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如置梦中地点点头。梅乐斯又拍了拍新郎的肩膀,

「我们两边都没有什麽准备,我家里能称得上是宝的,也只有妹妹和羊而已,其他什麽也没有。这些全都给你吧。还有,我希望你能以身为梅乐斯的弟弟为荣。」

新郎搓著手,有点难为情。梅乐斯又笑著一一和村人们也解释过,就离开喜宴,钻进羊舍里,彷佛死去了似的沈沈睡去。

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薄明的天色。梅乐斯跳起来,糟糕,我睡过头了吗。不,还来得及,现在马上出发的话,离约定的期限还绰绰有余。今天我一定要让那个国王见识见识所谓人与人之间的信实的存在,然後笑著走上磔刑台。梅乐斯不慌不忙地开始为出发打点。雨看来也多少小了点。打点妥当。来吧,梅乐斯把两臂用力挥了挥,如脱弦之箭般在雨中奔跑。

今晚我就要被杀了。我是为了赴死而跑。为救成为我替身的朋友而跑。为打破国王的奸佞邪妄而跑。我必须跑。然後,我会被杀死。名誉必须从年轻时就好好珍惜。再见了,家乡。年轻的梅乐斯很痛苦,不知几次想停下脚步,嘿、嘿,一面大声喝叱著自己,一面不停地奔跑。出了村子,横越原野,穿过森林,到达邻村的时候,雨也停了,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天气愈来愈热。梅乐斯用拳头抹去额上的汗,到了这里就没问题了。我已经不会再眷恋家乡了。妹妹他们一定会成为一对好夫妻的,我现在也没有什麽好挂心的了。就这麽一直线进入王城就行了。不用心急,慢慢走吧。梅乐斯恢复了他天生的悠闲气度,用美丽的歌声唱起他喜欢的小歌曲。大摇大摆走了二三里路,差不多走到了全程的中心点,天降灾难,梅乐斯站住了自己的脚步。看哪,眼前的这条河。昨天的豪雨使得山上的水源泛滥,化作滔滔浊流往下汇集成一股巨浪,一举冲坏了桥,隆隆作响的激流把桥桁化作了树叶微尘四处飞散。茫然的梅乐斯伫立在河边四处张望,扯破了嗓子想叫唤渡船,渡船早已被浪带尽得毫无形迹,也不见渡夫的身影。水流寸寸上涨,宛如一片汪洋。梅乐斯蹲在河岸,淌下悲愤的泪水,举起双手向宙斯恳求。「啊,求您平定这狂乱的巨流!时间一分一秒不停地流去,太阳也已经行进到正午的位置了。在它完全下沈之前,如果我无法赶到王城,我那位好朋友就得为我而死。」

浊流彷佛在嘲笑梅乐斯的呐喊,翻腾得越来越凶暴,一波吞过一波、一层卷过一层,争相往上翻升,时间也一刻一刻地消失。这下梅乐斯心里也觉悟了。除了游过去之外别无他法。啊,神其照监!现在正是发挥超越浊流的爱与诚信的伟大力量的时候。梅乐斯噗通一声跳进河里,和犹如百条大蛇般挣扎翻滚的澎湃巨浪展开了搏命的争斗。上天也许也觉得他可怜吧,终於垂怜了这个把浑身的力量灌注在双臂上,毅然拨开一波又一波拖著漩涡迫近的水流、不顾一切地勇猛奋斗的子民。被水流冲著冲著,梅乐斯奇迹般地成功攀住了对岸的树干。谢天谢地。梅乐斯像马一样全身用力打了个颤,又继续往前赶路。即使一分一秒也不能浪费。太阳已经西斜了,梅乐斯不成声地大口喘著气,往山顶爬去。爬到顶上,正松了口气,眼前突然跳出一队山贼。

「慢著。」

「你们要做什麽?我一定要在太阳西沈以前赶到王城去。放手。」

「想得美。把你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再走。」

「我除了这条命什麽都没有。而且,我仅有的这一条命,现在也得交到国王手上去。」

「我就是要你那条命。」

「呵,那你们是受国王之命在这里的我的了。」

山贼们一言不发,齐操起了棍棒。梅乐斯轻巧地弯了个身,像飞鸟一样闪进身旁一人的怀里,夺下他手中的棍棒,

「我很同情你们,不过这都是为了正义!」说完猛然一击,两三下就摆平了三个人,趁著剩下的人正心生胆怯的时候飞快地跑下山。一口气从山顶上跑下,梅乐斯实在是疲惫极了,午後灼热的太阳又直直照射在身上,让梅乐斯不知几次几乎要晕眩。他告诉自己不能倒下,重新打起精神,摇摇晃晃地走了二、三步,最後终於支持不住,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梅乐斯已经站不起来。他仰头向天,悔恨地哭了起来。啊,啊,游过了浊流、打倒了三个山贼,突破一切障碍用飞毛腿跑到这里来的梅乐斯啊。真正的勇者梅乐斯啊。可怜你竟然在这里筋疲力劫,动弹不得。你亲爱的朋友可是全心相信著你的,然而他最後终究要被杀了。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无信之人,这真是正中了国王的下怀。梅乐斯试著斥责自己,但是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连毛毛虫的步幅都前进不了。梅乐斯躺在路旁的草原上打起盹来。身体一旦疲劳,精神也会一起松懈下来。我不想再挣扎了。这不适合勇者的怨天尤人的人类天性侵蚀驻进梅乐斯心灵的一角。我已经这麽地努力。我一点也没有要背叛约定的意思。神其照监,我是这麽拼命地努力,一直跑到动弹不得。我不是无信之徒。啊,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剖开我的胸口,让您看看我鲜红的心脏。我多想让您看看我只靠著爱与信实的血液在跳动的这颗心脏。但是,在这麽重要的时刻,我却已经精疲力尽。我真是个极其不幸的人。我一定会被世人嘲笑,我的一家也会被世人嘲笑。我欺骗了自己的朋友。在中途倒下,和从一开始就什麽都没做是没什麽两样的。啊,我不想再挣扎了。也许这就是我被注定的命运吧。薛利伦提屋斯啊,原谅我。你总是相信我,我也从来不曾欺骗你。我们真的是一对好朋友。

