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这边的正月
冷。真冷。太冷了。
这是一九九四年元旦的早上。世之介在池袋站前广场上不住地跺脚。他之前的腰痛现在总算暂时好转,但他还是很小心,跺脚时也很谨慎。
或许是因为要去神社拜新年第一拜吧,站前广场上穿着节日盛装的人很多,正在等候客人的出租车上也挂着车辆专用的界绳,俨然一派新年景象。
一个司机从出租车上走了下来,他踮起脚,心情大好地冲着冬日的天空伸着懒腰。世之介正看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有人跟他说话:
“新年快乐!”
回头一看,是小滨,她戴着一个很大的口罩。
“怎么了,感冒了吗?”世之介问。
“摔了一跤,把嘴角摔破了。”小滨皱着眉头说道。
“在哪里摔的?脸着地吗?”
“嗯,差不多。不说这个了,小诸呢?还没来吗?”
小滨似乎不太想聊嘴角的伤。
正闲聊着,只见小诸悠悠然走了过来。他戴着大大的耳机,正在听着的肯定是英语会话教材。
“新年快乐!”
世之介一边往售票处走,一边很郑重地跟他打招呼。
“压岁钱!”
小诸一本正经地伸出了手。
“什么压岁钱?”
“你不记得了吗?去年过年我给你压岁钱了吧?”
“……啊,给了。”
“去年是因为我有正经工作而你没有。那时你说过的,‘如果我们俩情况反过来了,那就由我来给你’,你没说过吗?”
“……啊,是说过。”
“那就快点啊!”
小诸又把手伸了过来,连戴着大口罩的小滨这时候也趁机从旁边伸出了手。
“哎,等等啊,我可是打零工哎!而且是在女朋友家帮忙的。就这样你们还想来薅一把羊毛?”
两人把手伸得更长了。
世之介从兜里掏出了给亮太预备的压岁钱红包。还好,一百日元五个,给完这两个人之后还够用。
“去年我拿了你多少?”
“一万日元。”
“真的吗?你给我打点折吧!求你了!拜托了!”
他们吵吵嚷嚷地穿过检票口,跑上了站台。他们三人要去的是樱子的老家,准备围坐在一起吃外卖的年节菜、喝屠苏酒,大家一起庆祝新年。
就连开进站的电车看起来也很喜庆,就像是以过年的兴致喝过几杯了一样。
“我最喜欢的可能还是正月。”看着从车窗外流过的东京的街道,世之介忽然说道。
“是在一年之中吗?”小滨问。
“不,是指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所有的事物当中。”世之介笑道。
“其他好东西不也多的是吗?”小诸插嘴说道。
“比如说呢?”世之介问。
“钱啊,一亿日元。”
“不,还是正月最好……啊,对不起,我撒谎了。”
三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时,他们乘坐的洋溢着新年气氛的电车正在慢悠悠地穿行于正月一日的东京城。
太热闹了。如果不抓住前面人的衣服,只怕很快就会被冲散了。这种拥挤一直从柴又站延续到艾草团子店林立的参道,接着又拥进了帝释天庙内。
尽管如此,新年里人们心情都很好,就算撞到旁边的人了,或是误踩了别人的脚,也会很客气地说道:
“啊,对不起!”
“不不不,没关系!”
心情好得就像是冬日的晴空。
在樱子家吃过年节菜、喝过屠苏酒,酒足饭饱之后,大家都觉得机会难得,于是决定一起去参拜。
只有隼人打算和当地的朋友一起去光司家露个脸,然后再趁着去参拜的机会顺便开车暴走一圈。他意气风发地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裙裤就出了门。
在正殿门口那气派的香炉前面,小诸比任何人都虔诚地沐浴在白色的烟雾中。他和樱子父亲一样喜欢喝芋烧酒,今天或许是喝得有点多了吧,脸红扑扑的,一脸享受地长时间沐浴在烟雾中。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樱子和小滨拉着他的手站到最靠近正殿的地方,以樱子父亲为中心,樱子、世之介、亮太、小滨、小诸等人依次排好队,先把香火钱投入了箱子中。
“啪、啪!”
