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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9月,报纸也充满了猜测、分析、估计与推测。联合国大会会不会就分治决议进行投票呢?阿拉伯人会不会成功地改变提议,或者取消投票?如果确实要投票,我们能不能得到总票数的三分之二?
每天晚上,父亲会在厨房坐在我和妈妈中间,擦干油布桌布后,他会在桌子上铺几张纸牌,借着暗淡昏黄的灯光,开始算赢得表决的机会。他的情绪一晚比一晚低落。所有的计算都表明某种毁灭性的失败不可避免。
“十二个阿拉伯和穆斯林国家自然会投反对票。天主教会肯定会给天主教国家施加压力投反对票,因为建立犹太国家与教会的基本信仰背道而驰,没有谁会像梵帝冈那样长于幕后操纵。因此,我们有可能会失去拉美国家的二十张赞成票。斯大林无疑会指挥他所有的共产主义集团中的卫星国家根据他坚定的态度进行投票,因此又有十二票反对我们。更别提英国,它一向四处搅起反对我们的情感,尤其是在其辖区,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南非,它们会拧成一股绳,把建立希伯来国家的所有机会都加以摧毁。法国,还有追随它的国家会怎么样呢?法国从来就不敢冒险招惹突尼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的百万穆斯林。希腊和整个阿拉伯世界具有密切的贸易往来关系,在阿拉伯国家有相当大的希腊人社区。美国自己呢?美国最终会支持分治协议吗?要是大型石油公司和我们在国务院的敌人安圈设套,一边倒,战胜杜鲁门总统的良知,又将如何?”
父亲一遍又一遍估算联合国大会的选票落向何方。一个又一个夜晚,他试图减少损失,策划在经常追随美国的国家当中建立一个联盟,那些国家会出于自己的考虑去击败阿拉伯人,还有丹麦、荷兰等一些令人尊重的小国,那些目睹了犹太人遭受种族灭绝恐怖的国家,眼下也许准备行动,出于良知行事,而不是出于利益考虑。
在这非常时刻,谢赫贾拉别墅(离这里走路只需四十分钟)的希尔瓦尼家族也坐在餐桌前围着一张纸从反方向进行预测吗?他们是否也和我们一样忧心忡忡,不知希腊人要投谁的票,仔细思量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怎样做最后决策?他们是不是也有他们的乐观者与悲观者,犬儒主义者与命运先知?他们是不是每天夜里也在发抖,想象我们正在筹划并挑起事端,狡猾地进行操纵?就像我们害怕他们一样,他们也在害怕我们?
阿爱莎,还有她在塔里比耶的父母呢?他们全家坐在一间屋子里,尽是蓄胡子的男人和佩戴珠光宝气的女人,面带愠怒,眉头紧皱,围坐在一碗碗橘皮蜜饯四周,窃窃私语,计划“用鲜血淹没我们”?阿爱莎有时依然弹奏从犹太钢琴老师那里听来的旋律吗?还是被禁止弹琴?
也许是另一种情形,他们默默地站在小男孩的床边?阿瓦德。他的腿做了截肢手术。因我之故。也许他就要死于血液中毒。因我之故。他那双充满好奇与无辜的幼犬般的眼睛合上了。在痛苦中紧闭。他脸色憔悴,惨白如冰。额头忍受着疼痛煎熬。他可爱的鬈发散落在枕头上。等也等啊,歇也歇啊。在剧烈的疼痛中呻吟颤抖。像婴儿那样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哭。坐在他身边的小姐姐对我恨之入骨,因为那是我的过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由于我的过错,她遭到结结实实、没完没了的毒打,脖子上、头上、脆弱的肩膀上,不是像平时打一个犯错误的女孩,而是像驯服一匹倔强的马驹。是我的过错。
1947年,亚历山大爷爷和施罗密特奶奶经常在9月的晚上光顾,和我们一起坐坐,和父亲一起盘算哪些国家会投以色列的票。汉娜和哈伊姆·托伦,还有鲁德尼基夫妇、玛拉阿姨和斯塔施克叔叔,或者阿布拉姆斯基,或者我们的邻居罗森多夫夫妇和托西娅和古斯塔夫·克洛赫玛尔。克洛赫玛尔先生在盖乌拉大街开了一家夜间上锁的小店,他终日身穿一条皮革围裙,戴一副角质镜架眼镜,坐在那里修理娃娃:值得信赖的医治者,但泽人,玩具医生
可能是我五岁那年,一次,古斯塔夫叔叔在他那家微型小店里,修好了我那长着一头红发的芭蕾舞女演员娃娃彩莉,分文未取。她那长满雀斑的鼻子被打破。克洛赫玛尔先生技艺精湛,使用一种特殊的胶水把她修补得看不出一丝痕迹。
克洛赫玛尔先生深信能和我们的阿拉伯邻居进行对话。在他看来,凯勒姆亚伯拉罕的居民应该组成一个小型代表团,去和附近阿拉伯村庄里的乡长、谢赫和其他要人谈判。毕竟,我们一向睦邻友好,即使整个国家现已失去理性,但是在这里,在耶路撒冷北部,在双方从未发生任何冲突与敌意的地方,也没有失去理性的必然原因。
