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五)

他航行过所有的大洋周游过全世界。

于是她谈起他来了。双手扣在她潮湿的膝盖上,在灰蒙蒙的光线里。她的脸朝上仰着,腊冬的香味又来了。母亲的房里有灯光,班吉的房里也有T.P.正在侍候他上床。

你爱他吗?

她的手伸了过来,我没有动弹,那只手摸索着爬下我的胳膊,它抓住了我的手,把它平按在她的胸前,她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不不。

是他硬逼你的吧。那么是他硬逼你就范由他摆布的吧。他比你力气大,所以他明天……我要把他杀了,我发誓明天一定这样做,不必跟父亲说,事后再让他知道好了。这以后你和我别人谁都不告诉。咱们可以拿我的学费先用着,我们可以放弃我的入学注册,凯蒂你恨他,对不对。

她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她的心怦怦跳动着,我转过身子抓住她的胳膊。

凯蒂,你恨他对不对?

她把我的手一点点往上推,直到抵达她咽喉上,她的心象擂鼓似地在这儿跳着。

可怜的昆丁。

她的脸仰望着天空,天宇很低是那么低使夜色里所有的气味与声音似乎都挤在一起,散发不出去。如同在一座松垂的帐篷里,特别是那忍冬的香味,它进入了我的呼吸,在她的脸上咽喉上象一层涂料。她的血在我手底下突突地跳着,我身子的重量都由另一只手支着。那只手痉挛抽搐起来,我得使劲呼吸才能把空气勉强吸进肺里。周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灰色的忍冬香味。

是的,我恨他。我情愿为他死去,我已经为他死过了。每次有这样的事,我都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死去。

我把手举了起来,依然能感到刚才横七竖八压在我掌心下的小树枝与草梗,硌得我好疼。

可怜的昆丁。

她向后仰去身体的重量压在胳膊肘上双手仍然抱着膝头。

你没有干过那样的事是吗?

什么?干过什么事?

就是我干过的事。

干过许多次,跟许多姑娘。

接着我哭了起来,她的手又抚摸着我,我扑在她潮湿的胸前哭着。接着她向后躺了下去,眼睛超过我的头顶,仰望天空我能看到她眼睛的虹膜的下面有一道白边,我打开我的小刀。

你可记得大姆娣死的那一天,你坐在水里弄湿了你的衬裤。

记得。

我把刀尖对准她的咽喉。

用不了一秒钟,只要一秒钟,然后我就可以刺我自己刺我自己。然后……

那很好,你自己刺自己行吗?

行,刀身够长的,班吉现在睡在床上了。

是的。

用不了一秒钟,我尽量不弄痛你。

好的。

你闭上眼睛行吗?

不,就这就很好,你得使劲往里捅。

你拿手来摸摸看。

可是她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好大,越过我的头顶仰望着天空。

凯蒂,你可记得因为你衬裤沾上了泥水迪尔西怎样大惊小怪吗?

不要哭。

我没哭啊,凯蒂。

你捅呀,你倒是捅呀。

你要我捅吗?

是的你捅呀。

你拿手来摸摸看。

别哭了,可怜的昆丁。

可是,我止不住要哭。她把我的头抱在她那潮湿而坚实的胸前,我能听到她的心这时跳得很稳很慢,不再是怦怦乱蹦了。水在柳林中的黑暗里发出汩汩的声音,忍冬的香味波浪似地一阵阵升入空中。我的胳膊和肩膀扭曲地压在我的身子下面。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

她的肌肉变硬了,我坐了起来。

在找我的刀,我掉在地上了。

她也坐了起来。

现在几点啦?

我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我还在地上摸着。

我要走了,让它去吧。

我感觉到她站在那儿,我闻到她湿衣服的气味,从而感觉到她是在那儿。

就在这儿附近,不会太远。

让它去吧,明天还可以找嘛。走吧。

等一会儿,我一定要找到它。

你是怕……

找到了,原来刀一直就在这儿。

是吗?那么走吧。

我站起身来跟在她后面,我们走上小山岗。还没等我们走到蛐蛐儿就噤不作声了。

真有意思,你好好坐着怎么会把东西掉了,还得费那么大的劲儿四处去找。

一片灰色,那是带着露珠的灰色斜斜地通向灰色的天空又遁向远处的树林。

真讨厌,这忍冬的香味我真希望没有这味儿。

你以前不是挺喜欢的吗?

