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二十五岁
“你们中午要在河堤上搞BBQ?那把那边的安全带什么的收拾一下,早点去吧!”
樱子父亲的声音从一辆车子底部传来。这辆车是一位老客户的,说是昨晚马达突然不转了。
“那我差不多收拾一下。”
世之介把安全带的散件装到垃圾袋里,他身上穿的上周新买的连体工作服上已经沾满了油渍和灰尘。
“不过在河堤上搞BBQ,水怎么办?没有水龙头啊!”
大概是做完一部分工作了吧,樱子父亲从车底钻了出来。
“水我们提过去。装在那个橡胶桶里。”
“工作量很大啊。”
“隼人哥说要带光司先生过来。和那比起来,提水就不算什么了。”
“坐轮椅怎么下河堤?”
“可能背下来吧。”
“没事儿吗?”
“听说以前也这么干过。中途还滑倒了,摔得不轻。”
世之介把垃圾袋搬到工厂外面后,走到换衣间打开锁柜,脱下了工作服。出去买东西的樱子和亮太差不多该回来了,他决定在他们回来之前先把BBQ的用具搬到河堤上去。
今天的参加者和当初预计的相比,人数增加了不少。首先有樱子和亮太,隼人哥邀请了由佳里小姐,还要把光司先生带来。世之介这边试着邀请了小诸和小滨,小诸似乎是美国之行余怒未消,他说了不参加,但好歹肯和世之介说话了。根据他所报告的近况,知道他正在考虑去美国留学,这让世之介略感安心:“这比参加那些奇怪的自我激励培训要好多了。”
而小滨的答复是:“我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去呢。”
和她平常一样,这种感觉,世之介理解为:她会来的。
另外,隼人哥的一个朋友还会带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来,这样,最终就是一支十一人的大部队了。
顺便说一下,樱子父亲不参加。他毫不客气地拒绝道:“在阿猫阿狗经常拉屎撒尿的地方吃午餐,有什么好吃的?”
他打算下午就跟往常一样,出发去往位于同一条河流沿岸、江户川方向的赛艇场。
“那是什么?”
换了衣服的世之介正要走出工厂时,被正在门口吸烟的樱子父亲叫住了。
“照片。在美国拍的。”
世之介给他看了看大号的信封。
“那边有个邮筒吧?我想报名参加摄影比赛。据说奖金有一百万。”
“一百万?好多啊。”
“是吧?我也没什么信心,就是预感还不错。”
“对了,你经常带着的那个相机,很高级吧?是不是徕卡什么的?”
“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便宜转让给我的。我用它拍过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又完全把它给忘了,之前去美国旅行时才又翻出来的。”
正在这时,亮太的身影出现了。他故意穿了樱子父亲的拖鞋,屈着腿大步从超市走回来了。紧跟在他后面的樱子催促道:
“BBQ用的东西都搬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马上去。”
世之介先往马路对面的邮筒跑去,拜了两拜后又拍两下手,然后再拜了一拜,就像是在神社行参拜礼,之后才虔诚地把信封投了进去。亮太好奇地追了过来。
“哎,亮太你也来拍拍手吧。就说‘哪怕是安慰奖也行’。”世之介让他也照着拜了一遍。
上午曾遮住太阳的云层散去了,午后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秋日晴天。世之介让亮太帮着把BBQ用具和水往河边搬,也很快就满身大汗了。
这里离铁路桥很近,总武线的黄色电车在上面来往穿行。每次电车通过的时候亮太就挥挥手,但速度实在太快,根本无法看清车里的模样。
“喂,世之介,过来帮帮我!”
BBQ用品已经准备妥当时,他听见河堤上方有人喊他。抬头一看,是推着轮椅的隼人哥正对他招手。
坐在椅子上的应该就是光司先生了。说真的,他看上去比世之介想象的还要严重。
“好的!”
他答应着跑上了河堤。
站到光司的面前时,从他的眼里就可以看出他很期待这次秋日之行。
“你好,我是横道世之介。”
“你原来叫横道世之介啊?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像落语表演艺术家一样。”隼人现在才开始笑他,然后又说道,“我来背这家伙,你帮我拿轮椅。”说完就要把光司背起来。
说得简单,但这坡太陡,并不适合背一个人下去。
“没事吧?”
世之介不由得握住了只能任人摆布的光司的手臂。那手臂细得让他大吃一惊。
“没事,可以走的。不对,可能还是不行?那这样,你呢,待会儿再搬轮椅,我们下去的时候,你在旁边扶着点,别让我们滚下去了。”
隼人背起了光司。
“这样吧,后退着下,这样可能轻松些。”
听隼人这么说了之后,世之介立刻绕到他们背后,托住了光司的屁股。
“走了啊!”
