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斯塔夫罗金斯塔夫罗金(3)
一天,有封送给他的信。信皮上,他的名字和地址是用呆板整洁的印刷体字母写成。孩子从看门人那里拿到信,把信斜搁在他房间的镜子上。
“那封信,你想知道是谁寄给我的吗?”他和她单独在一块的时候,他随口说道。接着,他就把马利亚·勒布亚特金的故事讲给她听。对她讲马利亚是怎么让她哥哥勒布亚特金上尉蒙羞的,还有她怎么成为特维尔的笑料的。因为马利亚·勒布亚特金曾经声称,有个她羞于透露他身份的爱慕者,曾经向她求过婚。
“这封信是马利亚寄来的?”孩子问道。
“等会儿你会知道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嘲笑她呢?为什么没人想娶她呢?”
“因为马利亚很单纯,单纯的人就不应该结婚。因为单纯的人怕他们会生下单纯的孩子来,而单纯的孩子往后又会生下单纯的孩子来,如此这般,直到整个地球上都是单纯的人,就像流行病一样。”
“流行病?”
“是的。你想让我接着讲下去吗?这一切全都发生在去年夏天,我去看我姨妈的时候。我听到了马利亚和她那压根不存在的追求者的故事。我就决定为此做点什么。首先,我就去定做了一套衣服,这样,我在这个地方看起来才够时髦。”
“就是这套衣服?”
“是的,就是这套。还没有做好呢,人人都知道什么是时髦,———在特维尔,消息传播得很快。我穿上这套衣服,拿着一束鲜花,到勒布亚特金家里拜访他们。上尉给弄得莫名其妙,可他妹妹却没有。她从未丧失过她的信念。从那天起,我就天天登门去拜访。有一次,我带她到林中散步,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是我启程前往彼得堡的前一天。”
“这么说,你一直在追求她?”
“没有,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所谓的追求者,只不过是她的幻想。单纯的人说不出幻想和真正事物之间的区别。他们相信幻想。她认为我也在幻想。因为,你知道,我的举止就像是在幻想。”
“那你还会回去看她吗?”
“不会,当然不会。如果她来找我,你坚决不能让她进来。你就说,我已经搬到别处去了。你就说,你不知道我的地址。要不,你给她一个假地址,随便编一个就行。你会立马认出她的。她又高又瘦,牙齿外露,而且,她总是笑个没完。实际上,她是很迷人的那种女人。”
“那就是她信里面所说的———说她要来这儿?”
“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样做?开个玩笑而已。这个国家的夏天是多么让人心烦———你都不知道多么让人心烦哪。”
他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写完了这一段,没有涂改一个字。倘要定稿的话,还必须写得更详细些。不过,就当前目的而言,写成这样就够了。他站起身来,任桌上的两张纸摊开在那儿。
这是对孩子天真的伤害。这是他不指望能得到宽恕的行为。他带着这种想法跨越了门槛。现在,上帝必须开口说话。现在,上帝不敢再保持沉默。腐蚀孩子就是逼迫上帝。他用拱条和弹簧造出的机关,关上后就像个陷阱,捕捉上帝的陷阱。
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时,他在这场和上帝斗智的较量中,他超越了自我。他也许已经超越了自己的心灵。他和上帝相互包容。时间凝固,停止观看。时间被悬置起来,所有事物在坠落之前都被悬置起来。
我已经失去了我在自己灵魂中的位置,他想。
他拿起帽子,离开了租住地。他认不出这顶帽子了。他不知道穿的是谁的鞋。事实上,他认不出自己是谁了。假如他现在照照镜子,假如镜中出现的是别的脸孔,假如那脸孔同样空洞地盯着他,他也不会感到有任何奇怪。
他背叛了每个人。他看不出他的背叛会越陷越深。倘若他想知道,背叛的滋味究竟像醋那样酸呢,还是像胆汁那样苦,现在正是时候。
可是,他的嘴里无滋无味,恰似他的心没有分量。他的心,老实说,空荡荡的。他事先压根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不过,事先他又怎么能料到呢?不是痛苦,而是痛麻了的感觉。好比战士在战场上被子弹击中,鲜血直流,却感觉不到疼痛,还诧异不已: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看来,他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他写书挣了很多稿费。那个孩子说。她重复着那个死去的孩子的话。他们没有说出的话就是:作为还报,他不得不交出自己的灵魂。
现在,他开始尝试那种滋味了。那种滋味如同苦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