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奧利弗·巴雷特第四
(四年級學生)
馬薩諸塞州伊普斯威奇人
菲利普斯·埃克塞特中學畢業
年齡:20
身高:5英尺11英寸体重:185磅
主修:社會學科
61年、62年、63年优秀生
62年、63年入選全艾維聯1明星隊一隊
1艾維意為常春藤。“艾維聯”是美國東北部几所名牌大學組成的排他性集團,經常在集團內部舉行各項校際活動,例如球類聯賽等。參加“艾維聯”的除哈佛外,還有哥倫比亞、耶魯、普林斯頓、康奈爾、布朗、科爾蓋特、達芬默思、賓夕法尼亞等大學。
志愿:法律
詹尼如今該已經從“球訊”上看到我的簡歷了。我再三關照球隊管理維克·克萊曼,務必讓她得到一份。
“你也真是的,巴雷特,難道你還是頭一次跟姑娘約會?”
“別胡說,維克,要不,看我不接掉你的大牙才怪。”
我們在冰上作賽前准備時,我并沒有向她揮手(那也太輕狂了),甚至連看都沒有朝她看。不過她大概還以為我在偷眼看她。我是說,奏國歌的時候她摘下眼鏡,總不見得是為了表示對國旗的尊敬吧?
第二節打到一半,我們同達特默思隊還是0比0,不過我們已經胜券在握了。這就是說,當時我和戴維·約翰斯頓已經快要攻破對方的大門了。那幫芽綠球衣的狗雜种一看情況不妙,就撒起野來。瞧他們這勢頭,恐怕等不到我們破网得分,他們就會先打斷我們一兩根骨頭也說不定哩。球迷們早在嚷嚷要“杆頭見血”了。在冰球比賽中,所謂“杆頭見血”,是真的要打出血來,要不就得進球。我是球隊的台柱,可說是義不容辭吧,所以從來就不怕打出血來,也從來總能進球。
達特默思隊中鋒阿爾·雷丁沖過了我方的藍線1,我便一頭向他撞去,搶到了球以后,馬上長驅直入。這一下球迷叫得可凶了。我雖然瞟見戴維·約翰斯頓就在左邊,不過心想還不如自己帶球直沖球門,因為對方那個守門的論膽量還差點儿,早在他給迪爾菲爾德隊打球的時候2,就已讓我給嚇破了膽。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射門,對方兩個后衛已經向我沖來了,我只好從球网后邊繞過去,极力把球保住。結果三個人就攪作了一團,球杆一陣亂捅,不是打在擋板上,就是打在彼此的身上。碰到這樣的混戰,我的一貫宗旨是看見穿對方球衣的就打,狠狠地打。球儿也不知道踩在誰的冰鞋下了,反正當時我們就只知一個勁儿把對方大揍特揍。
1冰球場上有兩條藍線,把球場等分為三。
2這是說,對方守門員在進達特默思學院以前,本是迪爾菲爾德中學的冰球隊隊員。
一個裁判吹響了哨子。
“你——罰出場,兩分鐘!”
我抬頭一看。裁判指著我呢。我?我犯了什么規,要罰我出場?
“喂,裁判,我怎么啦?”
他好像不愿意跟我多費口舌。他只管向記錄台喊道:“七號,罰出場兩分鐘”——還揮著兩條胳膊做手勢示意。
我爭了几句,不過那也無非是球場慣例。觀眾總是巴不得球員不服裁判的,不管這球員犯規犯得有多顯眼。裁判員揮揮手叫我走。我寓著一肚子的气,向“受罰球員席”滑去。爬進柵欄,腳上的冰刀把木頭地板踩得劈劈啪啪直響,叮是耳邊的大喇叭聲音更響:
“哈佛隊的巴雷特侵人犯規。罰出場兩分鐘。”
觀眾轟了起來;有几個哈佛球迷大罵那兩個裁判瞎眼偏心。我卻坐在那儿,只想緩過這口气來,頭也不抬,連冰場上的比賽都不看——這會儿球場上達特默思隊正在以多打少呢。
“你的隊友都在場上打球,你卻坐在這儿干嗎呀?”
