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对于下雪,人们作出各自不同的反应。爱密利亚小姐从窗子里往外眺望,若有所思地扭动了几下她光脚板的脚趾,把睡袍的衣领拉得更贴紧脖子些。她在那里站 了片刻,接着便开始关上百叶窗,插上所有的窗子。她把屋子关得严严的,点亮了灯,庄严地坐在她那碗玉米碴粥前。她这样做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她害怕下雪, 仅仅是因为她对这个新出现的事件还无法得出一个明确的看法。如果她对一件事没有具体明确的结论(一般情况下她都是有的),她宁愿是置之不理。在她这一辈子 里这个县还没有下过雪,她对这件事还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倘若她承认了这次降雪,那么,她就得作出某种决定,而在那些日子里,要她操心的事儿已经够 多的了。因此,她在阴沉沉、点着灯的屋子里踱过来踱过去,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李蒙表哥呢,正好相反,兴奋得疯了似地四处乱窜……等爱密利亚小姐转 过身去给他盛早饭,他就溜出了家门。
马文马西说,下雪的事比他更清楚的人是再也没有的了。他说他知道雪是怎么一回事,他在亚特兰大见过雪,从那天他在镇上走路的模样看,仿佛每一片雪花都 是他家的东西。小小孩怯生生地从家里爬出来,掬起一把雪尝尝是什么滋味,他见了讪笑不已。威灵牧师满面怒容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因为他在拼命地动脑子, 想怎样能把雪这个题目编进他星期天的布道词里去。大多数人对这一奇景都怀着谦卑、喜悦的态度;他们压低了嗓子说话,动不动就毫无必要地用“劳驾”、 “借光”这样的客气话。当然,也有少数几个意志薄弱的家伙,他们没了主意,借酒浇愁了——但醉鬼不算很多。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这是个重大的时刻,不少 人点了点自己的钱,打算晚上到咖啡馆去消遣消遣。
李蒙表哥一整天都跟在马文马西后面,他也跟着说马文马西是雪的权威。他很惊奇,怎么雪不像雨那样地滴落下来,他仰着脖子呆呆地瞪着梦幻般徐徐飘落的雪 花,终于因为晕眩而跌倒在地。马文马西神气活现,他也跟着趾高气扬——人们看到这副情景,忍不住要损他一句:
“‘哦嗬,’停在马车车轴上的苍蝇说。‘瞧咱们扬起的尘土有多高呀。’”
爱密利亚小姐本来不准备营业。可是六点钟的时候,前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原来是“卷毛”亨利福特,虽然没有吃的,她还是让他在桌 前坐下来,端给他一杯酒。别的人也来了。这天的黄昏很凄凉,寒冷砭骨,雪虽然停了,可是松林里刮来一阵阵风,把地上的细雪末刮得漫天飞舞。李蒙表哥天 墨墨黑才回来,马文 马西也一起来了,带着他那只铁皮箱和吉他。
“你是要出门吗?”爱密利亚小姐急急地问道。
马文马西先凑着炉子把自己烤热。接着,他在自己的老座位上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削尖一根小木棍。他剔他的牙,经常把小棍子从嘴里拿出来瞧瞧棍尖,在外衣 袖口上擦擦。他都懒得回答。
小罗锅瞧瞧站在柜台后面的爱密利亚小姐。他脸上没有一点恳求的意思;他好像很有自信心。他把手反剪在背后,自负地竖起耳朵。他双颊通红,眼睛闪亮,他 的衣服完全湿透了。“马文马西要上咱们家来作一阵子客,”他说。
爱密利亚小姐没有表示反对。她仅仅是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把身子伛在炉子上面,仿佛这一消息突然使她周身发冷。她烤后面的时候不像别的妇女在外人面前那 样规矩,她们要撩起裙子,也仅仅撩一英寸光景。爱密利亚小姐是不知道什么叫害臊的,她常常像是根本忘了房间里还有男人。现在,她站着烤火,把那条红裙 子后面撩得老高,以至于谁有兴趣,都可以看看她那壮实的、毛茸茸的大腿。她的脸侧到一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又是点头又是皱眉,声调里含有责怪、谴斥 的意思,虽然说的是什么话没有人听得清。这时候,罗锅与马文马西上楼去了——穿过放有蒲苇草和两台缝纫机的客厅,进入爱密利亚小姐住了一辈子的闺房。
