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贴在胸前的脸

“睡懒觉的家伙,快起床吧。”

桃子猛然推开走廊的隔扇门,闯了进来。屋里一片黑暗,看不见闯进屋的桃子。

“就起……现在几点啦?”

“已经是中午了。”

“中午?”

义三有些不好意思了,故意做了个鬼脸。

“这可糟了。”

“昨天晚上,你没睡着觉吧?”

“没有的事儿,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桃子身边卧着她的爱犬。义三在被子里刚一动,狗便低声叫起来。

“干什么!卢那,这么高贵的客人,你都不认识。”

桃子骂了狗一句,便走到义三的近旁坐了下来。

“你手往这儿伸。我给你拿棉袍来了。”

“你把灯打开好吗?”

“停电。”

“也搞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了。你要是不叫我,我可能还得睡下去。”

义三从被窝里坐起来。

“我要穿外衣了。你先去吧。”

“我给你拿棉袍来了。”

“嗯,行。”

“卢那,谁让你乱叫的。客人不喜欢你了吧。”

桃子说着,把隔扇门拉开,走了出去。

义三真希望桃子能够再稳重一些。他为今天早晨桃子这样子感到有些不安。

桃子出去以后,朦胧的一道白光射进室内,好像是傍晚时分一般。

义三换上西装来到走廊。走廊里堆着许多捆绑好了的大小盒子,使人马上联想到千叶家往东京搬家的日子已经近了。

义三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当时,这儿被称做“本家”。那时候,义三常到这里来玩。所以,他十分熟悉这幢房屋。

光亮的、深栗色的大椽子、木柱,粗糙笨重的门窗。舅舅他们没有疏散回来以前,屋里的榻榻米上、屋顶上还曾贴过柿漆纸呢。

那时,宽敞的厨房,还有屋里的墙壁已经被烟熏火燎得发黑,炉子旁边堆放着许多柴薪。

舅舅他们回来了,战争也结束了。屋里的农家式的土间、厨房也随之消失了,变成了雪白明亮的诊室。客厅里则摆上了钢琴和长椅。

不过,义三所住的里面的房子仍然保持着以前的样子。

沿着宽宽的走廊再往里走,走到头有间盥洗室。桃子提着圆壶,拿着竹牙刷正在那里等着义三。

桃子上身穿着件深蓝与玫瑰红相间的、很有些浪漫情调的毛外套,下身穿的是蓝色的筒裤。

桃子的额头很宽,嘴唇精巧得可爱。今天,她涂了口红,眼神中流露出热切的企望。

从黑暗的室内走出,义三觉得外面亮得有些晃眼。所有东西的颜色在他眼里显得都有些发绿。

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了蓝天与群山。蓝天被暴风雪擦拭得湛蓝湛蓝的,群山又覆盖上洁白的新雪。

桃子往脸盆里倒进热水。义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用不着热水……”

“不用热水,怎么使香皂?”

“我不用香皂。”

“我的东西,你都不用?”

义三把牙刷放进嘴里,看了看镜子里的桃子。

“这镜子不错吧,还能看到山……”

义三点点头。

“今天早晨更好。”桃子说完,便沿着走廊跑走了。

地炉上摆着一张大餐桌,桌上放着两个人的饭菜。桃子和义三坐在炉边。

“就我们?”义三问。

“对啊。天晴了,收家具的来了。我妈他们呆会儿来吃。”

“收家具的?”

“不是要搬家么,有些东西要处理一下嘛。”

“噢,要卖东西?”

“不是有好多以前的东西嘛。我爸和我妈的意见就没有一致的时候。结果又是我爸爸输了。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呢。真够麻烦的。”

桃子一边说,一边为义三盛上酱汤和米饭。

义三目不转睛地看着桃子天真可爱的动作。

“桃子,你也没吃早饭?”

“对啊。我一直等着你呢。让客人一个人吃饭,客人该多寂寞啊。”

喝着放有细软的葱和冻豆腐的酱汤,义三想起了家乡的味道。

“什么时候搬家?”

“听说要在春分的头两天。”

“真够早的。”

“人家说要是过了这个时节,就不成。人家这是根据《易经》算出来的。”

“《易经》?这么老的词,是谁说的?”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你妈妈就这么说。”

“我妈妈?”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是到处听来的。最后,就变成了上天的旨意了,你说多怪呀。我妈那个人平时满不在乎的,可是要有人说个什么,她就害怕得不成。我爸爸呢,也不表示反对。所以也就按着人们说的去办啦。”

“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再暖和些呢。”

“东京学校的插班考试在2月10日。所以,我觉得还是早点儿好。”

桃子看了看义三,说:

“当然,这学期我也可以在这儿的学校上完。和爸爸、妈妈分着过一段时间,一个人过也是蛮有魅力的。”

“有什么魅力?”

