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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太阳升起前后,我习惯于出去察看沙漠里有什么新情况。在阿拉德这里,沙漠就始于我们那条路的尽头。一阵晨风从东面以东山方向吹来,四处卷起一个个沙涡,沙涡奋力从地面上扬,但没有成功。每个沙涡都在挣扎,慢慢失去了旋风状,消失不见。山丘本身依旧隐藏在从死海飘来的雾气中,灰蒙蒙的面纱掩映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和一片片高地,仿佛夏天已逝,秋天来临了。但那是一个虚假的秋天:再过两三个小时,这里又将是又干又热。如同前天,一个星期前,一个月之前。

与此同时,夜晚的凉意仍然没有散去。浸润着大量晨露的灰尘散发出惬意的气息,与硫磺味、羊粪、鳍蓟味以及熄灭的篝火发出的淡淡气味混杂在了一起。自远古以来,这就是以色列土地的气味。我走进干河谷,继续前行,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走到悬崖边上,从那里可领略约三千米下、十五公里半开外的死海风光。东边的山影倒映水中,赋予水一层古铜色彩。一道道刺眼的光线不时奋力冲破云层,瞬间触摸盐海。盐海立即报以令人炫目的光,仿佛水面下涌动着电暴。

到处是一道道不见人烟的石灰岩山坡,黑石散落其中。在这些石头中,恰巧就在我对面山顶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三头黑山羊,一个从头到脚一身黑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当中。是个贝督因妇女?她身边是不是有一条狗?转眼之间他们都从山边消失了,女人,山羊,还有那狗。灰蒙蒙的日光每移动一下都洒下了疑虑。与此同时,别的狗在远处狂吠。再往前一点,一颗锈弹壳卧在路旁石头当中。这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也许一天夜里,一支走私的驼队从西奈去往希伯伦山的南部,经过这里时,一个走私犯把弹壳丢了,要么就是不知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途,把它扔掉了。

现在你可以听到沙漠是如此的静谧。它不是风暴来临之前的沉寂,也不是世界末日降临之际的沉寂,而是只能覆盖一个沉寂的沉寂,甚至更为深沉的沉寂。我在那里站上三四分钟,吸进沉寂,如同吸进气味。接着我转过身来。从干河谷里走回到大路边,所有花园里的狗都开始向我气势汹汹地狂叫,我为自己辩解。也许它们想象,我正在威胁着帮助沙漠侵略这座小城。

在第一座家庭花园第一棵树的枝头,整个麻雀议会正在吵吵嚷嚷,进行激烈的争论,都在厉声叫喊着打断对方,它们似乎是在咆哮,而不是在唧唧喳喳,仿佛夜晚的离去和第一缕晨光乃是史无前例的发展,足以证明召开一次紧急会议是合理的。

路边,一辆旧车正在启动,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像个抽烟很凶的人。一个报童徒劳地试图和一条毫不妥协的狗交友。一个皮肤黝黑、体格粗壮的邻居,裸露的胸脯上长满了浓密的灰毛,是个退休的上校,那结结实实的身体令我想起了铁皮行李箱,他身穿运动短裤光着上身站在屋前浇玫瑰花圃。

“你的玫瑰花开得太漂亮了。早上好,施穆埃里维其先生。”

“早上有什么特别好的事情吗?”他质询我说,“西蒙·佩雷斯最终停止把整个国家出售给阿拉法特了吗?”

当我说有些人的看法截然相反时,他凄然地说:“看来一场大屠杀给我们留下的教训还不够。你真的把这场灾难称作和平吗?你听说过苏台德、慕尼黑,或者张伯伦吗?”

我对这一问题,确实拥有详尽的理由做充分解释,但是由于在这之前我在干河谷已经积累起默默的克制,便说:“昨天晚上八点钟有人在你家弹《月光奏鸣曲》。我正打那里经过,甚至停下脚步听了几分钟。是你女儿吗?她弹得真美,转告她。”

他把水管移向另一处苗圃,像个突然经不计名投票当选为班长的羞怯的学生那样冲我微笑。“那不是我女儿,”他说,“女儿去布拉格了。是女儿的女儿,我的外孙女,丹尼埃拉。她在整个南部地区的青年人才竞赛中获得第三名。不过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第二名应该是她。她也写得一手好诗。非常感伤。你有时间看看吗?也许你可以给她一些鼓励,或者甚至可以拿给报纸发表。要是你拿去,他们肯定会发表的。”

我答应施穆埃里维其先生,有机会一定读丹尼埃拉写的诗,很乐意,一定,干吗不读,这不算什么。

我在内心深处,把这一承诺当作我对促进和平进程所做的贡献。我回到书房,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把报纸摊在沙发上,又在窗前站了十来分钟。从新闻里听到,一个十七岁的阿拉伯姑娘试图在伯利恒外的哨卡刀捅以色列士兵,被一发子弹严重击伤。现在晨光夹着灰蒙蒙的雾气开始发亮,化作耀眼而坚定的蔚蓝。

