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蒙马特尔山丘上的无政府主义者(一)皈依者
人们都谈论马克斯·雅各布。我看见一只虫子在墙根闪闪发光,这是马克斯·雅各布在偷听。
雷蒙·凯诺Raymond Queneau(1903—1976),法国作家,超现实主义者。
一位男子从沃拉尔德家出来,沿着蒙马特尔大街小巷,在煤气灯蓝荧荧的灯光下缓慢地向上攀登着。他的衣着十分奇特:一件布列塔尼牧羊人的披风,灰色粗呢面、大红法兰绒里子。光秃秃的大脑袋,窄小的肩膀,一张幽默诙谐的嘴巴,一对眼珠时而转动,时而固定不动,戴着一只单片眼镜。从看上去端庄的举止和优雅的风度中,时刻流露出他和蒙马特尔山上的绘画学徒们一样,处于穷困潦倒的境地。
当人们问到他的童年,他便说自己三岁时,被一帮波希米亚人劫持,剔去骨头,切成了碎片。几年之后,有人在师范学院的石板广场上捡到了他。
请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此人其实是一位诗人。
他还有其他一些能够帮助自己获得成功的艺术手段:不断地作画。在坎佩尔Quimper,法国布列塔尼地区菲尼斯太尔省的首府,马克斯·雅各布的故乡。中学时,他的图画老师将他视为一个蹩脚的画家。这只能表明这位老师缺乏洞察力。
他的父母希望儿子上师范学院,而他自己却选择了参加殖民军。鉴于他的体力与肺活量不足,被排除在被征募者之列。一天,他既无行李也无衣物,仅凭钱包角落里剩余的几个法郎,只身来到巴黎。他很快就发现,依靠画笔和毛笔无法养活自己。于是,他轮番从事着教授钢琴、家庭教师、雇员、艺术评论家、清洁工、木工、诉讼代理文书、售货员和保育员等下等人才从事的工作。
他十分贫穷,之所以能有比较讲究的衣着,是因为他在坎佩尔当裁缝的父亲时不时慷慨地资助他。他朝着克里西大街走去,他需要在那里会见一位艺术家。不久前,他在昂布鲁瓦兹·沃拉尔德家看到过在那里展出他的64幅油画,这位艺术家不是别人,正是巴勃罗·毕加索。
来者到底是何人呢?他正是毕加索至死不渝的朋友——马克斯·雅各布Max Jacob(1876—1944),法国作家,其作品中充满辛辣与幻想。。
毕加索的画让雅各布着迷。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位画家的画十分独特,色彩的明暗搭配非常和谐,与印象派的画作完全不同。尽管有人开始迷恋雷诺阿和德加的画,但总的来说人民大众不喜欢印象派画。被马克斯·雅各布称为“伟大的装饰画家”的那些艺术家们的作品,简直无法同毕加索的绘画相提并论。那些人都被认为是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法国画家,坚持浪漫主义,与法国官方的学院派古典主义抗衡。他在艺术上的革新成就,加强了浪漫主义画派的地位和影响。青年时代的作品反映了他对被压迫民族的同情。代表作《1830年7月27日》,以象征和写实的手法相结合,歌颂了法国资产阶级共和派反对王权复辟的斗争。他的画风是构图气势宏大、色彩绚丽、强调对比关系,重视对人物情感和动势的描绘。主要代表作有:《阿尔及尔妇女》、《十字军进入君士坦丁堡》、《但丁和维吉尔在地狱》等。和鲁本斯Pierre Paul Rubens(1577—1640),法国佛兰德斯地区的画家。青年时代开始习画。1600年至1608年在意大利研究文艺复兴和17世纪绘画的表现技法。他创作的神话、历史、宗教、肖像、风景和风俗画等作品,构图富有气势、色彩绚丽。的弟子,但他们充其量也只能属于在墙壁上胡涂乱抹的那一类。毕加索的笔法既不同于西涅克,也有别于模仿象征主义的画家,例如皮维斯·德·夏凡纳和莫里斯·德尼Maurice Denis(1870—1943),法国画家和艺术评论家,象征画派的理论家,1890年前后法国独立画派成员。。他的画没有图鲁兹·劳特累克的作品中表现出的那种尖酸、刻薄与辛辣,稍微温和一点儿。然而……
他(毕加索)模仿上述所有人的笔法,但他模仿的手段十分高明、十分巧妙,使得人们在如此众多的画中难以感觉出来。给人留下的只是一种全新而且独特的人格魅力。
[摘自在南特举行的“美术博物馆研讨会”材料]
马克斯·雅各布进入毕加索与马尼亚克合住的套房,终于见到了毕加索。在正在酒精炉上煮豆角吃的十多位西班牙人炙热的目光注视下,他勇敢地向毕加索表达了他对他的欣赏与迷恋。毕加索对他表示感谢。两人互道祝贺,相互恭喜、紧紧握手、紧紧拥抱,但相互都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西班牙人听不懂对方的法语,而法国人对西班牙语更是一窍不通。他们感受到的,只是一股通电似的暖流从他们身上流过,一种磁铁似的引力将他们二人紧紧地吸引在一起。