“这一天一天的,都是一个样。多没意思啊。吃完早饭,又该到了那让人无奈的时间了。”

“无奈的时间?”

“大人难道就不觉得无聊吗?”

有人在招呼桃子。桃子邀义三一同去。

“去那边看看不?我妈正在和那些历史性的老家具斗呢,可有意思了。”

“不说好话。”

桃子的母亲肩上披着淡紫色的披巾,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周围摆满了各种杂物。

有栗色的大酱桶,古香古色的六角形纸罩座灯,纺车,还有五个一套的筒形的手炉、托盘、小碟、小盘。在一个涂染着色彩的盒子里,保留着祖辈们购买这些物品的时间记录。

“怎么样?妈妈。”桃子拿母亲开着心。

“这可是堆宝贝。要出妖怪的。”

“这就是咱祖祖辈辈的生活?”

母亲看也不看桃子,随口说:

“桃子,把那套女儿节的偶人搬过来。我记得就在仓房的入口那儿。”

义三也随着桃子去了仓房,准备帮帮桃子的忙。

“冷得很,还有怪味儿,是不是?”

桃子把装偶人的盒子递给义三。盒子个个都很大。偶人都在一尺以上高,装五乐师的盒子有一张小桌子那么大。

搬了几趟以后,两个人站的地方一下挨近了。

“这趟就算完了。”

义三环视了一下昏暗的仓房内部,说:

“小时候,我来家里玩,要是调皮了,家里人就说把我关到这儿。我记得当时特别害怕。”

“胆小鬼。”

桃子声音悦耳地又说:

“仓房里多好啊!我一到夏天,就喜欢一个人到这儿来,读书,睡觉。”

“真的?”

“上边两层放着客人的被子,把那扇厚厚的土窗户打开的话,阳光就会透过铁丝网照射进来。好看极了,特别的美。”

“嗯。”

“到了东京的家里,就该找不到这种藏身之处了。一个人躲起来,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多快乐啊。”

“听说这所房子银行给买了,准备住两户人家。给了别人,我就进不了这里了。我的愉快的空想就要被遗留在这里,太可怜了。我们走了以后,我的空想就会像蝴蝶一样在这仓房里飞来飞去。你说这会怎么样?”

“嗯。”

“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都想些什么吗?”

桃子滔滔不绝地讲着,义三却只是在那里不停地点头应付。突然,桃子把头靠在了义三的胸前。

“你是什么也不想跟我讲啊。”

桃子不耐烦似的说。

从很久以前,桃子就想像现在这样把头靠在义三的胸前。

桃子还期待着义三能用手抚摸一下自己的头。

桃子觉得这是一种义三对自己了解的象征。她会从中得到巨大的满足和放心。

可是,义三却一动不动。

桃子马上变得悲伤起来。

“哟,你们……”

突然出现的母亲不由地一惊。桃子离开义三回过身去。

舅母没有责备他们,但脸上却显露出一种复杂的微笑。义三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苦味的东西一样。

花染的短外罩

收家具的走了。整个屋里飘荡着一种忧郁伤感的气氛。

诊室里也变得静悄悄的。护士似乎在听着收音机。

义三也无事可做。他在这里的地位颇为尴尬,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家里的人。

“听说家里准备春分之前搬家……”

义三向舅舅搭着话。

“对。下雪的季节,离开这块土地容易些。过了这个季节,阳气减少了,患病的人就会从很远的地方来看病。病人多了起来,到时候,就不好不管了。也找不到关门的机会了。”

“我真想早点搬走。这儿又冷又不方便……”

舅母一边说着,一边盯视着义三的黑亮的眼睛。

“义三也看到了那所正在建的医院,在等着我们呢。”

“嗯。”

义三避开舅母的视线,说:

“我帮您收拾行李吧。”

“不用了。你还是暗暗桃子吧。桃子不是邀你去滑雪吗?”

桃子已经穿好了滑雪板,等在那里。

义三走到院子里,耳边响起小提琴的乐曲声。那声音就像铺开了一卷日本人所喜欢的碎白花布一般。

“收音机里的?”

