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恋(1)
此刻,在我打算着手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的时候,回想起自己曾在不同时期读到过的那些所谓“情场高手”的招供。这些自夸之词令我震惊,因为我把“爱情”视为一种高贵的激情,对之深怀敬畏。再者说,一个曾真正堕入“爱情”之温柔陷阱的人,此后又如何能反复轻率地谈论它呢,这对我来说简直不能想像。
但事情已然如此,并将仍然如此。许多人总是兴致勃勃地向你介绍他们曾征服过的战利品如何多不胜数,总是喋喋不休地解释他们俘获战利品的手段如何高明。这倒是颇像一个冷酷的猎手,总在夸耀他残酷的杀戮游戏,总在不厌其烦地铺排他令人厌恶的屠场细节。
我从来都主张,一个畅泳爱河的人(曾经陷身于爱的人必定永在爱中)实在无供可招。爱情,是一种如此率真、如此正当、如此纯洁的激情,陷身其中者,既不需要也不容许有任何的招供。因此,对于我本人在这里对自己心灵事件所作的陈述,有人不免要猜测,这里面必定多多少少有一些出卖、背叛或者纷争,没准还有某种暗示,某些让爱情及其信徒蒙羞,或是让吹毛求疵的家伙也为之赧颜的事情——很遗憾,他错了。
不是我自夸,我从未俘获过什么战利品,也从未有过英雄的感觉。多少年,我曾漫步于一处赏心悦目的园林,呼吸清新甜美的空气,欣赏绮丽妩媚的风景,信步所至,不亦快哉;多少次,在乱花丛中我流连忘返,在灌木林里我迷失歧途。而如今,我决意重回往昔令人愉快的花园,邀请你伴我再游故地,重温旧爱,分享一个老家伙的赏心乐事和昔日情怀。
小时候我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孩子。对于那些焕发青春激情的运动,我兴趣殊少;对于户外游戏和体育锻炼,则尤为厌恶。我出生于南方地区,但在六岁那年,我就去了新罕布什尔州,跟祖母生活在一起。其时,我的父母不幸成为霍乱的牺牲品。从温暖潮湿的南方迁居到寒冷酷冽的北国,使我很不适应,这也正是我一生体弱多病的根本原因。
祖母鼓励我摒弃游戏,她打心眼里认定我能将她老人家的教导牢记在心:我是她忠实的继承人。她决意要把我培养成一名公理会【公理会,英国清教徒罗伯特·布朗(1550-1633)在1581年所成立的教派。公理会在原则上不能承认任何信条或任何形式的权威,教义的说明是见证,而非信仰规条。同时拒绝承认英国政府在宗教上的领导权,从而受到政府的迫害。】惟一正确信念的职业宣道者,那是她在自己的儿子们身上彻底失败了的一个计划。因为这个理由,再加上其他方方面面的原因,我在七岁幼龄便公开宣称:我愿意成为一名牧师。这一志向在当时完全出于真心诚意——所以说,我最初的爱好完全是因为受祖母的影响。
如今回想起我的初恋,历历在目,恍如昨天。那是在我们家老屋的起居室里,时间是春天的某个日子。那时的起居室和如今呼为“客厅”的地方,功能相仿。我记得,那低矮的天花板,巨大的壁炉,又长又宽的壁炉架,铁制柴架和黄铜挡板,高高的挂钟带着它欢快的满月形的脸,风箱一直在呼呼喘气,墙角里水晶球下的蜡花,墙上是关于所罗门神殿的讽喻画,另一幅画是小塞缪尔在祈祷,高背硬椅,脚凳有着华美的饰面,镜子镶在镀金乌木框里。这一切我都记忆犹新,温柔如昨,而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七十年。
所有这些事情中,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祖母收藏的书籍,红木书架厚重结实,颜色深暗,玻璃巧妙地镶嵌在菱形柜门的框架内。那时候我七岁,已经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古往今来的许多“智慧源泉”成为我对出版物永不餍足胃口的牺牲品。有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个小男孩偷了一颗别针,从此陷入自责和忏悔,最后成了一个大好人。我对这个聪明的教化故事甚感亲切,就好像它是我自己创作的。我能结结巴巴地阅读华兹【艾萨克·华兹(1674-1748),英国诗人,被历代教会推崇为“圣诗之父”。】的寓言韵文和卫斯理【查理·卫斯理(1707-1788),英国诗人,创作过近千首赞美诗,他的哥哥约翰是英国宗教领袖、卫理公会的创立者。】的训诫诗篇,加之美国小册子协会的年度报告,这些都向我透露了祖母在我身上所寄予的厚望:我的判断力,我的热情,将要怎样打造成形。但我的心灵仍然是自由的,内心那温和而执著的热情从未改变,它涵蕴着我的喜悦、我的灵感、我的慰藉,静候初恋的来临。
在更远处的一个书架上——它纵向三排,横向四格——存放的是旧版《新英格兰初级读本》【《新英格兰初级读本》,一种在美国流传甚广的启蒙读物,最早的版本大约出现在十七世纪八十年代,几百年来,几乎每一个美国小孩都是通过这本小册子开始学习识字。可以说,正是这本以宗教训诫为主的小书陪伴一代代美国孩子度过他们的童年时代。此书的早期版本已十分罕见。】,那是一种古怪的小开本方形图书,薄薄的,蓝色的硬纸板封面已经褪色。好多次,我想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些小玩意儿装饰得更豪华些,用我从装订师那儿学来的最新样式。说实话,我常常有一种冲动,要把这些普通的蓝板封面换成柔韧的摩洛哥纹革,这样才能显出我对珍版图书的尊重。一天,我把这个想法对我的朋友梅休因法官讲了,因为我很尊敬他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