“好!”
隼人一步步地走下河堤。光司细细的腿随着他的步伐晃来晃去。秋日晴空下,总武线的电车再次穿过铁路桥。
“一、二、一、二……”
世之介的喊声和电车叮叮咣咣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隼人给光司戴上了一顶耐克的帽子,把轮椅固定在一个能清楚看到河流的位置,这时,他们看到小滨从河堤上往这边走。
“老板娘!”
世之介这时正在生火,替他跑去迎接的是亮太。
上次去兜风时,知道她在寿司店工作后樱子就让儿子这么叫她了。
“亮太!你刚才在那边招手了吧?我在电车上看到了呢!”
小滨也冲他喊道。看来近乎偏执的亮太的辛苦终于获得回报了。
河堤上,亮太看了一眼小滨递给他的塑料袋,不禁发出了欢呼声。
“我带虾来了!”
“啊?是银座的虾吗?”
小滨的声音让世之介不禁站起身来。
“怎么会!是池袋的赤札堂买的。装了锯末在里面,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呢。”
小滨边笑边牵着亮太的手从河堤上走了下来。
之后出现的隼人的朋友开着一辆把底盘改装得很高的铃木吉姆尼,上面坐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只见他把车子直接开到了按说禁止进入的河岸边。
和紫色的MARKⅡ比起来,这辆车显得正常多了。不过,看他开着这辆车子在陡峭的河堤上忽上忽下,玩着一些像特技车一样的技巧,嗨得不得了,从这一点来看,不愧是隼人的好朋友。
从休息室的窗户往下看去,运河就像一只展开了翅膀的蝴蝶一样美,在它旁边是鳞次栉比的砖瓦结构别墅群和墨绿的树木,远处是模仿阿姆斯特丹街道建造的一片城区。
这是去年开放的位于长崎的“豪斯登堡”,其建造的理念是,在一片比东京的迪士尼乐园占地面积更大的土地上再现荷兰风情,多亏持续到最近的泡沫景气发挥了作用,何止是再现,处处都透露出试图挑战荷兰本尊的舍我其谁的逼人气势。
当然,这不是正品,充其量只是仿品;所谓仿品,正因为是对正品进行了模仿,所以才叫仿品。“豪斯登堡”虽是仿品,但却洋溢着一种无意模仿正品的气势。
从再现了荷兰贝娅特丽克丝女王所居住的宫殿窗口,俯视洋溢着那种气势的主题公园时,世之介完全被震慑住了。
这个房间暂时被用作婚礼的休息室,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一座再现了宫殿的建筑,光这间休息室就足以开一个小规模的婚宴了。其实,从刚才就不断有宾客走错房间,进了这里,并连连惊叹说:“今天的结婚会场真豪华啊!”
在这间休息室最靠里的角落处,世之介像是在躲着人一样站在了洛可可风格的厚重窗帘后边,耳边不断传来七大姑八大姨们那毫不留情的闲言碎语。
“听说世之介也从东京赶过来了,但是多惠子关照过,叫我们别问他在那边做什么,有没有对象什么的。”
多惠子就是世之介的母亲。
世之介本来不打算参加表哥清志的结婚典礼的。问题是,在清志半开玩笑地报名体验“豪斯登堡婚礼”时,他居然中选了。
虽然是以评测用户的身份去举行婚宴,但好歹是在贝娅特丽克丝女王的宫殿里。很快地,邀请函纷纷寄到了亲戚们手里。东京也好北海道也罢,三等亲以内的亲戚只要还能走的,不用多说,全都得来参加。如果这样人数还不够,据说清志的父亲所经营的小型出租车公司的司机们也要全部出动来参加典礼。
“不不不,不行不行。告诉我要结婚了的时候,清志哥跟我说了,我可以不用去,再说我也没路费,没红包,也没礼服啊。”
都二十四岁了,这样确实丢脸丢到家了,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没办法。
“就算他说过,但就你一个不来怎么行?何况我们亲戚那么少。”
“而且啊,我要是去了,肯定会被亲戚们各种数落说教,说什么你在东京又没工作,到底在干什么呢之类的。”
“那就由你妈我好好跟大家说明一下嘛。我会叫他们别问的。”
母子俩事先聊过的每一句每一字,现在原封不动地传入世之介的耳里。
也不能老躲在窗帘里,世之介做好心理准备之后就从窗帘里钻了出来。七大姑八大姨们的视线一下子集中过来,所有人一看到世之介就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好了好了,有什么想说的你们就说吧。这么安静反而难受。”
世之介放弃了无谓的抵抗,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这时有人立刻就来了一句他所能想象得到的最为沉重的话:“其实你怎么样阿姨们是无所谓的,大家担心的是你妈妈多惠子,就怕她想不开。”
“所以你怎么样?到底在东京做什么?”