毕加索向来人展示了他的所有作品:堆放在一起的十来幅画好的画布,接着邀请拜访者同他的伙伴们一起吃一起喝。晚餐结束后,他们一起唱歌、跳舞。尽管语言不同,但贝多芬的乐曲成了他们共同的赞美曲。交响曲结束之后,他们一起演奏吉他,直至深夜。
第二天,马克斯·雅各布邀请他的新朋友毕加索到他的住处做客。像往常一样,毕加索带着他的那一帮西班牙伙伴。马克斯为所有在场的人大声朗读他的诗作,但除了他抑扬顿挫的语调与连说带比画的手势之外,这些人什么都听不懂。然而,对他们来说,这就足够了。毕加索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称马克斯·雅各布为当代最伟大的法国诗人。为了感谢对他的夸奖,“当代最伟大的法国诗人”将自己仅有的最珍贵的物品赠送给他的奉承者:一件丢勒Dürer(1471—1528),德国画家、雕塑家。创作的木雕,他收藏的一张张埃皮纳勒Epinal,法国的一座省会城市。的图片,以及他当时拥有的全部杜米埃Daumier(1808—1879),法国素描画家、油画家和雕塑家。的石板画。
毕加索拉马克斯·雅各布加入了他那个西班牙帮。他们整夜整夜地一起说笑,一起唱歌、跳舞。
他们这帮人有好几个窝,供他们活动。第一个是位于拉维尼昂街名叫盂特的小酒吧,蒙马特尔布特山丘的无政府主义者们都来这里聚会。一排三间房子,但一间甚似一间的昏暗阴森。在煤油灯下的这个酒吧,看上去更像是蓝色的。该酒吧的老板是一位个子矮小的男人。他头戴厨师帽,长胡须,穿咖啡色绒裤,脚登一双靴子,腰里系一条红色法兰绒腰带。他名叫弗雷德里克·吉拉尔,外号弗雷德。他的酒吧向所有穷人及所有被排挤在城市以外的人开放。他虽然不识乐谱,却常弹吉他,有时也拉小提琴;他还会唱巴黎的抒情歌曲,而且经常有来帮忙的其他艺术家与他合唱。酒吧外常常有许多下等人在溜达闲逛,有娼妓、流浪汉、逃兵、伪造假邮票的等各种蒙马特尔山布特山丘上的常客。
盂特这个标志为啤酒的颜色,意味着在这里既不出售烧酒,也不出售开胃酒,只有啤酒。弗雷德把带有大量泡沫的啤酒直接从啤酒罐子里倒入酒杯。没有桌子,他们把酒桶当桌子用。有时他也给客人们上火腿煎鸡蛋。听到外面传来枪声时——流氓团伙经常搞的恶作剧——他安慰他的移民朋友们说:“请不用担心,如果警察来,我就把你们藏起来。”所有人都十分担心,害怕被驱逐出境,但是,有弗雷德这位巴黎的无政府主义者在照管他们,他们可以稍微放心一些。
弗雷德比西班牙帮中年龄最大的人还大几岁。他十分理解这些像中学生一样生活的自由人,他们没有居住在蒙马特尔山下的那些人肩上担负的沉重的社会责任与家庭负担。在这里,惟一的家庭,就是朋友们组成的这个大家庭。社会,就是他们的艺术创作和放荡不羁的生活。李贝塔德与贝那老爹的话不偏不倚、准确无误地表达了画家与诗人们的生活方式:行为偏激,语言狂躁。毕加索和马克斯·雅各布二人也无异于其他人,同样是整天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
1902年,毕加索回国短住数月。返回巴黎之后,他与一位雕塑家朋友合租了旅馆的几个房间。他的绘画作品销售状况不佳,令他非常失望,生活深深地陷入了贫困之中。仅仅比他年长五岁的马克斯·雅各布像爷爷般地照顾着他,马克斯称他“小家伙”。为了挣点儿钱养活他们二人,马克斯向其表兄领导的“巴黎—法国”百货商店提出当搬运工,表现出他令人难以置信的慷慨品格。诗人每天扫地,推着小车挨门串户地为客人送货上门。他与毕加索平均分摊他挣来的钱。然而,好景不长,八个月之后,他终因“体力不支”被辞退。
这两位朋友共同生活在马克斯在伏尔泰街租的一个房间内。毋庸置疑,他们这种浪荡公子的生活十分艰难。一天晚上,他们俩朝窗户外观望时,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想法。毕加索首先回过头来,拉住马克斯的胳膊,说道:
“不应该整天只这样胡思乱想,应该做点儿什么。”
他们两人轮流睡觉:夜间,马克斯睡觉,毕加索画画;白天,巴勃罗睡觉,马克斯工作。当马尼亚克、贝尔特·韦伊以及昂布鲁瓦兹·沃拉尔德拒绝购买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绘画作品之后,当晚上他们两个在一起时,“巴黎—法国”百货商店的雇员马克斯·雅各布就给他的西班牙朋友打气、鼓劲儿。
有那么几天,马克斯·雅各布以马克希姆·费布尔的名义去了一些画廊。以这个有钱的收藏家的身份进到画廊后,他问道:
“你们有毕加索的画吗?”
大多数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们都不知道毕加索是何许人也。马克斯装出惊讶得目瞪口呆的神情,说:
“怎么?你们连他都不知道?他可是个天才的画家啊!像您这样的画廊,不展出具有如此影响的艺术家的作品是多么大的失策啊!”