义三抬起头问。

“那是我妈的唱机。我妈打开唱机了。这是巴托克的乐曲。”

说着,桃子便向白雪晶莹的道路上滑去。

街里很少起伏,路也很窄。走出街镇,山同与山冈之间,形成了一条缓缓伸延的平缓的雪谷,就像专门设计成的滑雪坡道一样。

远处看去,就像是滑雪板载着桃子在自动急驰,感觉不出任何危险。

义三总是尾随着桃子滑行。

“这种幼儿园式的滑雪道太没意思了。咱们要早晨起来订个计划,到山上去滑就好了。”

“我的技术可不成。”

“我就是想看看你出丑的样子。”

桃子回过头,面朝着太阳,然后倒在了雪坡上,半个身子被埋在了白雪中,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这松软清新的白雪,桃子才情不自禁地倒卧在这白雪之中。

义三还没有走到她的身旁,桃子就已经欢快地站起身来,拍掸起头发上沾的白雪。

“桃子,我看你在这儿生活,可能会更幸福。”

“为什么?”

“在东京是不会有这种心情的。”

义三说完,向远方的群山望去。突然,一个雪团打在他的侧脸上。

“你这家伙。”

桃子顺着斜道滑走了。义三的滑雪板也尾随其后追了上去。

“幸福在哪儿都能找到的。来,追上我,捉住我……”

“不对。那个N町,你不是看过了吗?”

“那种乱糟糟的街镇,我最喜欢。”

桃子大声喊道:

“你干嘛老在我后面滑。我不干。到我前面来。”

“嗯。可是,咱们该回去了。要不然,你妈会笑话咱们的。”

“那你就一个人回去,我还要再滑一会儿。”

“又使性子。”

“又说我使性子。上回去上野动物园,你就说过这话。”

“你不老实。”

“我老实,就老实。义三才是心不在焉(日文写做“上の空”)呢。”

“上空。上空是什么空。那天打扫家时,你不就是心不在焉吗?”

“别打岔。我可是认真的,你可不能心不在焉。你和我一块儿玩,可心不在这儿,你在想别的事。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两个人滑滑停停。桃子一个劲儿地央求义三讲讲他得那场“几乎丧命的重病”前后的事情。于是,义三便把他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讲给了桃子。他告诉给桃子,房子的弟弟死了,房子愿意接受桃子的好意到医院工作,可又突然搬走了。他对桃子讲,自己重病好后打算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很想返回这雪中的故乡。

义三平淡地简短地叙述着这一切。可桃子望着义三的脸,却显得十分紧张,充满生气。

“你说的全是真的?可是,那个长着漂亮眼睛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

“我到东京以后,替你去找。”

“算了吧。”

“不,我就要替你去找。”

“你想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真搞不明白。”

“你是不想明白。”

桃子突然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滑雪姿势,向着归途,一溜烟儿地滑走了。

“不过,我会明白的,用不了多久。”

走进街镇,已是夕阳西下时分。银色的群山已遮掩住了西侧一带。

这天的晚饭吃得很晚。

桃子的母亲要是对某件事情过分投入的话,你就是怎么叫,她也不中途罢手的。

桃子的母亲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蓝色花瓶,准备送给东京的朋友作礼物。于是,便开始仔细地包装起来。母亲从来不穿和服,可是,她想起了自己喜欢和服的朋友。就这样,吃饭的事便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桃子一边等着母亲吃晚饭,一边求义三去帮忙叫叫。

“你去叫叫我妈。我叫,她不听。”

“不过,我哥哥他们还等着我呢。”

“那不成,不成。”

桃子拽着义三的袖子,把他带到母亲在的地方。

“妈,义三要空着肚子回去,你快点来啊。”

“是吗?这可是件大事。”

母亲终于放下手,不再包装了。

义三又失去了一次回哥哥家的机会。

在桃子的劝说下,义三还洗了澡。

“这回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出去着了凉,就要再得感冒的。”

对于桃子试图偎依在自己身边的这种令人怜惜的情感,义三无法拒之不理。另外,它也使义三享受到了家乡的闲适之情。

不过,当他来到西侧的房间,钻进被窝时,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冰冷的被窝里,义三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使在冬闲时节,也是忙忙碌碌的。那时,年长的人们都是不断地找寻工作来做的。女人们转动着纺车,老人们编着粗绳。义三的眼前浮现出那些因劳作而疲惫、因劳作而安心的老人们的面影。

