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1-15
11
在一片小沼泽地后面,展现出一片林中空地,它用旧篱笆围着。那篱笆上的栅栏因风吹雨淋而变成灰色,它们由韧皮和柳条捆绑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
在两排篱笆中间的地方,从雪地下露出了一条荒废了的无人通行的道路的痕迹。这意味着不远处就有人家!阿列克谢的心慌乱地跳动起来,德国人恐怕不会钻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吧!假如说有的话,那里该是自己人,而他们当然会掩护一个受伤的人,并竭力帮助他。
阿列克谢觉得流浪快要结束了,就不惜力气,也不休息地一直往前爬。他气喘吁吁地爬着,时常瘫倒在雪里,紧张得几乎失去知觉。他急急忙忙地想赶快爬到一个小山匠的顶上,以为从那儿大概可以看见救命的村庄,于是他就可以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朝有人家的地方爬去。但是他没有注意到,除了这篱笆和从正在融化的雪底下越发清楚地显露出来的路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表明附近有人。
最后总算到了小丘顶上,阿列克谢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痉挛。抬眼举望,刚抬起的眼睛又立即垂下来了,因为展露在他眼前的情景使他觉得太可怕了。
毫无疑问,不久以前这里还是一处不太大的林中村庄,后被火烧了。看看竖立在大雪覆盖的高低不平的火场上面那两排不整齐的烟囱,不难想象出它原来的轮廓,有的地方还保存有小花园、篱笆和以前种在小窗前的扫帚状的山梨树,现在它们从雪中突出来,有的被烧焦,有的被热气熏死了。这是一片空旷的雪地,雪地上竖着的一根根烟囱像森林被采伐过留下的树桩;在雪地当中耸立着一根样子笨拙的水井吊杆,在它那生锈的索链上吊着一只水桶,桶的颜色开始发绿,边沿包有铁皮,随风缓慢地摆动着。村口甚至还有一个围着篱笆的小花园,在这小花园旁边矗立着一座漂亮的小拱门,拱门上有一扇小门,它轻轻地摇晃着,生锈的铰链发出吱吱的响声。
没有任何人,没有一点声音,什么炊烟也没有……一片荒凉!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人住过。被阿列克谢在灌木林里吓跑的一只兔子,滑稽地抖动着臀部,径直往村里跑去,它停下来,像根木头撅子似地立着,举起前爪,竖起耳朵,在小门旁边呆了一会儿。它看到一个不可名状的奇怪之物继续跟着它的踪迹爬行,就沿着那些被烧焦的空庭院飞跑起来。
阿列克谢继续机械地向前移动。大滴眼泪顺着他没有刮过的面颊滚下来,滴在雪地上。他在一分钟前那只兔子停留的小门旁停下来。小门上面还残留着一块木板,那木板上面有“幼儿……”几个字,不难想象,在这绿色的小篱笆后面曾坐落着一座幼儿园的漂亮校舍。几条小长凳还保存着,这是由村里的木工刨平之后,又用玻璃刮光的。阿列克谢推开小门,爬到一张凳子跟前想坐一会儿。但是他的身体已习惯了卧式姿势,等他一坐下来脊椎骨就开始弯折了。为了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索性躺在雪上,身体半蜷着,像疲倦的野兽那样。
他的心里充满忧伤。
小凳边的雪融化了。上地呈现出黑色,肉眼可看出有一股温暖的湿气摇曳着、漫溢着、升腾着。阿列克谢抓了一把温暖的、解冻的泥土,它油腻腻地从指缝间被挤了出来,散发出牲口的粪味和湿气味,散发着牛棚气味和人的住所里的气味。
以前这儿有人住过……在很早以前人们征服了黑森林区的这一小块贫瘠的上地,他们用旧式犁来耕种,用木耙来照料它,给它施肥。他们日子过得很艰难,始终要和森林搏斗,和野兽搏斗,一直盘算着怎样才能支撑到下次收获的时候。在苏维埃时代,他们组织起了集体农庄,实现了美好生活的梦想,实现了机械化,生活开始富裕起来。村里的木匠盖了这所幼儿园,每逢傍晚,村民就隔着这道绿色篱笆看着脸色红润的孩子们在这儿游戏。也许这时候他们在想:要不要聚集力量,要不要盖一个图书室和俱乐部,在暴风雪呼啸的时候,人们可以在这儿温暖而恬静地消磨冬天的夜晚,在这片密林里要不要安装上电灯……然而此刻却什么也没有了,荒芜一片,只有森林和什么力量都破坏不了的永恒的寂静……
