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卡车的车厢里

一九四一年七月我乘军用卡车从德涅斯特河上的雷布尼察到蒂拉斯波耳去。我和一位沉默寡言的司机并肩坐在司机台上。

车轮下面扬起了一团团太阳晒热了的褐色的尘土。周遭的一切——小房、葵花、洋槐和枯干的草——都覆满了这种粗糙的尘土。

在暗淡的天空上,日影朦胧。铝制军用水壶里的水很热,有一股胶皮的气味。德涅斯特河对岸炮声隆隆。

在车厢里坐着几个年轻的陆军中尉。有时,他们用拳头敲打司机台的顶盖,喊着:“空袭!”司机便停下卡车,我们都跳下去,跑到离大路远一点的地方趴下来。德国的黑色“麦歇尔”立刻往大路上俯冲下来,发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声音。

有时他们发现我们,便用机关枪扫射。不过,侥幸得很,谁也没受伤。子弹把尘土打得直飞。“麦歇尔”不见了,只剩下由于晒热了的土地而使人感到周身发热,脑袋里嗡嗡发响和口渴。

在一次这样的空袭之后,司机忽然问我说:“您躺在子弹下面的时候,想些什么。回想过去吗?”

“是的,”我回答说。

“我也回忆过去,”司机停一下说。“我常常想起我们科斯特罗姆的森林。若是能够活着,回到家乡去,我要求作一个管林员。带着老婆——她很安详,满漂亮——女儿,住在看守所里。您相信吗,我一想到这儿,心就跳。可是一个司机不许心跳。”

“我也是,”我回答说,“常常想起我们那儿的森林。”

“你们那儿的森林好吗?”司机问道。

“满好的。”

司机把航空帽用力拉到额角上,开了油门。我们的谈话就止于此。

大概我从来没有象在战争的时候这样强烈地想起这些可爱的地方。我忽然发现,我不耐烦地等着夜的到来,这个时候,在一个干燥的草原上的山谷里,躺在卡车里,盖上军大衣,可以使思想回到这些地方来,缓缓地、静静地走去吸着松树的气息。我常常对自己说:“今天我到黑湖去,明天,如果还活着的话,我便到普拉河岸或者到特列布其诺去。”于是我的心脏因为预感到这些想象中的旅行而停止跳动了。

有一次,我躺在军大衣下,想象往黑湖去的路上最详细的细节。我觉得,在生活中,不可能有比再看见这些地方,从这里无忧无虑地走过,听着心脏怎样在胸里轻快地跳动再大的幸福了。

在车厢里的这些幻想中,我总是在清晨从木房里出来,顺着沙子铺的街心走过村

舍。在窗台上罐头盒子里开着火红的凤仙花。当地的人把凤仙花叫作“水漉的凡尼亚”。大概是因为凤仙花粗茎里的绿汁迎着阳光透亮,绿汁里面有时还有气泡。

井台上,跣足的好说话的女孩子们,穿着褪了色的花布衫子,整天把水桶弄得叮叮当当。应该在井台旁拐进小巷子里去,或者用当地土话说,拐进“胡同”里去。在这条小巷尽头的小房子里,有一只全区驰名的最漂亮的公鸡。它常常用一条腿站在太阳最毒的地方,羽毛象一堆烧旺的炭似地发着红光。

从鸡的地方再过去,村舍便到尽头了,一条弧形的窄轨铁路的路基,伸到远方的森林中去。奇怪的是,在这条路基的斜坡上,开的花和周围的完全不同。哪里也没有象在太阳晒热了的窄轨旁边那样的菊苣丛。

窄轨铁路的路基那边,长着小松林,象走不过去的栏栅似的。但只是从远处看来小松林好象走不过去。总是可以挤过去的,不过,小松林的松针会刺痛你们,在手指头上弄上松脂的粘搭搭的污点。

在小松林之间的沙土地上,长着很高的枯干的草。草茎的中间是灰白色,头上是深绿色。这种草刺手。这里还有很多黄色的、手指碰上沙沙响的、有鳞的鼠面草和有香味的白石竹,石竹的蓬松的花办上有浅红色的斑点。松林下面则满是一种带浆的菌子。根茎上粘满了干净的白沙子。