我们翻过小山顶继续往树林里走去,她撞在我身上,她又让开一点儿。在灰色的草地上那条沟象是一条黑疤。她又撞在我的身上,她看了看,我又让开一点儿。我们来到沟边。

咱们打这儿走吧。

干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还能看见南茵的骨骸。我好久都没想到来看了,你想到过吗?

沟里爬满了藤萝与荆棘黑得很。

当初就在这儿,可是现在说不准到底能不能找到了是不是。

别这样昆丁。

来吧。

沟变得越来越窄通不过去了她转身向树林走去。

别这样昆丁。

凯蒂。

我又绕到她前面去了。

凯蒂。

别这样。

我抱住了她。

我比你劲儿大。

他一动不动身子直僵僵地不眨眼但是也不动弹。

我不跟你打架,可是你别这样,你最好别这样。

凯蒂,别这样凯蒂。

这下会有什么好结果,你难道不明白吗?不会的,你放开我。

忍冬香味的蒙蒙细雨下着不断地下着我能听见蛐蛐儿在我们身边绕成一圈在注视着我们。她退后几步绕开我朝树林走去。

你一直走回屋子去好了,你不用跟着我。

我还是继续往前走。

你干吗不一直走回屋子去?

这该死的忍冬香味。

我们来到栅栏前,她钻了过去,我也钻了过去,我从猫腰的姿势中直起身来时,他正从树林里走出来,来到灰色的光线中,向我们走来。高高的直挺挺的身子一动不动似的,虽然他在走过来但是还是一动不动似的她向他走过去。

这是昆丁,我身上湿了全湿透了,如果你不想可以不来,他们的身影合成了一个她的头升高了,由天空背衬着显得比他高他们两个人的头。

如果你不想可以不来。

接着两个脑袋分开了,黑暗中只闻到一股雨的气息,湿草和材叶的气息灰蒙蒙的,光象毛毛细雨般降落着,忍冬的香味象一股股潮湿的气浪一阵阵地袭来。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白蒙蒙的脸,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只胳膊搂住她,仿佛她比一个婴儿大不了多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认识你很高兴。

我们握了握手接着我们站在那儿,她的身影比他的高两个影子并成了一个。

你打算干什么,昆丁?

散一会儿步,我想我要穿过林子走到大路上去,然后穿过镇子回来。

我转身走开去。

再见了。

昆丁。

我停住脚步。

你有什么事。

在林子里树蛙在叫,闻到了空中雨的气息。它们的叫声象是很难拧得动的八音琴所发出的声音。

过来呀。

你有什么事?

到这边来昆丁。

我走回去,她摸摸我的肩膀。她的身影朝我走来她那模糊不清的灰白色的脸离开了他那高大的身影。我退后了一步。

当心点儿。

你回家去吧。

我不困我想散散步。

在小河沟那边等我。

我要去散步。

我一会儿就来,你要等我,你等我。

不,我要穿过树林去。

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那些树蛙根本不理睬我。灰暗的光线象树上的苔藓散发水份那样弥漫在空间。但是仅仅象毛毛雨而不象真在下雨,过了一会儿,我回过身来走到树林边缘,我刚走到那里又开始闻到忍冬的香味。我能看见法院顶楼那只大钉上的灯光以及镇上广场上的灯映在天际的微光。还看得见小河沟边那排黝黑的垂柳以及母亲房里的灯光,班吉房里的灯光仍然亮着。我弯下身子钻过栅栏一路小跑着,越过牧场。我在灰色的草丛里跑着,周围都是蛐蛐儿忍冬的香味越来越浓了还有水的气息。这时我看到水光了,也是灰忍冬色的。我躺在河岸上,脸贴紧土地,为的是不想闻到忍冬的香味。我现在闻不到了,我躺在那儿只觉得泥上渗进我的衣服,我听着潺潺水声,过了一会儿,我呼吸不那么费劲了,我就躺在那儿想,如果我的脸不动我就可以呼吸得轻松些,这就可以闻不到那种气味了。接着我什么都不去想,脑子里是一片空,自她沿着河岸走来停住了脚步我一动不动。

天很晚了,你回家去吧。

什么?