房子也像他们那样在拼命地工作。义三真想见到房子,真想在那个已不见房子家踪影的、医院的庭院里再见到她。

义三站起身来,准备关掉从屋顶上垂落下来的电灯。

就在这时,隔扇门打开了五寸宽。

桃子侧身走了进来。她穿着红条的法兰绒睡衣,上面套着花染的短外罩,肩上披着毛线织的披巾,猛一看,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睡不着。平时,我睡得要晚得多。睡觉前,我都是要看看书、织织毛线活的。可是,义三你来了以后,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桃子站着,又问:

“我不能来聊聊?再呆一会儿,困了就走。”

“咱们不是说了好多了吗?!”

“你一点儿也没说。”

“明天吧,我困了。”

义三的手仍放在电灯的开关上,说。

“你也休息吧。”

义三关上灯,钻进了被子。他要封住桃子的口,不让她再说出其他的撒娇的话。

隔扇门缓缓地关上了。听着桃子孩子般可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义三心里一阵骚乱。他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几乎咬出了牙印。以此来抑制自己想紧紧拥抱桃子的欲望。

屋顶上,老鼠在东窜西跳。

手套里

舅母的钢琴声和歌声使义三从睡梦中醒来。他沉醉于这美妙的声音之中,不愿马上离开自己的睡床。

舅母今天也许是厌烦了整理行李的工作,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太冷而中止了整理。

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又要下雪了。

舅母的歌声停止后,义三洗完脸来到起居室。屋里只有舅父、舅母。舅母向义三问道:

“桃子呢?”

“不知道,我刚起来……”

义三没有在意舅母的问话,顺手拿起放在舅父身旁的报纸。

“桃子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起来了。喝了牛奶,又吃了面包。后来又给山羊棚里铺上了干草。这是怎么了……”

舅母望了望义三,又说:

“昨天,她还要和你一块吃,等你起床呢。对吧。”

“对。我起晚了,她还笑我来的。”

三个人开始了早餐。

桃子的坐垫上,睡着蜷缩成一团的卢那。

桃子不在,太寂寞了。

义三原来打算见到桃子后向她告别,然后回车站附近的哥哥家,明天就回东京。可现在,他不能不和桃子说一声就走。

“怎么回事儿啊。房间里也没人。”

说着,舅母又走出去一趟。过了一会儿,舅母回来了,担心地说:

“滑雪板不在了。桃子像是出去了。可她会去哪儿呢?”

下午1点半过了,桃子还是没回来。家里开始忙乱起来。

先是给桃子的朋友去电话,她不在朋友家里。又问义三的哥哥,也说没来。

舅母用审视义三目光,望着义三,说:

“义三,你没对桃子说了什么吧?”

义三吓了一跳。“没有啊。”

“真的?”

舅母似乎有些不相信。

“你们说过这些没有?譬如说咱们是表兄妹,我不想和你结婚一类的话。”

“没有的事儿。”

义三满脸通红,慌忙否认。

“我们根本就没有谈到过这些。”

舅母的眼神缓和了一些。

“桃子没跟你表示要你和她结婚吧?”

义三低垂下头。

“桃子一定是非常的难受。”舅母说,“那孩子虽说是个可爱的梦想家,可她也快长成个女人了。她敏感极了。有什么事,她都会一下感觉到的。”

舅母的敏锐感觉也使义三十分惊讶。

“桃子真是从心里喜欢你。她没有兄弟姐妹,就她孤单单的一个。所以,她整天想的就是你一个人。我也想早点儿把她交到你的手里。”

“可是,我……”

“你是不是让桃子看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啦?”

义三一言未发。

“桃子算不上美人。可她心地善良,是个可爱的孩子。”

“是的。这我也清楚。”

说完,义三又坚定地表示:

“我去把她找回来。她是滑雪走的,向街上的人打听一下,肯定有人见过她。”

天上又飘洒起细雪来。

义三穿着滑雪板,心里觉得桃子似乎马上就会从后门走出来吓唬自己。

他穿上滑雪服,从衣袋里掏出蓝色的毛线手套。他的手指刚往里一塞,就碰到了纸一样的东西。于是,他用力一甩。

一张叠成细长条的信纸掉了出来。

义三:

我去东京了。我要是告诉大家,爸爸、妈妈一定不会让我去的。所以,我就悄悄走了。我知道让你们担心很不好,可我想做件好事。具体是什么好事,我先不说。

等你回东京时,我大概已经又回到了这里。零钱我身上带着一些。到了东京,我或者住在麻布那家旅馆,或者借宿你那间空宿舍(我很想在那儿住)。不管住在哪儿,我都会规规矩矩的,不要担心……请你好好和我爸爸、妈妈(特别是我妈妈)讲讲,省得我回去他们骂我,让我为难。

我是你的朋友。我愿意今后永远做你的朋友。你千万别做出讨厌我的样子,啊。

桃子

义三惊讶不已。他切身地感受到了桃子的悲哀。

舅母阴沉着脸站在义三的身后。义三不能不让她看。可是,他对舅母怎么解释才好呢。

可以肯定,桃子之所以决定去东京就是为了去寻找房子。她认为这是她能为义三做出的最大的好事情……这大概正是桃子这种富于幻想、处于思春期中的女孩的冒险行动。

“真让人搞不清楚。这‘做好事情’是指什么?”

舅母望着义三,眼睛里露出怀疑的神色。

“总而言之,我也马上去东京,去看看桃子。”义三只能这样讲了。

“就这么办吧。见到桃子,要跟她说,她挺可爱啊。”

想到桃子惹人喜爱的样子,义三鼻子有些发酸。

舅父从里面走了出来。义三没敢看他,便向外面雪地滑去。

“绿色大吉”

房子邻居的房屋被拆了。这间很难称做房屋的小房从推倒到清除完毕,也没用半天的时间,尽管还是冬天天短的时候。

伸子三姐妹搬家后的第二天早晨,来了两三个工人,一通敲打,到了中午,那间小屋就成了千叶医院工地的炉中之火了。因为是临时的简陋居所,所以也没有像样子的地基。所剩下的只有一堆垃圾。

房子心里感到极度的不安。

她稍微看了一眼外面燃烧的火堆,便蜷缩着身子坐在屋里的角落,一动不动。

搬迁费她已经领了。所以,她觉得自己的小屋子成为了工程的障碍。这使她坐卧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现在,邻居的房子也被拆了,只剩下这一间小屋。孤零零的小屋显得格外凄惨,异常脏污。

和男病后到死去,房子有一个星期没去“绿色大吉”上班。年末的28日,她又来到这里。

“绿色大吉”入口的门上贴着招募人员的广告:招募售弹子、服务人员两人,年龄25岁以内,女性,待遇从优。

看到广告,房子心里一惊:“我该不是被开除了吧?!”

可是,店里仍然是热闹非凡、买卖兴隆。房子刚一露面,便不得不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听到那熟悉的、弹子蹦出的金属声,房子心里更加烦乱了。

她对女老板讲述了弟弟死去,自己成了孤身一人的经过。女老板望着房子,道:

“原来是这样?太可怜了……你瘦了一些。那这样吧,你就住在这儿,晚上也请你帮忙。嗯——给你五千日元。另外,还管你饭。怎么样?条件够好的了吧。你就住二楼的房间。”

正赶上年末新年的旺季,看来房子也是很幸运的。

于是,房子赶紧就把行李搬了过来。其他的,她也不顾了。她只想住在有人的地方。

弹子房的女老板到房子的那间屋里看了看,颇为夸张地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是骨灰盒吧。这就过年了,把骨灰盒带进来,太不吉利了。你们家没有自己的墓地吗?快点把它埋了吧。要不然,死去的人也升不了天。”

房子慌忙用包袱皮盖住白布裹着的骨灰盒。

房子记得自己曾经和母亲去青山的高树町的寺院扫过墓。也许弟弟死时也应该请那所寺院的和尚来为弟弟超度。

“我看你还是把它埋掉后再搬来吧。”

女老板反复地讲了几遍。房子本来打算再回原来的小屋住,可是那房子大概已经被工人拆掉,烤火用了。

“他还是个孩子……”

房子战战兢兢地自语道。

“小孩子的骨灰也是骨灰啊。那你就过了正月初三,送走。到时候,你要给人家付埋葬费的。另外,还要给寺院供养费。供养费钱多钱少的无所谓,只是表示你的心意。”