在楼下的咖啡馆,你可以听到他们到处磕磕碰碰的声音,马文马西在打开箱子,取出东西,让自己安顿下来。
马文马西就是这样挤进爱密利亚小姐家里来的。起先李蒙表哥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因为他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马文马西。可是下雪对他身体影响很大;他着了 凉,转成了冬季扁桃腺发炎。因此爱密利亚小姐就把自己的床让给了他。客厅里那张沙发对她来说太短了,她的脚杆戳出在扶手外面,人常常滚下地来。也许是 这样的睡眠不足,蒙蔽了她的智慧;她打算陷害马文马西的一切行动都反弹回她自己身上来。她掉进了自己布置的圈套,发现一再落在悲惨的处境里。可是她仍 然没有轰马文马西出门,因为她怕自己变成一个孤独的人。你和别人一起生活了以后,再独自过日子就会变成是一种苦刑了。这是时钟突然停止其的嗒声时,生 了火的房间里的那种寂静,是空荡荡的屋子里那种让人神经不安?影子——因此,与其面临单独过日子的恐怖,还不如让你的死对头住进来呢。
雪没有能留住多久。太阳一出来,不到两天小镇又和以前一模一样了。爱密利亚小姐等到每一堆雪都融化了才打开大门。接着她来了一次大扫除,把东西 都搬出去让它们见见太阳。可是在这样做之前,她重新走进她院子所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在楝树最粗的一根横枝上拴上一根绳。在绳的末端,她捆上一只紧紧地 塞满了沙子的橘黄色口袋。这是她给自己做的一只练拳沙袋。从这天起她每天早上都到院子里去练习拳击。她本来就是一个不坏的摔跤能手——步伐上是迟钝一 些,但是精通各种不正派的擒拿、推挤手法,足以弥补那方面的不足。
上面已经提到过,爱密利亚小姐高六英尺二。马文马西比她矮一英寸。在体重方面他俩不相上下——两人都几乎有一百六十磅重。马文马西占着动作灵活和胸肌 发达的便宜。事实上,从外表上看,他占着压倒的优势。可是镇上几乎每一个人都赌爱密利亚小姐赢;几乎没有人愿意把钱押在马文马西的身上。全镇都记得爱 密利亚小姐和叉瀑那个想骗她的律师大打出手的那回事。律师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可是等她把他摆平时,他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使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还不 仅是她拳术高明——她还能装鬼脸,发出怪叫来使对方乱了套,连旁观者有时也给吓了一跳。她很勇敢,每天都认真地对着沙袋练习,她这样做显然是有道理 的。因此,人们都信任她,他们等待着。当然,并没有给这次决斗确定一个日期。可是事情的迹象太明显了,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在这一段时间里,小罗锅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那张五官挤在一起的小脸笑吟吟的。他搞许多诡诈的小动作,在他们两人之间挑拨离间。他经常拉拉马文马西的 裤腿,让大个儿注意自己。有时候他跟在爱密利亚小姐脚后跟——不过这段时期里他的目的仅仅是模仿她那笨拙的大步子;他也斗鸡着眼,学她的姿态,使她显 得像是个畸形的人。他的动作里有一种可怕的信号,连咖啡馆里像梅里芮恩这样最愚蠢的顾客也没有笑。只有马文马西扭起他的左嘴角,咯咯地干笑了几声。发 生这样的事时,爱密利亚小姐的心里搅合着两种感情。她先用迷惘、沮丧的谴责态度瞧瞧罗锅,接着又咬紧牙关转向马文马西。
“让你肚皮笑破!”她恶狠狠地说。
可是马文马西在多半情况下会从椅子旁边的地上把吉他拿起来。他的声音湿漉漉、黏黏滑滑的,因为他嘴里老是唾沫过多。歌声像鳗鱼一样从他嗓子眼里慢慢地 滑出来。他那有力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琴弦,不管他唱的是什么,那声调都是既诱引人又使人恼怒的。这往往超过了爱密利亚小姐所能容忍的限度。
“我让你笑破肚皮!”她又骂了一句,这回是在叫嚷了。
可是马文马西总是用一个现成的答复来回敬她。他把手按在弦上,止住还在颤动的余音,用极为明确的侮慢态度,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道:
“你怎样咒骂我,就会得到怎样的下场,哼哼,哼哼!”
