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蒙马特尔山丘上的无政府主义者(二) 天真的老画家

一只小鸟落在天使的肩头,它在为热情的卢梭歌唱。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人们根本无法想像到那样一个古怪的画家也经常同“洗衣船”帮派来往。他65岁,看上去是一位忠厚长者。他手拄拐杖,头戴呢帽,弯腰驼背,从他居住的波莱让斯Plaisance,位于巴黎南城十四区。出发,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向蒙马特尔山上走来。从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得出他为人厚道,能够承受住任何情感的冲击,但遇到任何一点不顺心的事,脸就涨得通红。亨利·卢梭已经进入了第三年龄段(即已经成为老人),但又像刚刚脱离童年时代。他的绘画作品中也反映出他的幼稚,埃利·富尔认为他的绘画作品同郁特里罗一样幼稚可笑,这两位画家是同样的单纯和无知。

人们称他为卢梭海关,因为他曾经在巴黎税务征收处负责对进入首都的食品进行检查。50岁退休,开始学习绘画,但从未进过任何专业艺术学校,完全属于自学成才。他对绘画的前景以及绘画规则一无所知,也从不关心,完全靠本能,但作起画来十分认真。他的经历非常简单。阿波利奈尔写诗随心所欲地胡编乱造他的历史如下:

你从未忘记,卢梭,阿兹特克古国,位于现墨西哥。的风光,

长满芒果与菠萝树的森林,

猴子将西瓜掏空,满地是血红色的瓜瓤,

那里人们枪杀的金黄色大王。

你画的画,都是你在墨西哥看到的,

一望无际的香蕉林顶上一轮火辣辣的太阳,

你,一名英勇的士兵,

敢于用自己的衣服

从海关人员手中换取蓝色的古代骑兵上装。

……

诗人在写作时随意地想像亨利·卢梭以一个法国军队中士长的身份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他的绘画作品中画的正是在那里的所见所闻。而实际上,亨利·卢梭没有去过墨西哥,更没有去过美国。在他服兵役期间,仅仅去过距离法国南特不远的昂热。他对热带自然风光的了解,只限于在1889年万国博览会上看到的有关绘画作品。他画中的热带风光完全是受了画展上的那些绘画作品的启迪而作(图28、图29)。阿波利奈尔还说卢梭的绘画作品“是美洲异国情调提供给造型艺术的惟一东西”,他又错了。布莱斯·桑德拉斯撰写以下诗作时,也同样错了:

请你到墨西哥来吧!

高原上到处开放的郁金香散发着悠悠清香,

太阳的光芒像瓜藤朝四面八方伸展,

好像是一位画家的画板与画笔,

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如同闷雷般的锣声令人头晕目眩,

卢梭曾经去过那里,

在那里他使生命放出耀眼的光芒……

卢梭只属于他自己,不属于任何派别,也不属于任何时代。他既不倾向于印象主义,也不支持黑非洲艺术,他是现代派。或许可以把他当做野兽派,因为在1905年的秋季艺术博览会上,他的作品《饿狮》(图30)被挂在马蒂斯、弗拉芒克和德朗作品的旁边。路易·沃克塞尔对卢梭十分敬佩,他认为卢梭的情形证明了“最无学识、最没有文化的人是最有天赋的艺术家”。人们曾经说过他是绘画界的一位聋哑人,独自一人只凭直觉闯自己的路子。连他本人也对他遵循的规则——如果这些规则存在的话——一无所知。

他完全是独树一帜的绘画类型,他表现出某些古典主义,但十分难以将其归类,同“洗衣船”的艺术家们的勇敢与大胆无法相比,然而,他获得的光荣却离不开他们。

是阿尔弗雷德·雅里把他介绍给法国文学杂志《法国信使》的两位谋士阿尔弗雷德·瓦莱特和他的妻子拉希尔德,后来又把他介绍给阿波利奈尔。雅里也出生于拉瓦尔,是海关职员卢梭的知心朋友。迄今为止,人们还不知道更多的,雅里到底是喜欢画家本人呢,还是喜欢他的轻率冒失。不管怎么说,是他这位在作家中最不保守的人把大好人卢梭介绍给了《法国信使》杂志,而恰恰又是该报使他出了名。接踵而来的是一些前卫画家,他们对卢梭观察自然的目光非常敬佩。