“没借高利贷吧?”
“多惠子很担心你啊,都瘦了三公斤呢。之前她整天都去健身房也没见瘦下来呢。”
之后,话题便逐渐往减肥窍门那边转移了,于是世之介悄悄地离开了。
虽说事出紧急,但说集合就都集合起来了,休息室的一个角落完全成为出租车公司的休息室了。
昨晚很晚才到家,还没有跟今天的主角清志打过招呼,想到这儿,世之介便往新郎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很豪华,走廊的装潢规格也很高。就算是开玩笑也好,如果此时世之介的行为举止能像个王子,那画面看起来也挺有意思,但他一不留神就没出息地挨着墙角走了起来。
世之介诚惶诚恐地打开新郎休息室的门,就看到了穿一身白色燕尾服的清志,他显得很紧张,正在镜子面前练习致辞。
“哟,是世之介啊,你来得正好,站这儿听听我的致辞吧。”
清志迅速打开了用于作弊的小抄。
“先别啊,清志哥,你好像不适合穿燕尾服啊,看起来就像以前的漫才师一样。”
“不不不,这种典礼就得这么穿。”
“你为什么会报名体验呢?”
“我这不是没想到自己会中选嘛!”
“那你别报名不就完了吗?”
“是倒是。”
据清志说,他原本计划在“豪斯登堡”举行一个小型的结婚典礼。他报的是乘坐游轮环游运河的同时举办婚礼,这在“豪斯登堡”这里算是比较普通的一个方案了。
“这个先不提了,你在东京到底是做什么的?”
清志把白色的领结系得太紧了,看起来就像一个螺旋桨。
“就是打零工啦。”
“打零工?你也真是的……”
“清志哥你以前不是说要当小说家什么的,结果大学毕业之后不也吊儿郎当了一阵吗?”
“可我再不怎么样也有我爸的出租车公司啊。而且,我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写三年写不成就放弃。”
“光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的梦想压根儿没可能实现嘛!”
“你这么说就过分了吧。”
“我说得不对吗?”
“不过呢,唉,确实像你所说的那样。一开始就给自己设一个放弃的期限,这种家伙是不可能成为小说家的,对吧?”
曾经那么乖僻的清志,在人生一帆风顺了之后也变得这么坦率了。
“说起来,我在常去的那个写作培训班里认识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人,听说他二十五年前在某家杂志的小说征文比赛中得过安慰奖,从那之后就一直靠打工来维持生活,也没有人跟他约稿,但他规定自己说‘这个月末就是截稿日期了’,每年都坚持写两部小说呢。”
“哇,好厉害啊!”
“厉害是厉害,但我总觉得这么做有点恶心。”
恶心当中或许也有不甘心吧。没有人约稿还坚持写小说,这当然已经不算是兴趣,甚至已经超越了工作的范畴,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接近于业障、宿怨了。这么看来,对早就决定“如果写三年写不成,就回家继承父亲的公司”的清志来说,这职业无疑根本不适合他。
“啊,对了对了,世之介,你有没有什么适合在婚宴上表演的拿手节目?高雅一点的。”
“没有啊,下流一些的也没有。怎么这么问?”
“高中的同学们说要来个裸体舞助助兴,但看这个场地,他们突然觉得有点瘆得慌。”
“那是,在宫殿跳裸体舞当然不合适啊!”
这确实挺叫人苦恼,不过和裸体舞表演相比,清志似乎更关心自己的致辞,于是他又开始着手修改致辞稿。
世之介看了一会儿,看到清志在“我们二人都没什么经验”和“我们两人都没经验”之间来回反复地修改,他实在急了,插嘴说道:
“这两种都行啊,不都是说你俩没经验嘛!”
据说愿意收下这样的清志当丈夫的是在本地市民医院工作的一名护士,清志放“飞天精灵”爆竹被烧伤时承蒙她照顾,这是两人交往的契机。
“对了,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你也别让姨父姨母太担心了,认真地找份工作才好啊。”
最后,清志在“我们二人都没什么经验”上画了个圈之后,忽然转了一个话题。
“也就我老妈担心得有点过分了,我老爸倒是说没什么。还得说是男家长,这时候就显得很沉得住气,见我老妈寝食难安就安慰她说:‘不过是年轻时候耽误两三年,以后怎么都能扳回来。’”
实际上,世之介在这一点上真心地相信父亲所说的。
“不过听说姨父好像之前还来找过我爸呢。”
清志这时提了这么一句。
“做什么?”
