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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尔达,有个幼儿园或小学老师,叫奥娜,她是外聘老师,年龄大约有三十五岁,住在一排旧房子末端的一个房间里。每星期四,她去丈夫那里,星期天早晨回来。一天晚上,她邀请我和班上两个女孩到她的房间,谈论纳坦·阿尔特曼的诗歌,《外面的星》,听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和舒伯特的八重奏。房间角落里的柳条凳上放着留声机,房间里还放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电热咖啡壶、一个用作花瓶的炮弹壳,上面插着一束鳍蓟。

奥娜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两幅高更画的赝品,上面画着丰满、倦怠、半裸着身子的塔希提女人,还挂着她用铅笔画的一些自画像。她也许受高更影响,也画全裸女人,有躺在那里的,有斜靠在那里的。所有的女人,高更的和奥娜的女人,神态均满足懈怠,仿佛刚刚享受了某种快感。然而,从她们那诱人的姿势上可以看出,她们愿意给尚未满足的人以充分的感官享乐。

我在奥娜的床头书架上发现了奥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加缪的《鼠疫》、《培尔·金特》、海明威、卡夫卡、阿尔特曼、拉海尔、史龙斯基、利亚·格尔德伯格、海姆·古里、纳坦·约纳坦以及杰鲁鲍威尔·吉拉德的诗歌,撒·伊兹哈尔的短篇小说,伊戈尔·莫辛松的《人之路》,阿米尔·吉尔伯阿的《早期诗歌》,欧·希勒里的《正午的土地》,还有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两本书。(两个星期后,我用零花钱给她买了他的《萤火虫》,在扉页上写下热情奔放的献辞,包括“深为感动”一词。)

奥娜的眼睛充满了活力,她脖子细长,声音亲切悦耳、音色优美,两手小巧,手指纤细,但胸脯丰满、坚挺,两条大腿强健有力。只要一微笑,她那一向严肃、冷静的面庞就会改变,她的微笑可爱迷人,有几分妩媚,仿佛可以洞察你思想的秘密深处,但是谅解了你。她的腋窝已经刮过,但是参差不齐,仿佛用绘图铅笔给其中一个画上了阴影。她站在那里时,基本上把大部分重量放在左腿上,因此不知不觉拱起了右腿。她喜欢就艺术与灵感问题直抒己见,她发现我是个忠实的听众。

几天后,我鼓足勇气,带上哈尔金翻译的沃尔特·惠特曼的作品《草叶集》(我在第一天晚上曾和她说起过),晚上叩开她的房门——此次是独自一人,又走上了十年前我在泽弗尼亚大街奔向杰尔达老师的那条路。奥娜身穿一条长裙,裙子前身扣着一排大纽扣。裙子本是奶白色的,但灯光透过橘黄色的酒椰叶纤维灯罩,给它披上了一层红晕。她站在我面前,在灯光的映衬下,她大腿和衬裙的轮廓透过布料清晰可见。这一次,留声机里放的是格利格的《培尔·金特》。她和我并肩坐在铺着中东床罩的床沿,把每一乐章所唤起的感受解释给我。而我,则给她读《草叶集》中的诗句,开始揣摩沃尔特·惠特曼对欧·希勒里诗歌创作的影响。奥娜给我剥柑橘,从一个蒙着平纹细布的陶罐里倒出冷水,把手放在我的膝头,意思是我应该稍停片刻。她给我念乌里·茨维·格林伯格创作的忧郁诗歌,这诗不是收自父亲喜欢朗诵的《河道》集中,而是出于一个我不熟悉的薄本,标题奇怪,叫作《站在伤心地极的阿纳克利翁》。而后,她让我给她讲一些我自己的情况,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稀里糊涂谈了点美的观念,直至奥娜把手放在我的颈项上说,别再说了,我们安安静静坐会儿好吗?十点半钟,我站起身,说晚安,借着璀璨的星光到牛棚和鸡窝当中漫步,充满了幸福感,因为奥娜邀请我某天晚上再来,后天,甚至明天。