阿列克谢思考得越多,他那疲乏的头脑就越敏捷。他仿佛看到了卡梅欣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城,它位于伏尔加河流域一片干燥平坦的草原上。夏秋两季,草原之风吹遍了这座小城,风里夹带着大量的尘土和沙粒,刺痛着人们的脸和手,它刮进房屋里,钻进紧闭着的窗户里,叫人睁不开眼睛,嘴里沙沙作响。人们把这从草原刮来的大量的乌云似的灰沙称之为“卡梅欣的雨”,世世代代的卡梅欣人都梦想着要挡住这些灰沙,能自由地呼吸清洁的空气。但是,只有到了社会主义国家里,他们的梦想才实现:大家达成协议,一起和风沙作斗争,每逢周末全城的人都拿起铲子、斧头和铁钎子到外面去。于是空旷的场地上修起了公园,小街的两旁都种上了纤细的杨树,大家都细心地浇水和修剪,仿佛这不是城里公共的树木,而是自家窗台上的花草。每到春天,光秃秃的细枝上抽出了嫩芽、披上了新装,在这时候全城的老老少少是多么地欢天喜地,这情景阿列克谢至今还记得。突然,他仿佛真的看见,他的故乡卡梅欣街上有许多德国人,他们用卡梅欣人精心栽培的这些树木燃烧起一堆堆篝火,烟雾笼罩着故乡的小城。有个地方冒出了一个熏得如此漆黑的样子很怪的烟囱。这儿是阿列克谢生长和他母亲住过的那所小屋的原址。
他的内心充满着忧愁。这忧愁难以言状又非常强烈。
不能允许,不能允许他们再往前了!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要同他们斗争、斗争,就像躺在林中空地上堆积如山的敌人尸体上的那个士兵。
太阳已触及到锯齿形的蓝灰色树梢。
阿列克谢沿着当初曾是村中街道的地方爬着。火烧的地方散发出难闻的尸首味,村里似乎比没有人迹的密林更显得没有人的气息。突然,一种很意外的喧嚣声使他警觉起来。在这火烧过的地方尽头,他看见了一条狗。这是一条看们狗,长毛、垂耳,是普通的波比克①或茹契卡②。它呜呜地吠叫着,同时拉扯着脚爪里的一块烂肉。这狗想必是善良的生灵,是女主人常唠叨的对象,是孩子们的宠物,可是一见到阿列克谢就突然叫起来,并露出牙齿,眼睛里射出使阿列克谢毛骨悚然的凶光。他扔掉手上的鞋,就伸手到口袋里掏枪。他们——人和已经变成野兽的狗执拗地对视了几秒钟。后来,大概是狗的记忆力恢复了,就低下了头,歉意地摇摇尾巴,咬住它的猎物,夹着尾巴跑到火烧过的黑色土丘后面去了。
①俄国普通的狗名。
②俄国普通的狗名。
不,要离开,要赶快离开这儿!趁着还有亮光的最后几分钟,阿列克谢顾不得去分辨路了,就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爬着,往森林里爬去,他几乎是本能地急急忙忙地朝炮声清晰可辨的地方爬去。炮声像磁石一样,越接近,就越发有力地吸引着他。
12
他这样又爬了一天、两天或三天……他已计算不出时间,只有一连串机械式的努力。他时常不是打瞌睡,就是昏迷不醒。他经常爬着爬着就昏睡过去了,可是吸引他向东去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即使处于昏迷状态也在继续慢慢地爬,除非是碰到一棵树或一簇灌木丛,或者是手滑空了人倒在雪洼里,他才停下来。他全部的意志力和他全部不清晰的思想就像聚焦那样始终集中在一个小点上:爬行移动,无论如何要往前挪动。
一路上他特别注视每一簇灌木,但是再也没有碰到刺猬。他用雪底下的浆果充饥,吮吸苔藓。有一次他碰见一个大蚂蚁窝,它筑在一棵树上,像是被雨水冲洗过的一小堆干草,整齐、干净。蚂蚁还没有醒,它们的住处好像死气沉沉的。阿列克谢把手伸进这个小小的松软的干草垛,但是等他把手抽出来时,满手都是小蚂蚁,它们牢牢地粘在他的皮肤上。于是,他就开始吃这些蚂蚁,干燥、破裂的嘴里满是又香又涩的蚁酸味,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蚂蚁窝,直到被突然袭击惊醒了的蚂蚁全部苏醒为止。
这些小生灵愤怒地自卫着,它们咬阿列克谢的手、嘴唇和舌头,钻到飞行衣里咬他的身体,但是这点微痛甚至使他感到舒服。强烈的蚁酸味使他精神振作。他想喝水。在土堆中间他发现了一个小水塘,里面满是褐色的林中之水,他就低下头去。刚低下头,他又立即躲开了:从那一平如镜的、映着蓝天的水里,有一副可怕的陌生的面孔望着他。这张脸让人感到是包着黑皮的骷髅,长着乱糟糟的并已卷曲的发须,一双大大的圆圆的、闪闪发光的野人似的眼睛从深陷的黑眼窝里张望着,蓬乱的头发像冰柱似地挂在前额上。
“难道这就是我?”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又害怕再俯向水面。于是决定不去喝水而吃一点雪。他仍然被那强有力的磁石所吸引,一个劲儿地往东爬去。