你回家去吧,天很晚了。

好吧。

她的衣服悉索作响,我一动不动。她的衣服不响了。

你不听我的话,进屋去吧。

我什么也没听见。

凯蒂。

好吧,我进屋去,如果你要我这么做我愿意。

我坐了起来,她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头。

进屋去吧,听我的话。

好吧,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什么都行,好吧。

她连看都不看我,我一把抓住她的肩傍使劲地摇晃她的身子。

你给我闭嘴。

我摇晃她。

你闭嘴你闭嘴。

好吧。

她仰起脸来,这时我看到她连看都不着我,我能看到那圈眼白。

站起身来。

我拉她,她身子软弱无力我把她拉得站起来。

现在你走吧。

你出来时班吉还在哭吗?

走吧。

我们跨过了小河沟看见了家里的屋顶然后又见到了楼上的窗子。

他现在睡了。

我得停下脚步把院门闩上,她在灰蒙蒙的光线下继续往前走。空气中有雨的气息,但是雨还下不下来,忍冬的香味开始透过花园的栅栏传过来开始传过来她走到阴影里去了,我能听到她的脚步声这时候。

凯蒂。

我在台阶下停了步,我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

凯蒂。

这时我又听见她的脚步声了,我伸出手去碰碰她,不温暖但也不凉。她的衣服仍旧有点儿湿。

你现在爱他吗?

她屏住气即使呼吸也是呼吸得极慢好象在很远的地方。

凯蒂你现在爱他吗?

我不知道。

在灰蒙蒙的灯光之外一切东西的黑影都象是一潭死水里泡着的死猫死狗。

我真希望你死。

你这样希望吗?你现在进不进屋。

你现在脑子里还在想他吗?

我不知道。

告诉我,你这会儿在想什么?告诉我。

别这样,昆丁。

你闭嘴,你听见没有。你闭嘴,你到底闭嘴不闭嘴。

好吧,我不响就是了,咱们要把大家吵醒了。

我要杀死你,你听见没有。

咱们上秋千那边去,在这儿他们会听见你的声音的。

我又没喊你说我喊了吗。

没有,别吱声了,咱们会把班吉吵醒的。

你进屋去,你现在就进去。

我是要进屋去,你别嚷嚷呀。我反正是个坏姑娘你拦也拦不住我了。

我们头上笼罩着一重诅咒,这不是我们的过错,难道是我们的过错吗?

嘘,来吧,快去睡觉吧。

你没法逼我去睡觉,我们头上笼罩着一重诅咒。

我终于看见他了,他刚刚走进理发店。他眼光朝店门外看去。

我走上去等了片刻。

我找你找了有两三天了。

你早就想找我吗。

我要找你谈谈。

他很快三两下就卷好一支香烟大拇指一捻又擦亮了火柴。

此处不是谈话之处,是不是我到什么地方去看你。

我到你房间去,你不是住在旅馆里吗?

不,那儿不太合适,你知道小溪上的那座桥吗?就在那什么的后面。

知道,行啊。

一点钟行不行。

我转身走了。

打扰你了。

我站住脚步回过头去看。

她好吗?

他的模样就象是青铜铸就的。

她现在有什么事需要找我吗?

我一点钟在那儿等你。

她听见我吩咐T.P.一点钟给“王子”备好鞍她一直打量着我,饭也吃不下她也跑过来了。

你想去干什么?

没什么我想骑马出去溜达难道不行吗?

你是要去干一件事是什么事呀?

这不干你的事,娼妓,你这娼妓。

T.P.把“主子”牵到边门的门口。

我不想骑它了,我要走走。

我顺着院子里的车道走,走出院门拐进小巷。这时我奔跑起来,我还没走到桥头便看见他靠在桥栏上他那匹马拴在林子里他扭过头来看了看接着便把身子也转了过来但是直等我来到桥上停住脚步他才抬起头来他手里拿着一块树皮,他从上面掰下一小片一小片扔到桥栏外面的水里去。

我是来告诉你,你必须离开这个小镇。

他故意慢条斯理地掰下一块树皮,慢吞吞地扔到河里瞧着它在水面上漂走。

我说过了你必须离开这个小镇。

他打量着我。

是她派你来说这话的吗?

我说你必须走,不是我父亲说的也不是任何人说的就是我说的。

听着,先别说这些,我想知道她好不好家里有人跟她过不去不?

这种事不劳你来操心。

接着我听见自已说我限你今天太阳下山之前非离开本镇不可。

他掰下一块树皮扔进水里然后把那片大树皮放在桥栏上,用他那两个麻利的动作卷了一支烟把火柴一捻让它旋转着落到栏杆外面去。

要是我不走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杀死你,别以为我又瘦又小跟你相比象个小孩。

烟分成两缕从他鼻孔里喷出来飘浮在他的面前。

你多大了?