“问能不能让我们家的公司聘你啊。”
“你们公司,当司机吗?”
“哪能马上就当上司机呢。”
虽然是出租车公司,但规模挺小。司机全部加起来也坐不满在这座宫殿里举办的宴会的一张桌子。社长是清志的父亲,副社长是他母亲,负责电话叫车业务。所以,管一个出息不大的儿子还凑合,如果还让他们关照出息也不大的外甥,哪有这份余力?
“我老爸居然会因为这事……”
世之介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石板铺成的细细的坡道尽头,有一家时尚的酒吧。站在这家酒吧前面,世之介瞪圆了眼睛。这是将老旧的洋楼重新改建过的建筑物,外墙上打着淡淡的灯光,令人感觉简直就好像迷失在了欧洲的名画里。
“最近刚建的,漂亮吧?”
站在他身旁的是他的高中同学栗原,栗原从本地大学毕业之后,就在福冈的一家法律事务所一边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这天刚好回老家来了。
“感觉只要把女孩带到这个酒吧来,接下来想做什么都OK了吧?”
栗原显得轻车熟路,当他正要进入店里时,世之介极其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种酒吧来?”
“确实……不过呢,嗯,是这样的,就是要跟你显摆显摆,让你看看‘栗原君还是那么受欢迎呢’。”
这个栗原,确实从上高中起就很受女孩子欢迎。虽然水平一般,但他是校足球队的队长,而且长得很像当时某位人气很高的男演员。这样一来,在同性中难免有点招人烦,但就像他如此淡定地说出这番话来,这人还是让人恨不起来。
进到店里、在吧台落座之后,栗原很快跟一个貌似认识的调酒师说起了之前从福冈带过来的那个女孩子,以及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的始末。
这件事世之介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在一家叫作“云龙亭”的饺子馆里听他聊过了,所以趁这当口就去了厕所。
这是清志的结婚典礼圆满结束后的第二天。当时,新郎新娘自不必说了,出席婚礼的人全都被会场的气氛震撼到了。
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所以就在家住上两晚再回去?事实证明这么想是错的。只要在家,对儿子的未来感到悲观的母亲便一直不停地发牢骚,又没有老同学能在工作日陪他一起玩,正当他觉得无聊透顶的时候,听闻世之介回乡的栗原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哎,我们一起出去吃饺子吧!”
世之介一边接电话一边想:“嗯嗯,栗原这家伙,就是因为有这个优点,所以才让人讨厌不起来哪。”当场就像一个被人带到时尚酒吧的女孩子一样兴奋得脸颊绯红。
在两人都喝完两杯鸡尾酒后,栗原罕见地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啊,我正为我哥的事发愁呢。”
“你哥哥现在在做什么?”
世之介边问边把剩在酒杯底部的樱桃掏出来。
“唉,算了,这话题说起来太沉重,还是不说了吧。”
这话题是他自己说起来的,现在却想换了。
“别吊人胃口,赶紧说吧!”
世之介把樱桃塞进了嘴里。居然很酸。
“嗯……怎么说呢……”
吃了樱桃的明明是世之介,栗原却不知为何露出了酸掉牙的表情。
“你哥人很好啊。以前去你家里玩的时候,还给我们做什锦摊饼吃呢。”
“有过吗?”
“嗯,是广岛风味的。”
“你记得好清楚啊!”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吃广岛风味的。”
栗原目不转睛地盯着正一脸怀念的世之介。
“看什么嘛!”
“那我还是说吧。跟你可能能说出口。”
“那快说啊!你那善良的什锦摊饼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那就是打零工?不就跟我一样?”
“不是,真的是什么都没做。”
“这什么意思?”
“对吧?你第一反应也是‘什么意思’,对吧?”
据栗原说,大他三岁的哥哥原本在本地的一家银行工作,看起来做得还挺开心的,但大约两年前他就经常以肚子痛为由告病在家休息,从那以后就变得不对劲了。
起初,全家人都没怎么担心,但他的言行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粗暴,缺勤也越来越频繁了。
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哎,要不让哥哥去精神科看看呢?”
