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火红的羊肉;还有一些化装成18世纪的家奴,端送一条条大鱼。
①英语,一般指温泉疗养胜地的药用矿水配制处。
“打扮得多滑稽啊!”
“我就喜欢这种滑稽的地方。”菲利普说,脸上露着矜持的微笑。他预订的那张桌子总算给了他,他认真地为我们选菜。当我们开始交谈时,我诧异地发现我们几乎对所有问题的意见都不一致。他们读过刘易斯的书,并不认为玄奥难懂;至于墨西哥城的斗牛比赛,他们看了生厌;相反,洪都拉斯和危地马拉的印第安人村寨在他们眼里倒是富有诗情画意的乐园。
“对游客来说具有诗情画意!”我说道,“您就没有看见那些盲眼的小孩和肚子胀气的妇女!奇怪的天堂!”
“不应该用我们的标准来衡量印第安人。”菲利普说道。
“饿死就是饿死,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码事。”
菲利普眉毛一抬:“真滑稽。”他说道,“欧洲谴责美国人都是追求物质享受者,可您对生活物质方面重视的程度远远超过我们。”
“也许非要享受到美国人的舒适生活才能明白生活的舒适是多么无关紧要。”默利娅姆说道。
她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她那份樱桃鸭肉,靛蓝色的衣裙裸露出两条成熟美丽的臂膀。看她的样子,她保准能在拖拉机的拖斗上睡着觉,还能按照严格的节食标准,素食一段时日。
“根本谈不上舒适的问题。”我口气有点儿过分激烈地说,“连必需的生活条件都不具备,这可是大事情,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菲利普朝我微微一笑:“对一些人来说必需的东西对另一些人就不一定是必需的。您比我更加清楚,幸福在何种程度上是一种主观的东西。”他不由我反驳,紧接着往下说:“我们很想去洪都拉斯过一两年,安安静静地做点事。我很坚信那些古老的文明肯定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我真的看不出有什么可学的。”我说,“目前美国发生的一切,你们都加以谴责,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尽量想办法反对那些东西为好。”
“您也有这种偏激的精神状态!”菲利普说道,“行动,这是缠绕着所有法国作家的噩梦。这反映了一些令人奇怪的心理症结,因为他们完全清楚他们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所有美国知识分子都抱怨他们无能为力。”我说,“这才像是一种奇怪的心理症结呢。等到美国彻底法西斯化、发起战争的那一天,你们连表示愤慨的权利都没有了。”
默利娅姆把用叉子又着的炸杂米丸往盘子里一扔,冷冷地说道:“安娜,您说话就像是个共产党员似的。”
“美国不要战争,安娜。”菲利普用充满责备的目光紧紧盯着我说道,“请把这一点告诉法国朋友。我们之所以积极备战,那正是为了避免战争。我们也决不会成为法西斯分子。”
“两年前您可不是这么想的。”我说,“您当时认为美国的民主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菲利普脸上显示出十分严肃的神色:“我后来终于明白了,要想用民主的方式保卫民主,这是不可能的。苏联丧心病狂,这迫使我们采取了相应的强硬态度。这自然会造成某些极端的做法,我首先对此表示遗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选择了法西斯主义。那些极端的做法只是体现了现代世界的普遍悲剧。”
我惊愕地呆着望他。两年前,我们彼此之间十分融洽,他当时坚决要求保持自己思想的独立性,没想到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被官方宣传说服了!刘易斯曾经对我说过“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他无疑是有道理的。
“换句话说,”我说道,“你们国务院目前所采取的政策在您看来是形势所迫?”
