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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库尔巴鲁赫的哈图里姆大街住着两位芬兰籍女传教士,名叫爱莉·哈瓦斯和劳哈·莫伊西欧,爱莉阿姨和劳哈阿姨。她们即使谈论蔬菜匮乏这一话题,也讲高深玄妙的《圣经》希伯来语,因为那是她们所懂的唯一希伯来语。要是我敲开她们家的房门要些木块点燃拉巴欧麦尔篝火,爱莉递给我一个破旧的橘黄色竹筐,并露出温柔的微笑,说:“黑夜有火焰的光!”如果她们到我们家里喝茶,咬文嚼字地谈话,我在抗击我的鱼肝油,劳哈阿姨会说:“海中之鱼会在他面前震颤!”

有时候,我们三人到她们那斯巴达式的小屋串门,房中陈设类似19世纪简朴的女生寄宿学校,铺着深蓝桌布的一张长方形木桌两旁,各放一张简朴的铁床,还有三把朴素的木椅。床下露出两双一模一样的家用拖鞋。桌子中央,一如既往摆放着从附近田野里采来的千日红。在对称的两张床边,分别有一只小床头柜,床头柜上有盏台灯、一杯水,以及黑封面的圣书。两张床中间挂着一个耶稣受难的橄榄木雕像,床脚分别放有一只用某种亮闪闪的厚重木料做的五斗橱,我们在耶路撒冷确实有那种木料,妈妈说那是橡木,鼓励我用指尖触碰,再把手放上去。我妈妈总是说,了解各种物体的名称还不够,你应该用鼻子闻、用指尖触摸和感觉其温热度、滑爽度、气味、精细度和硬度,你敲击时发出的声响,以及被她称为“感应”或“耐性”的那些东西。她说,任何物质,任何一块布料或一件家具,任何一件器皿,任何物体都具有迥然不同的感应和耐性,它们不是恒定不变,而是按照一年四季的变化或昼夜时间、触摸或闻嗅它的人、光与阴影、甚至我们无法了解的模糊习性的变化而变化。她说,在希伯来语中,“哈夫爱茨”一词既指无生命物体,也指欲求,绝非偶然。不仅我们有这样那样的欲求,无生命物体和植物也有其内在欲求,只有懂得如何用一种不贪的方式去感知、倾听、品尝、闻嗅,有时方可感知得到。

父亲开玩笑似的评论说:

“我们的妈妈比所罗门王还要更进一步。据记载,他能听懂任何动物、任何飞鸟的语言,但是我们的妈妈掌握了毛巾、汤锅和刷子的语言。”

他接着说,顽皮地一笑:

“经她一触摸,树木和石头就会说话,触摸一下山,它就会冒烟,正如《诗篇》中所说。”

劳哈阿姨说:

“或如先知约珥所说,高山会洒落新酒,小山将流淌奶汁。正如《诗篇》第29篇中所写:耶和华的声音震破香柏树。”

父亲说:

“但是对于不是诗人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总显得有点,怎么说呢,粉饰。就像某人努力显得非常深沉。非常心有灵犀。非常主张万物有生论。要震破香柏树。让我来解释一下心有灵犀、万物有生这些难字。隐藏在它背后的是一种清晰、不健康的欲望,要模糊现实,使理性之光黯淡,弱化义界,混淆领域。”

妈妈说:

“阿里耶?”

父亲用一种略带安慰的语调(尽管他喜欢取笑她,甚至偶尔也会幸灾乐祸,但他喜欢更多的悔悟、歉意、露出善意的微笑,就像他的父亲、亚历山大爷爷一样)说:“咳,行了,范尼契卡。我不说了。我只是开个玩笑。”

两个女传教士在围困期间没有离开耶路撒冷,她们具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救主本人似乎让她们负责给遭围困者鼓舞士气,并以志愿者的身份到沙阿里茨阿迪克医院帮助救治伤员。她们坚信每一个基督徒都应该有责任用实际行动,而不是用语言对希特勒向犹太人的所为做出补偿。她们把建立以色列国家当成“神的手指”。正如劳哈阿姨用《圣经》语言低沉地说:就像洪水过后云中现出彩虹。爱莉阿姨,略含微笑,嘴角稍稍抽动一下说:“因为上帝为那大恶感到后悔,他不会再毁灭他们。”