在我的窗前,有个小花园,几株灌木,一棵攀缘植物和一棵半死不活的柠檬树,我不知道它是死还是活,它的树叶苍白,躯干弯曲,像某人正用力向后弯曲一只胳膊。在希伯来语中,“弯曲”一词恰巧以“艾因”和“扩夫”打头,令我想起父亲常说的话,任何以“艾因”和“扩夫”开头的字母都表示某种不好的东西。“你要注意了,殿下,你自己名字的字头缩写,不管是否出于偶然,也是‘艾因’和‘扩夫’。”

今天我是不是应该给《最新消息报》写篇文章,试着向施穆埃里维其先生解释,撤出占领地不会削弱以色列,实际上是巩固以色列。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没完没了地看到大屠杀、希特勒和慕尼黑,是个错误。

一次,在你觉得夜光永远不会消失的一个漫长夏夜,我们二人身穿背心拖鞋坐在施穆埃里维其家花园的墙上。施穆埃里维其先生告诉我,他十二岁那年和父母一起被带到马伊丹内克死亡营,他是唯一的生还者。他不想告诉我他是怎样生还的。他答应下次什么时候再告诉我。但是每一个下次,他选择的却是让我睁开双眼,这样我便不应相信和平,我不应再幼稚下去,因此我必须坚定信念:他们的唯一目的是把我们杀光,他们所有的和平谈判都是陷阱,要么就是整个世界帮助他们酿造并把安眠药水拿给我们,哄骗我们入睡。像那时一样。

我决定放弃写文章之念。书桌上还有本书的一个章节等着我去完成,它仍然是一堆写就的草稿,皱皱巴巴的条子、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半张半张纸头。这一章写的是“儿童王国”学校的伊莎贝拉·纳哈里埃里老师和她的猫兵团。我得在那里做些让步,删除一些描写猫和收款人杰茨尔·纳哈里埃里的事件。那些事件非常可笑,但是对故事进展没有任何贡献。贡献?进展?我不知道什么可以为故事进展做出贡献,因为我还不知道故事究竟想去往何方,实际上不知道它为什么需要贡献,或者进展。

与此同时,十点钟的新闻已经结束,我已经喝过第二杯咖啡,我依然盯着窗外。一只翠绿的可爱小鸟从柠檬树上偷偷看了我一阵,从枝头到枝头,来回雀跃,在光线斑驳的树荫里向我炫耀它靓丽的羽毛。它的头近乎紫罗兰色,脖子呈深色金属蓝,身穿精美的黄色西装马甲。欢迎归来。今天早晨你来让我记起什么?记起纳哈里埃里夫妇?记起比阿里克的诗歌《嫩枝落在墙头打盹》?记起我妈妈经常在窗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手里的茶已经冰凉,背对房间看着石榴树丛?可是够了。我必须回去工作了。现在我不得不去使用今朝朝日升起之前我在干河谷储备下来的沉静。

十一点钟,我驱车进城去邮局、银行、诊所和文具店处理一些事宜。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树木稀疏、布满灰尘的街道。沙漠上的日光已经白热化,残酷地使你的双眼眯成两条细缝。

在取款机前面排着几个人,报摊前也排了几个人。在特拉维夫,在 1950年或者1951年暑假,离哈娅姨妈和茨维姨父家不远的本-耶胡达大街北头,表哥伊戈尔指给我看大卫·本-古里安哥哥开的报亭,并告诉我任何人想和他,和这个本-古里安的哥哥说话,只管上前去说好了,他确实长得和本-古里安很像。你甚至可以问他问题。比如说,你好吗,格里昂先生?巧克力华夫饼干多少钱一块,格里昂先生?马上就要打仗了吗,格里昂先生?只是不能问他的弟弟。就这样。他只是不想被问及弟弟的情况。

我非常嫉妒特拉维夫人。在凯里姆亚伯拉罕,我们没有任何名人,甚至没有名人的兄弟在此。只有街名是些小先知:阿摩司大街,俄巴底亚大街,西番亚大街,哈该,萨迦利亚,那鸿,玛拉基,约珥,哈巴谷,何西阿,弥迦和约拿,等等。

一个俄罗斯移民正站在阿拉德中心广场的一角,脚下人行道上放着敞开的小提琴盒,等待收费。那旋律轻柔,辛酸,令人想起散落着小木屋的杉树林、溪流和草地,使我不禁回忆起我和母亲一起坐在我们那烟熏火燎的小厨房,拣滨豆或是剥豌豆时母亲讲的那些故事。

但阿拉德中心广场这里,沙漠日光赶走了幽灵,驱散了任何关于杉树林和雾蒙蒙秋天的回忆。这个音乐家,他那颤动着的灰白头发,浓密的白胡须,令我有些想起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也有点想起在守望山教过我母亲哲学的施穆埃尔·雨果·伯格曼,实际上,我自己也于1961年跟他在吉瓦特拉姆校园读过书,听他令人难忘地讲授从克尔恺郭尔到马丁·布伯的对话哲学。