“即使可以设想一种不同的政策,亲爱的安娜,也不是我能够让大家接受的。”他温和地说道,“不可能,如果希望彻底拒绝与这一令人遗憾的时代同流合污,那惟一的出路就是到某个偏僻的角落去隐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他们还想继续无忧无虑地过着他们那种唯美主义者的安逸生活,任何理由都无法动摇他们这种突出的自私自利思想。我决定不再争论下去,“我们可以争论一夜,但都无法说服对方。”我说道,“毫无结果的争论,纯粹是浪费时间。”
“更何况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跟您见面,见到您是多么高兴!”菲利普微笑着说。他又开始谈论起一位新的美国诗人。
“安娜,我们就把这一夜交给您安排了。我坚信您是一位出色的导游。”菲利普边说边走出餐厅。
我们上了汽车,我把他们领到湖畔。菲利普称赞道:“这是美国最美丽的景观了,比纽约的还美。”相反,这里的杂耍歌舞厅不如波士顿的高级,流浪汉酒吧比不上旧金山的有趣。这种比较使我感到惊奇,刘易斯在一天夜里使那些从虚无中出现的场所能与什么相比较呢?那些场所有它们在地理上的位置吗?然而,透过我的记忆,我不难发现通往这些场所的道路。德丽莎俱乐部已经属于消逝的过去,已经不存在于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可突然间它又出现在我眼前,它就坐落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这条街道与另一条交汇,两条街道都有着各自的名字,清楚地写在地图上。
“气氛棒极了,”菲利普神态满意地说。我一边看着表演手技、跳舞和耍杂技,一边苦恼地在想,要是他在电话里回答“我来”的话,那该会出现怎样的情况。毫无疑问,我们会度过几个美妙的夜晚,可我不可能爱他很久,也决不会真正爱上他。偶然的因素竟然如此稳妥地为我作出了决定,这使我感到惊奇。可是,菲利普把去科德角度周末看得比我还重,且出于对他母亲的敬重,没有到我房间里来找我,这无疑不是一种偶然。倘若他更富于激情,宽宏大度,他的思想感受和生活会不一样,那他也就不成其为他了。尽管如此,如果当时情况有所变化,就很可能把我推入他的怀抱,使我得不到刘易斯。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气恼。我们俩的事情确实让我流了不少泪;可我无论如何也决不答应把刘易斯从我的过去中夺走。事情虽然已经了结,其命运也彻底决定,但它仍然永远活在我的心间。想到这些,突然间反倒成了一种慰藉。
出了俱乐部,菲利普又引我们向湖畔走去。高楼大厦在晨雾中化为乌有。他在天文馆附近拦了一辆车子,下了岬角的石阶,哗哗的水声越来越清晰地传入耳中。湖色泛着蓝光,深灰色的苍穹下,这湖水显得多么新艳!“我也一样,”我暗自思忖,“我的生活就要重新开始。这仍然将是一种生活,一种属于我自己的生活。”第二天下午,我领着默利娅姆和菲利普逛公园、马路和集市场,这些地方显然都属于尘世间的一座城市,我可以不用别人保护走向它。既然尘世已经重又归还于我,那前途也就不再绝对不可能存在了。
然而,当红色的小车在暮色中飞快地驶往纽约后,我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往回走。我恐惧那间遗弃的卧室,恐惧内心的悲哀。我坐进了一家影院,继而又踯躅街头。我还从未在夜里独自在芝加哥城中漫步过。城市蒙着一层闪光的面纱,原来那副敌视的模样不见了,可是我不知如何与它相处为好。我像是闯进了一个未被邀请参加的盛会中,不知所措地四处乱闯,双眼含着泪珠。我紧咬嘴唇。不,我不愿哭泣。实际上,我也没有哭,我暗暗地这么想,是黑夜的光芒在我心中颤动,是光的闪烁凝成一粒粒发咸的细珠垂挂在我的眉沿。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我身处异邦,因为我永远不会再来,因为世界太丰富、太贫困,因为过去太沉重、太轻盈,因为我无法用这过分美妙的时光编织幸福,因为我的爱已经死亡,而我还幸存着。
我要了一辆出租车,又来到了放着垃圾桶的小径的拐角。在黑暗的小径上,我撞到了楼梯的第一级,储气罐周围闪烁着一个红色的光环,远处,一列火车在鸣笛。我打开门,房间亮着灯,刘易斯在睡觉。我脱去衣服,灭了灯,钻入了这张我曾落过多少泪水的床铺中。我的那些泪水都是从哪儿来的?到底是为了什么?猛然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哭泣了。我紧靠着墙壁。多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刘易斯的温暖中睡觉,如今我仿佛感到一个陌生人出于怜悯之心才让给我那张简易床铺的一角。他动了动身子,伸伸手:
“您回来了?几点钟了?”
