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飞机坠落
一架小型飞机在平原上空移动着,仿佛桌布上飞着的一条虫子。
贝克·格兰杰看了看数千米下的纵横交错的阿拉斯加荒原。现在已经是春天,雪基本上已经化了。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坦的冰雪世界,整个世界被冰雪覆盖。现在,贝克可以看到杉树、绿草、青苔。河流、小溪中的流水如同水晶般纯净。在无边无尽的绿色世界中,还剩下为数不多的银色点缀。
贝克把脸贴在了窗上。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单叶螺旋桨。贝克乘坐的是塞斯纳180式飞机。贝克的伯伯在前方和飞行员并排而坐。之前他就告诉贝克,塞斯纳180式飞机是极北之地最常见的。飞机看上去像是一条有着流线型身体、长了翅膀的巨鱼。整个机舱内只有六个座位。算上飞行员,现在一共只坐了四个人。除了乘客之外,机舱后部还装载了行李和器械。
飞机上的所有人都戴着巨大的耳机。没有这玩意儿,在飞机的发动机声中,人们无法交谈。即使戴着耳机,贝克还是觉得身体里仿佛装着一个不断震动的转筒式干燥机。
耳机里传来一阵静电声,这意味着飞行员打开了对讲机。
“朋友们,飞行时间要增加一小时了。”飞行员看上去心情很好,她是一位很健壮的中年女性。可以看出,她应该是在这片荒原上土生土长的。“前面山脉的天气不太好,我需要绕过它。不然,这架小飞机可承受不了那种颠簸。”静电声消失了,飞机也开始倾斜。
“好的。”贝克说道,但他忘了提前打开对讲机,所以声音马上被发动机的噪声淹没了。
飞机转了方向,窗户中出现了山脉的景色。贝克充满敬意地看着山脉。山脉下半部的雪已然融化,上半部依然留存着常年不化的冰雪。山脉上的树木也只从山地长到半山腰,然后在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下中止了,仿佛被山脉抖落了下去。除此之外,只有被薄薄的冰雪覆盖的灰白色岩石延伸到山顶。
山脉上的冰风暴仿佛在黑暗中走丢的野兽,狂暴地旋转着,让人不禁感叹大自然的威力。贝克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飞行员不愿意用她的小飞机冒险了,这就像在野外遇到了一只熊。你最好别相信你的好运气,不如选一条别的路,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静电声又出现了,这意味着飞行员又要说话了。
“我有一个好消息:风暴不是朝着我们移动的,而是朝另一个方向。但是我们不能沿着风暴离开的路线走,所以,我们还是要绕一圈,这会导致飞机延误。但为了安全到达安娜卡特,我认为这是值得的。”
“肯定值得。”阿尔伯伯承诺道,“相信我。”
他们的目的地安娜卡特位于阿拉斯加的西海岸,旁边就是白令海。
“我去过几次。”飞行员继续说,“你知道,当地的老人有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口述历史传统,他们随口就能说出整个部落历史上的所有事情,他们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熟悉那片土地。”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和他们见面了。”阿尔伯伯附和着说。他在座位上转身,冲贝克眨了眨眼。贝克笑了一下。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次旅行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阿尔伯伯从来不为了旅游而旅游——他永远都在工作。对于他人来说,阿尔伯伯是艾伦·格兰杰教授,著名的人类学家和热衷环保的电视明星。贝克的父母还健在的时候,曾带着贝克周游世界,为环保行动组织“绿色力量”执行任务。阿尔伯伯立志要继承自己的弟弟——贝克爸爸的事业。
“虽然上课是很重要的,”阿尔伯伯曾对贝克说,“但跟着我你能学到更多。”
贝克依稀记得,阿尔伯伯说这句话时,他们正搭乘飞机前往澳大利亚内陆,去和当地的土著人生活……
贝克注视着窗外的风景。这里和澳大利亚西部炎热的沙漠截然不同,但也有非常相似之处。这里是大自然的王国,地球母亲有权决定一切。一个毫无准备的人会在瞬间被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异常美丽,却充满危险和残酷。
然而,对于准备好的人来说……啊,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准备好的人可以和自然融为一体,他不会奢求从大自然身上得到什么。在极北之地——阿拉斯加和格陵兰——因纽特人已经这样生活了上千年,这也是为什么安娜卡特的口述历史传统和文化是如此重要。这些是从书本和网络上学不到的,你只能亲身去经历、去体会。
贝克和阿尔伯伯从英国伦敦乘坐一架全新的大型客机来到美国西雅图。西雅图塔科马国际机场崭新而富有现代感,仿佛就是一座太空时代的迷你城市。然后,他们乘坐一架体形较小、更为拥挤的飞机从西雅图来到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他们要完成的最后一段旅程就是现在乘坐塞斯纳180式飞机前往目的地。这段持续四小时的旅程会飞过一些上万年来都保持着原生态的地段。每一段旅程都让贝克觉得自己在蜕掉一些不需要的东西——21世纪现代社会中那些不必要的组成部分。
有人碰了下贝克的胳膊。他转过头去,看了下飞机上的最后一名乘客,也是21世纪最狂热的粉丝。
缇堪尼坐在贝克的身边,他和贝克一样大,都是十三岁。他有着纯正的美国口音,但只需看一眼他的面孔和纯黑的头发,你就会知道他其实是原住民。缇堪尼是安娜克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因纽特诸多族群中的一个。实际上,缇堪尼的父亲是安娜卡特地区的领袖。缇堪尼的父亲很有见识,他知道自己的族群不可能永远游离在世界之外,他们必须派人去学习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所以他把缇堪尼送到安克雷奇上学。在贝克和阿尔伯伯来到安克雷奇后,阿尔伯伯在安娜卡特的朋友给他打来电话,问他们是否方便捎带着缇堪尼一起回家。
缇堪尼没有使用对讲机,他直接靠近贝克,摘下贝克的耳机,大喊:“你在看什么?”