他钻进了一个大弹坑里过夜,弹坑周围满是爆炸出来的沙土,像一堵黄色的胸墙,弹坑底部是安静、舒适的,风只能把落下来的沙粒吹得沙沙作响而吹不到这里。从下面仰看,觉得星星分外明亮,它们仿佛就低低地悬挂在头顶上,一簇毛茸茸的松树枝在星光下摇曳着,它好像是一只手不住地用抹布擦抹和清洗着这些闪烁的星星。拂晓时,天气开始变冷了,森林上面笼罩着潮湿的霜,风向改变了,刮起了北风,使霜结成了冰。姗姗来迟的朦胧的晨曦终于透过了树枝,浓雾沉降下来,并且逐渐消散了。在这时候,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遮上了一层光滑的冰壳,而弹坑上面的松树枝已不像拿着抹布的手,更像是一盏新奇晶莹的枝形吊灯。那上面挂有许多小小的垂饰物,当风吹树枝时,这些垂饰物就轻轻地平静地响着。
过了一夜,阿列克谢似乎变得更软弱,甚至连藏在怀里的松树皮也不去嚼了,似乎一夜之间身体就粘在地面上了,飞行衣和胡须、鬓发上都冻上了薄冰,他也不去抖掉它们就往弹坑壁上爬。但是,沙土夜里结了冰,他的手从那上面无力地滑了下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爬出来,又一次次地滑到弹坑底部,他的这种努力随之也越来越无力。最后他有些恐惧,认为要是没有外来的帮助,他是出不去了。这个想法,使他在滑壁上又向上爬了一次,但是只爬了几下,他就极其疲乏无力地滑了下去。
“完了!现在无论怎样,一切都完了!”
他蜷缩在弹坑底部,浑身感到一种可怕的寂静,这寂静使意志消沉、使意志麻痹。他软弱无力地从军便服的口袋里摸出几封磨破了的信,但是没有力量去看。他抽出一张用玻璃纸裹着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花衣服的姑娘,她坐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他严肃而惆怅地微笑着问她:
“难道要永别了吗?”他忽然颤抖了一下,手中拿着照片愣住了:在森林上面某处的寒冷潮湿的空中,他仿佛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他立刻从昏昏沉沉的昏睡中清醒过来。这声音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是那样微弱,就连野兽的敏锐耳朵也辨别不出来,它同结了冰的树梢发出的沙沙声之间有什么差别。但是阿列克谢越来越清晰地听出了它。根据那呼啸声的特殊音调,他准确无误地猜出:这是他以前驾驶的“牝驴”机在飞行。
马达的隆隆声逼近了,更响了,飞机在空中转弯时,这种声音就时而变成呼啸,时而变成呻吟,最后在灰色的高空出现了一个缓慢移动的微小十字架。它时而消失,时而又钻出灰色的烟云。瞧,现在已经能看见机翼上的红星;瞧,它就在阿列克谢头顶上,机翼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折了回去。很快,那隆隆的声音就慢慢地静了下来,消失在森林的喧嚣声中。而森林已经上了冻,树枝在风中柔和地鸣响着。不过,阿列克谢好久还觉得,他依然能听见这呼啸的尖细声。
他想象自己坐在机舱里,要不了拍完一支烟的时间,他就可以回到亲切的林中机场上。是谁在飞呢?可能是安德烈?捷葛加连科出机作早晨侦察吧?在侦察时他喜欢飞得高高的,暗暗希望碰见敌人……捷葛加连科……飞机……弟兄们……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有了一股新的力量,他仔细地察看结了冰的弹坑壁。是的!这样是爬不出去的,但总不能就这样躺着等死呀!他从刀鞘里拔出刀来,开始有气无力地、体力不支地敲击着冰壳,再用指甲把上了冻的沙土掏出来,做成几级阶梯。虽然指甲弄坏了,指尖也弄出血了,但是他顾不了这些,而是更加顽强地使用刀子和指甲。然后,他用手和膝盖支撑在这些阶梯上,慢慢地往上爬,成功地爬到胸壁。还要用一下劲——在胸壁上卧一会儿,再翻过去。但是脚滑了一下,人滚了下去,脸在冰上撞痛了,他跌得很痛。可是飞机马达的轰轰声还停在他耳朵里。他又开始往上爬,但又滑了下来。这时候,他批判地检查了自己的工作,着手把墙壁阶梯挖深些,把阶梯边沿弄得更有棱角,鼓起更加虚弱的身体里的全部力气小心翼翼地再往上爬。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过弹坑的胸壁,再软弱无力地从胸壁上翻过去。接着,他朝飞机飞回去的方向爬去。太阳正是从那边驱散着雪融化而成的雾,在水晶般的薄冰中闪烁着,升起在森林上面。
13