对于毕加索来说,马克斯就是他的保护神,他不仅仅帮助他,同时也使他发现了直至那时对他来说还是雾里看花、茫然不解的文学界。毕加索一如既往,永不停止地不断学习、不断吸收新知识。他自己也承认,他的一生是索取的一生,从不奉献。
在马克斯·雅各布眼里,一切事情都十分简单:毕加索是他一生中认识的最伟大的人物。后来,他曾说过:“他是我走进生活的大门。”从宏观至微观,他都十分敬佩毕加索。例如,他迷恋毕加索精巧的梳妆打扮,当毕加索选择一双同其当天穿的裤子相匹配的鞋时,马克斯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诗人歌颂画家,画家描绘诗人,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继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著名诗人。与德拉克洛瓦、左拉与塞尚之后,他们二人上演了一幕那个时代最优美动听的文学与绘画结合的芭蕾交响曲。在他们之后不久,出现了其他的诗人与画家的默契配合:特别是莱歇与桑德拉斯。毕加索本人后来也吸引了萨洛蒙、阿波利奈尔、科克托、艾吕雅、布勒东、勒韦迪Reverdy(1889—1960),法国诗人。、勒内·夏尔……然而,他是在马克斯·雅各布的帮助下才发现了隆萨尔、魏尔伦、维尼、波德莱尔、兰波以及马拉美,为他打开了诗歌领域的广阔视野,这是他一生中最易动情的领域。马克斯·雅各布是毕加索帮的首要支柱,而且也是继西班牙帮之后的毕加索派的首要支柱。他为他们的交往,为他们与文学艺术界的保护人保尔·普瓦雷及雅克·杜塞的会见提供一切可能的方便……
毕加索并非惟一受到诗人马克斯·雅各布如此多方面慷慨资助的人。但有无法否定的证据证明,如果没有马克斯·雅各布,“蒙马特尔山会失去其灵魂中最闪光的部分”。[摘自1942年在日内瓦出版的弗朗西斯·卡尔科的著作《另一生活的回忆》中《20岁在蒙马特尔》一文。]
首先在蒙马特尔一带居住与活动,继而到蒙巴那斯一带居住与活动的文学家、艺术家们热爱马克斯·雅各布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到任何地方,都会受到人们的欢呼和鼓掌欢迎,并且为他组织欢迎活动。他身穿黑色燕尾服、头戴大礼帽,戴着他那有名的单片眼镜,在一些观点相互对立的人文圈子中往来,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与爱戴。资产阶级欣赏他的聪明、诙谐,与他们相似的外表以及有点像顽童似的风趣话语;穷朋友欣赏他对朋友的慷慨大方、与他们分享他的一切,甚至宁可自己受穷也接济朋友的优秀品质。他原来是个信奉犹太教的布列塔尼人。后来他仍然是布列塔尼人,但改为信奉天主教。他光彩夺目,“品质高尚、热心肠、才智横溢、诚实正直、爱帮助人、好开玩笑、会打扮,缺点是喜欢搬弄是非、爱讽刺挖苦嘲笑别人”。[摘自1942年在日内瓦出版的弗朗西斯·卡尔科的著作《另一生活的回忆》中《20岁在蒙马特尔》一文。]但是他十分敏感,脾气不好,容易冲动,能哭会笑,好在也知错就改,勇于向受到伤害的人道歉。女士们喜爱他的风度翩翩,喜爱他那无可挑剔的行为举止。而他呢?他却偏偏只爱男人。
有几个女士深深地爱过他,最少一个,最多三个。第一位名叫塞西尔,后来她改成莱奥尼小姐,小说《圣马托雷尔》中的马托雷尔的情妇。马克斯·雅各布周围的人都不认识她。如果马克斯·雅各布于1904年写给阿波利奈尔的信可信的话,当时他正打算同她订婚:
昨天我忘记对你讲今天晚上我有事。我答应参加一个订婚晚宴……是的!是我自己的订婚晚宴:再过两三个月,我将要结婚。这封信就是我发给你的请柬。
[摘自1953年在巴黎出版的马克斯·雅各布的《通讯录》]
塞西尔小姐当年18岁,她在“巴黎—法国”百货商店工作。他们两人之间田园牧歌般的温柔爱情十分短暂。按照马克斯·雅各布的说法,他之所以终止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因为他太穷,无法帮助她。在打发她走的时候,他都哭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的一天,马克斯·雅各布正同胡安·格里斯和皮埃尔·勒韦迪坐在皮卡尔咖啡馆外的平台上喝咖啡,一位妇女从他们面前经过。马克斯·雅各布的脸突然变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喊出:“塞西尔!……”在场的人同时抬起头来,目光集中到了一个既不漂亮也无风韵的胖女人身上。大家看见她旋风般地从他们面前那条街的街角消失了。
在真正成为别人的情夫之前,马克斯·雅各布已经成为他那个时代的一名伟大诗人。在亚历山大体诗、自由诗及散文诗诸方面的文笔都同样灵活敏捷,同样精彩简练。但是,他十分谦虚,从不宣扬自己,总以他是小字辈为借口把他人推到前台,而抹杀自己的才能。在20世纪初及后来的岁月中,他才真正获得了人所共知的名望。然而,对一个诗人来说,获得名望并不意味着他就能随之变得富有起来。