贝克也摘下缇堪尼的耳机,贴近他的脑袋。“这里的风景!”他叫喊着,“太神奇了。”
“哦,是吧……”缇堪尼伸长了脖子,看着贝克那边的风景。看得出来,他对风景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礼节性地附和贝克的话。毕竟,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几乎每天面对的都是这样的风景。“你说得很对,啊……”缇堪尼拿起了一个银色iPod,那是在安克雷奇时他向贝克借的,他问,“怎么才能把它设置为随机播放?”
贝克努力让自己不显得不耐烦。他轻轻地从缇堪尼手中拿过iPod,并向他展示如何利用屏幕上的滚动选项来设置。
“谢谢!”
缇堪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把iPod的插头塞到了飞机上提供的大耳机之中。贝克苦笑了下,摇了摇头。缇堪尼的爸爸让儿子学习现代社会的想法,有点成功得过头了。在贝克看来,虽然缇堪尼是安娜克文化的继承者,但他多半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安娜卡特当地的口述历史传统和文化,将这些传统丢入一个无人问津的黑洞,永远。
说不定缇堪尼真的会得到这样一个机会,贝克想。时局变化之快让缇堪尼的爸爸都有点措手不及。两年前,路莫斯石油公司的勘探专家发现安娜卡特地区有大量石油储备。
安娜卡特各村庄的居民就此事开了很多次会,商讨是否应该牺牲自己的传统生活方式,把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卖给一家跨国石油公司,虽然这笔钱足以让所有人搬到更好的地方,而且石油公司还会负责为每个人买新房子,并且为所有的房子准备最好的装修和家具。安娜卡特人还将得到一笔巨款——有了这笔巨款,iPod这样的东西,他们想要多少就可以买多少。
贝克知道,缇堪尼是完全赞同石油公司的提议的,他迫不及待地想搬到城里去。但是,安娜卡特的成人却没有想得这么简单。虽然路莫斯石油公司出的是好价钱,但很多人并不认为金钱有多么重要——他们对自己简朴的生活十分满意。安娜卡特人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口述历史传统。他们知道,路莫斯的会计们永远不会理解传统的生活方式对于安娜卡特人是多么重要。
阿尔伯伯前往安娜卡特的目的正是为了拍摄一部纪录片,记录下当地村庄传统的生活方式。即使安娜卡特人最终被路莫斯石油公司说服,至少他们的历史不会完全消失。除此之外,纪录片还能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突然,砰的一声,飞机开始猛烈摇晃。贝克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很快,飞机恢复了平稳,发动机仍在平稳运行。缇堪尼坐得笔直,直视前方,脸色惨白。贝克勉强笑了一下。哇,他们一定是遭遇了气穴!这是怎么发生的?贝克想。
发动机似乎出故障了,飞机又开始摇晃。贝克从窗户看到天空中多了一缕黑烟,这是从发动机里冒出来的。在冰冷的空气里,这缕黑烟变得越来越浓,最后变成一股一股向外冒。
现在,飞机已经很明显地在朝一侧倾斜了,然后又稳定下来,但是贝克感到自己被震了一下。飞机开始下降了,非常快。
“有什么东西爆炸了。”飞行员一贯平静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油送不上来,发动机的温度超过了上限。我希望让飞机下降,这样发动机能够在冷却后重新启动。”
希望?贝克想大吼。飞机在空中急速坠落,而飞行员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她应该可以做点什么啊!
耳机中已经不再有静电声,贝克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心脏怦怦的跳动声。发动机已经完全不转了,不再震动,也不再发出噪声。他拿下了耳机。窗外的大风呼啸而过。
贝克从前窗看到的唯一景象就是地面。他能听见飞行员用紧急的语气喊道:“求救,求救,安克雷奇。这是‘高尔夫麦克·奥斯卡’号……”
“贝克……”
贝克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他在凝视着下方越来越接近的树林。这种体验一定和……
“贝克!”阿尔伯伯转过身来,他的大喊中止了贝克的沉思,“你也是,缇堪尼。”
缇堪尼仍然凝视着前方,仿佛一只被催眠的兔子。阿尔伯伯在缇堪尼面前打了个响指,这才唤醒了他。
“你们两个!你们都知道紧急保护姿势。快做。”
贝克和缇堪尼对视了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弯下了腰,用手臂抱住了膝盖。他们只能等待。贝克不知道缇堪尼在想什么,但他自己的沉思还在继续进行。
这种体验一定是爸爸和妈妈也有过的。
三年前,贝克的父母就是乘坐这样一架飞机,在雨林中坠落了。人们找到了飞机,但没有找到贝克父母的尸体。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贝克之前从未想过,飞机坠落原来不是一瞬间的事。从空中失事的飞机,要过一段时间后才会落地。而在这段时间里,你只能等待,并努力不去想正在急速靠近的大地……
突然,发动机又开始工作了,飞行员把飞机拉升了起来。贝克重重地回撞在了椅背上,缇堪尼高兴地喊了一声。贝克感到飞机在变得平稳。他抬起头,正好看到前面的树林。飞机一头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