然而,爬行是极其困难了。手颤抖着,没有一点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好几次他把脸撞到雪地上,地球引力仿佛增加了好几倍,要克服这种引力是不可能的。他抑制不住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是半小时也好,可是这样一来今天阿列克谢就别再想往前去了。于是,他克制住极度的疲倦,一直爬着、爬着,跌下去了爬起来接着再爬,既感觉不到疼痛,也不觉得饥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轰轰的炮击声和双方的对射声。
到了手不能再支撑的时候,他就试着用肘部撑起来爬行,这样爬很不方便。他就索性俯卧着,用肘部撑在雪地上使身体抬起,试着滚动。这样做倒可以,从一边滚到另一边比较容易,不用花大力气,只是头晕得厉害,老是神志恍惚,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坐在雪地上,等大地、森林、天空停止旋转时再翻滚。
树林变得稀疏起来,有些地方树木被砍光了,看上去光秃秃的。雪地上露出一条条冬天的道路。阿列克谢已不再想自己能不能到达自己人那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的身体能动,他就要爬,要滚翻。由于这种可怕的作业,他的肌体整个地越发软弱了,在这种情形下他常常有短暂的片刻要失去知觉,但是他的双手和全身还继续机械地做这些复杂的运动。他在雪地上滚动着——朝炮轰的方向滚去,朝东方滚去。
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早晨是不是又滚了一些路,这些阿列克谢都记不得了,一切都陷在折磨人的半昏迷的黑暗中。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立在他滚动之路上的障碍物:一株被砍断的松树的金黄色树干,正流淌着琥珀色的树脂;一大堆木材,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锯屑和刨花。一棵树的树桩,它的横断面上有清晰可数的年轮圈……
一种外来的声音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坐了起来,往四周环顾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撒满阳光的大伐木场的地面上,这儿堆满了砍倒而没有加工好的树木、木材,放着大堆大堆的劈柴。中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味、晒热了的针叶味和雪的潮气,在这片还没有解冻的土地上空,有一只百灵鸟高唱着它那单调的小调,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列克谢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正在迫近。他环顾了一下伐木场。伐木场是新开辟的,还没有荒芜,木材没有削掉枝桠,枝桠上面的针叶还没有凋谢和枯萎。蜜汁般的树脂从树的横截面滴下来,到处都撒落着新鲜木屑和湿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屑和湿树皮的气味。这意味着,伐木场还在作业,或者是德国人在这儿砍伐木材构筑掩蔽部和防御工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得赶快离开。伐木工可能马上就要来。但是,身体变得僵硬起来,痛得就像被铁锁铐着似的,简直没有力气动弹。
继续爬吗?这些日子的林中生活使他锻炼出一种本能,这本能使他警觉起来。他并没有看见,而是像野兽那样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是谁呢?树林里静悄悄的,一只百灵鸟在伐木场上空歌唱,几只啄木鸟在低沉地啄木,一群山雀彼此对叫着,叫得很厉害,有许多松树被吹倒了,鸟儿就在那下垂的树枝间快速地飞来飞去。但是,阿列克谢还是全身心地感到有人在监视着他。
一根树枝咔嚓响了一声。他回头一看,发现有一簇茂密的小松树,迎风摆动着那卷曲的树梢。但是在它那一团团蓝灰色的叶子里,有几根树枝以其独特的方式生长着,它们决不随着这节奏而晃动。接着,阿列克谢感觉到,从那儿传来一阵低低的焦急不安的耳语,那是人的耳语声。又像遇到狗的时候那样,阿列克谢感到毛骨悚然。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生了锈、沾满灰尘的手枪。手枪的保险被他的双手用劲打开了。就在保险机关咋嚎一声打开的时候,小松林里好像有人迅速地跳开。有几棵树的树梢被扯动了,仿佛有谁碰到了它们,接着一切又重新静了下来。
