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3、不会说故事的人的故事

“唉呀!(喜悦的读者这么说)这真是聪明,真是天才!我完全理解,而且敬佩万分!我自己也想过同样的念头好几百遍了!”换句话说,这个人让我想起我自己的聪明才智,因此我对他敬佩万分。

——柯勒律治《当代论文》

不,关于破解那吞没了我们的整个人生而我们却没有意识到的秘密,我所写的最杰出的文章,并不是距今十六个月前的那一份调查——在其中我揭示了大马士革、开罗和伊斯坦布尔地图中惊人的相似处。(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该篇专栏,便能得知答巴穆斯塔金、哈里里市场与我们的室内大市场三者皆呈M形,并发现这个M所提示的脸孔身份。)不,我最有“深度”的故事并不是我有一度以同样热情写的,关于可怜的马哈茂德教长所经历的两百二十年的懊悔——他把教派的秘密卖给一个欧洲间谍以换取永存不朽。(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查阅该篇专栏,便能明白这位教长,为了找到一位愿意把永生换给他的英雄,跑到战场上哄骗那些流血不止、濒临死亡的战士,让他们以为他是他们的化身。)

当我回想自己过去的文章,关于贝尤鲁的流氓、失忆的诗人、魔术师的故事、有双重身份的女歌手,以及无可救药的失恋人,我发现自己总是略过一个主题,顶多生硬地点到为止,没能切入重点,尽管如今它对我意义深重。然而我并不是惟一的罪人!我迄今已写作了三十年,也投入了将近同样的年月在阅读,但我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一位作家,无论东方或西方,曾经探讨过我即将告诉你们的这项事实。

所以,等会儿在阅读我即将要写的内容时,请你们在脑海中勾勒我所描述的面孔。(毕竟,阅读不就是把作者的文字透过心灵的默片演出吗?)在你内心的银幕上,投射一幅东安纳托利亚一家卖药草日用品的杂货店。一个天黑得早的冬日下午,眼见市区活动冷清,对街的理发师留下学徒顾店,来到杂货店里,和一名退休的老邻居、理发师的弟弟、一个更多是来串门子而非采买的当地顾客,一起聚在火炉边闲聊。他们聊着自己当兵的日子,翻着报纸闲话家常,不时还发出阵阵笑声。然而其中有一个人神情沮丧,他的话很少,也始终引不起别人的注意。那是理发师的弟弟。虽然他也知道不少笑话和故事,也渴望跟大家分享,但他就是缺乏伶俐的口才以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一整个下午当他好不容易企图讲一个故事时,却被别人不经意地打断了。现在,请想像理发师弟弟在自己的故事被打断时脸上的表情。

接下来,请想像伊斯坦布尔一个已经西化但不甚富裕的医生家庭,在自己的屋子里举行了一场订婚喜宴。宴会中途,几个来访的客人轻松地聚集在订婚少女的房里,围坐在堆满外套的床边。其中有一位美丽迷人的女孩,还有两位暗恋她的男子。其中一个家伙长得其貌不扬,脑袋也不怎么聪明,但却健谈又善于交际应酬,屋里的长辈和漂亮女孩都被他吸引,专心听他说故事。现在,请你们设想一下另一位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尽管他比那长舌的家伙聪明而细腻得多,但大家就是没兴趣听他说话。

接下来,请想像三个姐妹,两年内陆续嫁人的她们,在小妹的婚礼结束两个月后,一起回娘家重聚。在商人的小康家庭里,巨大的挂钟滴答响着,跳跃的金丝雀轻声啼啭,四个女人坐在灰白的午后日光中喝茶。其中最活泼健谈的小妹,天花乱坠地述说她两个月来新鲜的婚姻生活,她讲得既精彩又幽默,以致最年长也最美丽的大姐禁不住沉闷地想到,尽管自己早已熟悉许多类似的经历,但是不是有可能,她的生活和丈夫真的缺少了些什么。现在,请你们幻想一下她愁闷的脸。

你们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些画面了吗?那么,你有没有发现,很奇怪的,这些面孔彼此相像?难道不是有某样东西,使得这些脸如此相似?就好像某处必然有一条线,绑住了这几个人的灵魂深处?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些沉默寡言者的脸上有着更多的意义和内涵?这些不会叙述、无法让别人听见他们的声音、看似无足轻重、无声无言、所说的故事引不起人们好奇、只有事后回到家才会猛然想出完美反驳的人。似乎这些人的脸上写满了文字,诉说着故事,仿佛他们身上印着沉默、灰心,甚至挫败的符号。从这些面孔中,你们可以看见自己的脸,不是吗?我们的人数是如此众多,如此可怜,如此无助!

但我并不打算欺骗你们——我不是你们其中之一。一个人若能拿起一支笔,胡乱写下一些什么,并且尚能叫别人去读他胡乱写下的东西,那么,在某种程度上,他已从此疾病中拯救出来。或许这便是为什么我从不曾遇见任何一个作家,能够精辟入理地探讨这个最重要的人性课题。如今每当我提笔时,都会清楚地意识到其实所有书写的主题只有这惟一的一个。从今以后,我惟一的企图,便是看透世人面容下隐藏的诗文、目光中的骇人秘密。因此,做好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