两个年轻女子,可能有南美血统,一个身材纤细,身穿半透明上衣和一条红裙,另一个却穿着裤套装,皮带搭扣一应俱全。她们在音乐家面前止住脚步,听他拉了一两分钟。他在拉琴时,双眼紧闭,没有睁开。两个女子悄悄嘀咕了一下,打开手包,各往琴盒里放了一谢克。

身材纤细的女子,上嘴唇向鼻子略微耸起,说:“但是你从哪儿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正的犹太人?听说,来到这里的俄罗斯人中有一半是非犹太人,只是想利用我们离开俄罗斯,到这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她的朋友说:

“关我们什么事,谁想来就来,让他们在大街上卖艺。犹太人,俄罗斯人,德鲁兹人,格鲁吉亚人,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吗?他们的孩子会成为以色列人,会去服兵役,吃皮塔饼加肉排和泡菜,还得偿还抵押借款,终日叫苦连天。”

红裙子说:

“你怎么回事,萨利特,要是谁想来就由着他来,包括外国工人、加沙和占领地的阿拉伯人,那么谁会——”

但是下面的谈话渐渐向着购物中心停车场方向远去。我提醒自己今天没有任何进步,已经不是晨曦初露了。回到书房,热气已经开始升腾,夹着尘土的风把沙尘吹进了屋里。我关上窗子和百叶窗,拉上窗帘,堵住每个缝隙,就像儿时带我的格里塔·盖特那样,格里塔还是一位钢琴老师,总是习惯于把房子封得严严实实的,把它变成一艘潜水艇。

这个书房是阿拉伯工人建的,年头不是很多。他们铺地,用水准仪测量。他们安装门框和窗框。他们把管道和电线都埋在墙里,安装插座以装电话。一个喜欢歌剧的大块头木匠,制作碗橱和书架。承包商是个罗马尼亚移民,快六十岁了,为造花园不知从哪里运来一卡车肥沃的泥土,把泥土撒在始终躺在这些山丘上的石灰、白垩、燧石和盐碱中,就像在伤口上贴块膏药。在这些上好的泥土中,以前住户种下的灌木、树木和草坪得到了我的全力呵护,但没有得到过多的爱,因此这座花园没有经历以前那座花园的命运,我和父亲出于好意置那座花园于死地。

几十个拓荒者,包括喜欢沙漠的孤独者,或者寻找孤独的人,以及几对年轻夫妇,在60年代初期来到这里定居,成为矿工、采石场工人、正规军军官和工业工人。洛娃·埃利亚夫和其他一些为犹太复国主义激情所左右的城镇规划者,筹划、草草设计并立即建造了这座小城,它设有街道、广场、林荫道和花园,离死海不远,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这地方是个人迹罕至的偏僻所在,没有一条主要公路、水管管道或是电力供应,没有树木,没有小径,没有楼群,没有住所,没有生命迹象。就连当地贝督因定居点,多数也出现在小城建立之后。建造阿拉德小镇的拓荒者热情高涨,缺乏耐性,唠唠叨叨,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没经过仔细思考,便脱口发誓“征服荒野,制服沙漠”。

有人开着一辆小红车从房前经过,他在角落的信箱前停了下来,把我昨天寄的信取出。还有一个人来换掉对面人行横道上一块破碎的路缘石。我必须找到某种方式向他们、向所有的人表示感谢,就像一个举行成年礼的男孩在犹太会堂当众向所有曾帮助过他的人表示感谢:索妮娅姨妈,亚历山大爷爷,格里塔·盖特,杰尔达老师,当我在服装店深陷黑号子间时营救我的那个眼袋浮肿的阿拉伯人,我父母,扎黑先生,隔壁的伦伯格先生,意大利战犯,与细菌作战的施罗密特奶奶,伊莎贝拉老师和她的群猫,阿格农先生,鲁德尼克夫妇,克里亚特莫兹金的车夫外公,沙乌尔·车尔尼霍夫斯基先生,莉兰卡·巴-萨姆哈,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孙子孙女,营造这座房子的建筑工人和电工,木匠,报童,红色邮车里的人,在广场角落拉小提琴令我想起爱因斯坦和伯格曼的音乐家,今天早晨破晓前看到的贝督因妇女和三头山羊,或许我只是想象自己看到了他们,还有写下《犹太教和人文主义》的约瑟夫伯伯,害怕发生另一场大屠杀的施穆埃里维其邻居,他的外孙女、昨天弹奏《月光奏鸣曲》的丹尼埃拉,昨天又和阿拉法特谈判希望即或如此也要寻找某种妥协方案的西蒙·佩雷斯部长,还有那只时而光顾我的柠檬树的翠绿鸟儿,还有柠檬树本身,尤其是日落时分沙漠上的沉寂,越来越多的沉寂隐藏其中。这是我今天早晨的第三杯咖啡了,够了。我把空杯子放在桌子边上,倍加小心,免得发出丝毫噪音,打破尚未消失的沉寂。现在我将坐下来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