那是詹尼的聲音。我不理她,只管給我的伙伴鼓勁儿。
“加油呀,哈佛隊,把球搶過來!”
“你做錯什么事啦?”
這一回我轉過身去答話了。不管怎么說,她可畢竟是我的女朋友啊。
“我排得太凶了。”
說完我重又回過頭來,看我的隊友奮力頂住阿爾·雷丁的死命進攻,不讓他射門得分。
“這很丟臉是嗎?”
“詹尼,請別問這些好不好,我要用心想想!”
“想什么?”
“想想回頭怎樣去找那個狗雜种阿爾·雷丁算帳!”我兩眼望著冰場,我只能這樣從精神上給我的伙伴們以支持。
“你打球這樣不講道德?”
我的目光盯住在我們自己的球門上了:這會儿球門前滿是那幫綠衣雜种。我真恨不得快快回到球場上去。詹尼卻還一味纏著我。
“你將來也會跟我‘算帳’嗎?”
我頭也不回就頂了她一句:
“你要再不住嘴,我這就跟你算帳。”
“我走了。再見。”
等我轉過身去看時,她早已不見了。我剛站起身來想看個究竟,場上卻通知我兩分鐘的罰出場時間到。我急忙跳過柵欄,回到冰場上。
見我重新登場,觀眾可歡迎了。有巴雷特打邊鋒,哈佛准能贏!不管詹尼躲在哪儿,我上場時觀眾的那個熱火勁儿她不會不听見。既然如此,還管她在哪儿呢。
可她到底在哪儿呢?
阿爾·雷丁啪的一聲,一記凶狠的射門,被我方門將把球擋出,飛傳給吉恩·肯納韋,吉恩又把球貼地傳到我的前方。我跟在球的后面追去,心想倒可以抽個空子朝看台上晃一眼,看看那儿可有詹尼。我真看了。也真看見她了。她果然在那儿。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過神來,人已經一屁股坐下了。
原來有兩個綠衣雜种同時撞了我,我竟然給撞翻在冰上了。老天乖乖!當時我那個窘啊,簡直窘得我不敢相信。巴雷特摔倒啦!我一個刺溜滑出去,听得見那些忠心耿耿的哈佛球迷都在為我唉聲歎气,也听得見那些殺气騰騰的達特默思球迷在大聲叫好。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詹尼又會怎么想呢?
達特默思隊又得球圍著我們的球門猛攻了,我們的守門再一次把球擋了出來。肯納韋接球遞給約翰斯頓。約翰斯頓一個長傳飛送給我(我這時早已站了起來)。觀眾這一下真像發了狂:這次一定能得分了。我接了球馬上飛也似的沖過達特默思隊的藍線。達特默思隊兩個后衛朝我直沖過來。
“快,奧利弗,快!給他們點厲害!”
我听到喧騰的人聲中響起了詹尼的這一聲尖叫。這一聲叫真響到了极點。我虛晃一槍閃過了一個后衛,把另一個后衛狠命一撞,撞得他連气也透不過來。我這時立足未穩,并不倉猝射門,卻把球傳給在右路接應的戴維·約翰斯頓。戴維啪的一下,把球打進网里。哈佛隊得分了!