爱密利亚小姐站在那儿束手无策,因为对这样的詈骂,谁也没想出过什么好的对策。会反弹到自己身上的诅咒她是不能说的。马文马西占了她的上风,她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事情就这样地拖下去。至于晚上在楼上的房间里他们三个人之间发生什么事,那就没人知道了。不过咖啡馆一晚比一晚人多,不得不增添一张新的桌子。甚至连多年前隐居在沼泽里的一个名叫芮纳斯密士的疯子也听到了一点风声,一天晚上来到窗前朝里面望了望,对着亮堂堂的咖啡馆里的那群人沉思起来。每天晚上的高潮,就是爱密利亚小姐和马文马西握紧拳头,摆好架势,互相瞪视的那个时刻。这样的对峙倒不一定出现在具体的争吵之后,不过好像由于两人身上存在着某种本能,在一定的时候就挺神秘地突然发生了。在这样的时候咖啡馆里鸦雀无声,连纸花在微风中发出的窸窣声也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晚上,这样相持的时间总比上一个晚上要延长一些。
决斗发生在圣烛节,那是二月二日。天气非常理想,既不下雨也不出太阳,温度也很适中。有某几种迹象说明事情就要在今天发生,到十点钟,消息就传遍了全县。一清早,爱密利亚小姐来到院子里把沙袋割了下来。马文马西坐在后台阶上,膝盖间夹着一罐猪油,在细致地往自己胳膊与腿上涂油。一只胸前血淋淋的兀鹰飞过小镇,在爱密利亚小姐房子的上空绕了两匝。咖啡馆里的桌子都已搬到后廊上,以便腾出整个大房间来决斗。此外,还有种种别的迹象。爱密利亚小姐与马文马西午饭都吃了四盆半生不熟的烤肉,吃完后躺下午休,以便养精蓄锐。马文马西在楼上大房间里休息,爱密利亚小姐则摊直在她办公室的长凳上。从她那苍白发僵的脸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啥也不干该有多么的受罪,可是她还是像僵尸似的静静地躺着,闭上了眼睛,胸前交叉着双手。
李蒙表哥这一天过得很不平静,他那张小脸庞因为激动而拉长、绷紧了。他带了一份午饭出去找土拨鼠美俗每年的二月二日为圣烛节,又叫“土拨鼠节”。相传土拨鼠于该日结束冬眠出洞,如天晴见到自己影子,即退入洞中继续冬眠。——不到一小时便回来了,带去的午饭也吃掉了,他说土拨鼠看见了他的影子,往后要有坏天气了。接着,由于爱密利亚小姐与马文马西为了贮积力量都去休息,只剩 下他一个人,他忽然想起不如把前廊给油漆一下。房子已经多年没有上漆了——实际上只有天晓得以前曾否油漆过。李蒙表哥爬上爬下,很快就把前廊一半刷成 了鲜亮的浅绿色。这是二把刀干出来的活,他浑身上下都沾上了漆。他老毛病发作,地板还没有刷完,又改而去漆墙了。他先漆自己够得到的地方,然后又站在 一只板条箱上,再漆上去一英尺。漆用完了,右面地板是淡绿色的,墙上有锯齿形的一道是漆过的。漆成这样,李蒙表哥就扔下不管了。
油漆能让他得到乐趣,这上头是有些稚气的成份在内的。说到这里,有件古怪的事应该提上一提。镇上没有一个人,包括爱密利亚小姐在内,弄得清楚那罗锅年 纪到底有多大。有人说他来到镇上时大约十二岁,还是一个小孩……也有人肯定他早已年过四十了。他的眼睛是纯蓝的,就像儿童的一样清晰,可是这双蓝眼睛 下面却有淡紫色绉纱般的阴影,说明他上了岁数。从他畸形的身躯是无法猜透他的年龄的。连他的牙齿也不提供一些线索——他牙齿一个也不少(只有两颗因为啃 山核桃咬断了),可是他甜食吃得太多,牙齿都弄黄了,所以你也说不清那到底是老人的牙齿还是年轻人的牙齿。当有人直截了当地问罗锅他有多大时,他坦白地 承认他也说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人世已有多久,是十年呢还是一百年!因此,他的年龄始终是一个谜。