就算是这样,栗原等人还是一笑置之:“昨天半夜看电视还嘎嘎地笑呢。不用大惊小怪。”
但他持续缺勤,最后在公司的建议下,办理了停职手续,从此更是连自己的房门都不出了。
“连房门都不出,那是什么意思?”
不论是谁嘴里都会先蹦出这样的疑问。
“不出房门的意思当然就是不出房门啊!”
“那吃饭呢?”
“饭都是我老妈每次装在托盘里,放到我哥房门口的。”
“那上厕所呢?洗澡呢?”
“他占了二楼的厕所,我要用的话他就发飙。至于澡嘛,他基本不洗。不过好像偶尔没人在家的时候他会下楼来冲个澡。”
听着栗原的话,世之介感觉自己是在听一只凶猛的宠物的故事。
顺便一提,栗原家位于市里的一个新兴住宅区。房子不怎么大,但是整栋建筑的墙都是白色的,很可爱。在县政府工作的他父亲是一位豪爽的运动健将,就像是三十年后的栗原,他母亲年轻时像女明星一样漂亮,经她精心修整过草坪的院子中开着应季的花,白色的小狗在院子里奔来跑去。
说真的,这种景象无论哪一角,都很难和那个几乎不洗澡的栗原的哥哥对上号。
“我问句不好听的,那个,可能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由于事情过于重大,世之介对措辞也变得谨慎起来。
“嗯……可能也不是吧。之前我因为太生气,还踢烂了我哥的房门,想把他拉出来。当时,我们俩还打起来了,怎么说呢,我哥当时的言行,或者说跟他打架时候的那种感觉,和之前他正常时没什么两样啊!”
世之介本想问他打架时的感觉指什么,随即又想,无疑应该是那种皮肤接触之后的切身感受吧。
“那,是不是他有什么不满啊?”
啊,对!世之介感觉自己问到点子上了。如果一个人心情不好的话,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就是不知道他有什么不满啊!”
“不知道?你哥什么都没说吗?”
“没说呢!而且公司那边好像也没什么事。”
“会不会是失恋了?”
“应该不会。”
“可他不是没出房门吗?没有什么理由就不出房门,这算怎么回事啊?”
这句问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其实世之介是严肃认真的。
“我觉得是我妈太惯着他了。所以我让她暂时先别管了,但我妈早午晚都给他端饭过去,每天都在唠叨说今天的饭他都吃完了,或者是今天又没吃完。”
“那是,天下的老妈都这样。在我们家啊,一说‘开饭了’,如果大家不马上坐到餐桌旁的话,我妈真的会生气的,说什么‘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做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总之,世之介想表达的意思是,对母亲来说,喂孩子吃饭是本能,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有点跑题了。不过由于栗原跟他有着多年的交情,似乎能理解,于是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还是觉得,就算是强拽也要把他拽出房门,如果那样他还不工作的话,还不如让他死在外面算了。这才是办法吧。”
“那怎么行。一个自己连饭都吃不了的人,你硬把他拽出去,反而会让人很担心的。我爸也是,总挂念附近的野猫,明明不是他养的,哪怕两天看不到,就会在附近找上一两个小时呢。”
又有点跑题了。栗原却也感受到了世之介的那股认真劲儿。
“真的,这件事说起来太难为情了,我也只能跟你说了。求你了,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会跟别人说的……不过也只能先观察一下情况再说了。”
这时世之介想,这事最多也就是发生在最近这几周吧,但紧接着从栗原嘴里说出的话让他感到一股寒意:
“到这个月就整整一年了呢!”