女老板一厢情愿地为房子做了安排,而且还告诉了房子费用的问题。

最近,“绿色大吉”在二楼到三楼之间的地方建了一个突出的平台。在上面安排了一个小乐队。弹子游戏场也扩大了,增加了弹子机的台数。

晚上白天都坐在售弹子台,房子有时觉得心里十分不舒服。

11点,弹子房停业关门后,老板的长子洋一就围着这一百多台的弹子机转了起来,不断地拨打着弹子,检查机械有无故障。

房子和女老板则用油布擦拭起堆成山的弹子。

工作结束后,房子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已是1点左右了。房子困得只想睡觉。

工作紧张,劳动时间过长,房子还可以忍受。她最害怕的是坐在奖品兑换处的洋一的纠缠。据说这个嬉皮笑脸、死缠烂打的洋一是某所大学毕业的。可房子却不相信。

搬来不过三四天,房子便后悔自己不该住到这里来。

她甚至打算埋完骨灰之后就一走了之不再回来。

正月初四,房子小声地对女老板讲:

“去完寺院,我可能要去亲戚家看看。”

房子是在撒谎,她没有可以去转转的亲戚。

房子不习惯一个人外出。她只知道这所街镇的周围,从未到过其他的地方。她对社会一无所知。

得到千叶医院的搬迁费后,房子很想买件大衣,也想买双好些的鞋。但是,她现在更想趁着有钱时,找到一个安静些的、能够放心工作的地方。

房子也有着同龄的女孩的那些梦想。如果条件允许,她也想一边工作一边学学裁剪或者打字。但是,房子现在似乎还没有为此展翅飞翔的力量。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房子心里都在想念着义三。但是,她却不能会主动寻找他。

义三照护自己的弟弟,并和自己为弟弟守夜。每当想到义三的善意和爱情,房子就感到心里暖洋洋的,泪水不由地淌了出来。

义三的房间里有女人在,自己为什么就要跑呢。房子为自己没有再去表示谢意感到十分的不安,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坏事情。尽管如此,她仍然远离义三,不敢接近他。

房子的自卑心理十分强烈。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而且什么都不会。在那间破烂的小屋里的悲惨生活使房子心胸变得狭窄了。

到不可思议的街镇去

在寺院里,房子独自一人默默地听着长久不住的念经声。她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当她听到和尚念到母亲或弟弟的俗名、戒名时,一股悲戚、孤寂之情便涌上心头。她用手帕阻住向外流淌的泪水。

房子来寺院之前,觉得一个人来安置骨灰是件十分丢人的事情。但是,寺院的和尚们却觉得并没什么不妥。

走出寺院,房子来到新宿车站,换乘上开往立川的中央线。她准备去福生这座街镇看看。邻居姐妹搬到那里时,曾给房子画了一张地图。她现在所凭借的也正是这张地图。

在立川,她又买了张车票,来到青梅线的站台上。在等待电车的到来时,房子产生一种要出远门的感觉。

房子眼前是一块大木牌。上面画着“奥多摩山岳地区”的向导图。

从图上看,福生站离立川有七站。

电车都是三节车厢。每趟电车上都坐着四五个美国人。有一个和房子年龄相仿的女孩吸引住了房子。这个女孩穿着件十分刺眼的西装,梳着个叫做“布得尔”的短发。房子知道“布得尔”是一种狗的名字。

在福生下车时,冬天傍晚的阳光已经失去了热量,变得昏暗起来。

秩父、多摩的群山披挂着银装,环绕在街镇的四周。

房子打开那张地图,出了车站向右手走去。走过道口,又拐向了左旁。虽然一下子就找到了清水医院这个线索,但是房子心里仍有些打鼓,便向过路的行人打听了一下。

田地的土冰得硬邦邦的,散发着寒气。里面正在建着房屋。伸子和加奈子借住的花匠的小房子也在这田地之中。

伸子拉开纸门出来迎接房子时,房子立时惊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不过短短的十天,伸子和加奈子的变化真让房子吃惊。两个人都穿着蓝色的裤子,橘黄色的毛衣。颈部白得发光,眉毛的形状也改变了。也许是因为眉毛的形状的改变,她们的眼睛都显得深凹明亮。加奈子过长的鼻子也变得漂亮了。鲜红的唇部里露出了她那洁白的牙齿。手上那染成了粉红色的指甲也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那刺眼的装束和化妆使房子不敢正眼去看她们。

加奈子站在姐姐后面,亲切地说:

“喝,真是稀客。快上屋里来。够远的吧,没想到吧。冷吧?”

加奈子仍然是那种男孩子讲话的口气。她那和姐姐同样宽宽的额头上直垂着刘海儿,脸上一副使人过目不忘的表情,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行吗?”