李蒙表哥在下午五点三十分结束了他的油漆活。天气变冷了,空中有一丝潮滋滋的气味。从松林里吹来了风,把窗子刮得格格直响。一张旧报纸被风吹得在路上 不住翻滚,直到让一棵带刺的树勾住。人们开始从乡间赶来;汽车塞得满满地开来了,小孩的脑袋像刺猬毛一样从窗子里伸出来;老骡子拉着大车来了,它们仿 佛在疲惫、辛酸地笑着,迈着慢腾腾的步子,半闭着眼没一点精神。从社会城来了三个小伙子。他们三个都穿着人造丝的黄衬衣,便帽推到脑后——他们处处都 像,仿佛是三胞胎,哪儿有斗鸡和野营,哪儿就能见到他们的影子。六点钟,工厂的汽笛鸣响,日班结束了,于是人都齐了。自然,新来的人里有几个是二流 子,也有些来历不明的人,如此等等……可是即使这样,人群也是很安静的。整个小镇为一片寂静所笼罩,人们的脸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给人以异样的感觉。黑 暗蹑手蹑脚地袭来,有一瞬间,天空是一片明亮的淡黄色,教堂的山墙衬在它前面显得格外黝黑,线条清晰,接着天光逐渐死绝,浓浓的暮色化成了黑夜。
七是一个吉祥的数字,爱密利亚小姐特别喜欢七。谁打嗝她就让他咽七口水,脖子拧 了就绕着蓄水池跑七圈,肚子里有虫就吃七服“爱密利亚万灵散”——她的治疗几乎总和这个数目字分不开。这个数字会千变万化,蔓衍出种种可能?,但凡相信 神怪与魔?的人都极其重视这个数目。因此,决斗将在七点钟举行。这一点所有的人都清楚,倒不是有谁明确宣布过,而是大家都心领神会,正如对于雨水和沼泽 地冒出来的臭气,没有人会去问一个为什么一样。因此,七点钟以前,每一个人都庄严地聚集在爱密利亚房产的周围。最聪明的人进入咖啡馆沿着墙根一个个挨 紧站着。其余的人或是挤在前廊上,或是在院子里占了一个位子。
爱密利亚小姐和马文马西本人还未露面。爱密利亚小姐在办公室长凳上休息了一个下午之后上楼去了。而另一方面,李蒙表哥却任何时候都出现在你的眼皮底 下,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神经质地用手指打榧子,不断地眨巴眼。七点差一分,他又是扭又是钻地进入了咖啡馆,爬上了柜台。一切都安静极了。
这仿佛是事先通过某种方式安排好的。因为七点一敲响,爱密利亚小姐就在楼梯口露面了。在同一瞬间,马文马西也出现在咖啡馆门口,人群不发一声为他让开 路。他俩不慌不忙地互相接近,拳头都已攥紧,眼睛像梦游人的眼睛。爱密利亚小姐脱了红裙子,又穿上了那条旧工裤,裤管一直卷到膝盖。她光着脚,右腕上 戴了一道增加力量的铁箍。马文马西也卷起了裤腿——他裸露着上半身,而且厚厚地涂了一层油;他穿着离开监狱时发给他的那双大皮靴。胖墩麦克非尔从人群 中跨前一步,用右掌拍拍两人的后屁股兜,弄清楚双方都没有暗藏刀子。接着,在明亮的咖啡馆空出来的房间中央,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没人发出什么信号,可是两人都同时出手。两拳都打在对方的腮帮子上,因此爱密利亚小姐和马文马西的脑袋都往后顿了顿,两个人都有点晕晕乎乎。第一次遭 遇后的几秒钟里,他们仅仅是在光地板上移动脚步,试验各种姿势,虚晃几拳。接着,马文马西肩膀上也着了一下,身子旋转起来,像只陀螺。这场恶斗凶猛地 进行着,双方都没有示弱的迹象。