“这是野兽,还是人?”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觉得树丛里也有人用俄语在问道:“是人吗?”是他神经过敏,还是真的有人在灌木丛中用俄语讲话?不错,说的正是俄语。因为他们讲的是俄语,他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就根本不考虑他们是谁:是敌人还是朋友,便发出一声激动的嚎叫,跳起来站着,全身朝着前面有人声的方向冲去,但是马上又哼了一声,像一个被截肢的人那样摔倒了,手枪也落在雪地上……
14
然而,爬行是极其困难了。手颤抖着,没有一点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好几次他把脸撞到雪地上,地球引力仿佛增加了好几倍,要克服这种引力是不可能的。他抑制不住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是半小时也好,可是这样一来今天阿列克谢就别再想往前去了。于是,他克制住极度的疲倦,一直爬着、爬着,跌下去了爬起来接着再爬,既感觉不到疼痛,也不觉得饥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轰轰的炮击声和双方的对射声。
到了手不能再支撑的时候,他就试着用肘部撑起来爬行,这样爬很不方便。他就索性俯卧着,用肘部撑在雪地上使身体抬起,试着滚动。这样做倒可以,从一边滚到另一边比较容易,不用花大力气,只是头晕得厉害,老是神志恍惚,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坐在雪地上,等大地、森林、天空停止旋转时再翻滚。
树林变得稀疏起来,有些地方树木被砍光了,看上去光秃秃的。雪地上露出一条条冬天的道路。阿列克谢已不再想自己能不能到达自己人那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的身体能动,他就要爬,要滚翻。由于这种可怕的作业,他的肌体整个地越发软弱了,在这种情形下他常常有短暂的片刻要失去知觉,但是他的双手和全身还继续机械地做这些复杂的运动。他在雪地上滚动着——朝炮轰的方向滚去,朝东方滚去。
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早晨是不是又滚了一些路,这些阿列克谢都记不得了,一切都陷在折磨人的半昏迷的黑暗中。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立在他滚动之路上的障碍物:一株被砍断的松树的金黄色树干,正流淌着琥珀色的树脂;一大堆木材,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锯屑和刨花。一棵树的树桩,它的横断面上有清晰可数的年轮圈……
一种外来的声音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坐了起来,往四周环顾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撒满阳光的大伐木场的地面上,这儿堆满了砍倒而没有加工好的树木、木材,放着大堆大堆的劈柴。中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味、晒热了的针叶味和雪的潮气,在这片还没有解冻的土地上空,有一只百灵鸟高唱着它那单调的小调,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列克谢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正在迫近。他环顾了一下伐木场。伐木场是新开辟的,还没有荒芜,木材没有削掉枝桠,枝桠上面的针叶还没有凋谢和枯萎。蜜汁般的树脂从树的横截面滴下来,到处都撒落着新鲜木屑和湿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屑和湿树皮的气味。这意味着,伐木场还在作业,或者是德国人在这儿砍伐木材构筑掩蔽部和防御工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得赶快离开。伐木工可能马上就要来。但是,身体变得僵硬起来,痛得就像被铁锁铐着似的,简直没有力气动弹。