在轰炸期间,她们经常在我们街区周围走来走去,脚踏短靴,头戴围巾,手拿一个容量很大的灰色亚麻包,给有意接受赞助的人分发一罐酸黄瓜、半棵葱、一块肥皂、一双毛袜、一只萝卜,或一点黑胡椒。天晓得她们从哪里得到这些奇珍异宝。一些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厌恶地拒绝这些馈赠,一些人鄙夷不屑把两位女士赶出门去,另一些人接受了赠品,但是两位女传教士刚一转身,就朝她们刚刚踩过的地上吐唾沫。

她们没有见怪。她们不断地引用《先知书》中满怀抚慰的韵文,她们的芬兰口音使这些韵文听来很奇怪,就像沉重的短靴踏在沙砾上。“因为……必保护拯救这城”(《以赛亚书》37:35)。“敌人无法攻破城门”。“那报佳音、传平安、报好信、传旧恩的……这人的脚登山何等佳美。”(《以赛亚书》52:7)“我的仆人雅各啊,不要惧怕!因我与你同在。我要将我所赶你到的那些国灭绝净尽,却不将你灭绝净尽……”(《耶利米书》46:28)

有时她们当中某个人会自愿和我们一起排长队从运水车上取水,假设水车不会中弹,就会顺利来到街上,在星期天、星期二和星期四分给每家半桶水。或者一位女士会走访我们与世隔离的小房子,给每位居住者分发半片复合维生素片,孩子则给一片。传教士们哪里来的这些奇妙的礼物?她们在什么地方装满了自己的灰色亚麻包?有人说这,有人说那,有人警告我不要拿她们的任何东西,因为其目的只是要“利用我们的痛苦,来让我们改变信仰,信奉她们的耶稣”。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爱莉阿姨——纵然我对答案心知肚明:“耶稣是谁啊?”她嘴唇微微一颤,踟躇不决地回答说,他依然活着,他爱我们大家,尤其爱那些嘲弄他、蔑视他的人,如果我心中充满了爱,他会来驻我心,既给我带来痛苦,也给我带来无比的欢乐,欢乐使痛苦相形见绌。

这些话显得很奇怪,充满了矛盾。我觉得也需要问问父亲。他拉住我的手,把我领到厨房约瑟夫伯伯避难的垫子旁,请《拿撒勒的耶稣》一书的著名作者给我解释耶稣是谁,耶稣是什么。

约瑟夫伯伯躺在垫子上,显得筋疲力尽,郁闷,苍白,他背靠黑糊糊的墙壁,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他的回答与爱莉阿姨的说法截然不同:拿撒勒的耶稣,在他看来,“是亘古以来最伟大的犹太人之一,一个奇妙的道德家,憎恨心地不净,为重新恢复犹太教原有的纯朴并将其从诡辩拉比的控制下夺回而斗争”。

我不知道究竟谁为心地不净,谁为诡辩的拉比。约瑟夫伯伯的耶稣充满憎恨为争夺而战,爱莉阿姨的耶稣既不憎恨,也不斗争,也不争夺,而与之恰恰相反,他尤其热爱犯罪之人,热爱蔑视他的人,我也不知道怎样与这两个耶稣达成和解。

我在一个旧文件夹里找到了劳哈阿姨1979年以她们二人名义从赫尔辛基写来的一封信。信是用希伯来文写的,她在信中说:……我们二人都为你们在欧洲歌咏比赛中获奖非常高兴。那首歌怎么样?

这里的虔诚徒众为以色列歌手唱哈利路亚(意为感谢神)而高兴!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歌了……我也能够看到《大屠杀》这部电影,它始终不知不觉地在某种程度上在参与迫害的国家内让人流泪,引发人的良知痛苦。基督教国家必须诚请犹太人原谅。你父亲曾经说过,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帝竟然允许如此的事情发生……我一直告诉他,上帝的奥秘高不可测。耶稣与以色列民族共患难。虔诚徒众也得与耶稣一起分担他让他们所承受的痛苦……然而,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与死涵盖了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罪愆。但是这一切无法用头脑来理解……有的纳粹忍受着良知痛苦,在死前幡然悔悟。但是他们的幡然悔悟无法使死去的犹太人复活。我们每天都需要受难与宽恕。耶稣说: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发这封信的是我和爱莉阿姨。我六个星期前在公共汽车上摔倒,后背遭到重创,爱莉阿姨看东西不是很清楚。