房子畏畏缩缩地走进屋里,这才发现两姐妹像是刚刚洗完澡。陈旧的榻榻米上摆着红色的铝制浴盆。盆上搭着粉红色的毛巾。盆里的水还没有倒掉。朱红色的梳妆镜前摆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化妆瓶子。

房子所熟悉的只有那条脚炉上的被子了。

“新年好。去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今天我正好休息,就想来看看你们。”

房子刚说完,伸子就快人快语地说道:

“过年好。添麻烦也是互相的嘛。刚才我和加奈子还说到你呢,说小房子现在多孤单啊。你真是什么时候都那么漂亮。看你那双眼睛,真招人啊。你还是一个人住在那儿?那个善良的未来的医生,现在怎么样了?”

房子脸上发红,微微笑了笑。

“我也从那儿搬走了。现在住在‘绿色大吉’的二层。月工资也要给我长的。不过,晚上要干到很晚,而且也很乱,我想再找个地方。真没意思。小和在的时候,要是有现在这么多钱就好了。”

“我说,就这点钱,现在可算不了什么。那医院还没建成呢。你不是说要在那儿工作吗?”

“在医院,我觉得怎么也得会些护理一类的工作。可我什么也不会。”。

加奈子给房子倒了杯煮开的可可,在白面包上切了块奶酪。

“今晚就住在这儿吧。我们马上就该去歌舞厅上班了,12点回来。你钻被窝里睡觉吧。我回来叫你。咱们聊上个通宵。我早晨起得晚,没事儿。我给你带些好吃的,汉堡包、三明治。”

房子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作答。伸子也说:

“要不你和我们一块儿去歌舞厅吧。到那儿看看去。我们还不熟呢,也就是跟着人家学呗。不过,那个歌舞厅还是蛮不错的。走,一块儿到街上走走。这儿很有特色的,在日本很少见的。加奈子说我们这儿算是逃离了日本啦。要是在东京的N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不过,也挺好的。我们在这儿谁也不认识,习惯也不相同,就像飘浮在自由上空一样的。真痛快。房子,你也可以到这儿来,只要你愿意……”

伸子和加奈子就要出门了,可身上却穿着与裤子相配的驼色女式短外套。原来她们的裙服都放在了歌舞厅里。

两姐妹身上穿的毛衣、裤子、短外套都是成套的。由此也可以看得出她们两姐妹现在的生活感情。她们还位于新的生活的入口。不过,房子对此却不甚了解。

出于好奇,房子跟着两姐妹向街上走去。

“福生新町,welcome”,福生时入口的拱形牌子上写着英文的标语。寒冷的北风敲打着标语牌,发出冷寂的声响。

街镇的右侧有两三家旅游纪念品店,店里摆着刺绣着龙、樱花的缎子睡衣,仿造的项链等一类物品。街镇的左侧是一排木建筑,像一排盒子似的。这些木建筑的酒店有的刷成了黄颜色,有的漆成了蓝颜色,有的被涂成了土红色。酒店和酒店之间有一块空地。酒店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田地的对面是渐渐堕入黑暗之中的陡峭的山脉。

在田间小路上,年轻的女人骑着自行车疾驰而去。时而有高级轿车从伸子她们后面开过,顺着坡路向上驶去。

坡上可以看到红色的塔。塔上是樱花造型的霓虹灯。那儿就是伸子、加奈子跳舞的地方,樱桃舞厅。房子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来跳舞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来的都是军官。”

“没出现过恶心的事儿吧。”

“没有。‘樱桃’的品位还是蛮高的。听说也有的地方挺不地道的。可我们就是陪人家跳舞。9点以后,由东京来的舞蹈演员在台上表演。他们演些特技,还有脱衣舞什么的……”

伸子刚讲完,加奈子又补充道:

“我们只是拿佣金,过不了什么好生活。不过,也能对付着过。怎么样,房子,来福生干吧。”

长相相似的人

“樱桃”的门面也十分排场,入口处建了一个宽大的上下车的高台,像大饭店似的。

门厅正面是衣帽间。衣帽间里垂挂着玫瑰色的天鹅绒窗帘,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现在还没有到正式营业的时间。

从大厅横穿过去,房子她们向舞女的化妆间走去。大厅的墙壁上有许多燃烧着的壁炉,许多侍者在大厅里忙碌着。他们有的擦着地板,有的在往桌上摆着花,显得生气勃勃。

置身在如此气氛之中,房子显得十分生怯。

“就像到了外国似的。”