见世之介相当有活力地拍了两下手,大家对他发起了全体攻击:
“这里可不是神社呀!”
世之介于是从头来过,改为双手合十。见一旁的亮太正俯身往钱箱里看,便把他抱了起来,也让他把手合起来。
“请保佑亮太一生幸福!”
在许完愿的瞬间,“啊!”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己自出生以来竟第一次为别的人许了个愿。
睁开眼,发现大家都还在虔诚地祈祷。
世之介又一次合起手一边偷瞄着众人,不料他们久久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在此期间,樱子父亲终于先离开了,然后是樱子抬起了头,小滨和小诸却还在继续。
“得了,像你们这么求法,对佛祖也是个负担啊。”
他正要这么说的时候,两人同时抬起了头,就像所许的愿都已经实现了一样,脸上看起来精神焕发。
“你们俩花了这么长时间,许什么愿了?”世之介无语地问道。
“当然是关于未来。说以后会拼命努力,请佛祖保佑我!”小诸一本正经地说道。
旁边的小滨也点头说道:“我也差不多。”
“……世之介你呢?”
小滨问道。他为亮太许了愿,如果说出来,一定会被看作超级大好人,所以他也想立刻公布,无奈他小心思又多,突然觉得这两人全心全意地信帝释天,却只有自己没有为自己许个愿,说起来真是可惜。
“对不起,你们等等我。”
世之介慌慌张张地作势就要朝正殿跑去。
“去哪儿啊?”樱子问他。
“我要再拜一次。我忘了帮自己许愿了。”
“别了,真丢脸。”
这样一来,别说是超级大好人了,根本就是丢人,让人觉得欲望深重、贪婪到家了。
到底是元月一日的夜晚,池袋西口繁华的街道也显得冷清了许多。但如果稍微找一找,还是能发现几家正在营业的居酒屋。
“咦,有Hoppy哎!”
新年初次参拜归来的世之介和小诸笑嘻嘻地走了进去。
樱子他们已经回了家,小滨也说想趁机给年底没顾得上清理的房间来一次大扫除,于是大家便在车站前分开了。
酒店里挂着绳暖帘和红灯笼,这种风格让店里独自一人的男性客人显得格外醒目,所以男人们心照不宣地在吧台边一人隔开一个空座地坐着。
“哎?”世之介首先注意到了什么,“这个地方,去年初一我们是不是一起来过?”
没错。去年应该就是坐在对面那个厕所前面的座位上,讨论过什么“芳香剂气味太浓了”之类的话。
“啊,是的,我也想起来了。”
“怎么和一年前做的事完全一样啊。我们真是没什么长进啊。”
“怎么一样了?去年元旦我们都睡到傍晚,起来之后接了世之介你的电话,然后才过来的。”
“啊,是吗。那今年充实了一点啊。我抽签还抽到‘大吉’了呢。”
“不过,想想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时间还真是……”
小诸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
“喂,什么?别吊人胃口了,一年时间是长了,还是短了?”
“唉,说着说着我也糊涂了……”
“又来,每次说一半就不说了。”
“嗯,可能还算短的吧?”
“当然短啦。我们在那边聊芳香剂,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呢。”
“是吗。啊,不过想想这一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感觉就像过了很长时间一样,不是吗?我呢,也辞职了,你也不知怎么就开上了小混混的车,还在汽车修理厂上班了。”
“那辆车是隼人哥的……不过,这么想来,聊芳香剂确实是很遥远的事了。”
在闲聊的过程中,生啤上来了,虽然在樱子家喝了很多酒,他俩还是一口气喝了半杯左右。
“要不要点些什么?”
小诸一边摸着肚子一边翻开菜单。
“你吃不下了吧。”
“可刚才的艾草团子……啊,对啊,去了美国就吃不上艾草团子了啊。”
“啊?那边吗?……首先新年参拜就没有啊。”
“啊,对啊,怎么办?”
“你回来呗,至少正月可以回。”
“哦,对啊。”
“对的。趁现在有时间,作为朋友我说几句,小诸诸,你吃不了苦,这一点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还要有心理准备?”