致爱,

劳哈·莫伊西欧

有一次,我因一本书要翻译成芬兰文,去了赫尔辛基,她们二人突然出现在我下榻酒店的咖啡馆里,二人均披着黑色披肩,蒙住了头和肩膀,像一对农民老妇。劳哈阿姨拄着一根拐杖,轻轻牵着爱莉阿姨的手,爱莉阿姨几乎失明。爱莉阿姨扶她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我颇费口舌,她们才同意让我给她们各点一杯茶。“但是请不要再点什么了!”

爱莉阿姨轻轻一笑,那不是微笑,而是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她正要说话,又变了主意,握紧的右拳放进左手,就像给婴儿垫尿布,摇了一两下头,像是在哀叹,最后说:“感谢神让我们在这里在我们的土地上见到你,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亲爱的双亲无缘活在人世。但是我又明白谁呢?神拥有答案。我们只能疑惑不解。请允许我摸摸你的头好吗?对不起。因为我看不见。”

劳哈阿姨说到我的父亲:“祝福他记忆力惊人,他是个最可亲的男人!他的心灵如此高尚!拥有如此高尚的人类心灵!”在谈论我母亲时,她说:“如此受苦受难的灵魂,愿她的灵魂安宁!她遭受了很多苦难,因为她洞察了人们的心灵。先知耶利米说:‘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

外面,在赫尔辛基,冻雨零落,日光低垂昏暗,雪花黯淡,徐徐在空中飘动。两位老妇身穿几乎一模一样的冷色衣装和厚厚的棕色袜子,如同值得敬重的寄宿学校里的女孩。我亲吻她们,闻到她们身上飘出淡淡的肥皂味儿、黑面包味儿和寝具味儿。一个个子矮小的维修工急急忙忙从我们旁边走过,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套铅笔和钢笔。劳哈阿姨从桌子底下的一只大书包里拿出一个棕色纸包递给我。我突然认出了那书包正是当年那只灰色亚麻包,在三十年前耶路撒冷围困时期,她们就用这只包来分发小块肥皂、毛袜、面包干、火柴、糖果、萝卜或一包宝贵的奶粉。

我打开纸包,里面有一本在耶路撒冷印刷的《圣经》,封面上印有希伯来文和芬兰文两种文字,还有一个木制八音盒,它小巧玲珑,涂了一层油彩,盖子是黄铜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干花,那不熟悉的芬兰花即使死去也美丽依然,我说不出花的名字,那个早晨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花。

“我们非常喜欢你亲爱的父母,”爱莉阿姨说,那双几近失明的眼睛在寻找我的眼睛,“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活得不易,他们并非一贯相互施加恩典。有时他们之间笼罩着沉重的阴影。但现在他们二人终于都栖居在全能之神羽翼的呵护下,现在在你父母之间肯定只有恩典与真实,就像两个孩子,天真纯洁的孩子,不懂得邪恶,只知道相互之间永远有光明、爱与怜悯,他把左手放在她的头下,她用右手拥抱他,所有的阴影都离他们而去。”

我呢,则打算向两位阿姨赠送我作品的两部芬兰语版图书,但是劳哈阿姨拒绝接受。她说,送一本希伯来文书,一本在耶路撒冷城里写的有关耶路撒冷的作品,我们竭诚请求读希伯来文,不读其他文字!此外,她面带歉意,微笑着说,爱莉阿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神已经将她眼中最后一丝亮光拿走。只有我在每天早晨和晚上给她念《旧约全书》、《新约全书》,念《祈祷书》和圣人书,不过我的视力也一天不如一天,我们二人很快都会失明。

每当我不念书给她听,爱莉阿姨没听我念书时,我们就站在窗前,看窗外的树与鸟,雪与风,清晨与黄昏,日光与夜色,我们满怀谦卑向仁慈的神致谢,感谢他所有的慈悲与神迹:他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你有时也许会看到,只有当你休息时,天上人间、树木山石、田野丛林都洋溢着伟大的奇观,它们光芒万丈,明亮耀眼,它们就像千名证人证实恩典奇迹之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