继续爬吗?这些日子的林中生活使他锻炼出一种本能,这本能使他警觉起来。他并没有看见,而是像野兽那样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是谁呢?树林里静悄悄的,一只百灵鸟在伐木场上空歌唱,几只啄木鸟在低沉地啄木,一群山雀彼此对叫着,叫得很厉害,有许多松树被吹倒了,鸟儿就在那下垂的树枝间快速地飞来飞去。但是,阿列克谢还是全身心地感到有人在监视着他。
一根树枝咔嚓响了一声。他回头一看,发现有一簇茂密的小松树,迎风摆动着那卷曲的树梢。但是在它那一团团蓝灰色的叶子里,有几根树枝以其独特的方式生长着,它们决不随着这节奏而晃动。接着,阿列克谢感觉到,从那儿传来一阵低低的焦急不安的耳语,那是人的耳语声。又像遇到狗的时候那样,阿列克谢感到毛骨悚然。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生了锈、沾满灰尘的手枪。手枪的保险被他的双手用劲打开了。就在保险机关咋嚎一声打开的时候,小松林里好像有人迅速地跳开。有几棵树的树梢被扯动了,仿佛有谁碰到了它们,接着一切又重新静了下来。
“这是野兽,还是人?”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觉得树丛里也有人用俄语在问道:“是人吗?”是他神经过敏,还是真的有人在灌木丛中用俄语讲话?不错,说的正是俄语。因为他们讲的是俄语,他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就根本不考虑他们是谁:是敌人还是朋友,便发出一声激动的嚎叫,跳起来站着,全身朝着前面有人声的方向冲去,但是马上又哼了一声,像一个被截肢的人那样摔倒了,手枪也落在雪地上……
15
以后的两三天,对阿列克谢来说是宠罩在一层炎热的浓雾里的,在这朦胧幻景中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发生的情景。事实和虚妄之梦搅和在一起,只有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把一件一件的真事连贯地回忆起来。
逃亡的农民住在一处百年老树林里。许许多多的窑洞都覆盖着积雪,还没有融化,上面铺着针叶,乍看起来是难以发觉的。从一个个窑洞里冒出来的炊烟,很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阿列克谢来到这儿的那一天没有风,很潮湿,炊烟粘在藓苔上、绕在树木上,因此阿列克谢觉得,这地方像是被困在快要熄灭的林中火灾里面。
全村居民——主要是妇女和儿童,还有几个老人——知道了米哈依拉要从树林里运来一个不知其来历的苏联飞行员,照费季卡的描述像“一具真正的骷髅”,都纷纷出来迎接。当“三驾马车”拉着小雪橇刚在树林间出现时,妇女们就把它围了起来,拍着巴掌、拍打着脑袋把缠着不走的孩子们赶走,接着就像一堵墙似地把雪橇团团围住,叹着气、哭哭啼啼地跟着走。她们都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好像全都是上了年纪的。因为生火没有烟囱,所以窑洞里的烟把她们的脸熏得黑黑的。只有根据眼睛的光泽度、牙齿洁白的程度,才能在这些褐色的脸上辨别出哪是青年妇女哪是老年妇女。
“娘儿们,娘儿们,唉,娘儿们!你们都聚在这儿干什么?你们以为这是戏院呀?是演戏呀?”米哈依拉一边发脾气,一边熟练地紧压马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不要在脚底下走来走去,一群母羊,上帝饶恕我吧,简直是要疯了!”
阿列克谢听到人群里有人说:
“哎呀,多么可怕!真的像骷髅!一动也不动,还活着吗?”
“他昏过去了……他怎么会弄成这样?啊,老奶奶,他是多么瘦,多么地瘦呀!”
后来,惊奇的浪潮消退了。这个飞行员的命运未卜、很可怕,很显然,这使娘儿们吃惊。在他们拖着雪橇沿着森林边缘慢慢地走近地下村庄的时候,开始了一场争执:阿列克谢住在谁家?
“我家的窑洞很干燥,铺的是沙子,空气又流通……我还有一个小炉子。”一个身材矮小,圆脸的妇女论证说。她的眼白很像年轻黑人的眼白,机智、明亮。
“‘小炉子’!可是你们家里住了多少人?光是他们呼出的气就能把人熏死!……米哈依拉,让他到我家里来吧,我有三个儿子都是红军战士,我家里还剩有一些面粉,我能给他烤饼吃!”
“不,不,还是到我家里来吧,我家里很宽敞,我们只有两口人,地方有的是;你把饼拿到我们这儿,在哪儿吃对他反正都一样。我和克修哈可以照顾他,我有冰冻编鱼和一串白蘑菇……我可以给他做鱼汤和蘑菇汤……”
“他哪儿能喝鱼汤?他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到我家里来吧,米沙①公公,我们有一头母牛,有牛奶!”
