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巴维尔(2)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在水底下潜泳。光线是蓝幽幽的。他优美地侧身滑行着;他的帽子似乎掉了,他穿着黑衣服,有一种像是海龟的感觉,在属于他的自然环境中的大海龟。他身体上面微波荡漾,他身体下面是一泓静水。他在一片片水草中游过:缓缓飘动的水草像手指似的抚摩他的鳍,如果他身上有鳍的话。
他知道他在找什么。他游泳时偶尔张开口,发出他认为的喊叫或者呼唤。每喊叫或者呼唤一次,水就涌进他嘴里;每一个音节都被一口水所取代。他变得越来越臃肿,最后胸骨擦到了河床的淤泥。
巴维尔仰天躺着。他两眼紧闭。他的头发随波逐流,像婴儿的头发那么柔软。
他那海龟似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呼喊,自己觉得叫声像狗吠,然后朝那孩子冲去。他想吻孩子的脸;但是当他僵硬的嘴唇触碰到时,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不在咬。
这时候,他醒过来了。
他按照老习惯,上午总是坐在他房间里的小书桌前。侍女进来打扫时,他挥挥手让她出去。但是他一个字也没写。他并没有丧失活动能力。他的心脏跳得很有规律,他的头脑很清晰。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拿起笔,在纸上写出字来。但是他担心写的东西会像是出自疯子之手———满纸的邪恶、淫秽,难以克制。在他的想象中,疯狂通过右臂的动脉到达指尖和笔纸,汩汩流出来;他不用蘸墨水,根本没有这种需要。流到纸上的不是血,也不是墨水,而是一种黑色的酸性液体,在偏光下看来隐隐发绿。在纸上不会干:如果用手指去触摸,会有一种流体的、触点似的感觉。甚至盲人都能阅读的文字。
下午,他回到蜡烛街巴维尔的房间。他关好通向房间的里门,用一把椅子顶住房门。接着,他把那套白衣服摊在床上。在日光下,他可以看清袖口多么肮脏。他嗅嗅腋窝,清晰地闻到了气味:不是小孩,而是成年人的气味。他吸了又吸。吸多少次后,气味才会消失呢?如果把衣服放在玻璃罩里面,气味能保存吗?
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那套白色的。虽然上衣太宽大,裤子太长,他穿在身上并不觉得自己样子滑稽。
他躺下来,两臂交叉。这个姿势富有戏剧性,出于冲动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是他对冲动毫无信心。
他有一个幻象:在无情的星星下面彼得堡延伸出去,显得广袤低矮。天空挂着一条横幅,写着一个希伯来字母拼写的字。他不识希伯来文,但知道那是谴责,是诅咒。
一扇用七道铁链拴住的大门把他儿子关在门外。他担当的艰巨任务就是打开这扇门。
想法、感觉、幻象。他相信这一切吗?它们来自他内心最深处;可是内心的可信程度不比理性高多少。
我在步步后退,他想道;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还剩什么呢?
他想象自己回到了蛋里,或者至少回到某种光滑的、冰凉的、灰色的东西里。也许那不仅是一个蛋:也许那是灵魂,也许灵魂就是那样的。
床底下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是耗子捣乱吗?他不管。他转过身,把那件白上衣蒙在脸上,深深吸气。
自从他得悉儿子死亡后,他身体里有些东西在逐渐消失,他认为是坚定。我才是死去的人,他想;或者不如说,我丧了命,可是死亡没有到来。他感觉自己身体强壮结实,不会垮。他的胸部像是板条完好的木桶。他的心脏会跳动很长时间。虽然如此,他从人类的时间里给硬拖了出来。裹挟他的水继续向前流去,仍旧有它的方向,甚至目的;然而目的已经不再是生命了。裹挟他的是死水,是静止的水。
他睡着了。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他划亮一根火柴,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已经过了午夜。他在哪儿?
他在毯子下面翻来覆去,断断续续地睡得很不踏实。早晨,他头发凌乱,身上散发着气味,去盥洗室时,遇到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她扎着头巾,穿着一双大靴子,像是市场上的女售货员。她诧异地打量着他。“我睡着了,我很疲倦,”他解释说。可是问题不在那儿。问题在他仍旧穿着那套白衣服。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离开之前想住在巴维尔的房间里,”他接着说。“要不了几天。”
“我们现在不能谈这件事,我很匆忙,”她回答说。她显然不喜欢这个想法。也没有表示同意。不过他已经付了房租,她毫无办法。
整个上午,他都坐在儿子房间里的桌前,双手捧着头。他不能假装在写东西。他的心思转到巴维尔死亡的那一刻。他不能忍受的想法是,巴维尔坠落时的最后一刹那,知道什么都救不了他,他必死无疑。必死无疑的确定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要让自己相信,由于坠落时的措手不及和慌乱,由于心理在不能承受的极大痛苦面前会产生某种自我麻醉的作用,巴维尔也许没有感受到那种可怕的确定性和痛苦。他衷心希望情况是这样的。同时,他知道他之所以希望,是一种自我麻醉,免得想到巴维尔在坠落时心里十分清楚。
这种时候,他分不清巴维尔和他自己。他们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多多少少无非是个念头而已,巴维尔借他的身体想这个念头,而他则借巴维尔的身体来想。这个念头让巴维尔永远活着,一直处于坠落之中。
他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死了。他想:只要我还活着,就让我一个人知道!不管需要多么大的意志力,让我充当那个穿过空中的有思想的动物吧!
他坐在桌前,闭上眼睛,握紧拳头,使劲不让巴维尔知道自己死了。他觉得自己是罗马巴尔贝利尼广场上的特里同塑像,嘴巴前的螺号不断喷出一股晶莹的泉水。他不分昼夜,把生命吹入水中。青铜铸的脖子上的筋腱由于使劲而暴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