“是的。因为你吃不了苦,所以如果在那边感觉太辛苦太寂寞了,别忍着,赶紧回来,懂吗?”
“这个我可不敢苟同啊。”
世之介是在很认真地提建议,但越是认真,小诸就越是心情复杂。
“对了,小诸诸,你现在每天在家都做什么呢?”
“就是学学英语什么的。”
“哇……不过,说真的,最近的小诸诸都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小诸诸了呢。怎么说呢,都这个岁数了还要去美国留学,从零起步,真的好有勇气啊。”
“啊,这个嘛,我也这么觉得。”
“对吧?你一向很没勇气的。”
“我知道。”
“可是却要去美国了,你不觉得很了不起?”
“嗯,是了不起……不过也多亏了你啊!”
“怎么说?”
“你呢,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一无是处,所以看着你就觉得,现在起步怎么都不算晚。”
这话听上去也不知道是表扬还是贬低,但世之介忽然想起几天前父亲对他说的那句勉励的话:“现在就是你人生的最低谷,今后你要做的就是从这里浮起来。”
小诸也打算从这里开始浮起来了吧?世之介真心替他高兴。当然,也不能老是光自己还在原地踏步。
“小诸诸,这一年我们俩也确实是惨得不能再惨了,但回头想想,也挺开心的,不是吗?”世之介问道。
小诸下意识地“嗯”一声点了点头,但转瞬间又很困惑地“嗯?”了一声,罕见地发表了一句正确的言论:
“不不不,太惨了,怎么可能开心。”
高压清洗机的蒸汽还没散尽,隼人就从被顶起来的车体下方钻了出来。
冬天已经接近尾声了,浮现在橙色灯光里的工厂内部显得十分梦幻。
“歇会儿吧!”
像是一直在等樱子父亲说这句话,穿着儿童专用工作服在外待命的亮太便进了工厂。
他腰上一端缠有小孩用的工具腰带,上面挂了活动扳手、镊子、钳子等,沉甸甸地耷拉着。他蹲下来开始修理樱子父亲用废旧材料给他做的小卡车。
“对了,你那个奖金百万的比赛怎么样了?”
世之介正像往常一样用照相机给亮太拍照时,关掉了清洗机开关的樱子父亲像是忽然想起了一样问他。
“那个啊,我光荣地落选了。”
对于世之介的回答,估计原本也没抱什么期待的樱子父亲夸张地做出了一副失望的样子:
“什么嘛,还想让你请我们去泡温泉呢。”
世之介把镜头焦点对准樱子父亲的脸,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那满布油污和粉尘、脏兮兮的脸上皱纹很深。
然后他又把镜头对准了从车底伸出来的隼人的脚,并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几步,就像窥视一样按下了快门。
通过取景框往外看时,和粗糙的车体及隼人的身体相比,他更能感受到地板传来的寒气。
“怎么还在拍?”
从带轮子的躺板上骨碌碌滚出来的隼人有点吃惊,但还是耍帅地看向镜头。
“啊,不用做这种表情。”
世之介毫不留情地移开了镜头。
“喂,隼人,歇会儿。”
樱子父亲说完就洗手去了。
“老爷子,要喝咖啡吗?我去给你泡。”世之介说。
“我喝。”隼人抢着回答道。
“有抹茶蛋糕哦。”亮太告诉他。
世之介进家里去准备抹茶蛋糕和咖啡,几乎同时,起居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樱子就在电话旁边,她立刻就接了。世之介从她身后走过,去了厨房。
他想烧点开水,于是往水壶里灌了水。
“等我一下!我马上、马上叫我哥来接。”
樱子急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世之介拿着水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樱子光着脚跑到厂里,慌张地告诉隼人说:
“隼人,光司妈妈打来的电话!”
世之介看不到隼人的表情,但几乎就在下一秒,还穿着又厚又重的安全靴的隼人便跑到起居室拿起了话筒:
“喂,是我,隼人。”
世之介依旧拿着水壶,洗碗池上的水龙头还一直开着,发出哗哗的声响。
“阿姨,您先冷静一下!”