一年……那时候“尼特族”这词还没出现呢。
不知为何,此刻世之介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年前的自己。这段回忆之所以格外鲜明,是因为那个月是他的出生月份,他一有空就钻进小钢珠店。那时他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想着,啊,这就是所谓的“厄运年”吧!但是如果有人让他把从那时到现在的一年时间全当没发生过,他一定会拒绝:“不不不,即便那样还是发生过一些美好的事情。小钢珠当然偶尔也会赢,至于生日礼物,小诸诸把自己不再听的麦当娜和B'z的CD送给了我。”虽然那绝不是一段可称之为充实的日子,但眼前总会浮现好些闪闪发光的回忆。
那便是一年时光所具有的分量。然而栗原的哥哥却说,这一年中的每一天他都不想要。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世之介莫名地感到悲哀。而这人就是那个给他做广岛风味什锦摊饼的哥哥,想到这里,他更加觉得忧伤了。
回到东京之后,天气骤然变冷。
世之介把旧毛巾塞到铝制框架门窗缝里,以防止风钻进来。池袋旭日升公寓虽然属于钢筋混凝土结构,但是造得廉价漏风严重。特别是玄关门下边漏得最厉害,让人只能认为明显是因为下订单之前弄错了尺寸。就因为门下方有这样一块称缝隙又显得过宽的空间,喝醉酒的小诸冬天曾在这里住过,当时让他睡在了地板上,结果第二天早上都快冻死了。
把旧毛巾塞进去之后,发现隔壁又传来很大的响动。吵闹的不是以前因小黄片的音量过大而跟他抱怨过的美发师那头,而是住着中国青年的那间房。
世之介把耳朵贴到吵闹的那一头的墙壁上。
吵闹是一个概括性的词语,它也分很多种。而隔壁传来的那种,不是电视、录音机的音量过大或是说话声音大,也不是脚步声或大力开关门的声音。
非要说的话,那就应该是有一大群默不作声的人挤在屋里的感觉。
但隔壁的房间也和世之介的一样,是六叠大小的一室户。实际上可能更小,说有六叠大都勉强。
每次小诸来时,稍微活动一下都会踩到你的脚或者撞到我的肩,而就在如此狭小的单间里,隔壁似乎多的时候有七八个、平常也总有五六个男人一起生活。
不,当然不能光明正大地住着。合同里明确写了,仅限单身人士,也不能养宠物。但房子建在一个治安绝非良好的地段,就连世之介这种没经过审查的无业人士都能住进来。对于正经人来说,这里不具备任何适合生活的好条件,但如果是对于来自外国、需要隐藏身份的非法劳动者来说,便全是好条件了。
顺便一提,他们并没有端着一盒点心上门来打招呼说:
“我是刚搬到你隔壁的小陈,这是小王,这是小李。”
世之介头一回留意到隔壁房间的异动的那天,天气似乎还不错,他走到阳台时,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于是转眼看向隔壁的阳台,发现好几个年轻男人活像一群麻雀似的排成一溜在抽烟。
之前在走廊里见过面且说过话的男人也在其中,于是世之介跟他点头致意。那男人也冲他点了点头,其他的男人则一脸不快地继续吸着烟。
在那之前,他也感觉到了来自隔壁的气压是如此强大。明明能感觉出墙对面住有一大帮人,但从没听见过他们的笑声,甚至也没有听到过长时间持续的对话。他们一大早呼啦啦地出门,到了晚上再呼啦啦地回巢,叮叮当当地一番就寝准备之后,鼾声便跟合唱一样此起彼伏了。
说到鼾声,隔壁的美发师也不是善类,所以世之介也习惯了,但对于这种全方位无死角的环绕立体声,他只能用纸巾堵了耳朵才能睡觉。
小诸是这么说的:中国这个国家真的很大,所以我们统称为中国话的语言实际上会因为地方不同而千差万别。那么,如果是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在你隔壁群居,或许相互间根本没法多交流吧?
原来如此,他想,既然来自那么大的地方,彼此间甚至没法靠语言交流,那为什么非得挤到这么小一个地方来呢……想到这里,他有点不忍心。
那天晚上,隔壁房间忽地变得吵闹起来。
世之介已经入睡了,又被隔壁男人们急切的声音吵醒了。
他当然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薄薄的墙壁对面传来的声音判断,似乎其中有个男人在痛苦地呻吟,而其他的男人则慌乱地跑到厨房接水什么的。
世之介不是医生,此刻就算他主动凑上前去也于事无补。当然,担心还是很担心的,但也只能隔着墙观察事态的发展。
“啊!”
这时世之介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怎么叫救护车!”
他不禁叫出声来,紧接着他倾向于认为他们“肯定不知道”。
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走出玄关,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
瞬间,房中一片寂静。
“那个,我是隔壁的。”
他不觉得他们能听懂,好歹先试着问问看。好在这栋池袋旭日升公寓的每间房的玄关门下方都有很宽的缝隙,就算小声点也能听得见。
过了很久,门终于开了。
给他开门的就是之前曾说过话的那个男人。
“那个,我,隔壁的。”
世之介指了指旁边的门,男人“嗯”地点了点头。
“那个,怎么了?”
世之介先往屋里看了看。
从迷你厨房的布局来看,户型完全相同,只是左右相反而已。狭小的一室户地板上,能看到很多双男人的脚。
他把头又往里伸了伸,只见墙角有一个年轻男子,他正痛苦地咬着牙齿,并用手摁着自己的肚子。
“怎么了?生病了吗?”世之介问。
给他开门的那男子点头说:“生病了。”他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你们知道怎么叫救护车吗?”世之介问。
遗憾的是,没人听得懂。
“救护车,就是那个,‘哔啵哔啵’那个。”
世之介把手放到头上,模拟着救护车车灯的样子。这时有人在屋里说了句什么,眼前的男子也终于明白了他说的是救护车。
“电话呢?要打吗?”
