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剪刀奔跑(8)

“我是凯文。”他说。

此时,房间的大部分已经进入眼帘。头顶上是闪烁的荧光灯,对面摆着金属衣架,窗户上竖着铁栅栏。 我意识到,我不是在做梦。我试图坐起来,可胸口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使我无法动弹。

带着尖顶帽子的裸体人跳下床,慢慢地靠近我,站在我的旁边。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惊慌地用眼睛盯着他,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你想自杀是不是?”他问。他拼命地揉着肚皮。

这时我似乎明白过来了,我一定是在疯人院里。我模糊地记得,我被这里的大夫洗了胃。

洗胃这种事,以前在我身上发生过,当时我是六岁。我吞下了圣诞树上的一个圣诞老人,它是用蜡做的 ,我被人送到了斯普林菲尔德的医院。在我的人生中,这是我第二次洗胃,而且,这次又是个长得像圣诞老 人的家伙让我进了医院,接受小规模的治疗。

“你想喝水吗?”他问。

我点点头。

他离开了我的床边,走到门口,冲着走廊高喊:“这个新来的孩子醒了,他想喝水。”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出现了,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只小小的纸杯。

“你感觉怎样?”她粗鲁地问。

“我觉得很疲惫。”

“这不奇怪,”她说,“你吃了半瓶安定丸(一种镇静安眠药),喝了一品脱烧酒,不疲惫才是怪事。 ”她的态度看上去充满敌意。她把那只装着温水的杯子递给我。

我一口就喝进肚子里去了,水的味道就像是铁锈似的——呸!

我问:“我是在哪里呀?”

她说:“首先,你还活着。”她把一个血压袖缠在我的胳膊上,一点一点地打气。“当然啦,我想对你 来说,这是个坏消息。不过也有好消息,因为你是在我们密墨里奥医院接受治疗,在这里,你可以享受到一 流的服务。”她对那个叫凯文的裸体人说:“还有你,你把帽子摘了,穿上衣服。”

这个护士离开之后,凯文穿上了病号服。他靠近我,说:“你知道吗,这些护士和大夫,他们全是疯子 。”

他见我紧紧盯着那顶绿色的帽子——那帽子仍旧戴在他的头上,就笑嘻嘻地把帽子摘下来。“他们为一 个老疯子刚刚举行了小型生日宴会,好像那是她的第一百万零一岁生日,那老家伙好像也是个护士。哼,谁 管他们呢!”

我现在能够坐起来了,尽管我的头晕脑胀。“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疯人院。”他说着话,还做了个疯子的嘴脸。

我想出去散步,让头脑清醒一下。我需要新鲜的空气。“你是怎么出来的?这有什么地方可以散步吗? ”

他笑嘻嘻地说:“你出不去了!这是封闭病房,上着锁呢,我的孩子。”

至少这不是大教室啊,我想。

凯文告诉我,他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他曾经试图自杀。

我问他:“真的吗?”他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生活让我无法忍受,”他说,“我的父母逼着我上我根本不想去的学校,还逼着我娶一个我根本 不想娶的女人,似乎我的整个人生都被他们安排好了,而我只有十九岁。我真他妈的厌倦了这些,我厌倦了 一切,你知道吗?他妈的!”

“你真的希望自己死掉吗?”我问他。

他想了想这个问题:“现在还不想死。”

他问我:“你呢?”

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内疚感,因为他看上去很坦诚,而我却不能对他说实话,尽管我很想说实话。我说 :“上学,我厌恶上学。”

“你上几年级,是八年级吧?”

“七年级。我在三年级留过级。”

“哦,这不算太糟糕。小学嘛,不算太坏。”

我想告诉他那个完美的女孩,那个完美到让我呕吐的科斯伯家女孩,可突然之间,这似乎不能构成我被 关在这个疯人院的全部理由。我想告诉他关于布克曼·尼尔,关于我和他之间奇特的交往。我想告诉他,我 妈妈处于发疯的边缘,而我不得不从早到晚地为她担心。我还想说:“是这样的,我到这所医院来呢,和你 们不一样,我仅仅是为了度假。”可我不能告诉他,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这必须成为秘密。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继续活在谎言之中,我小心翼翼地坚守着我的秘密。在接受集体疗法(一种精神治 疗法,指同一病症的病人由医生带领,在组内相互诉说自己的苦恼和问题)中,我必须交代我自杀的原因。 我尽最大的可能信口开河:“我痛恨我的生活。”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还告诉他们:“我只是想让一切结束 ,一了百了。”我努力回忆看过的所有电视剧的台词。我还把自己想象成电影《爱无止境》中的马丁·休伊 特,他因为失恋而烧掉了布鲁克·希尔蒂的房子。我看上去真不像是性情过度压抑和忧郁,以至于被关在这 所疯人院封闭的房间里,相反,看我的架势,我倒像是个电影演员,我成功饰演了一部影片里的某个角色, 正要走上台前,准备领取埃米奖呢!