起居室里传来了隼人不同寻常的声音。
“救护车呢,叫了吗?……联系叔叔了吗?知道了。没事的,阿姨,您先冷静!我马上去!如果救护车先到了,你就跟他们说去五善会医院,知道了吗?”
隼人“啪”的一声放下话筒,一眼就看到了还拿着水壶的世之介。
“没事的……没事的……”
他重复地自言自语着跑了出去。
世之介不由自主地从后面追他。
但隼人已经骑着小摩托远去了,工厂里只有担心地目送着他远去的樱子及其父亲的背影。
“光司突然病危,阿姨说的……”
樱子像是突然才回过神来,告诉了他们光司母亲打来的电话的内容。
“阿姨也很慌张,所以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说是没呼吸了还是什么的……”
樱子似乎吓坏了,这番话说得让人感觉云里雾里的。
樱子父亲似乎也冷静不下来,他一边用毛巾频频擦拭着根本没有出汗的脸,一边说道:
“总之,还是去看看为好。光司的父亲要从川崎的公司赶回来,要花很长时间。你和世之介先去医院吧。看看能不能帮着去他们家拿个行李,或者联系什么人,总能帮上些忙吧。”说着推了推世之介和樱子的后背。
“明白了。我马上准备一下。”
樱子往家里跑去,世之介也慌忙从仓库里推出了樱子父亲的自行车。
他在工厂面前正等着时,换好衣服的樱子就跑过来跳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喂,你们多少带了点钱吧?隼人那家伙可没带钱包啊!”
在他们马上就要冲出去的时候,樱子父亲拦住他们,把钱包里装着的纸币全都掏出来塞给了樱子。
“那我们走了!”
世之介站直身子猛蹬脚踏板。寒风中,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沿着河堤边的道路冲了出去。
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一个星期天了,就像往常一样,世之介不期而至地来找樱子他们时,躺在沙发上的樱子父亲告诉他:
“她和朋友去迪士尼了,你没听说吗?”
经他这么一说,世之介想起来了,确实听樱子说过,她中学时代有一个叫雅美的朋友,也是个单身妈妈,她约好跟雅美和她女儿共四人一起外出。
樱子父亲面无表情地说完,又把眼光转向了电视机。电视里正在直播马拉松比赛。
好不容易来一趟,喝杯茶再走吧,或者没事的话你就回去吧,这些话都没说。
就那样和他一起看看马拉松直播也行,但外面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晴空。
“那……隼人哥呢?”世之介问。
“去光司那儿了吧。”樱子父亲说。
他们在河边的BBQ上已经见过了,再加上也没其他事,于是他决定跟樱子父亲问清楚地址后也去看看。
光司的家离樱子家步行十五分钟左右的距离,同样是建在河堤边的一间老旧的独栋房子。
玄关门敞开着。
“有人在吗?”
他问了一声,看到同样敞开着的隔门里面的榻榻米房间里,光司的父母两人一起躺在地板上,也在收看马拉松直播。
“谁啊?”
光司的母亲懒懒地转过身来,她的臀部显得很有重量感。
“那个,隼人哥在这里吗?”
他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就问了这样一句,但对方也只说了这样一句:
“可能在里面吧?你自己进来吧!”
她说完又翻过硕大的臀部看电视。
“不好意思,那就打扰了。”
脱了鞋后,看到右手边有楼梯,世之介又说了句“打扰了”,然后就嘎吱嘎吱地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和古色古香的一楼不一样,二楼经过了改造,这是一目了然的。但门窗和一楼一样都敞着,风从房间吹过,令人神清气爽。
这些恐怕都是为了瘫痪在床的光司而改造的,面向着河堤的东面和南面几乎都是玻璃窗,躺在设置得偏高的床上,也可以将绿意盎然的河岸和蔚蓝的天空尽收眼底。
隼人和躺着的光司一起在看电视。两人看的是《超级变变变》的重播,看着化妆成尼斯湖水怪的选手们正在表演花样游泳的身影,隼人不慌不忙地说道:“哟!好厉害!”
