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8)
乔尔上校坐在我办公室的桌子后面。桌面上没有卷宗和文件,房间里清寂落寞,惟有那瓶鲜花点缀其间。
那个年轻英俊的警官(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把一只柏木箱子拎到桌上后,回到上校后面。
上校拿出几张纸低头看一眼说:“在你寓所里发现的物品中有这只木箱。我想要你来看一下,因为里面的东西有点不同寻常,有将近三百片白色的杨木简,每片八英寸乘两英寸,许多木简上密密匝匝地缠着线。木质都疏松发脆,但缠着的线有些还是新的,有些却差不多都要风化了。解开缠绕的线头原来那是两爿合在一起的,上面刻着些稀奇古怪的字符。我想你会同意我以下的说法——”
我瞪着他的黑色眼镜,他继续说道:“一个合理的推论是这些木简都是传递信息的工具,天晓得你从什么时候起拿这玩意儿和某个组织之间互递情报。现在你还有机会解释一下这些字符是什么意思,那是个什么组织。”
他从箱子里取出一片木简,轻轻敲一下光滑的桌面把它推向我。
端视着那些年代久远的陌生人刻下的字符,我甚至想不出该从左往右念还是从右往左念。我曾在长夜里对着这些藏品冥思苦想,算起来我藏有四百多种不同字符的文本,也许是四百五十种。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它们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每一个字符代表一个事物,一个圈代表太阳,一个三角形代表女人,一个波纹代表湖;还是圈只是“圈”的意思,三角形就是“三角形”,波纹就是“波纹”?要不每个字符代表的是不同发声部位,如唇齿、喉部、胸腔之类,它们协调起来就能发出不同的声音,这就是难以想像的业已消亡的蛮族语言?也许我那四百个字符别无他意,只是二十到三十个基本字母的花饰写法,而以我之愚笨居然看不出来?
“他向女儿表示问候,”我惊讶地听见一个鼻音浓重的话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我从右至左点着这些字符,“他说他很久没见到女儿了。他希望她过得快活万事如意。他希望产羔季节能平安无事。他说有礼物等见面时给女儿。送上他的爱。签名可不大容易辨认,可能是‘你的父亲’或者是其他什么,大概是名字吧。”
我伸手从箱子里又拿出一片木简。那年轻警官始终坐在上校后面,膝盖上搁一个小本子,他严厉地看着我,铅笔停住不动了。
“这是接下去部分,”我念道,“‘我很抱歉向你传达这个坏消息,士兵们把你的兄弟带走了。我每天到要塞去恳求让他回来。我光着头坐在尘土里。昨天他们第一次派人来告诉我,说你兄弟已经不在那里了,被送走了。“去哪里了?”我问,但他没说。别告诉你的母亲,和我一起祈祷他的平安吧。’”
“让我们再来看下面的。”铅笔停着没动,他什么也没记。“‘我们昨天把你兄弟带回来了。他们让我们进了一间屋子,看见他躺在一张桌子上被缝进一条被单里了。’”乔尔慢慢地把身子朝后仰到椅背上。年轻警官把合上的笔记本举了起来,乔尔作了个制止他的手势,“‘他们要我就这样把你兄弟带回来,但我一定要先看一下。“你们给我什么样的一个身体啊?”——我说“你们这里有那么多具身体,那么多年轻人的尸体。”我打开被单,看到那真的就是他。我看见每只眼睑上都有缝过的针脚。“你们干了什么?”我说。“那是我们的习俗,”他说。我一把撕开被单,看见他全身上下都是一块一块的淤青和伤痕,双脚浮肿破溃。“他出了什么事?”我问。“我不知道。”那人说,“没有记录在案,如果你有问题,可以去问军士,但他现在很忙。”我们只好把你兄弟就地埋藏,就埋在他们堡垒的外面,因为尸身已经开始发臭。告诉你母亲并安慰她。’”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下面一片怎么说。看,这只有一个字符,是野蛮人的字符:战争。这字符也有另外的含义,就是:复仇。如果你把它倒过来看,也许可以读作:正义。内中的深意无从知晓。这是野蛮人智慧的一部分。
“其余的木片说的是一回事。”我把那只不带伤的手伸进箱子里搅了一下。“只是一种寓意,这些东西可以用许多种方式来读。或者说每一片木简都可以用许多方式来读。合在一起可以看作是一部家庭日志,也可以看作是一份战争计划;横过来可以读作帝国最后时日的一段历史——我说的是旧的帝国。专家学者在研究古代野蛮人遗迹时众说纷纭。这些寓言式的文字被埋在沙漠的四面八方,到处都能找到。我是在离这里三公里处的一个废弃的公共建筑里发现这个木箱子的。墓地也是放置这类东西的好地方,虽说有时不太好找。建议你最好是随处挖掘:也许就在你站立的地方,你连着挖下去没准突然就碰上与死人相关的东西。也可以在空气里寻找:这儿的空气里充满了那种象征物和哭喊声——这是不可能消除的:如果你留神听,用点同情心来听,会听到他们在局促的空间里永不消逝的回声。最好是晚上听:有时你没法入睡,那是因为死人的哭泣钻进你的耳朵,这些哭泣也像他们书写的字符一样,可以作不同解读。”