阿波利奈尔发表他的诗作《酒精》时,法国文学杂志《法国信使》的评论家乔治·杜阿梅尔在他的评论文章中写道:《酒精》一书中的某些诗是剽窃了魏尔伦、兰波和莫雷亚斯Jean Moréas(1856—1910),法国诗人,原籍希腊。的作品,而其余的是受到了马克斯·雅各布的启发。但后者却提笔反驳杜阿梅尔,说他的论点是错误的:他自称在同阿波利奈尔相识之前,没有写过任何诗。这是谎言。后来瓦莱里·拉尔博曾经说过,马克斯·雅各布的最大优点就是甘愿贬低自己。20世纪30年代,出于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的境遇所迫,马克斯·雅各布竟然同意登台演戏。每天晚上,在舞台上,面对爆满的剧场,他总是以下列台词开始他的演出:“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不认识我,没有人认识我。然而,我的名字被收入到了《拉鲁斯》Larousse,法语百科全书词典。词典。”
他是诗人,不是小说家。有区别吗?有一天,他对皮埃尔·贝阿恩解释二者间的区别时说:“小说家写‘一条绿色连衣裙’,而一个诗人却写‘一条草色连衣裙’。”当时一位与马克斯同住在巴黎一个小房间的年轻人夏尔·特雷内也在场,他证实了这是事实。
马克斯·雅各布曾经在他工作的一家企业里上过课。一天,该企业的领导找他谈话说:他们的最大供应商的儿子去世了,希望他为葬礼写份悼词。马克斯·雅各布十分认真地对待老板交给的这项任务。他对该供应商家的情况作了调查,在悼词中以事实做论据,对死者在经济、金融、思想以及公民义务方面的功绩进行了充分的颂扬。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搞错了赞扬的对象:死者是个孩子,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上述功绩呢。
他的第一篇小说《卡布尔国王与高万厨房学徒》是专为获奖的小学生而作。该学校为非教会学校。他的小说写完后,校方不得不要求他将其中的“教堂”改为“市政府”,将“神甫”改为“小学老师”,这样才能符合实际。马克斯·雅各布确实是个地道的无神论者,但是他更配获得伦理道德教育者的荣誉勋章。
他常常手头拮据,拿不出钱,但他的许多作品都是自费出版、自己发行的。其中《圣马托雷尔》(1911)(毕加索亲自使用腐蚀铜版法为该书制作了插图)及《包围耶路撒冷》(1914)是在卡恩维莱付预订金后才得以出版的;《显花植物》及《摇骰杯》同样是自费出版的。当他在“巴黎—法国”百货商店当雇员时,毕加索就曾经劝告他说:“你应该生活得像位诗人,而不是像个苦力。”
毕加索的建议不仅指他应该抛弃手中的送货车,而且要抛弃一种绘画手法。因为马克斯·雅各布画的是形象艺术水彩画,使用的是颜料、大米粉、香烟烟灰、烟道中的黑灰、咖啡以及尘埃。为了把自己的新爱好——写作与纸牌算命——恰当地安排在日常生活中,他放弃了直到那时他一直从事的其他许多职业,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过绘画。
马克斯·雅各布会看手相,会根据咖啡渣为他人算命,也略通神鬼魔法及占星术。他赠送给朋友们的一些吉祥物、护身符、画、宝石、铜片或铁片上,刻有许多别人完全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和各种各样难以辨认的符号。尽管占星学家雅各布劝他们把这些护身符随时带在身上,否则厄运就会临头,但是多数人仍然把这些沉甸甸的物品压在箱底收藏起来。这样一来,马克斯·雅各布的敌人却时刻在他们的手包中或衣袋里带着一个沉甸甸的铸铁块或厚厚的花岗石……
他在《强硬派》一书中公布了约瑟夫·卡约的占星术后,人们都将他视为星相学家。从那时起,人们都找他为他们预测未来。蒙马特尔区的小人物常常请他算命,然后付给他一碗汤或一双袜子;服装师普瓦雷在征求马克斯·雅各布的意见之后,送他一套衣服作为酬劳;上流社会为这位如此风趣而奇特的小个子男人所倾倒,他们的夫人女士们邀请马克斯到奥特伊和帕西赴晚宴,他的出席是她们极大的荣幸。
马克斯的幽默、风趣、诙谐的性格是家喻户晓的,具有传奇色彩。除了写作与绘画的天赋之外,他也很擅长模仿他人。他模仿他的父母(他的母亲会唱轻歌剧)、政治人物、小酒吧中的歌舞明星:他卷起裤腿、汗毛外露,玩高踢腿,模仿那些边唱边叫的舞蹈女演员尖声叫喊;或者肩披一块破红布当围巾,扮演遭受侮辱的老妇人……他悄悄地对朋友说:“能使他人高兴是我的爱好与追求。”
一天晚上,在“机灵兔”酒馆发生了一场斗殴,这是那个时代巴黎贫穷阶层人们中的家常便饭。一个客人被开酒瓶用的起子在肚子上挫了一下,受伤了。这样的伤害不多。轻罪法庭要求马克斯·雅各布作为目击者出庭作证。他来了,西装革履,穿着整齐。法庭要求他提供证词。他的声音很低,并且故意将“s”发成“z”,别人听不清楚任何东西,只有“起子”一词例外,大声说了十遍。法庭庭长发火了,把他赶回旁听席。他开始边假装哭哭啼啼边嘟嘟囔囔地说,如果他早知道别人这么欺负他,他就不来了……