第一位就是毕加索。1908年,毕加索在苏里埃老爹处用五法郎买了卢梭在1895年完成的一幅画《M夫人肖像》(图31),画中人物是他的第一位夫人。接着,毕加索又买了他的其他一些作品。很显然,毕加索对这位前海关职员的作品中流露出的原始主义十分感兴趣。他本人长期寻求脱离学院派的道路,苦于徒劳无功。而在卢梭的画作中,他发现了不同于自己的创作方法,他认为这正是摆脱学院派的道路之一。

卢梭单身一人住在距离蒙马特尔不远的贝莱尔街。他曾经两次失去妻子,成为鳏夫。他的子女们,除一个以外,一个个离他而去。

在他家门上,张贴着用硬纸板制作的这样一张小布告:

家教:素描画,油画,音乐,收费低廉。

他的生活十分贫寒。每星期他做两次荤杂烩,吃一次后,连锅放到床下,这是一个星期的全部口粮。可怜的是,当他刚刚做好杂烩,本区的所有穷人都蜂拥而至。这样一来,他一个星期的食品不够他两天吃。

他经常在家里接待他的一些学生,并且把他们的画像卖给本区的画商(当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着手寻找他的绘画作品的时候,人们在一个管道工人家找到一幅,在一个农民的家中也找到了另外一幅……)。在沃拉尔德、于德和保尔对他的作品感兴趣之前,只有少数几位朋友买他的画。

生活的清贫并不妨碍他在家中请客。在经常性地勒紧腰带饿一个星期之后,他向人们发出请柬,上面附上吹嘘为“艺术家晚会”的节目单。1909年4月1日的节目单如下:

节目单

塞西利埃那(波尔卡舞)

钟铃花(玛祖卡舞)

蔷薇花(华尔兹舞)

婴儿波尔卡舞

天使的梦(玛祖卡舞)

克雷芒斯(华尔兹舞)

[摘自纪尧姆·阿波利奈尔1914年1月15日的文章《巴黎的晚会》]

通常到亨利·卢梭家参加晚会的人员,有面包店老板、杂货店老板以及“洗衣船”的全体居民。主人让客人排成一排坐在椅子上,而他自己坐在门口,准备迎接新来的客人。每个人背诵一段诗词或者一首儿歌。接着,卢梭取出他的小提琴,为大家演奏一首抒情歌曲。如果累了,他和衣躺在画室的长沙发上,早上醒来,心情愉快,开始作画。

当感觉十分孤独的时候,他决定重新结婚,再建立一个家庭。他爱上一个人,苦苦地追求她,他恳求朋友帮他一把。一天,他来到沃拉尔德家,使出浑身解数将一幅画作得比他以往的任何一幅都好。他把画递给画商看,后者认为非常好。画家急不可耐地对画商说:

“太好了。那么,您是否可以为我出个证明,证明我有什么样的进步呢?”

“您的未婚妻多大年龄了?她还没有成年吗?还需要得到她父母的同意方能结婚吗?”沃拉尔德问。

“不。她54岁。”卢梭带着迷人的微笑回答说。

就这样,他得到了沃拉尔德的证明,也得到了阿波利奈尔给出的一份同样的证明材料。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能结婚。好人卢梭仍然是单身汉。

他花了数月的时间,才完成了为玛丽·洛朗森和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画的肖像画。其原因并非缺乏启迪或创作灵感,只因为他一定要在版画的下方画一些康乃馨,所以必须得等到此种植物开花的季节。

据阿波利奈尔讲,卢梭画一幅虚构的神怪幻想画时,他的神情十分紧张,心常常提到嗓子眼上,有时突然惊慌失措,向窗户冲去……

《费加罗报》记者乔治·克拉尔蒂讲述了他另外的一些逸事:有一次,卢梭受到诈骗,但却被判入狱,当审判长向他宣布缓期执行时,他高兴地惊呼道:“谢谢您,审判长先生!为向您表示感谢,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为您画张肖像吧!”