他这回又比画起打电话的样子。
里面又有人说了句什么。眼前的男子不安地回过身去,看看那个一脸痛苦的男人,又看看他周围男人们的脸。
世之介当然也知道,如果去了医院,他们非法居留的事情就暴露了,但就算要非法居留,也得先能保住性命再说。
世之介对那男子说道:“我来打电话。”
那男子似乎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点点头说了声“好”。
世之介跑回自己的房间,立刻拨打了119,告诉对方说自己的朋友病得厉害,又告知了这里的地址信息。
挂断电话走到隔壁房间时,其他男人竟然全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那个生病的男子和世之介认识的那个男子。
世之介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房间。
地板上铺满薄薄的被子,感觉也不算脏,只是像在山间小屋里野营一样。
世之介仔细观察起病人的脸,发现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那张脸灰扑扑的像是被痛苦折磨得万分疲惫。
就在此时,世之介听到了鸣笛声。他正想迎出去,病人突然猛地站起身来,挣扎着往厕所挪过去。世之介不由得抓住了他的手臂,扶着他走了一段。
他一个趔趄倒进厕所之后,就试图从本就已经空了的胃里往外吐点什么出来。
门外有响动,于是世之介走到了走廊,看见急救队员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在这边,正在厕所吐呢。”
“他自己能活动?”
“能。”
世之介回答着急救队员的话。
由于担架进不了电梯,其中一名急救队员便背着病人下去了。世之介也顺势夹杂在他们中间跟着下到了一楼。
“那个,他是中国人,可能语言不通。”
有名急救队员镇定地回答他说:“没事,我们有会说中文的队员。”
确实,救护车里,那名队员已经在跟病人问话了。
救护车鸣笛开走了。世之介和那名还留在当场的隔壁男子对视了一下。
四下一看,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圈人,池袋旭日升的住户们也都从阳台往这边看。
“回去吧?”世之介主动说道。
“好。”那男子又点了点头。
二人坐上了电梯。那男子想要说点什么,但却没法诉诸语言,结果到了十楼两人也谁都没开口。
他们在各自的门口准备分开的时候,男子用手比画了一下,像是让世之介稍微等等,然后就往自己的房里跑了进去。
等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很大的罐子走了出来。
“这是什么?”
世之介接过那男子硬塞过来的罐子,男子打开盖子,里面装了满满当当的花生。
“这是给我的?”世之介问道。
“嗯!”
男子把罐子直往他怀里塞。
突然间,仿佛是天花板砸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
一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还有樱子的哥哥隼人的声音,正把剩下的小钢珠一颗一颗往机器里塞的世之介终于意识到了:“啊,刚是被打了一下!”
“真没出息,你没其他事情做了吗?”
“等下去接樱子和亮太……”
这天是星期天,一个宁静的下午,地点是小岩车站前的小钢珠店。
“啊,隼人哥也玩小钢珠吗?”他忽然想起来,于是问道。
“偶尔吧。我刚从光司那里吃完午饭回来。”
隼人开始琢磨起了旁边的机器。
“那台机器不出小钢珠的。”
“我瞧着也是!”
隼人又走向隔壁的另一台机器。
“你要和阿樱他们去哪儿?”
“还没定呢!”
头部被敲的地方现在越来越痛了。
“听说你最近在找工作呢?”
“我打工的那家酒吧要关门了。”
“有什么意向了吗?”
“头疼着呢。也不能老打零工啊,可是要成为正式员工又……反正现在没地方招人。”
世之介看到最后一颗小钢珠在机子里艰难地挣扎一番后还是被吞掉了,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站到隼人的背后正看着时,隼人说道:“确实不能老打零工啊!”
眼看又要被他一记暗拳偷袭,世之介赶紧躲开。
“这个我也知道!”
“要不你在我们家做一段时间试试?”
“啊?可是……”
“我们家怎么都好说,你一边做一边找工作不挺好吗?”