在双方像这两人一样既灵敏又凶狠的一场争斗中,把眼光从混战中转过来看看观战者的表情,也是蛮有意思的。人们都贴紧了墙,惟恐自己太突出。在一个角落 里,胖墩麦克非尔伛偻着身子,握紧拳头在助威,嘴里发出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声音。傻梅里芮恩嘴张得老大,以致让一只苍蝇冲了进去,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 么回事,已把苍蝇吞了下去。李蒙表哥呢——他更妙了。罗锅仍然站在柜台 上,因此他比咖啡馆里谁都高。他手叉在腰上,那颗大脑袋伸了出来,两条细腿弯着,膝盖鼓了出来。他激动得忘乎所以地喊叫起来,苍白的嘴唇颤动着。
拳斗大约进行了半个小时,局势才开始有了变化。双方已经挥出了好几百拳,但局面还僵持着。这时马文马西突然设法抓住了爱密利亚小姐的左臂,并且把这条 胳膊扭到她的背后去。她使劲挣扎,抓住了马文马西的腰;真正的格斗这时才算开始。县里最流行的打法还是摔跤——拳击到底动作太猛,太费脑子,太需要集 中思想。现在,爱密利亚小姐和马文马西扭在一起了,人群从迷惘中清醒过来,往前挤了挤。有一阵子,两个摔跤手肌肉贴紧肌肉,胯骨抵着胯骨。一会儿往 前,一会儿退后,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他们就这样的扯过来扯过去。马文马西仍然一滴汗未出,而爱密利亚小姐连工裤都已经湿透,大量汗水沿着她的腿往下 淌,她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的地板上留下了湿的脚印。现在考验的时刻来临了,在这严峻的关头,更强者是爱密利亚小姐。马文马西身上有油,滑溜溜的,不易 抓牢,可是爱密利亚小姐力气更大些。逐渐地她把马文马西往后按,一英寸一英寸地逼得他贴紧地面。这情景瞧着真叫人惊心动魄,他们深沉、嘶哑的呼吸声是 咖啡馆里惟一的音响。最后,她终于使他劈开了腿躺平在地;她那双强壮的手叉住了他的脖子。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就在胜利即将赢得的时分,咖啡馆里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叫喊,使人起了一阵猛烈的寒颤,从头顶顺着脊梁往下滑。这时候发生的事从此以 后就是一个谜。全镇的人都在,都是见证,可是有人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蒙表哥所在的柜台离咖啡馆中心格斗的地方,至少有十二英尺远。可是就在爱 密利亚小姐掐住马文马西喉咙的那一刻,罗锅纵身一跳,在空中滑翔起来,仿佛他长出了一对鹰隼的翅膀。他降落在爱密利亚小姐宽阔的肩膀上,用自己鸟爪般 细细的手指去抓她的脖子。