黑暗的疑惑之云,一次也没有栖息在我们的心中。即使此时此刻,你也正丝毫不疑地在等著我吧。啊,你在等我吧。谢谢你,薛利伦提屋斯。谢谢你毅然决然地信任我。一想到你那信任,我实在羞愧无地。因为朋友与朋友之间的信实,是这个世界最值得夸耀的宝藏。薛利伦提屋斯,我已经尽力地跑了。我一丝一毫也没有欺骗你的意思。求你相信我!我这麽努力地赶到这里来。我突破了浊流,也顺利从山贼的包围中逃脱,一口气奔下山顶来到这里。这可不是别人办得到的!啊,请不要再在我身上加诸任何期望。让我去吧。我不想再挣扎了。我已经输了。我真是没出息。尽管笑我吧。国王曾经附耳叫我晚点到,他答应过我,如果我迟到,他会杀了我的替身,赦免我的死罪。我憎恨国王的卑劣。但是,现在看看,我正和国王说的一样。我会迟到吧。国王大概会自以为心照不宣地笑我,然後若无其事地赦免我。这样一来,我会比死还痛苦,我会成为永远的背叛者,我会成为世界上最不名誉的人种。薛利伦提屋斯,我也会死的。让我和你一起死吧。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相信我。不,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啊,我乾脆当个更无耻的人活下去好了。村子里有我的家,也有我的羊。妹妹夫妇总不至於把我赶出村子吧。说什麽正义,说什麽信实,说什麽爱,仔细想想,全都是无聊的东西。杀了别人好让自己活下来,这不就是人类世界的真理吗。啊,一切都愚蠢透了。我是丑陋的背叛者。你们爱怎样就随便你们吧,反正事情已经成定局了。--伸开四肢,梅乐斯昏昏沈沈地睡著了。

耳边突然传来水流潺潺的声音。梅乐斯徐徐抬起头,吞了口气仔细倾听,水流似乎就在自己的脚边。摇摇摆摆地起身一看,一道清水好像在小声说著什麽,从岩石的裂缝中滚滚地涌出来。彷佛要被那道泉水吸进去似的,梅乐斯弯下腰,用双手掬起水喝了一口,吁出了长长的一口叹息,心中如梦初醒。走得动了。出发吧。随著肉体疲劳的恢复,心中也燃起了些微的希望。这是履行义务的希望,是牺牲自己的性命换取名誉的希望,斜阳红色的光芒投注在每一棵树的树叶间,让枝叶都彷佛要燃烧起来般地光辉。离日落还有一点时间。还有人在等著我。还有人一点也不怀疑,静静地期待著我。有人相信著我。我的命已经不重要。以死谢罪,我怎麽说得出这麽自私自利的话?我必须对别人的信赖有所回报,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这麽一件事而已。跑吧!梅乐斯。

有人信赖著我,有人信赖著我。刚才的那恶魔的耳语,那只是梦,那只是场恶梦而已,把它给忘了吧。我只是因为刚才五赃俱疲,才会不经意地作出那种恶梦。梅乐斯,你不需引以为耻。你还是真正的勇者。你现在不是又能够站起来继续跑了吗。谢天谢地!我能够贯彻正义之士的身份死去。啊,太阳下沈了。一直线地下沈。宙斯啊,请您等等我。我打从出生就是个诚实的人,请让我也能够秉持诚实的姿态死去。

推开、撞开路上的行人,梅乐斯好像一股黑色的风跑著,从正中央穿过原野上酒宴的宴席,吓倒了酒宴的人们,把挡路的狗一脚踢开,飞越小河,用比寸寸下沈的太阳还要快十倍的速度奔跑著。正当飒地从一群旅人身旁跑过的时候,梅乐斯听见了不祥的对话。「这个时候那个人正被架上磔刑台呢。」啊,那个人,就是为了那个人,我现在如此拼命地跑著。我不能让那个人死。快点,梅乐斯。绝不能迟到。现在正是让他们知道爱与诚的力量的好时机。也别在乎什麽仪态了。梅乐斯现在几乎全裸,连呼吸也没办法,口中二次、三次地喷出血来。我看到了,在遥远的那一端,我看到了希拉库司市小小的塔楼。塔楼被夕阳照耀得闪闪发亮。

「啊,梅乐斯先生。」一阵呻吟般的声音夹杂在风中。

「是谁?」梅乐斯边跑边问。

「我是菲乐斯特拉特斯,是您的朋友薛利伦提屋斯先生的弟子。」这个年轻的石工也跟在梅乐斯的後面边跑边喊。「已经来不及了,没有用的,请不要再跑了。您救不了他的。」

「不,太阳还没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