“隼人哥!”世之介喊他。
“哦,什么事?”他吓了一跳。
“其实也没什么事,听说樱子他们去迪士尼了。”
对于世之介前来拜访的理由,隼人似乎并不关心,又把视线转回到电视上。
“看啊,这个水怪好厉害啊!”他一个人在那里惊叹道。
世之介一看,发现光司似乎也很喜欢这个节目,他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电视。
世之介跟光司打了声招呼:“打扰了!”而对方似乎也用眼神回应了他:“欢迎欢迎!”
“这个应该能夺冠吧?不过,刚才那个会飞的绘本也很有意思。”
隼人这话并不是特地对谁说的。
他没有因为世之介来了就怎么样。也就是说,他肯定一直就这样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和不能回应他的光司说话。
或许是因为通风良好,所以房间里待着怪舒服的。世之介自顾自地拿过一个坐垫,坐到了隼人旁边。
“你要是想喝可乐,就从下面拿点冰块上来。这是常温的。”
隼人说道。世之介也不客气,站起来就要下去拿。
“哎,下去的时候顺便帮我把这个扔了。还有啊,跟阿姨说一声,让她把刚才的可乐饼给我。”
刚站起来,就被塞了一袋垃圾,还被交代了任务,但世之介还是觉得在这儿待着挺舒服。
下到一楼,他把隼人交代的事告诉了阿姨。
“装在那边的盘子里了,你全都拿走吧。冰块从冰箱里拿。”
她说这话时并没转过身来,硕大的臀部依旧对着世之介。
世之介从洗碗池里拿了一个可尔必思的玻璃瓶,从制冰机中拿了一些冰块,然后端着那盘可乐饼回到了二楼。
可乐饼有点凉了,但很好吃,好像就是亮太喜欢吃的、在车站前的肉店里卖的那种。
隼人还在看电视,不过一放广告就把手伸到盘子里拿可乐饼吃。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去参加看看呢。”
隼人突然说道。世之介觉得这一定是跟自己说的,于是问道:
“参加什么?”
“嗯?……哦。”
原来隼人是在跟光司说话。听到世之介的声音,他吃了一惊。但既然来了,他好像也不介意讲给世之介听。
“这种扮装,如果是事先就定好要做什么那就不好玩了。这个《古代罗马船》也是,它不是一开始就先想好要去做一艘古代的罗马船的,而是看到孩子们把脚并在一起,觉得这样很像是以前的船桨,于是设计出来的,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
他们看的是《超级变变变》,但隼人情绪很高,就像是参加了《讨论到天亮》节目,正在聊日美安保问题一样。
“……所以呢,就是先随便瞎玩……啊,对了!”
隼人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楼梯上跑了下去。
世之介正疑惑的时候,没想到他拿着一只旧丝袜回来了。
“世之介,你戴上这个试试。”
这话说得蛮不讲理。
“我不戴!”
“哎呀,你快戴上吧,快快快!”