过了一两个星期,基布兹里流言四起,人们管我叫“奥娜的新公牛”。她在基布兹有几个相好,或者说谈话伙伴,但是他们谁都不是只有十六岁,他们谁也不像我一样会背诵纳坦·阿尔特曼和利亚·格尔德伯格的诗歌。偶尔,他们当中会有人摸黑偷偷潜伏在她房前的桉树林里,等着我离开。我嫉妒地在树篱旁边游来荡去,我想方设法看着他走进房间,她刚刚给我喝过浓浓的阿拉伯咖啡,称我“不同寻常”,让我和她一起抽烟,尽管我还是个上十一年级的小话篓子。我在那里站了约莫一刻钟,一个站在阴影中的模糊身影,直至他们关上了电灯。

那年秋天,我有一次在晚上八点走进奥娜的房间,可她不在。因为透过拉下的窗帘,可以看见昏暗的橘黄色灯光,因为她的房间没有上锁,所以我走了进去,躺在小地毯上等她。我等了很久,直至走廊里听不到男男女女的声音,夜之声泛起,胡狼嗥叫,犬吠声声,远处奶牛的哞哞叫唤,洒水车的噼啪水声,青蛙和蟋蟀的一片合奏,两只飞蛾正在灯泡和橘红色的灯罩之间打斗,炮弹壳花瓶里的鳍蓟在地板砖和地毯上投下了细碎的阴影,墙上高更画的女人,以及奥娜自己用铅笔画的裸体素描,突然让我产生一种朦胧的想法,在我走后,她在黑夜里赤身裸体躺在这张床上的样子,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和约阿夫或门迪在一起时的样子,纵然她在什么地方有个丈夫,是正规军军官。

我躺在小地毯上,撩起她的衣柜帘,看到洁白的、花里胡哨的各式内衣,还有件几近透明的桃红色睡衣。我仰面躺在小地毯上,手指摸索着去触摸这件桃红色的睡衣,另一只手伸到裤子里的隆起部位,我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应该打住,必须打住,但不是马上,再等等。最后,就要达到高潮了,我停下来,手指依然在触摸桃红色睡衣,手依然摸着裤子里的隆起部位,我睁开眼睛,看到奥娜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站在小地毯边上看着我,重心放在左腿上,因此她的右半个屁股微微隆起,一只手放在屁股上,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长发下的肩膀。于是她站在那里看着我,嘴角挂着热情顽皮的微笑,流盼的眸子纵声大笑,仿佛在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当场毙命,我知道如果窃贼站在这里端着冲锋枪指向你,你还不至于这么惊恐,我知道因我之故,你现在痛苦到了极点,但是你干吗要痛苦呢?看看我,我一点也不震惊,所以你别再痛苦了。

我非常恐惧与无助,闭上眼睛装睡,因此奥娜也许会想象什么也没有发生,或如果发生了什么,那不过是在梦中,倘若是在梦中,我的确会感到负疚与厌恶,但是这种负疚与厌恶远远少于在清醒时做此事。

奥娜说:我打搅你了。她说此话时没有哈哈大笑,可她继续说,对不起,而后屁股做了个复杂的动作,欢快地说不,她实际上并非真的抱歉,她享受着观看我时的乐趣,因为我脸上表情痛苦,同时又神采奕奕。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开始解开裙扣,从顶上到腰间,站在我面前,因此我可以看见她,继续看她。但我怎能这样?我使劲闭上眼睛,继之张目而视,继之偷偷看她,她幸福的微笑祈求我不要害怕,这有什么,很正常,她坚挺的胸脯似乎也在祈求我。继之,她双膝跪在地毯上,我的右侧,把我放在裤子隆起部位的手拿开,把她的手放在那里,她的手一张一弛,一阵猛烈的火花犹如密集的陨石雨遍及我的全身,我再次闭上双眼,但那时已经看见她抬身前倾,继之她趴在我身上,躬身拉住我的双手引导它们,摸这儿摸那儿,她的嘴唇触到我的前额,继之又触我闭紧的双眼,继之她把手伸到下边,让我整个进入,刹那间,阵阵平缓的雷声在我体内滚动,继之便是尖利刺骨的电击,因为纤维隔板很薄,她不得不使劲用手指压住我的嘴,当她觉得那一阵已经结束时,便把手指拿开,让我喘口气,很快她又得把手指放回去,因为没有结束。这之后,她哈哈大笑,像抚摸小孩一样抚摸我,她再次亲吻我的前额,我的头给她的头发裹住,我眼中含泪,开始羞怯地亲吻她,她的脸庞、头发、手背,我想说点什么,但她不让,又一次用手堵住我的嘴,直至我放弃了说话的念头。