我們頓時又是擁抱,又是親吻。我和戴維·約翰斯頓,還有其他隊友,大家一起擁抱,親吻,有的還拍拍脊背,穿著冰鞋照樣歡蹦亂跳。觀眾歡聲雷動。而達特默思隊里那個被我撞翻的家伙,卻還坐在地上發愣。球迷們紛紛把手里的“球訊”往冰場上扔。這一下,可真把達特默思隊那幫子人打得再也爬不起來了。(這不過是個比喻而已;那個后衛緩過气來以后也就爬起來了。)結果我們一頓痛打,把他們打了個7比0。
如果我是個故作多情的人,對哈佛愛得一定要在屋里挂上一幅照片以資紀念的話,那我要挂的就不會是溫思羅普樓,也不會是紀念教堂,而是狄龍。狄龍体育館。我在哈佛如果說有個心靈上的家,那就是狄龍体育館。我有句話可能會使內特·普西1气得要收回我的畢業文憑,不過我還是想說:在我心里威登納圖書館可真要比狄龍差遠了。我念大學的那几年,天天下午都要到狄龍体育館;說上几句親熱的粗話跟伙伴們打過招呼,把文明的外衣一脫,我一下就變成了一個体育明星。等我把護腿護膝一套,穿上我穿慣的那件七號運動衫(我几次夢見他們取消了這個號碼,可他們始終沒有取消),拿了冰鞋轉身出門,一路往沃森冰場走去,那時我的心里真別提有多美了!
1內森·普西,是1953年至1971年間的哈佛大學校長。內特系內森的愛稱。
待會儿回到狄龍,那個滋味還要妙呢。脫下了汗水淋淋的球衣,光著身子大搖大擺走到服務台跟前,要上一條毛巾。
“今天打得怎么樣啊,奧利?”
“還可以,理奇。還可以,吉米。”
于是便一頭鑽進淋浴室,听听人家的閒扯:無非是上星期六晚上誰跟誰如何如何,勁頭又有多足之類。“這批賤娘們是我們從‘艾達山’1弄來的,明白了吧?……”而且我還有個特權,總可以有個清靜地方想想心思。因為,感謝上天保佑,我的一個膝蓋有病(對,是上天保佑:你見過我的征兵卡嗎?)。每次打完了球我總還得讓我這個膝蓋洗上個熱水渦流浴。我坐在水里,望著膝蓋周圍旋轉的水圈時,就可以數數我身上的瘀傷和疤痕(說起來我倒還很欣賞這些傷疤呢),還可以趁這机會想想什么心思,或者干脆養養神。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想想:我剛才打進了一個球,還傳了個好球立了一功,這實際上就保證了我可以第三次蟬聯入選全艾維聯明星隊。
1“艾達山”,暗指艾達山學院。那是馬薩諸塞州牛頓市一所不大的私立學校,專收女生。
“洗渦流浴嗎,奧利?”
那是我們的教練杰基·費爾特,他還自封為我們的“精神指導”。
“費爾特,你看我這動作像在干什么,像不像在玩單于的把戲?”
杰基傻呵呵地咧開了嘴,格格直笑。
“知道你的膝蓋毛病出在哪儿嗎,奧利?知道不知道?”
東部的矯形外科專家我哪一個沒有去請教過,看來他們的本領都還及不上他費爾特哩。
“你的飲食有問題。”
我可實在不大想听他的。
“你鹽吃得不夠。”
也許我順著他的話說兩句,他就會走開吧。
“好吧,杰克,以后我多吃些鹽就是。”
天哪,他還真高興哩!他走開了,傻呵呵的臉上那副志得意滿的神气,實在叫我吃惊。不過我好歹又是獨自一人了。身上有點疼了,卻挺愜意的,我就由著自己的身子整個儿往渦流里沉下去,閉上了眼睛,最后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熱烘烘的水一直漫到了我脖于上。啊啊啊啊!
天哪!詹尼還在外邊等著呢。一定的!一定還在等我哩!天哪,我賴在這儿有多久了?只顧自己舒服,卻讓她在露天喝坎布里奇1的冷風!我以創紀錄的速度馬上穿好衣服。連身上都沒有干透,便推開狄龍的中門沖了出去。
1馬薩諸塞州東部城市,近波士頓,為哈佛大學所在地。
一陣寒風扑面而來。乖乖,好冷啊。天色又黑。外邊有一小群球迷還沒有散。那多半是些忠實的老冰球迷、思想上從來沒有脫下過護腿護膝的老校友。都是喬丹·詹克斯老頭一類的人物,不管我們主場迎戰還是客場出征,只要有比賽他們每場必到。他們怎么會這樣熱心的呢?我是說,詹克斯可是個大銀行家啊。他們為什么這樣熱心呢?