要是他能说一点阿拉伯语或者英语,古斯塔夫·克洛赫玛尔本人,这个多年利用医治技艺为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修理娃娃的人,就会不容分说,拿起他干活时用的胶水,穿过将我们与他们隔开的空旷田野,挨家挨户敲开他们的房门,言简意赅地向他们解释。
维里克中校,杜戴克伯伯,长得像电影中的一位英国上校,实则那时为英国人充当警察,有天晚上来我们这里坐了一会儿,从一家巧克力专卖店买来一盒“猫舌头”饼干。他喝了杯咖啡加菊苣根,吃了几块小饼干,他精干的黑制服上一排银光闪闪的扣子,斜挎在胸脯的皮带,屁股上亮闪闪枪套里的黑色手枪像头睡狮(只露出枪把,每次看它时我都颤抖不已),令我眼花缭乱。杜戴克伯伯坐了约莫有一刻钟,只是在我父母和其他客人的再三恳求下,他终于透露出一两个模棱两可的暗示,这些暗示也是他从了解情况的高级英国警官那里了解到的:“你的预测与猜想真是令人遗憾。不会分治,不会建立两个国家,因为那什么整个内盖夫沙漠在英国人的掌控中,要让他们能够保留在苏伊士的基地,英国人会固守小镇兼港口的海法、里达、埃克隆和拉马特大卫的空军基地,以及萨拉法恩德的一个个军营。一切顺利,包括耶路撒冷,阿拉伯人也会得到,由于美国人要他们做出回报,让犹太人在特拉维夫和哈德拉之间拥有某小块土地。允许犹太人在这小块领地里建成一个自治区,某种犹太人的罗马教廷城,将逐渐允许我们在这小块地区里接纳十万,顶多十五万临时难民营里的幸存者。如有必要,美国第六舰队大航空母舰上的数千美国士兵应防护这块犹太领地,因为那什么他们不相信犹太人在如此条件下能够自我防卫。”
“但是那是个隔离区!”阿布拉姆斯基大叫,声音可怕,“一个犹太人居住辖区!一座监狱!孤独的监禁!”
古斯塔夫·克洛赫玛尔则面带微笑,愉快作答:“最好是美国人自己把要给我们的特拉维夫和哈德拉之间的这个小人国拿走,只给我们两艘航空母舰,我们在那里就会比较舒服比较安全了。也就不那么拥挤了。”
玛拉·鲁德尼基恳求、哀求那个警察,就像为我们祈求生命:“加利利怎么办呢?加利利呢,亲爱的杜戴克?还有河谷呢?我们连河谷也不要吗?他们至少也应该把河谷留给我们,为什么不呢?他们怎么连穷人最后一只幼牡羊都要呢?”
父亲忧心忡忡地评论说:
“没有穷人最后一只幼牡羊这种东西,玛拉,穷人只有一只幼牡羊,它也被夺走了。”
沉默片刻后,亚历山大爷爷怒不可遏,他脸憋得通红,气呼呼的,仿佛失去了控制:“非常正确,雅法清真寺的那个恶棍!他非常正确。我们确实不过是一堆排泄物!咳,怎么了,这就到头了!那好!够了!世界上所有的反犹主义者都非常正确。咳,怎么啦。确实有人诅咒我们。上帝确实憎恨我们!而我,”爷爷呻吟着,脸色通红,唾沫星子飞溅,不住地捶打桌子,弄得杯子里的茶勺叮当作响,“咳,怎么啦,你说的,上帝怎么恨我们,我们就用怎样的恨来回敬他。我恨上帝。他已经死了!柏林的反犹主义者已经死了,但是另一个希特勒仍然坐在那里!更为糟糕!咳,怎么啦!他正坐在那里嘲笑我们呢,流氓!”
施罗密特奶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命令道:
“兹希亚!够了!你在说什么呀。够了。真的够了。”
他们想办法让他平静下来。给他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在他面前放了一些饼干。
可杜戴克伯伯,维勒克中校,显然认为爷爷不该当着警察的面如此歇斯底里咆哮狂言,他站起身,戴上他那顶气派的大檐警帽,正了正左臀部的手枪套,从门口主动赐给我们一个暂缓之机,一线光明,仿佛在怜悯我们,俯就对我们的呼吁做出反应,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但是,还有一个官员,一个爱尔兰人,确实是个人物,再三重申,犹太人比世界上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要聪明,他们始终幸免于难。他是这么说的。问题是,他们要免除的是何种灾难?大家,晚上好。我只是要求你们不要重复我跟你们说过的话,因为那什么这是内部消息。”(杜戴克伯伯这辈子在耶路撒冷住了六十年,甚至在年老之际也总是要说“因为那什么”,忠心耿耿拘泥于语言模式的三代人没能把他教好。即使他身为高级警官,最后做了耶路撒冷警察局局长,后来又荣任旅游部副部长,也无济于事。他一如既往:“由于那什么我是个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