这以后是一片混乱。还不等人们清醒过来,爱密利亚小姐就已经打败了。由于小罗锅的帮忙,马文马西赢了,结果是爱密利亚小姐仰天躺在地上,伸直了胳膊, 一动不动。马文马西俯身站在她身边,他那双眼睛有点斗鸡,不过脸上还是露出了他平素的那种半张着嘴的微笑。而那个罗锅呢,他突然不见了。也许他为自己 干的事感到害怕,也许是太高兴了,要躲开大家好好庆祝庆祝——反正是他从咖啡馆溜了出去,钻到后台阶底下去了。有人朝爱密利亚小姐脸上泼水,过了一会 她慢慢地站 了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她的办公室。人们从开着的门口可以看见她坐在写字桌旁,头埋在臂弯里,稀里呼噜地抽泣起来,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有一次她使尽 力气把右拳握起来,在写字桌桌面上捶了三下,接着手又无力地松了开来,手掌向上地摊开着,一动不动。胖墩麦克非尔走上前去把门关上。
人群非常安静,人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咖啡馆。骡子从睡梦中被叫醒,缰绳也解开了;汽车的曲柄在摇动,社会城来的那三个小伙子顺着公路到别处去逛了。这 不是一个值得回味吟玩与反复讨论的格斗;人们回到家中,把被子一拉,蒙住自己的脑袋。全镇除了爱密利亚小姐家以外,一片漆黑。她那里所有的房间都亮着 灯,而且彻夜不灭。
马文马西与小罗锅一定是天亮前一个小时左右离开小镇的。他们离开以前干了这些事:
他们取来钥匙,打开了放古玩的百宝柜,取走了里面所有的物件。
他们砸碎了机器钢琴。
他们在咖啡馆桌子上刻了许多难听的粗话。
他们找到那只背后可以开启、画着瀑布的表,把它也拿走了。
他们把一加仑糖浆倒出来,倒得厨房一地都是,并且砸碎了所有的蜜饯瓶子。
他们到沼泽地去,把酿酒厂砸了个稀巴烂,新的大冷凝器和冷却器也都给毁了,还放了一把火烧了棚子。
他们做了一盆爱密利亚小姐最爱吃的小香肠玉米碴粥,里面掺了足够害死全县人的毒药,他们把这盆好菜诱人地放在咖啡馆柜台上。
他们干了一切他们想得出来的破坏勾当,但是并没有闯进爱密利亚小姐在那儿过夜的办公室。这以后,他们俩双双离去了。
这就是爱密利亚小姐被孤独地撇在镇上的经过。镇上的人是愿意帮助她的,如果他们知道怎么干的话,这个镇的居民只要有机会还是愿意经常做些好事的。有几 个家庭主妇拿着笤帚前来,用鼻子嗅嗅,表示愿意帮她收拾残局。可是爱密利亚小姐仅仅用茫然的斜眼看看她们,摇了摇头。胖墩麦克非尔第三天进来,要买一 小扎奎尼牌烟叶,爱密利亚小姐说价格是一块钱。咖啡馆里的一切突然都涨成单价一块钱了。这算是什么咖啡馆呢?再说,她的医道也起了很古怪的变化。过去那 么多年来,她比奇霍的那位医生威信高得多。她从不折磨病人的心灵,不会让他们忌酒、烟这类不可一日无此君的东西。只是极难得,她才小心翼翼地关照病 人,千万别吃油炸西瓜或是这类人们本来不会想到要去吃的怪菜。如今这一套聪明的医道不知上哪儿去了。对于一部分病人,她直截了当地宣告 ,他们迟早要死的;对于另一部分病人,她建议的医疗方法是那么不着边际,那么折磨人,头脑正常的人根本不会加以考虑。
爱密利亚小姐让她的头发乱蓬蓬地留着,头发也开始变白了。她的脸更长了,身上发达的肌肉也萎缩下去,到后来变得像发疯的老处女一样的瘦。而她那双灰眼 睛呢——一天比一天更斗鸡了,仿佛它们想靠近对方,好相互看上一眼,发泄一些苦闷,同病相怜一番。她一张口也让人不愉快,她的声音刺耳得厉害。