他的律师吉耶尔梅先生刚刚结束为他的辩护,卢梭向他转过身来,大声问道:“现在,你说完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同其他许多人一样,很长时间以来,吉耶尔梅律师一直在琢磨卢梭小丑似的滑稽动作是源于他十足的愚蠢呢,还是因为他富有戏剧天赋。他第一次向自己提出这一问题,是当他的顾客(卢梭——译者注)从拉瓦尔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时。他在电话里大声地吼叫,律师建议他小点儿声。

“我能听清楚你说的话!”

“你,你能听见我!可是别人听不见!”

“当然能听见……电话……”

“愚蠢!”卢梭气狠狠地打断了律师的话。

他把听筒放入手心,补充道:

“我在同拉瓦尔的人说话呢!拉瓦尔,远得很呢!我不大声喊,你怎么能让他们听见我说话呢?”

他的朋友们,无论是不是画家,都为他的人品和他的绘画作品一样天真幼稚、朴实无华而高兴。毕加索喜欢他,他也喜欢毕加索。他对毕加索说:“咱们俩是当代最伟大的两位画家。你是‘埃及’型的(原始型),而我是现代型的。”西班牙人不搭腔,他也许也那么认为。

1908年,在离开“洗衣船”之前的几个月,毕加索决定专为卢梭组织一个宴会,主题是庆祝他向苏里埃老爹买回卢梭创作的画《M夫人肖像》,并向创作了这幅画的画家表示祝贺。

他们为准备这个晚会花了很多时间。费尔南德和毕加索在会场内屋梁上系了一些树枝和树叶;天花板也用树叶装饰一新;墙壁上挂满了黑非洲艺术面具;在玻璃壁前的一把椅子上又加一把椅子,做成一个宝座。在宝座后面墙上的旗帜与灯笼之间,横拉着一条标语“光荣属于卢梭!”。室内中央的一个三角架上安放着卢梭的作品《M夫人肖像》,画像的周围装饰着彩绸与花环。

餐桌已经布置就绪:许多支架支撑着一块长长的木板,从餐馆借来的餐具摆在木板上,食品全部从费利克斯·波丹餐馆订购,参加者各自付款。

人们在等待着。晚上八点了,送饭的人仍然未到。客人陆续地开始到了:勃拉克、雅克·瓦扬、达利兹、格特鲁德·斯坦、阿丽丝·道格拉斯,她戴着一顶崭新的帽子。

八点半,订购的饭仍然未到,人们相互打听,最后才搞清楚是费利克斯·波丹把日期搞错了。人群开始骚动了,转眼之间,人散屋空。人们向不同的街道散去,最后又集中到附近一些有糕点和米饭的酒馆。“洗衣船”的那帮人匆匆赶回“猎人馆”。玛丽·洛朗森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是人们把她搀扶到家的。她仰面朝天地往长沙发上一躺,恰好躺在一个奶油水果馅饼上。接着又坐起来,手舞足蹈,乱叫乱嚷,浑身沾满奶油糖汁,又扑回到宾客们的怀里。没用几分钟的时间,大家身上变得黏糊糊的,靠哪里粘哪里。费尔南德开始咒骂起来:“丑陋的美妞。”接着,两人扭打在一起,身边的人一起上手才把她们分开。

恢复平静之后,大家派阿波利奈尔用马车去接卢梭来同他们一起进晚餐。画家既惊讶又激动,小帽子戴在头上,左手拿着手杖,右手拿着小提琴,停在门厅里一动不动。人们又推又拉才把他安顿在餐桌边,一起举杯向他表示祝贺。阿波利奈尔背诵一首诗,萨尔蒙也背诵一首。大家都喝了许多。玛丽·洛朗森仍然兴高采烈,唱起了诺曼底小曲。纪尧姆小声地劝她收敛点,毫不见效,他将她拉到室外。他们返回屋里的时候,她冷静多了。卢梭坐到人们为他准备的宝座上。萨尔蒙蹦上桌子就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毕加索将他推到外面。莱昂·斯坦站在卢梭面前,保护他免受在场人员的冲撞。但是,画家卢梭先生却迷迷糊糊地昏昏入睡了。他头顶的一盏灯笼里的蜡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头顶上。他醒过来时,还为在头顶形成的这顶蜡帽而乐呢。灯笼被烧着了,人们手忙脚乱,有的爬上椅子,有的登上桌子灭火。秩序恢复之后,卢梭拿出小提琴,边拉边唱起了他小时的儿歌:

哎!哎哎,我牙疼!