小松林过去便是高大的松林。松林的边缘上有一条蔓草丛生的小路。

在第一棵枝叉繁多的松林下躺一会,在穿过透不过气的小密林之后休息一下,是很舒服的。面朝天躺着,透过薄薄的衬衫威觉一下凉爽的泥土,望望天。说不定甚至会睡着了,因为边缘发光的白云会催人入睡。

有一个很好的字眼“困倦”。近来我们完全忘记了这个字,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连说出这个字来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没有别的字眼能更好地形容那种当你躺在清晨的温暖的林中,望着无穷尽的白云时,所感到的平静的、微微有点睡意的心情的了。白云生自碧蓝色的远处,而不断地飘向不知何方。

当我躺在这样的林边时,我常常想起布留索夫的诗来:

……作一个自由的、孤独的人,

在无垠的大地的庄严的静寂之中

走自己的自由的宽广的路,

没有未来,没有过去。

摘下罂粟样的瞬息即谢的花朵,

吸收象初恋一般的阳光,

倒下,死去,浸入黑暗之中

没有一次又一次复活的苦痛的欢乐……

在这首诗中虽然提到死,但却包含着那么多的生,使你只愿意这样久久地躺着、想着、看着天,再也不要别的。

蔓草纵横的小路,穿过古老的松林。松林长在许多沙丘上,沙丘此起彼伏,好象海浪。这些沙丘是冰河冲积的残余。沙丘顶上开着许多风铃草,而在洼地上滋生着一片羊齿。羊齿叶子的背面长满了芽孢,好象浅红色的粉末。

在小丘上的森林很明朗。森林里可以看出去很远,充满了阳光。

这座森林是一长条,不太宽(至多二公里),森林过去是沙土平原,长着一片庄稼,已经熟稔,时时闪闪灼灼,微风吹过,翻成波浪。这块平原过去是一望无边的苍郁的松林。

在平原上飘着特别松软的白云。也许是因为天空辽阔才有这样的感觉。

要横穿平原,必须走过庄稼之间牛蒡杂生的阡陌。陌上有些地方,挺拔的风铃草整片整片地现出蓝色。

现在我的心里所想的还都不过是森林的入口处。待进去后,便好象走进一个阴影幢幢的大教堂里一样。一开始得顺着池塘旁的森林小路走去,池塘里生满了好象鲜绿色的硬毛毡一样的浮萍。假如在池塘旁边逗留一下,便可以听见轻轻的嘴巴的吧嗒声——这是鲫鱼在水底吃草。

然后是一块不大的潮湿的白桦树林,长着象绿玉色天鹅绒一样发光的苍苔。那里总有一股去年秋天留在地上的烂叶子的气味。

小白桦树林过去有一个地方,每想起这个地方来,心就收紧了。

(这些我都是躺在卡车里想的。深夜时分。从拉兹捷里纳亚方面时时传来轰隆的爆炸声——那里正在轰炸。爆炸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见蝉的羞羞答答的聒噪声——它们为爆炸声所惊,暂时低声聒噪着。浅蓝色的星星,象曳光弹一样,在头上掠过。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自主地在目送着它,并且细听着:它什么时候爆炸?但是星星并不爆炸,而是默默地消失在大地上。从这儿到那个熟习的小白桦树林、到那些庄严的森林、到那个总是令人心头紧缩的地方该有多么远啊!那里现在也是夜,但是静静的夜,星星发出熊熊的火焰,没有汽油味和火药气,或者应该说“爆炸”气,而有在森林湖泊里不流去的深水的气味和杜松的松针的气味。)

令人心头紧缩的地方是个什么地方呢?是一个最不出色、最普通的地方。小白桦树林过去,路陡然登上沙崖。潮湿的洼地留在后面了,但微风偶尔把这些洼地的含碘的气息吹到这里,吹到干燥的炎热的森林里来。

在小丘上有第二个歇脚的地方。坐到晒热的树叶上。不论你碰到的是什么,都是干燥的、温暖的:陈年的、早已空空的松球,黄色透明,发出羊皮纸一样坼裂声的小松树外皮的薄膜,晒透到树心的树桩,每一条粗糙的、芳香的树枝。连草莓的嫩叶都是温暖的。