我在医院里呆得郁闷,不禁想念起尼尔了。他现在忙什么呢?要是知道我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会不会屁 颠屁颠地跑来看我呢?

我回忆起和他相处的日子,我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

记得半个月前,我最终向妈妈坦白了我们的交往之后,她居然显得兴奋异常:“我非常非常喜欢那个小 伙子,”她若有所思地说,“他一直很支持我,包括我的写作。”

“那就是说,你不排斥我和他交往,对吗?”我好奇地问。

“听着,奥古斯丁,”她说,“我不想你重复我曾经的痛苦。我的意思是说,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在生理上和心理上,我经受过何等可怕的压抑!因为我知道——”她点燃了一支摩尔香烟,“重新找回自 己,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要告诉你的是,有时候,我真希望当年的我,能有个像我这样的母亲。你很幸 运,因为我为你付出得太多太多,尤其是情感方面。我理解你的选择,这使我感到很幸福,你明白吗?”

我说:“太好了!这件事没有让你为难,我很高兴。毕竟,对于我和他来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 现在很迷恋我。”

“是吗?这是你所希望的,对吗?”

“嗯,是的。”

“既然如此,我完全支持你们的关系。”

她的反应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太出乎我的预料了。我原本担心一旦如实相告,她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我 ——我的意思是,她会彻底绝望,视我为彻头彻尾的逆子,所以,我马上就能听见一系列的声音:盘子摔在 地上,房门砰地关闭,窗户玻璃被砸得粉碎。想不到,结果什么事也没有。我原以为对她讲了这件事,那么 从今天起,我就得饥一顿饱一顿,经常饿着肚子上床睡觉了。

“你和尼尔的关系,你和芬奇大夫说起过吗?”妈妈问。

“是的,他知道。”我说。

“那他是怎么说的?”

“嗯,他……我不知道。我想他觉得无所谓。当然,他认为我不这样做更好些。不过,他没打算阻止我 什么。他说过,我应该告诉你,看看你是怎么想的。”

“对,”她从裤子上扯下了一根毛发,“他态度宽容,而且很支持你,这让我很高兴。”

在准备告诉大夫我和尼尔的交往时,我特地通过霍普做了预约,因为我认为这是件大事,我应该在正式 场合告诉他,而不是在我汇报情况时,他穿着内衣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眯缝着眼睛看电视,一边咬着一只老 母鸡的大腿。当时,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热情地说:“来吧年轻人,坐下来,告诉我你有什么问题。”

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专门接待精神病患者的沙发上,本身就让人感觉很怪异,而且还要被一大堆精 神治疗器械和药品所包围,我感到自己真像是个病人。“尼尔和我是朋友,我指的是那种朋友。”我脱口而 出。

“是男朋友?”他重复了一句。

“是的。一开始是普通朋友,不过,现在我们的关系很特别,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你们有身体上的接触吗?我是说生理上的关系。”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职业。

我摇摇头,又补充说:“不过,我们经常手拉着手走路,他还曾经拥抱过我。”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必须告诉你,年轻人,我的女儿纳塔莉够让我很头疼的了,没想到你和 布克曼·尼尔又……”他的语气有些难过。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

“一个年轻人和比他大很多的人有暧昧关系,我并不认为是错误的,不过,我真的担心你的选择。”

担心?他是说尼尔,他的干儿子吗?“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这样,”他表情严肃地说,“布克曼不可靠,他有很多问题,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

“或许吧,可他看上去很正常啊。”

“我不是说你不能见他。就像你说的,你们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要是一个年轻人满 脑子想着一件事情,那么,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不过,我希望你能让我随时了解情况,要是你觉 得事情不妙,我希望你马上告诉我。”

我觉得,我好像刚刚买了一辆二手福特汽车,而销售员才想到提醒我:只要我在停车场不要用力踩刹车 ,汽车基本上就不会爆炸,不过最好还是留点神,把眼睛睁大些,注意是不是有冒烟的迹象。