①米哈依拉的爱称。
但是,米哈依拉把雪橇拖到自己的家门口,那儿正好是地下村庄的中心。
……阿列克谢记得:他躺在一个小小的黑窑洞里,插在墙壁上的松明燃烧着,微微地冒着烟,不时地发出劈啪声,常有火星落下来。借着火光可看见:一张桌面是用盛放德国地雷的木箱制作的,它架在一根埋在地里的柱子上,桌旁放着的不是凳子而是几节圆木;一个包着黑头巾、打扮得像老妇人的身材瘦弱的女人,低着头坐在桌旁,这是米哈依拉公公的小儿媳妇瓦尔瓦拉;他还看见米哈依拉老人的头,生着一头银灰色但不浓密的头发。
阿列克谢躺在带条纹的褥垫上,它是稻草做的。他还盖着那件打满五颜六色补丁的羊皮袄,皮袄上发出家庭日常生活中常有的那种酸溜溜的气味,叫人闻了很舒服。因此,尽管浑身很疼,像被石头打伤了似的;双脚火烧火燎的,像脚掌贴近炽热的砖头似的,但要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也感到很舒服:既没有人来伤害你,也用不着移动、思考,不必提防。
小壁炉砌在屋角的地上,烟正从炉子里冒出来,像一层层流动的、颜色忽深忽浅的蓝灰色轻雾弥漫着。而阿列克谢觉得,不但这烟雾,而且连桌子,连忙个不停的米哈依拉公公那白发苍苍的脑袋,连瓦利亚’①的窈窕身形,这一切都在松散开、飘动着、延展着。阿列克谢闭上了眼睛。突然,一阵冷风从上面钉着印有德国黑鹰粗布的门口吹了进来,他又睁开了眼睛。桌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把一只小口袋放在桌上,双手还放在口袋上面,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把它拿回去。她叹了口气对瓦尔瓦拉说:
①瓦尔瓦拉的爱称。
“这是麦粉……从战前就开始给柯思玖恩卡留着的。现在,柯思玖恩卡,他什么也不需要了。请拿着吧,给自己的客人熬点粥。这种粥适合给孩子吃,对他正合适。”
她转过身,悄悄地离开了,大家都感染上了这种忧伤情绪。后来,有人送来冰冻的鳊鱼,还有人送来几张薄饼,是在火炉的砖头上烙的。现在,整个窑洞里充满了食物酸溜溜的热气。
谢连卡与费季卡来了。谢连卡带着庄稼人的老成,在门口脱下头上的船形帽,说道:“您好!”就把两小块方糖放在桌上,那方糖还粘着烟叶屑和麦麸皮。
“妈妈让送来的,糖吃了有好处,吃吧。”他说道,又转身对外公认真地说:“我们又去了一趟大火烧过的村庄,挖出了一个铁罐,两把没烧坏的锄头和一把斧头,没柄的。我们都带来了,还可以用。”
而费季卡从哥哥背后偷看着,贪婪地瞧着桌上的两小块方糖,并出声地咽着唾沫。
过了很久以后,当阿列克谢细细琢磨这一切的时候,才知道当时村里的人们送给他的这些礼物是多么宝贵:在这个冬天,村子里死掉了大约三分之一的居民,都是因为饥饿,没有一家不埋葬一个死人,有的还埋葬了两个。
“啊,娘儿们,娘儿们,你们真是无价之宝!怎么样?听我说,阿辽哈,我说,俄罗斯的娘儿们,你听我说,是无价之宝。只要你打动了她的心肠,我们的娘儿们,无论什么东西,她都肯给你,连头也肯割下来!怎么样?不是这样吗?”米哈依拉爷爷一边要接受别人送给阿列克谢的所有礼物,一边又要去做没完没了的事情,像修理马套、缝制颈圈或是缝补穿坏的毡靴,同时唠叨着:“就拿干活来说吧,阿辽哈老弟,这些娘儿们,她们并不比我们差,很了不起!瞧瞧,干起活来比有的男人还强!只是娘儿们的嘴呀,唉,这舌头呀!阿辽哈,这班鬼娘儿们真是把我弄得头昏脑涨的,唉,简直把我搅晕了。我的阿妮西娅刚死的时候,我这个罪人就曾琢磨道:‘谢天谢地,我可以安静地过日子了!’这样,上帝就来惩罚我。我们的男人们,凡是没有继续留在军队里的,在德国人来的时候全都打游击去了,只有我不知道作了什么孽,留下来当上了娘子军的指挥,像一群母羊里的一只公羊……哈—哈—哈!”