如果有人提到那罗锅,她总是仅仅这么说:“嚯!要是让我抓住他,我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扔给猫吃!”可怕的倒不是这些话,而是她说这些话的声调。她 的嗓音失去了早先的那份活力;她过去提到“跟我结婚的那个维修工”和别的仇敌时的那种眦睚必报的劲头,早就无踪无影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凄凄惨惨,有如教堂里一架漏了气的管风琴。
有三年之久,她每天晚上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地坐在前门口台阶上,眺望着那条路,等待着。可是那罗锅始终不见回来,有谣传说,马文马西让他爬到人家窗子里 去偷东西,也有人说,马文马西把他卖给了杂耍班子。可是一追根,这些谣言都是梅里芮恩传出来的。真实的信息一点儿也没有。到第四年,爱密利亚小姐从奇 霍请来一位木匠,让他把窗门都钉上了板,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呆在紧闭的房间里。
是的,小镇是很沉闷的。八月的下午,路上空荡荡,尘土白得耀眼,在头上,天空亮得像玻璃。没有一样东西在动弹——连孩子的声音也听不到。有的只是工厂 发出的营营声。那些桃树似乎每年夏天变得更加扭曲了,叶子灰得发暗,细软得有些病态。爱密利亚小姐的屋子向右倾圮得更厉害了,彻底倒塌仅仅是一个时间 的问题,人们现在都小心翼翼地绕开院子走。如今镇上可买不到好酒了,最近的一家酿酒厂在八英里以外,那种酒喝了肝脏里会长花生那么大的瘤子,而且会做 各种惊人的噩梦。在镇子里真是没有什么可干的。你只能绕着蓄水池走几圈,停下来踢踢朽烂的树桩,盘算盘算教堂附近路边的那只旧大车轱辘还能派什么用 场。你不如到叉瀑公路去听苦役队唱歌呢。
叉瀑公路离小镇三英里,苦役队就是在这儿干活。这条路是碎石路面的,县政府决定把坑坑洼洼的地方垫平,把几处危险的地方修宽一些。苦役队一共有十二个 人,全都穿着黑白条纹的囚服,脚踝处拴着脚镣。这里有一个警卫,端着一支枪,他的双眼由于使劲瞪视,变成了两条发红的长口子。苦役队从早干到黑,天 一亮就有一辆监狱大车把他们载来,十二个人在车里挤得满满的。暮色苍茫时,又坐了大车回去。一整天都有铁锹挖地的声音,有强烈的阳光以及汗臭味儿。可 是歌声倒是每天都有。一个阴沉的声音开了个头,只唱半句,仿佛是提一个问题。过半晌,另一个声音参加进来,紧接着整个苦役队都唱起来了。在金色炫目的 阳光下,这歌声显得很阴郁,他们穿插着唱各种各样的歌,有忧郁的,也有轻松的。这音乐不断膨胀,到后来仿佛声音并非发自苦役队这十二个人之口,而是来 自大地本身,或是辽阔的天空。这种音乐能使人心胸开阔,听者会因为狂喜与恐惧而浑身发凉。音乐声逐渐沉落下来,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声音,然后是 一声嘶哑的喘息,人们又见到了太阳,听到了一片沉默中的铁锹声。
能发出这样音乐的是什么样的苦役队呢?仅仅是十二个活着的人,是本县的七个黑人小伙子和五个白人青年。仅仅是呆在一起的十二个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