我开始颤抖起来,我的双手都按在栏杆上,我思付假如我把手藏到背后去他会猜透这是为了什么?

我限你今天晚上一定得走。

听着小子,你叫什么名字?班吉是那傻子是不那么你呐?

昆丁。

这句话是我自然而然溜出嘴来的其实我根本不想告诉他。

我限你到太阳下山。

昆丁。

他慢条斯理地在桥栏上弹了弹烟灰,他干得又慢又细致仿佛是在削铅笔我的手不打颤了。

听着,何必这么认真这又不是你的过错,小毛孩子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别的一个什么男人的。

你有姐妹没有,你有没有?

没有,不过女人全一样都是骚货。

我伸手揍他,我那摊开的巴掌抑制了捏拢来揍他的冲动。他的手动得和我的一般快,香烟落到桥栏外面去了,我挥起另一只手他又把它抓住了,动作真快,香烟都还没落到水里他用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他另一只手倏地伸到外衣里面腋窝底下,在他身后太阳斜斜地照着一只鸟在阳光外面不知什么地方啁鸣我们对盯着那只鸟还在叫个不停。他松开了我的两只手。

你瞧这个。

他从桥栏上拿下树皮,把它扔进水里树皮冒到水面上水流挟带着它漂去他那只松松地拿着手枪的手搁在桥栏上,我们等待着。

你现在可打不着了。

打不着吗?

树皮还在往前漂林子里鸦雀无声,我事后才又听到鸟的啁鸣和水的汩汩声,只见枪口翘了起来他压根儿没有瞄准那树皮就不见了。接着一块块碎片浮了起来在水面上散开,他又打中了两块碎片都不见得比银元大。

我看这就够了吧。

他把弹膛转过去朝枪管里,吹了一口气,一缕细细的青烟消散在空中。他把那三个空弹膛袋上子弹把枪膛推了回去,然后枪口朝自己,把枪递给我。

干什么?我又不想跟你比枪法?

你会用得着的,你方才不是说要干一件事吗?我把它给你,你方才也看到了它挺好使的。

把你的枪拿走。

我伸手揍他。等他把我的手腕捉住了,我还是一个劲儿地想揍他。这样有好一会儿,接着我好象是通过一副有色眼镜在看他,我听到我的血液涌跳的声音,接着我又能看到天空了,又能看到天空前面的树枝了,还有斜斜地穿过树枝的阳光。他正抱着我,想让我站直。

你方才揍我了是吗?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什么?

是的,揍了你。现在觉得怎样?

没什么,放开我吧。

他放开了我,我靠在桥栏上。

你没什么吧?

别管我,我很好。

你自己能回家吗?

走吧,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你大概走不了,还是骑我的马吧。

不要,你走你的。

你到家后可以把缰绳搭在鞍头上,放开它,它自己会回马棚去的。

别管我,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我倚在桥栏上,望着河水,我听见他解开了马跨上坐骑走了过来。一会儿我耳朵里只有潺潺水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接着又听到了鸟叫声,我从桥上下来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我把背靠在树干上头也斜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一片阳光穿过树枝落在我的眼帘上。我挪动了一下身子,依旧靠在树上我又听到鸟在叫了,还有水声接着一切都仿佛离远了,我又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在那些令人难熬的日日夜夜之后,我现在倒反而觉得很轻松那时忍冬的香味从黑暗里钻出来进入我的房间我甚至正竭力想入睡,但过了一会儿我知道他根本没有打我。他假装说打了那也是为了她的缘故我却象一个女孩子那样的晕了过去。不过即使这样也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坐在树下背靠着树斑斑点点的阳光,拂撩着我的脸仿佛一根小树枝上的几片黄叶。我听着瀑漏水声,什么都不想,即使我听到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我坐在那里眼睛闭着听到了马蹄站停在沙地上,踏着发出沙沙声,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然后感到她急急地摸索着的手。

傻瓜,傻瓜你受伤了吗?

我张开眼睛,她的双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

我不知道你们在哪个方向,直到后来听见了枪声。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在哪儿,我没想到他和你会偷偷地跑出来较劲儿,我没想到他居然会……

她用双手抱住我的头,用力推我的头去撞那棵树。

别别别这样。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停一停别撞了。

我知道他不会打你的,我知道不会的。

她又想推我的头让它去撞树。

我方才告诉他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