我说:“好吧,我会记住你的话。可是,他现在真的很正常,我们的关系也很好。”

“是吗?那我就很高兴。”他说,然后他把轮椅转了个圈,从后面的书架上拿下了一个瓶子。“你想来 几粒药丸吗?”他问。

“这是什么?我看着那个白色的瓶子,好奇地问。

“让我看一看,”他说着话,把眼镜拉到鼻梁上,仔细地阅读标签。“我刚刚从邮递员那接到的,所以 还不能确定……啊,就是它,没错。这是一种良性抗忧郁药,吃了它,能让你感觉更平静。”

我耸耸肩:“好啊,那就给我吧。”

他把瓶子交给我,我把它放到外衣口袋里,和我的香烟放在一起。

现在,我妈妈抬头看看我,微笑起来。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满脸微笑,似乎她是为我而自豪,或为 别的什么事而骄傲。

“你现在是个独立的年轻人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很骄傲。”

“谢谢。”我说,我看着我的牛仔裤上,摸着膝盖处那个窟窿眼儿。

“你想听听我最近写的诗吗?我只写完了第一部分,写得有些质朴,但这是我的心灵之旅,和我创作性 的潜意识融为一体。我认为它对你一定有帮助,因为作为自由而理性的年轻人,你也开始了心灵的旅行。”

除了我妈妈、芬奇大夫和霍普,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我和尼尔的秘密,其中就包括阿格尼丝。就 在最近的一天下午,她走进电视房,目睹了我和尼尔迄今为止最亲密的接触。

当时,我的头枕在尼尔的膝盖上,尼尔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

她惊叫起来:“你们是怎么回事?”

尼尔告诉她:“不要大惊小怪,也别打扰我们!”

阿格尼丝生气极了,乃至于有些发抖。当她离开房间时,我们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似乎都有些尴尬。

我在医院里呆了两个星期。我离开后,芬奇大夫给学校当局打了电话,向他们做了详细的解释。他说我 自杀未遂,需要辍学六个月,接受他的专门监督和治疗。

芬奇大夫的方法似乎很奏效,因为学校果然不再打电话过问这件事了。

在我回家后的第三天,我妈妈走进了家门,来到厨房粒,看到我一边抽烟,一边用她的铁锅烹制一根熏 猪腿。

“最近你总是在芬奇大夫家里住。”她说。

“嗯、嗯,”我含糊地回应。我觉得我无须提醒她,正是她本人的原因,才迫使我寄人舍下,一味在别 人家里晃悠。

“我认为,让你和那么多人交往是好事。”

这倒是真的,我想。我的确喜欢芬奇一家人,喜欢与他们接触。他们中总有人不喜欢睡觉,总有人想方 设法寻找快乐。

“为了创作诗歌,我耗尽了所有的情感,现在筋疲力尽。为了找到真正的自我,我一直同我自己较量, 我想打赢这场战争,从此一劳永逸。”

“没错,我理解你。”我回答说。我用刀叉把熏猪腿切成小块儿。

“还有,我和弗恩的关系很紧张,我被她折磨得很沮丧。”

“你能把那个纸巾递给我吗?”

“所以,让我做你得母亲,做你需要的那种母亲太艰难了。”她把一沓纸巾递给我。

“嗯。”

“所以,在和大夫讨论了这个问题以后,我们都感觉到,这才是最好的选择。”她话音刚落,就在我眼 前亮出了一份文件。

“这是什么?”

“这可是好消息——芬奇大夫同意做你的合法监护人。”

我浑身一震!我看着她:“我的什么?”

“对于你而言,这肯定是最好的选择。芬奇大夫和他全家人能给你必要的关心。而且,他本人非常愿意 这样做。”她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大夫非常喜欢你,他认为你其实对生活充满激情。他当时对我说:‘ 奥古斯丁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成就伟大的人生梦想。’”

“所以,简单地说,你想把我转让给你的精神病医生。”我说。

“不是转让,”我妈妈语气温柔地说:“我只是为你负责,做我该做的事,这件事对你最有好处,当然 对我们都好。我非常非常爱你,而且,我以后仍旧是你的母亲,你也始终是我的儿子。”

不久以后,随着一系列文件签署完毕,芬奇大夫的身份变了,不只是我母亲的精神病医生了。

他成了我的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