“这是阿姨的丝袜?”世之介边问边接过他递过来的丝袜试着戴了起来,心里居然有了去参加《超级变变变》比赛的想法。
世之介戴好丝袜之后,隼人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又把他的脸往上提了提。
光司好像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按捺不住好奇地看着戴着丝袜的世之介。
“完全想不出什么像样的点子嘛。”
隼人是典型的三分钟热度,他使劲地拉拽了一阵世之介的脸之后就干脆地放弃了。
世之介也站到镜子的面前想了想,到底也想不出跟电视里面出镜的其他杰作相比,能够压倒人家获得更高分数的更高明的主意。
隼人已经回到他一直坐的坐椅上开始看起了电视。光司好像也腻了,同样把眼睛转向了电视。
只有世之介还在那里纠结,他继续对着镜子往上提一提丝袜,又往旁边拉一拉。
总之这是一间待着很舒服的房间。
一定是很多很多人的心情,花了很多很多年磨合,才形成了如今这种待起来这么舒服的氛围吧,世之介想。
世之介和隼人从面包车的后备厢中拿出小冰箱。这个小冰箱去年夏天在河边BBQ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而此时抱着它的两个人穿着不合身的丧服。
两人要把装有罐装啤酒和果汁的冰箱搬往的地方,是火葬场中一个叫作净化所的休息室,家人、亲戚和朋友都在那里等着光司火化完毕。
“世之介,别抱那么紧,会把衣服弄脏的。搬出来的时候太着急了,没来得及好好擦一下。”
隼人担心世之介会把租来的丧服弄脏。他两只眼睛在刚才的葬礼上都哭肿了,看上去活像是电影《四谷怪谈》中的阿岩。
葬礼期间,隼人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像个孩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的。在光司父母的安排下,他坐在了亲人席上,所以他的身影出席葬礼的人都看在眼里了。
在主持人宣布开始、担任导师的僧侣进场后,意识到永别之际终于到来时,百感交集的隼人终于按捺不住呜咽起来,就连理应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僧侣都在念经的过程中好几次担心地看向他。
光司的父亲把手绢递给了隼人,但手绢很快就被流个不停的眼泪和鼻涕给弄脏了,于是光司的母亲把它夺了过去,塞到了手包里。
当然,光司的父母眼里也已满是泪水,但他们都担心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隼人,想哭也不能痛快地哭。
念经结束之后,光司的父亲站起来致辞。
直到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出来烧香,隼人总算忍住了呜咽,但等大家开始往棺木里放花时,他又“光司、光司”地一边呼喊着死者的名字,拽住死者不肯松手;到了往棺盖上钉钉子的时候,他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
在一旁的世之介立刻扶住了隼人。隼人似乎已经分不出是谁在扶着他,嘴里喊着“阿姨!叔叔!”,把自己的脸埋进光司父母的胸口放声大哭。
大家都感受到了隼人那痛彻心扉的忏悔和后悔,其厚重程度不亚于光司本人的悔恨和悲伤。
这其中当然有愚蠢的行为,有受害者,也有施害者。有绝不可饶恕的罪行,也有无法治愈的伤痛。
然而,这种伤痛,所有人都拼命地想把它治愈,即使因此而伤痕累累。
这时所有出席的人都被他带动了情绪,哭了起来。就连在一旁搀扶着隼人的世之介,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莫名的情感,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把冰箱搬到火葬场的休息室之后,世之介和隼人两个人给出席葬礼的人发放罐装啤酒、果汁等饮料。
光司家里没有太多亲戚。据隼人说,光司的父亲是北陆地区出身,年轻时离家以来,几乎就和家里人没什么联系。这次的葬礼也是,只有一个据说住在附近的表弟出席了。光司的母亲也差不多,她的娘家在与这里一河之隔的千叶县市川市附近,家里只有年老的父母和一个姐姐,那个姐姐没有孩子。
这样一来,在休息室里等着的都是近邻了。由于光司的父母是地方自治会的职员,所以人来得倒也挺多。
“出去走走吧。”
把饮料差不多发完之后,隼人邀世之介。
世之介拿上自己喝的罐装啤酒和用来下酒的芝士鳕鱼条跟着他走了出去。
走到火葬场外面时,发现外面点了一个很大的火炉,可能是停车场的工作人员专用。于是连大衣都没穿出来的世之介他们就走到那里取暖。
“唉,刚才哭惨了。”
或许是因为害羞,隼人夸张地冲他笑了笑。只是,一想到光司,他的眼泪似乎又要涌出来了,所以虽然嘴里开着玩笑,却还是胡乱地擦着眼睛。
世之介把带出来的芝士鳕鱼条递了一根给他。
隼人很自然地接过去。
“光司这家伙,这十三年也挺努力的。”隼人喃喃着说道,“一开始,人家还跟我说不知道他能不能撑过三年呢。唉,那家伙,真的挺努力的了。”
隼人又伸出手,意思是再来一根芝士鳕鱼条。
“隼人哥,你这十三年也很努力啊。”
世之介说着把芝士鳕鱼条递给他。
“啊不,我和那家伙比起来……”
或许又有什么情绪涌上心头了,隼人的声音在颤抖。
“怎么说呢,既然都被你看到了我这么丢人的样子,我就坦白说吧。我在这十三年里一直在想呢,如果我处在光司的立场上,那会怎么样?这十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这件事。”
隼人开始一字一顿地、像挤出来似的跟他坦白。
世之介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安慰他,只是等隼人每说完一句话就递给他一根芝士鳕鱼条,以示支持。
“不过,这样才了不起呢。小时候父母和老师不经常跟我们这么说吗,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什么的。说,那样就能成为一个好人了。隼人哥这十三年来一直都在这么做呢。”
隼人默默地听着世之介说话。
“哎……”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第一次拒绝了世之介递给他的芝士鳕鱼条。
“……哎,世之介,你说……光司那家伙,是不是原谅我了呢?”