过了一两个小时,她又激起我的欲望,我的肉体再度向她索取,我万分羞愧难堪,可是她不肯罢手,她冲我窃窃私语,仿佛是在微笑,喂,拿好,她小声说,瞧,真是个小粗人,她的双腿黝黑发亮,两条大腿上隐约长着金色茸毛,她又一次用手扼住我急促的叫喊,之后,她拉我站起身,帮我扣上衣扣,从她蒙着细平纹布的陶罐里给我倒了杯凉水,抚摸我的头,把它贴到胸前,最后一次吻吻我的鼻尖,把我送进秋日凌晨三点那静谧的寒彻中。但是,当我第二天赶来说对不起,或祈求奇迹再度发生时,她说:瞧你这样子,像白垩一样苍白。你来干什么,喝杯水吧。她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说些诸如:瞧,没有伤害,但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一切像昨天之前,好吗?

我难以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奥娜一定也感觉到了,于是我们晚上一起边读诗,边听褪色留声机里播放的舒伯特、格里格和勃拉姆斯乐曲,一两次后也停了,只是在我们擦肩而过时,她远远地冲我微笑,那微笑中流露出欢乐、自豪与喜爱,不像慈善者朝接受过她施舍的人那样微笑,而是更像一个艺术家,观赏自己的作品,纵然她已经在进行另外的创作了,但是仍然对自己的作品心满意足,想起它仍然很骄傲,愿意再看一遍——拉开距离。

从那以后,我很有女人缘,就像我的祖父亚历山大。纵然多年过去,我又学到了一些本领,偶尔也吃些苦头,但是我依旧有种感觉——就像在奥娜房间里度过的那个夜晚——女人拥有获得欢乐的钥匙。“她对他施加恩宠”这一习惯用语在我看来千真万确,比其他的习惯用语更容易击中要害,女人的恩宠不仅在我心里唤起欲望与惊叹,而且唤起一种孩提般的感激,想躬身致敬:我配不上所有这些奇迹;我会因受点水之恩而心存感激,更不用说这浩瀚的大海了。我总是像门口的乞丐,只有女人有力量选择是否施与。

也许女性的性也有某种模糊的妒意,一个女人极其富有、温柔、细腻,犹如琴类乐器有别于鼓;或是具有人之初的记忆回声:胸脯与刀。我一来到世界上,就有一个女人在等我,我惹得她痛苦万分,而她却用温柔相报,把她的胸脯给我;相比之下,男性的性早已经握住包皮环切手术刀埋伏在那里了。

那个夜晚,奥娜约三十五岁,比我大一倍。她把绛紫、深红和蔚蓝,还有许许多多珍珠撒满整条河,而小猪尚不知晓如何、怎样对待它们,只是一味抓取、吞咽,不加咀嚼,几乎噎得透不过气。几个月后,她不在基布兹工作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多年过去后,我听说她离了婚,又再婚,有一阵子在某家妇女杂志上撰写固定专栏。不久以前,在美国,我做完讲座,正要去参加一个招待会,奥娜突然穿过正在提问与辩论的拥挤人群,赫然出现在我眼前,流盼的眸子,神采奕奕,只是比我十几岁时见到的她老一点,身穿一件系扣浅色连衣裙,她的眼睛晶莹闪亮,露出会意、诱人、怜悯的微笑,那个夜晚的微笑,我仿佛被魔咒魅住,一句话没说完,便穿过人群,把挡道的人统统推开,甚至推开奥娜用轮椅推着的一个神情木然的老太太,奔向她,我抓住她,拥抱她,叫了她两遍,热情地亲吻她的嘴唇。她和蔼地挣脱身子,脸上仍然挂着那表示恩宠、让我像十几岁少年一样脸红的微笑,她指指轮椅,用英语说:“那才是奥娜,我只是她的女儿。令人伤心的是,我母亲不能再说话了。她几乎不认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