“可是……”
可是,可是,他一遍遍地重复,下面的话就是说不出来。“可是在正交往的女朋友家工作不太好吧?”还是,“可是怎么说我也是文科生?”总之,像样的理由是浮现在了脑海,至于是否适合拿来作为拒绝的理由,世之介本人对此也没信心。
“我问问老爷子看。别看厂子不大,其实最近有很多活儿,我们做不过来,就都给拒绝了。你如果能帮着干点杂活,也算帮大忙了。”
隼人的机器开始吞小钢珠了。
世之介没有说“好,那就拜托了”,也没有说“还是算了吧”,只是盯着这台有可能出大奖的机器。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最终隼人的机器还是没出大奖,于是世之介先行离开了小钢珠店。在他去经常光顾的那条商店街买亮太喜欢的牛肉可乐饼时,店里的一个阿姨跟他说话了:
“啊,今天是孩子他爸一个人来吗?”
“啊,不是……”
他本想纠正一下,但觉得那样做也很麻烦,于是干脆一笑了之。
一边吃着刚炸好的可乐饼一边走的世之介想:“对啊,是这么回事啊!”熟食店阿姨的话语萦绕在他的心头,他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顺便一提,亮太管他叫“世之介”。这是学他母亲樱子叫的,但樱子也没训斥他,让他“别把后面的尊称去掉”。
但如果有人问世之介“那怎么称呼你合适”,他也说不好。叫“世之介哥哥”或“世之介叔叔”也可以,但毕竟他和樱子正谈着恋爱,所以“哥哥”和母亲谈恋爱会有点怪怪的,而“叔叔”和母亲也显得很不靠谱。
所以现在称谓就固定为“世之介”了。也许樱子想以这一称谓来巧妙地调整自己儿子和恋人的关系。
拿着可乐饼去到樱子家时,发现亮太正被樱子狠狠地训斥,看来又在哪儿闯祸了。
他自顾自地进了门,走到传出声音的厨房。
“就算你待在那儿不动,妈妈也不原谅你!快去好好跟小翔道个歉!”
在一边洗东西一边怒吼着的樱子的脚边,亮太双手抱膝缩成一团,就像是厨房里的一台家电。
“怎么了?”
世之介忍不住开口问道,亮太却并没有屈服于可乐饼的香味,根本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怎么了这是?”
他转头问樱子。樱子一边刷着杯子一边怒气冲冲地说道:“在公园干坏事了。”
世之介蹲下来摸亮太的头。亮太或许先前一直在拼命忍着,当世之介温柔地抚摸他的那一瞬间,就忍不住哭着抱住了世之介。
世之介一抱住他,他就泪水鼻涕横流,贴在世之介脖子上的小脸蛋瞬间就把那脖子弄得湿答答一片。
“妈妈还没原谅你呢!”
世之介顾不上去理会樱子从背后发出的怒吼,带孩子离开了厨房。当他用挂在餐桌椅子上的毛巾擦拭亮太的脸时,樱子开始说起发生在公园里的事。
原来是在沙坑里玩时,亮太拿走了比自己小的孩子的玩具。
当然就樱子来说,这种事情毕竟是小孩之间的吵架,当场骂几句就算了,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回家还要严厉地责骂,但就是这次,当她在沙坑边责骂他的时候,亮太跟她顶嘴了:
“可是我比小翔强啊!”
“啊——啊!”
听完樱子的话,世之介不禁嘟囔道。他用自己的鼻子去蹭亮太的鼻子,同时又重复了一遍“啊——啊”。
世之介想把亮太放下,但亮太缠住了他的脖子。无奈,他只好就那样抱着亮太,穿着樱子父亲的凉鞋走了出去。
眼前的河堤上,一群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正骑着自行车大呼小叫地飞驰而过。
世之介不由自主地踏上了河堤的石阶,每登上一级,蔚蓝的天空都显得更加辽阔了。
“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亮太你已经知道了吧?”
世之介用力晃了晃亮太的身体。
臂弯中的亮太也点了点头。
“妈妈辛辛苦苦地养你,是不想让你变成一个弱小的人啊。”
从河对面吹来的风略带点潮水的气息。
“……亮太,你听我说啊,从弱小的人手里抢玩具的人,才叫弱小呢!真正强大的人,会把自己的玩具借给弱小的人玩,你懂了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懂了,臂弯中的亮太又在点头。
“……强大的人没几个的。真的真的很少。不过妈妈就是想把你培养成那样的人,你懂吗?”
“……嗯。”
“那你觉得妈妈为什么会这么想?”
臂弯中的亮太摇了摇头。
“因为亮太你很有前途啊。因为她觉得,在那么多那么多的小孩子当中,真的只有一点点人能变强大,你可能就是里面的一个呢,你知道吗?”
“……嗯。”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我第一次看见亮太的时候就在想了:‘啊,这小朋友也许以后能变成一个很强大的人呢!’”
亮太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世之介用自己的手指擦去了亮太的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