隼人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就算面对小混混或者警察,也绝不会害怕的这个隼人,此刻却露出前所未见的表情这样问他。
当然啦,光司先生肯定已经原谅你了,这么回答当然很简单,而且这么回答就可以让隼人放下心来,这世之介也知道。可是,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世之介老老实实地这样说道。
隼人瞬间脸色煞白。他一定是在期待着听到一些好话所以才问的世之介。
“也对啊,不可能知道的,对吧?”
“……嗯,对不起。”
“所以啊,以后我只能把自己当成光司,再继续去想这个问题了,对吧。”
隼人说着亲手从世之介手里抓过一根芝士鳕鱼条,一把塞进嘴里。
世之介也吃了一根芝士鳕鱼条。虽然不知为何感觉比之前吃的要咸,但还是很美味。
“辛苦了!好冷啊!”
就在这时,刚才不知去了哪里的停车场的男性工作人员跑了过来,世之介和隼人给冻僵了的他腾了点地方。
看他笑得挺开心的,于是世之介半开玩笑地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说我儿子刚刚出生了!”他眉开眼笑地说道。
“啊?”
世之介和隼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喊道。
这个停车场的工作人员很快就注意到了眼前的状况,赶忙道歉说:
“哎呀,对不起,在这个时候说这事。”
“不不不,没关系呀。恭喜你!”
隼人赶紧向他道贺,世之介也不由自主地把手里拿着的芝士鳕鱼条递给他以示祝贺。
久违地在上班日休息。
体谅从光司的葬礼到下葬期间比任何人都忙活的隼人,樱子父亲决定临时休业。
世之介想睡个久违的懒觉,然后再去理个发。临近中午的时候,他走出了池袋旭日升公寓的房间。他要去的当然是平常老去的那家理发店。实际上,最近为了省钱,他都是让樱子给他理的,所以真的是久违了。
“这位客人,好久不见了啊!”
一推开理发店的大门,凶脸理发师便招呼道。
“好久不见!”
今天是上班的日子,店里没什么人,店主大婶似乎也不在。
世之介被领到椅子边坐下后,扫视了一圈店内。
“还以为你搬到哪里去了呢。”
很快地,凶脸理发师就拿来了热毛巾,用力把他头发擦了几下。
“最近我都是让女朋友帮我理的。”
这时候,他和镜子中的理发师四目相对。他以前一直觉得他长得凶,但隔了很久再见到之后,感觉表情稍显柔和了。
要是对方是个孕妇,那他就要问一句了:“是怀的女孩子吧?”但对方显然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孕妇。
樱子跟世之介说要帮他理发,是在一次像往常一样去购物的时候,当时他们正在挑选给亮太用的新推子。
“啊?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世之介当即拒绝。但往旁边一看,脖颈发际剃得很清爽的亮太就站在那里,证明樱子的手艺不差。
从那以来,他就一直让樱子帮着理发了。
樱子虽然技术不错,但很粗鲁。事先在工厂前的空地上摆一张椅子,当然洗头需要自己解决,因此在浴室洗了头的世之介得趁头发还没全干就急急忙忙跑到外面来。
接着坐到椅子上,披上史努比图案的理发斗篷。这个斗篷缝有铁丝,做工精良,像一件喇叭裙一样,把底边折起来,被剪落的头发刚好能掉在里面。
接下来就是樱子理发的过程了:拽耳朵揪头发,最后脖子都快被扭断了。
整个过程看起来像是一种暴行,但最终脖颈发际都被安全剃刀理得露出了发青的发根,出来的效果不比附近理发店的差。
最近世之介也继承了樱子的技术,给亮太理起了头发。因为是剃光头,所以基本上很轻松,难就难在亮太一直动个不停。
每次世之介在这家理发店动个头时,头就会被这个凶脸理发师按住,所以他对亮太也有样学样。
“妈妈把我拜托的事情全给忘了,怎么办啊?”