“谢谢,我已翻译完毕。”
整个说话过程我一直眼睛不眨地看着乔尔上校。他没有再次被激怒,只是有那么一会儿,当我提到帝国,他的下级想要站起来揍我,他一只手扯住了那一位的袖子。
如果那人身子贴过来,我会用全身力气给他一下。我即便从地球上消失了也得给他们留下点印记。
乔尔开口了:“你不知道你的行为有多令人厌恶。你是惟一没有跟我们完全配合的边境官员。坦白说,我对你这些小木签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一扬手,木片撒了一桌子。“它们太像赌博的木签。我知道边境上有些部落是用木签赌博的。
“我要求你冷静地考虑一下:你在这儿会有一个怎样的前途?你不会再担任原来的职务了。你给自己带来了彻头彻尾的耻辱。尽管你不会被起诉——”
“我等着你们起诉!”我大声喊道,“什么时候起诉?什么时候把我带到审判庭?我是不是还有机会为自己辩护呢?”我狂怒起来。激越的言辞一直窝在嘴边,痛苦地折磨着我。如果此刻我能够在一个公正的法庭上跟这帮人当庭对抗,我会使出羞辱他们的犀利辞锋。在一种身心健全的正常状态下,许多火辣辣的语言会在我胸膛里激荡而生。可是他们不会在你神智健全身体无恙的时候把你带上法庭。他们要把我投入黑暗的禁闭,直到我变成一个满嘴胡言乱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白痴,然后把我拖到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法庭里搞一个他们自己都觉得无聊的五分钟诉讼程序。
“处于非常时期,”上校说,“司法审判权已从民法机构移交宪警当局。”他叹了口气。“行政长官,你好像不相信我们敢对你开庭审判,你以为自己在本地威望颇高。你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渎职行为有多严重;你不明白自己抛弃朋友,跟下贱货鬼混的后果有多糟糕,我找来谈过话的人,没有不为你的行为感到羞耻的。”
“我的私生活不关别人的事!”
“但我要告诉你,我们解除你职务的决定受到本地大多数居民的欢迎。至于我个人,我没什么事儿要跟你过不去。在返回这里的几天前我就想过了,我想从你身上得到的回答,只是对一个问题的清楚说明,完事以后你可以回到你的小妾们那里作一个自由人。”
这突然使我想到对他们的羞辱也许是没有必要的,出于种种原因这两个人没准还希望看到我大发脾气、暴跳如雷,身上每道筋肉都绷得紧紧的,我提醒自己保持沉默。
“你好像还有一个新的雄心和抱负,”他继续说,“你好像给自己弄了一个新的名号叫做‘一个人’,这‘一个人’还打算为原则而牺牲自己的自由。
“我来问你:那天在广场上你那种荒唐的表现,知不知道镇上的人是怎么看你的?相信我,在他们眼里,你不是什么‘一个人’,你只是一个小丑,一个疯子。你又脏又臭,就像一个要饭的老头,一堆垃圾。他们不要你回来担负任何职务,你在这里没有任何出路。
“我猜想你是想走进历史成为一个烈士,但谁会把你写进史书里去呢?这些边境的冲突不是什么重大事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边境又会有二十年的太平。人们对历史背后的事情不会有任何兴趣。”
“在你们到来之前边境没有冲突。”我说。
“这是胡说,”他说,“你对事实视而不见。你生活在一个过去的时代。你认为我们对付的是几个温顺的规模不大的游牧部落。事实上我们面对的是组织严密的敌对势力。如果你出去看一趟,你就会明白。”
“你带回来的那些俘虏——他们是令人生畏的敌人吗?你想说的就是这个?你才是敌人,上校!”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用拳头捶着桌子。“你是敌人,你挑起了战争,你给第三局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替罪羊——这事情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是一年前你把第一批蓬头垢面的野蛮人带到这里时就开始了。历史将证明我说得没错!”
“胡说。这些事儿太琐碎了,根本构不成历史。”他看上去仍不动声色,可我知道我已经触痛了他。
“你这个只会折磨人的下三滥的东西,只配给吊死!”
“去对法官说吧,你这‘一个人’。”他咕哝道。
我们四目相视。
“好吧,”他整理着面前的纸片,“有关近期你和野蛮人之间的往来,以及对他们未经许可的访问,我要你对这每一件事作一个陈述。”
“我拒绝。”
“很好,谈话到此结束。”他转向那位下属,“他归你管了。”他起身走了出去。我面前剩下那个准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