每次的晚会上,他的幽默及模仿表演最受欢迎。上层社会的人也请他为座上客。次日,这些人沿着蒙马特尔的山麓缓慢地向上攀登,为的是去找这位年轻人给自己算一卦。有时,漂亮的资产阶级先生太太们也不惜降低身价,来蒙马特尔山与这些穷苦的下等人为伍。在多热莱斯的作品中,不乏那些穿着燕尾服的先生来蒙马特尔参观画家的画室的情景。与其说他们是来购买绘画作品,还不如说是来贪婪地觊觎画家面前的模特儿,他们一定在猜想这些模特早已成为画家的情妇了。而那些女士太太来蒙马特尔,当她们看到陈旧的煤油灯、肮脏不堪的斯巴达式厨房兼浴室及那些属于本地部落时代的生活习俗时,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当走下火红的汽车或者由穿黑色制服的马车夫赶着的漂亮马车时,她们个个提心吊胆、局促不安。好在蒙马特尔山上还有许多树,这很不错……她们拎起沙沙作响的连衣裙,匆匆忙忙朝拉维尼昂街7号赶路。因为她们一直不认识那个精通魔法、能够预测未来一切的神秘占星学家。她们亲爱的著名服装师保尔·普瓦雷经常建议她们去开开眼界。当她们推开门,进房间一看,便立即从长期令她们陶醉的崇拜中跌落到当代诗人们的生活现实之中。
这是多么不幸的结局啊!
1907年,马克斯·雅各布居住在一个院子深处,位于两间房子夹角处的一间储藏室,开门正对着一排排的垃圾桶。这个房间与他通常居住的一样,既窄小又昏暗。房子主人刚刚将这个破旧房间内存放的垃圾清除出去,又以每年100法郎出租给了他。居住在此房间的诗人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他写作用的笔只值两个苏,天天吃牛奶泡米饭,乘坐电车也须向他人借50生丁。为了尽快还钱,他必须勒紧腰带过几天。他微薄收入的大部分都花在了从早到晚开着照亮这个房间的煤油灯上。当人们向他表示同情时,他乐呵呵地大声嚷嚷道:“现在的政策是煤油比大米贵啊!”在这之前,他还经历过更加困难的处境呢:两三个冬天,房间完全没有火,而且他连大衣也没有,每天只有一斤面包。
他做家务活十分认真仔细。屋里只有一张由四个砖垛支撑着的绷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木箱子,里面放的全部是他写作的手稿。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房东才同意他在铝材屋顶上开个天窗。在最大的泥灰墙上画有黄道十二宫图、一张耶稣像、马克斯的一幅自画像(当时他蓄有胡须)以及各种题词,其中一条特别显眼:永远别去蒙马特尔!
每星期一是马克斯的接待日。他非常好客,对顾客总是十分热情。每位顾客到来,他总到门口迎接,并且请他们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就座,因为已经有数位本区的居民等在那里。谈话被迫中断时,他一定会向被打断的人作出解释。
本来有一个四扇的漂亮屏风将房间隔成两个部分。一天,他把屏风送给德国的一个业余艺术爱好者。事情是这样的:一天,这位德国人为“洗衣船”的画家们购买了几块画布,为了表示谢意,马克斯把自己的一些手稿(也许甚至包括《圣马托雷尔》的初稿)送给他。当这位德国人许诺一定把这些手稿配上铜版雕塑画出版发行时,马克斯·雅各布看着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对方递给他几张纸币时,他感觉幸福得如同进入了天堂。接着,那位德国人提出将屏风让给他,作为对他的奖赏,马克斯欣然同意了。然而,多么遗憾啊!那四扇屏风是毕加索专为他画的。人们后来得知那位年轻的德国艺术业余爱好者名叫达尼埃尔-亨利·卡恩维莱时,突然明白其实那位德国人真正感兴趣、梦寐以求的正是那个屏风。
千里迢迢来见马克斯·雅各布的夫人们立即被他屋子里的恶劣气味惊呆了:香烟、煤油、烧香以及乙醚等发出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熏呛难闻。香烟味,因为马克斯吸烟;煤油味,因为室内哪怕白天也必须用煤油灯照亮;乙醚味,因为马克斯一刻也离不开乙醚,所以他房间的“味道比药房的味道还重”。摘自1925年发表的安德烈·瓦尔诺的《年轻画家的摇篮》一书。
皮埃尔·布拉瑟尔Pierre Brasseur(1905—1972),戏剧与电影演员。从1925年起至去世,他主要从事电影演员的工作。叙述了马克斯·雅各布同他的一次谈话,谈话清楚无误地反映出了这位只有两至五个成员的诗人流派——德洛伊教派Druidisme,德洛伊是高卢时代布列塔尼地区凯尔特民间教会的头目。他们的任务是领导宗教活动,教育青年一代和制定法律。教会的理论立足于人的思想转化。头目的思想矛盾:
诚实正直是一座小屋,屋内永远缭绕着香炉散发的香味,但它却令人不快。然而这个小屋却是人们能够找到的惟一出路;而不道德的天地就要广阔得多,它散发着香甜甘美和酒精气味,并有许多出路,然而,人们一个也找不到;请当心点,因为这个天地十分迷人,进去就难得出来。
[摘自1986年发表的皮埃尔·布拉瑟尔的《我杂乱无章的生活》]