不知为何,每次亮太一开始理发话就特别多。在家也好,在保育园也好,他属于那种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玩的类型,但不知为何,只有在理发的时候,他的话就是止不住。
“你妈妈忘记什么了?”
“全部啊,所有的!”
“所以我问你,她忘记什么了?”
“是……我忘了。”
也不知这小家伙是执念太深,还是心太大了。就这样在晴朗的午后,他给亮太理发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奢侈。
居然还能在东京的下町河堤旁边享受这么奢侈的心情,说真的,世之介可从来没想过。
“说起来,还好吗?”
理发师很快就打开电推子给他理了起来。
“托您的福,挺好的。”世之介回答说。
“不是,不是客人你,是那个女孩子。”
说完,他就把电推子的开关关掉了。
“哦,你说小滨啊,嗯,挺好的。之前我们还一起去新年参拜了呢。”
“是吗,她还是那样吗?”
理发师画着圈地摸着自己的头问。
“不,头发已经长出来了。不过,也就跟排球队的女生一样长。”
唧……首先开始理的是脖子部位。
“感觉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呢。”理发师冷不防从镜子中看着他的脸说。
“是吗?”
“嗯,有点,脸上好像能看出点责任感来了。”
“啊?……责、责任感吗?”
世之介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责任感,不是荨麻疹啊。”
看到世之介如此震惊,理发师也有点慌了。
“不不不,嗯?责任感?不不不,我这人自生下来,唯独跟责任感这种东西完全无缘啊。你要说谁最没有责任感,那肯定就是我了。”
那个劲头与其说是谦虚,不如说是拼命地想要洗刷冤情。
“等等啊,这位客人,我可是在夸你啊。”
理发师着实呆住了。
“哦,对啊!被人说有责任感,不至于生气的,对吧?”
世之介这下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哎呀,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一个轻浮的男人呢。不过这么跟客人说话是肯定会被骂的。”
“不,没事的,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不着调的。”
“不过呢,嗯,我感觉跟以前相比,你的人生稍微多了点厚重感。”
“真的吗?不过其实我有时候偶尔也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有点这个意思了呢。但没有人跟我说过,所以就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对于这下又变得很得意的世之介,理发师有点无语,把世之介的头用力地往前推了一下。
作为回礼,世之介也想告诉他说,你也有点变了,表情变柔和了,可是说“你”会很奇怪,说“理发师先生”也很奇怪。叫“哥”显得有点自来熟,叫“老板”年龄又不合适,当然,如果叫“小哥”的话,说不定会当场挨揍。
世之介又重新看了看镜中理发师的脸。
……啊,莫非他真的已经结婚,还有孩子了?他想,但就是拿不准该怎么称呼他,于是决定不说了。
理完发之后,世之介神清气爽地离开了店。
时隔好久又感受了一把专业的技术,果然跟外行不是一个级别的。脖颈发际用推子推过之后,感觉像是穿上了新衣服,涂了味道很香的肥皂剃过的脸简直好像不再是自己的脸。
离开了理发店,世之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看着前方商店的玻璃上映出的自己。
感觉跟以前相比,你的人生稍微多了点厚重感。
想到理发师的话语,他不禁咧嘴笑了出来。
“我身上也开始显出责任感来了呢。”
说到底,跟以前相比也只是稍微多了一点而已,但即便如此,也够他骄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