“对啊。这儿和N町那种乱糟糟的劲儿大不一样吧。这儿就是一座外国的小小孤岛。”

“我回去了。回去在你们家里等你们。”

“再呆会儿,到我们的房间去看看。”

加奈子抓着房子的手腕,说:

“还有时间呢。你要是想回去,我送你一程。”

“要是平时,我们都是从后面的工作人员进出口进出的。今天我们就为了陪你……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朋友们陪我们来参观的。”

在写着“女士房间”的房间前,她们碰见一个侍者。加奈子向他打了个招呼。

那个侍者突然直视着房子。房子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心里顿时涌起波浪。

这个侍者俊美的面容简直和义三一模一样。

房子无法避开这个青年的大胆而粗野的视线。她也用灼人的眼神望着对方。

侍者用颇有些油滑的腔调问道:

“这孩子是新来的?”

“不是。她是我们的朋友。”伸子答道。

“噢。”侍者鼻子哼了一声,把手指的骨节按得发出响声,转身向对面走去。

房子紧紧地攥着加奈子的手腕,像个孩子似的说:“我要回去。”

“嗯?你怎么啦,突然地……行,那咱们就从那儿出去。不过,你可得在我们那儿住啊。”

从单门的舞女进出口来到外面,房子才发现歌舞厅建在这座街镇的最高处。脚下漆黑的田地里吹来猛烈的寒风。从灯光闪烁的街镇驶来的汽车似乎愈来愈多了。奢华的夜晚刚刚拉开大幕。

走到一半,加奈子向房子嘱咐道:

“电灯的开关是上边那个。脚炉里,已经填好了煤球啦,你再加些炭。完了,你就先睡吧。”

房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加奈子的话,甚至忘却了自己是在和加奈子一起走路。

回到加奈子她们的房间,坐在脚炉的旁边,房子仍然在为见到一个与义三长相相似的人而激动不已。她为自己的这种内心骚动感到悲哀,感到惊讶。

房子觉得自己不能离开那座流淌着脏污的河水、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房屋、显得拥挤不堪的城镇,不能离开那座义三生活居住的城镇,不能离开还可能与义三重逢的那座街镇。想到这些,房子觉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思念之情搅得她心绪不宁。

伸子她们11点多钟回到了家里。她们比离开家门时显得更加美丽、妖艳、妩媚。

她们为房子带来了夹在圆面包里的牛排,还有酸甜的饮料。

伸子一口一口地吸着外国香烟,向房子问道:

“房子,打算来吗?这儿又新建了一所歌舞厅,要召五十名舞女呢。到那儿去也成。”

房子微笑着,没有说话。

“刚才,那个死盯盯地看着小房子的侍者,在回家的路上,还让我把你介绍给他呢。他说,你的眼睛真诱人……其实,他也挺诱人的。是个美男子吧。舞女当中,有好几个人都被他勾住了。”

房子脸上不由得浮起红晕。

伸子铺好了床,让房子睡在中间。躺在床上,她们又继续聊了起来,从还不熟悉的歌舞厅的情况,舞客的情况一直谈到她们舞女的交往,还有这座城市。

第二天将近中午,两姐妹把房子送到了街镇上。

这一带新近建起了一些平房。这些小平房的屋檐下,晒挂着十分艳丽的女装,很是引人注目。白日的酒店门窗紧闭着,散落在街路的两旁,颇有些外国小城的味道。

房子站在福生的车站里,心想,回到N町后,一定要买件成品大衣。

“还来啊,多保重。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们。我们能过得下去。可别客气啊。”

加奈子说。

坐了很久时间的电车,才到了N站。下了车,来到这座声音嘈杂、拥挤不堪的街镇,房子觉得连风都很温暖,心里安稳了许多。

走进“绿色大吉”,女老板的儿子从奖品交换处走了过来,追问道:

“你到哪儿去啦?”

“我去扫墓来的。后来,又到朋友家坐了坐。天晚了,就住到人家家里了。”

“女孩子随便住在外面,多让人担心。而且,店里也很忙的。”

“对不起。”

房子刚要去二楼到自己的房间看看,洋一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来,让我看看你的脸。看看你是不是在撒谎。”

洋一抓住房子的下颚,让房子仰起脸来。

房子拨开他的手,从楼梯跑了上去。

她脱掉裙子换上裤子,在毛衣上披了一块毛线的围巾,下楼坐在弹子销售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