马克斯·雅各布也曾经想成为一位圣人。他相信此事就发生在1909年9月22日下午4点钟。那一天,当他按通常的时刻回到家中时,发现耶稣出现在房间的墙上,并给予了他一些默示。耶稣的默示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生活。马克斯·雅各布对此事作了如下叙述:
……我脱下大衣之后,正准备像富有的资产阶级那样穿拖鞋时,我吃惊地大叫一声。我看见在墙上有一个生灵。我赶紧双膝下跪,眼泪汪汪。一个真实的人落到我身上,我一动不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觉得它向我揭示了一切。当我的目光落到这个无法磨灭的生灵身上时,当即就觉得浑身的肌肉全部被掀掉,只听到两个字:死,生。
[摘自1953年在巴黎发表的马克斯·雅各布的《我的皈依》一文]
以下的叙述更加热情奔放:
我从国家图书馆回来,放下背包,到处寻找我的拖鞋。一抬头,我看见在墙上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有一个人落在地毯上:一阵电闪雷鸣就将我的浑身扒得精光,我的肌肉落到了地面上!啊!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一秒钟啊!啊!真的!啊!请饶恕我吧!它身后是一幅风景画,而且是我从前画的一幅风景画。而他呢!既温顺又风度翩翩!瞧他那肩膀,瞧他那行为举止,多么漂亮啊!他身穿黄色真丝长袍,佩戴蓝色饰物。他转过身来,我清楚地看见了那张安详而神采奕奕的脸……
[摘自《为马克斯·雅各布在德朗西逝世50周年而作》一文]
在马克斯·雅各布的一生中还接受过其他的默示,大多数都十分滑稽离奇。
1914年12月17日,正当他舒舒服服地坐在电影院内,聚精会神地看着保尔·费瓦尔的影片《黑衣帮》中教士与武士人物的苦难生活时,一个讨人嫌的人过来在他的身边坐下。马克斯不得不拉紧一点他的大衣,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把胳膊放在座椅扶手上,重新聚精会神地看他的《黑衣帮》。后来他的眼睛不经意地向右边偷偷地扫视了一下时,他被惊呆了,被吓坏了,立即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刚才就座的人是耶稣本人。他同常人一样安详地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手臂和腿都交叉着放在面前。他还在吮吸冰棍呢!马克斯·雅各布立即双膝跪地,银幕上的电影不见了,电影院的大厅里只剩下他自己。
另外一次,他正在教堂内做弥撒时,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
“马克斯!你会变得很丑的!”
画家回过头来,想看看到底谁在同他说话呢?一位浑身雪白的妇人。“啊!圣母玛利亚!”他尖叫一声,“不,圣母!我向您保证您夸张了!”
马克斯本人向安德烈·比利讲述了他的这一次不期而遇。人们并没有在意他的胡言乱语,几天之后这一切就全部烟消云散了。而对马克斯·雅各布来说这些奇遇非同小可,它们促使他从此加快了皈依天主教的步伐。
自从那位身穿带蓝色饰物的黄色真丝外衣的造访者出现在他墙上的时刻起,他便开始积极地作着必要的准备。然而,事情并非他预料的那么容易:听了他的讲述之后,阿贝斯Abbesses,位于蒙马特尔圣心大教堂西南侧山腰。广场的圣-让-巴蒂斯特神甫发出一阵冷笑,圣心大教堂的神甫与前者相同。他们为什么持这种排斥态度呢?马克斯·雅各布猜测“他们也许是听到过一些关于我的坏话”。
朋友们听到他努力准备皈依的打算后,哄堂大笑。马克斯·雅各布希望认做教父的毕加索建议他用“Fiacre”fiacre,在法语中意为马车或马车夫。做洗礼名。马克斯反对,一方面因为此名字十分怪异,这是园丁和车夫领班的名字,另一方面因为此词汇也暗示出了他的喜好。
在同嘲讽、讥笑及教会设置的一切障碍作了顽强的斗争之后,诗人——这位蹦蹦跳跳的悲剧性丑角终于获得了他渴望得到的:在对他信仰的真实性进行了长期考察之后,西翁的神甫——此种性质的皈依的专家——最终接纳他为新基督徒。马克斯经过长期的不懈努力终于皈依了天主教。马克斯·雅各布的那位宽宏大量的教父——毕加索也同意用“Cyprien(西普里安)”替代“Fiacre”作为马克斯的洗礼名,因为,“Cyprien”既是公元3世纪迦太基主教的名字,也是他(毕加索)本人名字的组成部分。
耶稣对他的默示以及他本人皈依天主教的事,丝毫没有改变这位新天主教徒的生活与行为方式。在信仰方面,他比老天主教徒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祈祷,甚至是不断地祈祷。他的朋友们简直搞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经常地祈祷呢?弗拉芒克从中看出一种自我虐待狂的享乐。因为西普里安同样也有发展新教徒的热情,但方式十分特别。一天晚上,在皮卡尔街的一间陋室里,他企图规劝一名妓女改信天主教。为了能够尽快地说服她,他跪在她面前,拉着她的双手:
“请您与信仰紧紧拥抱吧!”