“你那一跤摔得可不輕啊,奧利弗。”
“是啊,詹克斯先生。你知道他們打起球來就是那樣的邪門儿。”
我到處尋找詹尼。難道她已經走了?獨自一人回拉德克利夫去了?
“詹尼?”
我撇下球迷,跑上三四步,在那一帶東尋西找急得沒命。冷不防她卻從一棵矮樹后面跳了出來。只見她整個臉儿都用圍巾裹得嚴嚴的,只露出了兩只眼睛。
“嗨,預科生,外邊冷得要命呢。”
見了她,我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詹尼!”
我像不假思索似的,在她前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几時允許過你呀?”她說。
“允許什么?”
“允許你吻我?”
“對不起。我忘乎所以了。”
“我可不像你。”
那儿除了我們就几乎沒有什么人了。天又黑,又冷,而且又很晚了。我又吻了她。但是不再在前額上,也不再是輕輕的了。我美美地吻了她很久很久。吻完了,她還抓住我的袖子不放。
“那我可要不樂意了,”她說。
“不樂意什么呀?”
“瞧這怪事,怎么我心里就會是這樣樂意呢?”
我們索性步行回去(我有汽車,可是她要步行),一路上詹尼始終抓著我的袖子不放。不是挽著我的胳膊,而是抓著我的袖子。這里邊的道理,你就自己去琢磨吧。到了布里格斯堂的大門台階前,我并不跟她吻別。
“听著,詹,我可能有几個月不會給你來電話。”
她默然半晌。足有好大半晌。
最后她才問了一句:“為什么?”
“不過我也可能一回到宿舍就有電話給你。”
說完我一轉身,邁開步子就走。
“狗雜种!”我听見她低聲嘰咕。
我在二十英尺外霍地回過身來,殺了一個回馬槍。
“你瞧,詹尼,就許你罵人家,人家要罵了你,你肯罷休嗎!”
我真想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如何,但是出于策略上的考慮,我沒有再回過頭去。
我踏進宿舍,見同房間的雷·斯特拉頓正在跟橄欖球隊的兩個伙伴打扑克。
“好啊,畜生們!”
他們也真以畜生那樣的哼哼應了一聲。
“今儿晚上戰績怎么樣,奧利?”雷問。
“喂了個好球,自己也打進了一個,”我答道。
“你別老纏著卡維累里了。”
“關你屁事,”我答道。
“你們說的是誰呀?”那彪形大漢中的一個問。
“叫詹尼·卡維累里,”雷回答。“一個讀音樂的酸丫頭。”
“這個妞儿我倒認識,”那另一個家伙說。“十足是個死板貨。”
我沒理睬這些說話粗魯的色情狂,管自拔下電話机子,打算拿到我的臥室里去。
“她是巴赫樂社里彈鋼琴的,”斯特拉頓說。
“誰知道她跟巴雷特彈的是什么琴咧?”
“這根骨頭,恐怕不好啃吧!”
嗯嗯聲,哼哼聲,嘻嘻哈哈聲,響成一片。那幫畜生笑得不可開交。
我邊走邊說:“行啦,先生們,你們還是給我見鬼去吧。”
在又一陣貓叫狗咬般的喧笑聲中,我關上了門,脫了鞋,往床上一靠,撥了詹尼的電話號碼。
我們說的是悄悄話。
“嗨,詹……”
“嗯?”
“詹……我要是跟你講了,不知道你會怎么說……”
我頓住了。她也等著。
“我想……我是愛上了你啦。”
沉默了一會儿。她隨后回答的聲音真溫柔极了。
“我說呀……你這人盡是扯淡。”
電話挂上了。
我并不感到不快。也并不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