在这个林中小村里,阿列克谢看见了许许多多这类使他感动的事。帕拉夫尼的村民世世代代辛辛苦苦地积攒下来的房屋、财产、农具、家畜、日常用品、衣服,所有这一切都被德国人剥夺了。他们现在住在树林里,忍受着极大的不幸,每一分钟都处在可能被德国人发现的威胁之中,面临着饥饿、死亡。但是经过先进分子长达半年的争执和口舌,三十年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集体农庄并没解散。相反,战争的巨大灾难却使大家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甚至窑洞也是集体挖的,住进去的时候也不是照老办法——谁高兴住哪儿就住哪儿,而是按工作队分配的。米哈依拉老大爷替代遇害的女婿,担负起主席的职责。他在林中神圣地遵奉着集体农庄的所有惯例,他领导的到密林里来过穴居生活的村民现在都编成工作队和生产组,正准备春耕。
深受饥饿之苦的农妇,她们把粮种拿到公共窑洞里来,一粒也不留,全部倒了出来,这是他们逃跑之后所保存的全部东西。德国人来到之前,人们事先已牵出几头母牛到森林里,他们制订了严格的规则,要照料好这些公共牲口。孩子们常到被火烧掉的村庄上去,在焦炭堆里挖出熏得变成蓝色的耕犁。这么做是要冒着牺牲生命的危险的。他们给那些保存得最完好的犁装上木把,用麻袋布做成牛轭,准备开春就用牛耕田。妇女工作队奉命在湖里捕鱼,村民整个冬天全靠吃鱼度日。
她们常常在米哈依拉老大爷窑洞里为农事激烈地争吵不休,那些农事问题是阿列克谢不太了解的,这时候老大爷虽然也要叱责“他的娘儿们”,把耳朵塞起来不听她们嚷嚷——他不止一次地被她们弄得发起火来,不得不撕破嗓子对她们大喊大叫,但是,他能珍惜她们。当着自己那沉默寡言、性格随和的听众——阿列克谢的面,他不止一次地高度赞扬了这些“女流之辈”。
“阿辽哈,你是我亲爱的朋友,你瞧瞧出了什么事。娘儿们,她们永远是连一块面包也不会轻易让出的。怎么样?不是这样吗?而这是为了什么呢?是吝啬吗?不是的,因为一小块面包对她们来说也是宝贵的。要知道,孩子们总要她们养活吧,家务什么的,不管怎么说,总是她们娘儿们来管吧。现在你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是亲眼看见的:哪怕是一点点东西都要精打细算。唉,人人都在挨饿!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那是在一月份,忽然来了一批游击队,他们不是我们村里的,不是我们这儿的,听说他们在奥列宁城下打仗,是些外乡人,还带着铁罐什么的。好吧,他们突然来了。他们说:‘我们快要饿死了。’接下来,你想会怎么样,第二天娘儿们就把他们的袋子塞得满满的。可是,她们自己的孩子却饿得浮肿,连双脚都站不起来。怎么样?不是这样吗?问题就在这里!我要是一个什么指挥官,我们一旦把德国人赶跑,我就集合最好的军队,把他们领到娘儿们跟前,命令他们在她们面前,在俄罗斯的娘儿们面前,列队正步走,向她们,向这些可爱的娘儿们致敬……”
在老人的絮语声中,阿列克谢甜蜜地打着瞌睡。有时候,听着老人的讲述,他很想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那个姑娘的来信和照片,把它们给他瞧瞧。但是,他太虚弱了,连手都举不起来。不过,米哈依拉老大爷在夸奖他的娘儿们时,阿列克谢仿佛透过呢军便服感到这些信的温暖。
米哈依拉老大爷的儿媳妇灵巧、沉默少语,每每到了晚上总是在桌边忙着什么事。起初,阿列克谢把她看成老太婆,老大爷的妻子,但是后来看清楚了,她不过才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她轻盈、苗条、面容姣好。她看阿列克谢时,不知为什么有些惊恐、害怕,叹着气,好像要咽下堵在喉咙里的什么东西。每到夜里,松明熄灭了,窑洞里烟雾弥漫。在这漆黑的窑洞里有一只蟋蟀开始若有所思地鸣叫,这蟋蟀是米哈依拉爷爷偶然在老家的废墟上掘出来的,他把它放在无指手套里,连同一只烧黑的锅一起带了回来的,为的是使生活有点乐趣。有时候,阿列克谢听见简陋的床铺上有人用嘴咬住枕头,不出声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