“信仰在哪里呢?”
“请拥抱它……”
“但是在工作中,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那位小姐窘迫地看着面前这位教士对她的回答惊讶不已的样子。她注意到对她讲述天使以及小基督故事的这个人戴着单片眼镜,秃头,穿着一件破旧但整齐得无可挑剔的黑色大衣。此时,马克斯·雅各布的保护人进了屋。一看便可知道来人对事情的看法与马克斯截然不同。他匆忙走向“骗子”,揪着衣领将他拉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捏断了他的两个手指。
马克斯并未就此终止其活动,不久他重新开始,不过换了地方。不久以后,他深感蒙马特尔的教堂对他不够用了。他应该到更远的地方去,到任何神甫都不认识他的地方去。他应该忏悔,因为他除了对男人的兴趣之外,还对毒品爱不释手,搞花样翻新的恶作剧,对忏悔人窃窃私语,使忏悔人及旁边的黑衣道士都十分反感。
在回家的路途中,马克斯绕道圣拉扎尔火车站的夜间药店,买一瓶乙醚。回到家,他关起门来,一边吸乙醚,一边对上帝和圣母玛利亚说话。他称呼他们为“你”,他像对自己的好朋友那样向他们讲述他一天的生活。他的邻居和看门人经常、十分经常地说,那浓浓的白色烟雾带他(马克斯)上了小小的朵朵白云。他吸了之后,舒适、快乐得如同天仙。而这些邻居和看门人虽然都不情愿,但也被动地闻到从他房间散发出来的那种苦涩的香气。
周围的人们喜欢他,所以总把有关他的丑闻统统掩盖起来。住在阿贝斯街的所有人都认识他。他听着那里人们的喧哗声,向其他人讲述在阿贝斯街的趣闻逸事。他对杂货店老板也必恭必敬,好像他们是王公贵族一般。人们也愿意对他讲知心话,但是他的确可靠吗?郁特里罗到处宣传说,有一天,马克斯·雅各布唆使他吸毒之后,曾经试图奸污他。谁相信呢?为什么选择郁特里罗呢?蒙马特尔的人们都有着各自的看法,有人相信这一位,也有人相信另一位。马克斯·雅各布还有一点不合常规:他不爱蒙马特尔。他不相信蒙马特尔的那些“被抒情歌曲愚蠢地美化了的妓院小老板”、那些“造假的小人”以及“小流氓无赖”。他更喜欢巴黎工人与资产阶级的人情味儿。他住在蒙马特尔,是因为他的朋友们在那里。他们离开蒙马特尔时,他紧随其后,立即离开了那里。由于偶然出现了一个奇迹,他才得以获得了移居国外必不可少的手段。
什么奇迹呢?一次车祸。
1920年1月的一天,当他在马路上穿行时,被一辆汽车撞倒,身上受了几处小伤,为此他获得了一笔赔偿金。他悄悄地对弗拉芒克说:在车祸之前,他无数次地向圣母玛利亚祷告,请求她帮助他,她终于显灵了,可怜他了。圣母没有逼迫他去乞讨或饿死,而是为他制造了一起车祸。有了保险公司赔付的保险金,他的生活稍微有所改善,或者说仅仅是没有过去那么坏了。
在1944年去世的前夕,马克斯·雅各布没有把世界看得漆黑一团、一无是处。他仍然看到事物好的一面。在两个警察的押解下,他给朋友们发出几封信。在其中的一封里,他写道,两位警察对他“十分客气”。
他之所以说警察对他十分客气,是因为他们同意为他发信。但是他们还是将他押往德朗西。在被捕前数个星期,马克斯·雅各布来到他藏身的卢瓦尔河边的圣伯努瓦教堂。在该教堂的登记簿上有如下记载:马克斯·雅各布,1921年(到达日期)—1944年。他当时十分清楚地预感到自己正走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于是他给圣伯努瓦教堂的神甫写了如下信件:神甫先生:
请原谅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仁慈的警察的容许下给您写这封信。我想对您说我过一会儿就要起程去德朗西了。我还有一些要皈依天主教的人。我坚信上帝,也坚信我所有的朋友们。
我感谢上帝让我已经开始走上了殉教的道路。
[摘自《为马克斯·雅各布在德朗西逝世50周年而作》一文]
他被关押到德朗西集中营并非因为他信奉天主教,而是因为他曾经信奉犹太教。他多次给朋友们发出求救信,要求他们帮助他。基特利、科克托、萨尔蒙以及其他几个人,都曾经同纳粹德国的秘密警察盖世太保和德国当局交涉过。他们终于在1944年3月15日接到了释放马克斯·雅各布的命令。然而,为时已晚,马克斯·雅各布已于十天前死于急性支气管炎和肺炎。
他最后发出的几封信中的一封是写给安德烈·萨尔蒙的。信中他求萨尔蒙找到毕加索,恳求毕加索来救救他。
人们不知道毕加索到底为营救马克斯做过什么,即使他做过点什么,也无人知晓。有人谴责他对其恩人的遭遇无动于衷,另外一些人责备他做得太少,其他人原谅他,说因为他是无国籍人,他本人的安全当时也在受着威胁。
