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蒙马特尔山丘上的无政府主义者(一)美丽女神费尔南德

对女色的迷恋,使我的眼睛沉重得如同压有数公斤的重负。

布莱斯·桑德拉斯

在“洗衣船”,毕加索住最上层,即这座奇特建筑的门厅层。模仿咖啡馆和小酒吧的招牌,他在入口处的门板上用粉笔写上:“诗人会晤处”。来访者(数量很多)推开这块牌子,发现一个小小入口。入口正对着一个地面发霉的小小房间。进入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和一个生锈的铁火炉。室内充满了浓重的黑烟丝香烟、煤油和麻油混合的气味。在黑暗中,能够辨认出一个代替洗手盆的脸盆,盆里随便丢着一条毛巾和一小块黑糊糊的香皂。屋子里还有一把草席椅子、几个三角架、一些规格不同的画布、地面上到处乱扔的无数颜料管、画笔以及盛满稀释剂的器皿。一只白色老鼠在一个带抽屉的桌子后探头探脑,它对性情温顺的小母狗弗里卡毫无惧色。一只煤油灯是这个房间的惟一光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浴盆,里面放着数十本书。这里,有一只黑色木箱子被当做座椅使用,那里一个桶里盛满废水,等着人去倒。整个屋子乱七八糟、杂乱无章。

惟有床例外。

床上,一个23岁、高大、美丽动人、棕色头发但无精打采的年轻姑娘正在休息。毕加索磁石般迷人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姑娘名叫费尔南德·奥利维尔(图7)。与从妓院来的女人及几个来了又走的女人不同,她是毕加索最钟情的女人。虽然她暂时还未完全彻底地取代她们当中的所有人,但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毕加索首次见到费尔南德是在拉维尼昂街的喷泉附近。后来他们在一楼的水管处再次相遇,他们只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她也住在“洗衣船”。在毕加索同朋友一起在拉维尼昂广场时,他们又见面了。她对毕加索那“一双沉甸甸、尖锐、富有思想而且火辣辣的大眼睛感到惊讶”。她看不出他的年龄多大。她喜爱他那一对嘴唇和宽厚的鼻子,这些给她某种粗俗的感觉。他长着一双女人的手,穿着不讲究,她认为此人傲慢而且腼腆。

而他呢,他为她的行为举止、帽子以及他不熟悉的雅致和美貌着迷。

一个雨夜,他在“猎人馆”昏暗的过道里遇见了她。她怀里抱着一只刚从屋檐下捡到的小猫,是他捡到后当场送给她的。

当天晚上,她对画家讲述了她充满荆棘而缺少欢乐的生活:痛苦的童年;抛弃了她的父母;为逃避家庭地狱般的生活而找的丈夫;失去一个孩子;在挨打受骂遍体鳞伤之后的艰难离婚;同一位雕塑师的交往,该雕塑师建议她做模特儿;几个情夫;她的梦想及悲伤……

毕加索被她迷住了,爱到疯狂的程度。一天上午,他要求阿波利奈尔帮助他把“诗人会晤处”擦掉,他们俩花费了整整一天将地板、墙甚至天花板都打扫干净。晚上,诗人让费尔南德来参观他们的房间,他迫切希望她能够尽快地倒下……

她果真直挺挺地倒下了,其实是科隆香水、松节油、煤油和低质量的氯酸钠等各种物质的混合气味把她熏倒了。但是,这种事情并非每次都发生,而且这一次时间很短:她有情夫。而他呢,他有马德莱娜,但她如同人们熟悉的《戴假发的女人》和《穿衬衣的女人》(图8)中的神秘主人公一样,始终让他琢磨不透。

每当费尔南德走进他的房间,他总用热辣辣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如果她忘记什么东西,他立即将它们藏起来,她醒着的时候,他总呆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他忘记朋友,忘记绘画,心中只有她一个人。他恳求她来同他一起生活,她犹豫不决。她害怕他的嫉妒与暴力。他每次都向她发起进攻,而且无一例外地征服她。这使她有点儿受惊吓。但一旦送给她点儿礼物,她就完全融化了、投降了,丧失了全部的抵抗力。他常常没有钱,但这毫不妨碍他向她赠送书、茶叶和香水。他送的香水香味浓重,她十分喜欢。每当她去某处时,人们一旦闻到此类浓香就知道了,惊呼道:“喂,毕加索太太离这儿不远,就在附近!”

他不停地为她画肖像。她摆好需要的姿势后,就仔细地端详着他的一举一动。房间里很乱,但丝毫不妨碍她的情绪,她毫不在意。相反,房主人对她“心不在焉,不保持身体的良好姿态”的态度批评也十分客气,但毫不留情。费尔南德努力让毕加索懂得在接待女人的时候,必须保持干净整洁。瞧,她已经扮演起教育青年男子的角色了。

她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毕加索对此也眼红。他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一生中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嫉妒、都眼红。他绝对不能忍受他的女人或朋友抛弃他、遗忘他,除非是他主动提出。他对待费尔南德的态度,与五十年之后他对待弗朗索瓦兹·吉洛的态度相同。他曾经建议弗朗索瓦兹头戴面纱,身穿长达脚后跟的长袍。他说:“这样一来,您将会比其他人更加不引人注目,他们就不会占您的便宜,甚至不大注意看您。”[摘自1991年出版的弗朗索瓦兹·吉洛的《与毕加索生活在一起》]

他企图把美人费尔南德关在他的屋里,不允许她出门,不许她到别处为他人做模特儿。那时的毕加索已经对他生活中的女人不仅仅为他一个人做模特儿这一点表示出十分厌恶。费尔南德于1906年为凡·东根做过一次模特儿,半裸体、一个乳房完全暴露,作品名为《美女费尔南德》。为此,毕加索打了她耳光。一天,他怀疑费尔南德在酒吧有意识地吸引过一个客人的目光,对她疾风暴雨般地大闹一场。从此,她再也不出门了。他宁愿自己承担一切,包括采购,也不允许冒她同他人交换一个眼色的危险。

他的这种霸道行为令他的朋友觉得十分可笑。阿波利奈尔在《坐女人》中并非恶意地讽刺毕加索道:

“为了真正拥有一个女人,就必须劫持她,关她禁闭,并且时时刻刻占有她。”

[摘自1948年出版的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坐女人》]

毕加索时而热情奔放,时而冷若冰霜,情绪变化无常,但从来不会以温和的态度待人。在这个朝不保夕的贫穷生活时刻沉甸甸地压在人们心头的圈子里,他却过着阿拉伯式的色彩斑斓的夫妻生活:她不再工作,他为她购买一切,而且为她做一切。

一天上午,毕加索向她许诺晚上给她一个惊喜。

“你要送我一幅为我画的像?”

他双手插在工作服口袋里笑得前仰后合,并且重复道:“一个惊喜……”

晚上,她来了。他急不可耐地等待她的到来。他送给她几件自己刚刚搞到手的东西:一盏小油灯和一个带象牙套管的长竹管烟斗。

“这烟丝是新的吗?”

“你过来……”

他要她躺在铺在地上的单子上,他挨着她躺下,打开一个盒子,里面装有一些琥珀色黑糊糊的像面团似的东西;他用手卷了一个小球,用针一样尖的箭头点燃油灯,用灯头加热小球,将它放在烟斗的头上,吸了起来。接着,他把烟斗递给他心爱的费尔南德。此时她才发现他在吸烟,不仅大量地吸劲儿很大的黑烟,而且是一个吸鸦片烟的大烟鬼。

他们一直到天色快亮时才入睡。

她在他的屋里度过了三天。毕加索夜里工作。她离开他的时候,也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