老树桩用手就可以掰开,把一把热的肉桂色的烂屑撒在手掌里。

炎热,沉寂。宁静的仲夏的永昼,

红翅膀的小蜻蜒睡在残株上。在淡紫色的伞形硬花上停着丸花蜂。它们拿自身的重量把花儿压到地面上。

我查对自制的地图,到黑湖还有八公里。在这个地图上画着各种记号——路旁的干松树?界标,卫矛丛,蚁群,又是洼地,这里四季开着勿忘侬草,洼地那边有一棵皮上刻着“О”字(代表湖)的松树。从这棵松树这里,应该马上拐进森林,顺着还是一九三二年刻在树上的记号走去。这些刻痕每年长好,结上松脂,得重新刻过。

当找到刻痕时,便一定会站下来,用手摸一下,摸摸凝固在上面的琥珀。有的时候,掰下一滴硬化了的松脂,并且仔细看看贝壳似的裂痕。上面,阳光闪耀着浅黄色的火光。

离湖不远的地方,在林中开始出现荒凉的深陷的洼坑,长着那么浓密的赤杨,要钻到这些洼坑的深处去连想都不要想。大概这里从前是小湖。

然后又是覆着杜松的山坡,杜松上都结着黑色的干果子。末了是最后一个记号——挂在松枝上的风干了的树皮鞋。树皮鞋过去便是一条狭窄的草莽丛生的林中空地,林中空地过去是陡峭的悬崖。

森林到尽头了。下边是干枯的沼泽——苔沼,长着小树林,有白桦林、白杨林和赤杨林。

这里是最后一个休息的地方。白昼已经过去一大半了。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好象——群看不见的蜜蜂。每一阵甚至最小的微风吹来,暗淡的光线就如波涛似地在小树林中掠过。

从这里往前二公里的地方,在苔沼中间,隐藏着黑湖——一片黑水、水底残株和巨大的黄色睡莲的国度。

在苔沼中行走要小心:在深厚的苍苔中,凸出着折断的为时间磨尖得和长矛一样的小白桦残株——刺。碰上能够把脚弄成重伤。

在小树林里很窒闷,有腐烂的气味,脚底下黑色的泥炭水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每走一步,树木都摇晃、颤动。应该一直往前走,不要去想在你脚底下,在只有一公尺厚的一层泥炭和腐植土下面,便是很深的水——地下湖。据说湖里有象煤一样黑的沼泽里的梭鱼。

湖岸比苔沼稍微高一点,所以比苔沼干燥,但就在这里也不能在一个地方站得很久,脚印里一定会冒出水来的。

最好是在日暮黄昏的时候下湖,周围的一切——微弱的水光,最初的星星、幽晴的天空的光辉、不动的树梢——都和气氛紧张的寂静那样牢牢地连在一起,好象因为寂静才有这一切似的。

坐在篝火旁,听着树枝噼啪响,想着,假如不惧怕人生,而能由衷地欢迎它,人生是异常美好的……

我就是这样在回忆中,跋涉在森林里,然后徘徊在涅瓦河岸或普斯科夫严酷的田野中满覆天蓝色亚麻的小丘之上,

想起这些地方来时我总觉得有一点难过,好象我永远失掉了这些地方,好象我这一生再也看不见它们了。而且,虽然由于这种感觉,这些地方在我的意识中获得了异常的美。

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注意到这些,我立刻便想到,当然,这一切我看到过而且感觉到了,只是在别离中,故乡风物的这些特点,在我内心里更加迷人了。虽然,应该加入到自然中去,好象每一个,甚至最微弱的声音加入到音乐的共同的音响中去一样。

只有当我们把自己的人的感情移到对自然的感觉中去,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欢乐或悲哀完全和自然相适应,不能把清晨的凉爽和可爱的目光分开,不能把匀整的森林的声音和对过去生活的冥想分开时,自然才会对我们发生极大的影响。

风景描写不给散文添加分量,也不是装饰。应该沉浸在风景中,好象把脸埋在一堆给雨淋湿的树叶中,感觉到它们的无限的清凉、它们的芬芳、它们的气息一样。

简单说来——应该热爱自然,而这种爱,和一切爱一样,能够找到正确的方法,来有力地表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