马克斯·雅各布对毕加索深深的而且经常是过度的爱,给他带来过许多的痛苦。诗人患有严重的偏执狂。安德烈·萨尔蒙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表现了马克斯·雅各布是个极度敏感的人。一天,萨尔蒙给马克斯·雅各布读了一首他写的诗,诗的主人公是一条蛇。马克斯回到他家时,毕加索见他在哭:原来他认为萨尔蒙是将他比做一条蛇。
仅仅画家(毕加索)未给诗人(马克斯·雅各布)回信这一点,就足以使后者痛苦万分。这在他们二人的来往信件中,表现得很清楚:
毕加索1902年写给马克斯:
我亲爱的马克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这可不是因为我把你忘记了,而是因为我工作太忙。
毕加索,1903年:
我亲爱的马克斯,我再次向你声明,我没有经常给你写信,请别误认为是我忘记你了……我拼命地工作,想做我想做的其他事,我不能没有面包吃。再说我也不能整天游手好闲,那样太让人难受了。
马克斯,1904年:
你未收到上一次我寄给你的明信片吗?出于担心,我给你寄这张明信片。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件小事,因为我身上一共没有两个苏。为了发出这张明信片,我不得不卖掉几本书。我的房子就是你的,这一点就没必要说了……
马克斯,1906年,写于他的故乡坎佩尔:
亲爱的朋友,我于明天(4月16日)晚上8点出发,后天早上9点咱俩就可以在咱们的家见面了。咱们能够重逢,我能够再见到你,我亲爱的朋友,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摘自1994年举行的国家博物馆会议期间的文章《马克斯·雅各布与毕加索》]
我们可以引述无数他们之间的来往书信,得出的结论是相同的:毕加索总在工作,而马克斯总在等待。
朋友们都知道他还有一个表达感情的“窍门”,从他的书信的签字中更能看出他对收信人所抱有的感情:当雅各布这个名字(Jacob)中的第一个字母拉得很长、落得很低,意味着他深深地爱着对方;当这个辅音字母缩短,说明尽管信中有大量的使人认为对他的友谊最纯洁的甜言蜜语,但他其实并不爱对方。在给毕加索信中签字的第一个字母“J”如同伸出的舌头,总是拉得很长。
1927年,在毕加索长期的沉默期间,在写给让·科克托Jean Cocteau(1889—1963),法国现代派作家、诗人、电影工作者。的信中,马克斯·雅各布发怒了,他写道:
我对他非常生气!啊!不!……不!……不!他害怕吗?可他害怕什么呢?害怕我要求他邀请我吃午饭?害怕我向他要三个法郎吗?……他是在逼迫我中断我们在拉维尼昂街建立起来的亲密无间的关系吗?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这种关系就已经死了,早已不存在了……
[摘自1994年举行的国家博物馆会议期间的文章《马克斯·雅各布与毕加索》]
再晚些时候,保尔·莱奥托Paul Béautaud(1872—1956),法国作家、回忆录作者和戏剧批评家。证实说:
只有在自己绝对身无分文、一贫如洗的时刻,马克斯才去见毕加索。在毕加索到巴黎之初,马克斯帮过他很大的忙。他当时在一家新产品商店当店员,薪水很低。这是专门为了解决毕加索吃饭、绘画所需而想出的新招。马克斯好像是一位从来不知道向他人索取的人。毕加索对他说:“喂,马克斯,怎么样?还好吗?”马克斯回答说:“哎!不行。你是知道的,一无所有,绝对的一无所有。”毕加索说:“好了,好了,马克斯,人们都知道你有钱。”在此时,马克斯·雅各布仍然与通常一样,微妙地回答道:“是的,毕加索,我知道,为了你,我必须有钱。”
[摘自保尔·莱奥托1961年发表在法国报纸《文学报》上的文章]
马克斯·雅各布临终前对他最老的朋友、兄弟、同伴毕加索保留的最后印象,是1937年1月1日在卢瓦尔河边圣伯努瓦的一顿饭。好像这是在诗人遭到不幸之后,画家亲自到诗人藏身地惟一的一次探望。他在其儿子保罗和多拉·马尔的陪同下,乘车于天快黑时到达圣伯努瓦。他们在一起共进晚餐。在就餐期间,马克斯使用他的通灵手艺玩意念悬浮把戏,毕加索一直在嘲笑他。在整个晚餐期间,毕加索一直口气生硬、居高临下,一直以救世主的身份自居。临走时,毕加索向马克斯建议将他一起带回巴黎,诗人惊呼道:“啊!不行!”
马克斯·雅各布眼巴巴地看着他刻骨铭心地爱着的人在汽车发动机的轰响中,头也不回地向首都巴黎去了,远离他朝北方去了。
七年之后,当轮到他朝北去时(那是因他孩童时期信仰过犹太教而被押往德朗西的集中营),马克斯想起在圣伯努瓦的晚餐期间,他与毕加索的一段对话。
诗人问画家:
“你为何1月1日来看我?”
“因为1月1日是家庭团聚的日子。”
“你搞错了,1月1日其实是万灵节(相当于中国的清明节——鬼节)。”马克斯反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