“半夜了,我不想在您之前回来。”
“噢!我10点钟就到了。”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清醒。“这座房子是多么凄凉,是吧?”
“是。一座殡仪馆。”
“一座改作他用的殡仪馆。”他说道,“到处都是幽灵、小妓女、疯女人、扒手,所有这些人我再也见不着了。幽灵不会上那儿去的。我很喜欢帕克的那座房子,可那儿太理智了。这儿……”
“这儿有魔力。”我说。
“魔力?我不知道。不过这儿至少有人来,至少会有事情发生。”
他在黑暗中仰躺着,高声地回顾起在这间卧室度过的日日夜夜。我的心一点点缩紧,他的生活在我看来富有诗情画意,就好似菲利普眼中的印第安人生活,但是对自己来说,那是多么清苦的生活啊!多少个日子,多少个岁月。无艳遇,无奇遇,无人陪伴身边!他该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彻底属于他的女人!他一度以为摆脱了孤寂,斗胆希望得到安稳的生活之外的东西。然而他失望了,他经受了痛苦,他恢复了原状。我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庞,从今之后,我的双眼永远是干涸的。我再也明白不过,他不可能赋予自己惋惜与等待的奢望。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刺入他生命中的一根毒刺。任何东西都没有给我留下,绝对没有。突然,他拉亮灯,朝我微微一笑:
“安娜,这个夏天您过得不算太糟糕吧?”
我犹豫不决:“这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夏天。”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我惋惜许多东西。您有时自以为我高人一等或抱有敌意,实际上,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不过有的时候,我感到胸口堵着一个东西。于是我便宁愿让自己和所有的人去死,也不愿做点努力。”
“我也知道。”我说,“我猜想这由来已久。很可能是因为您经历过一个过分痛苦的青年时代的缘故,大概您的童年也是原因之一。”
“啊!别给我进行精神分析了!”他笑着说道,但已经处于戒备状态。
“不,别害怕。可我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在德丽莎俱乐部,我想把戒指还给您独自去纽约城,您事后对我说:‘我竟然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是说过这话!您的记忆力真好啊!”
“是啊,我的记忆力是好。”我说道,“可这帮不上忙。您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做爱时一句话也没有说,您几乎显出一副敌视的模样,我说了一句:‘您对我至少有点儿友情吧?’您往墙边一缩,回答我说:‘有点儿友情?可我爱您!’”
我模仿着他那高傲的声音,刘易斯哈哈大笑起来:“这显得荒谬吧?”
“您当时就是用这种声调说的嘛。”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声调轻巧地低语道:
“也许我还爱着您。”
若在几个星期前,我会对这句话如获至宝,试图从中萌发出一线希望。然而现在它在我心间没有引起反响。刘易斯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提出疑问,这是很自然的事,人们任何时候都可以玩弄字眼。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事已经了结了,他心里清楚,我心里也同样明白。
最后几天里,我们没有谈论过去和未来,也没有谈我们的感情。刘易斯人在这儿,我呆在他的身旁,这就足够了。既然我们再也不索取什么,因此也就不会拒绝我们任何东西,我们也许可以认为我们得到了满足。我们可能确实得到了满足。临行的那天夜里,我说:
“刘易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不再爱您,可我知道只要我活着,您就永远在我心间。”
他把我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只要我活着,您也永远在我心间。”
我们还会相见吗?我再也不能这样问自己了。刘易斯把我送到了机场,他匆匆地亲了我一下,在进口处前离开了我,我心间一片空白。临登机前,一位雇员交给我一只硬纸盒子,里面摆着一大朵兰花,兰花上铺着一层丝纸。等我到了巴黎,这花还没有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