见大家一起鼓掌,他接着唱另外一首:

我呀,我不喜欢大报纸,

谈论政治的大报纸。

爱斯基摩人为我做了些什么

是他们将非洲洗劫一空……

唱累了,他又睡着了。

深夜,晚会仍然在继续,还有来访者推门进来:是弗雷德及他家的驴洛洛。洛洛蹭蹭这一位的衣服,拱拱那一位的帽子;一对美国夫妇,男的穿深色礼服,女的穿连衣裙,被这些下流放荡的法国人的艺术表演吓坏了,扭转身迅速地离去了。

天亮了,人们筹钱为卢梭雇了一辆马车。大家陪送他到马车旁边,把他的手杖和帽子放在他的手中,人人都紧紧地同他拥抱告别。

人们对这次活动的评价各异:有人认为这是伟大的拉维尼昂时代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庆祝活动。费尔南德·奥利维尔认为,这一活动意味着他们这一帮都“上了海关职员卢梭的船”。莫里斯·黑纳尔在1914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巴黎的晚会》中说,这样的活动其实是取笑卢梭。格特鲁德·斯坦持中立态度。萨尔蒙奋起反击那些不怀好意的评论,他为画家卢梭辩护道:

我们热爱亨利·卢梭并非因为他笨头笨脑和对绘画的无知,我们喜欢他也并非因为他天真与单纯……我们喜欢的是他的纯洁无瑕,他面对艰苦生活的坚忍不拔、超凡脱俗的精神。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我们佩服他的这种伟大的精神、在艺术界广泛创作的雄心壮志。除毕加索和马蒂斯之外,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勤奋地创作。

[摘自安德烈·萨尔蒙的《无限的怀念》]

毕加索之所以在他的家中组织这一招待晚会,将“猎人馆”整理得井井有条,将他的《阿维尼翁的少女》覆盖起来,并将他的行李卷起,不是为了嘲笑与讽刺他人,而的确是为了接待一位他热爱并十分欣赏的艺术家——亨利·卢梭。

当然,亨利·卢梭常常令他发笑。他也为他的幼稚与老顽童的梦想而好笑,但是,大家共同笑、共同乐。任何人都不认为他愚蠢。毕加索笑了,玩了,但他从不嘲笑他的朋友。阿波利奈尔也一样。马克斯·雅各布说过:毕加索不允许这样做。莫迪利阿尼的未婚妻贝阿特丽斯·哈斯丁说过,由于她说了艺术家卢梭的坏话,毕加索拒绝她再登他家的门。

卢梭无论处于任何处境,永远保持他好人的言行,从不抱怨。人们与他开玩笑,恰恰证明人们对他有兴趣。在绘画方面,他无须向他人索取什么,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有天赋。

如果换个时代、换个地方,他有资格组织一系列盛大的宴会招待毕加索、勃拉克、阿波利奈尔……他同样有资格被授予追求艺术创作的特殊荣誉。他有资格与这些持续不断地追求艺术创新的艺术家们在不久的将来,跨过塞纳河,在蒙巴那斯点燃艺术革命的熊熊火焰。

在他同这个世界诀别之前的一个月,他爱上了欧仁尼-莱奥尼,但非常遗憾,她拒绝了他。亨利·卢梭试图说服她:

……因此,咱们应该生孩子,在咱们这个年龄,没有必要为此而担心。是的,你真令我痛苦。幸运的是,我还能够感觉到。咱们结合吧,你可以试试看我是否已经没有能力为你效劳了。

[见1910年8月9日写给欧仁尼-莱奥尼夫人的信]

他没有时间当丈夫了。1910年9月的一天,他的朋友们都收到一份讣告:亨利·卢梭因患溃疡,医治无效,在内克尔医院逝世。大家都被邀请前往参加在都托特街的圣-让-巴蒂斯特教堂的宗教仪式。

但无一人前往:讣告发得太晚了。葬礼已经举行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