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49星期一早晨,一大早,装有我的东西的两只箱子到了。家具搬运工把它们搬进昂热拉的房子里。运输快得惊人。搬运工打开箱子,就收起他们的小费走了。昂热拉非常激动。

我们一起把所有的东西整理到昂热拉为我腾出来的壁橱里,她一边欢笑唱歌。她看到我收集的象时大为兴奋。在她自己的收藏橱上还有空位,昂热拉将我的象安放在那儿。

“它们得错开来放,你的和我的,”她说,“因为它们现在全属于我们了。咱们是一个家庭,咱们俩和咱们的象。”

那只西里西亚小马在书架上也找到了一个位置。终于把一切都整理好了,昂热拉突然迸出泪来,我吓了一跳。

“什么事?昂热拉,亲爱的,你怎么了?”我把她贴在我身上。

“没事儿……”

“你怎么了?请你告诉我!”

“我……我只不过是太高兴了。”她抽泣道,“你终于真的来到我身边了!”

“对。”我说,越过她的肩头望出去,从平台上眺望灯火照亮的海洋。“终于真的到了你身边。”

50“您叫人打电话给我,赫尔曼夫人?”

“我写完了。这儿就是。”钻石伊尔德说。她跟平时一样躺在她的洛可可床上。今天她没戴首饰,看上去筋疲力尽。这是星期一下午,很早。她指着床边的一叠纸。我坐下,非常仔细地阅读钻石伊尔德的招供,一个字一个字,一行又一行。她果然承认了一切,说出了地点、时间和姓名。她只是没有说出那个受雇的职业杀手的名字。她似乎真的不认识他。基尔伍德死了,他不可能再讲出来,萨冈塔也肯定拒绝了这么做。

“满意吗?”伊尔德恨得牙痒痒地问。

“是的。”

“您索要的其它钱怎么办,那每月的特殊费用?您希望怎么得到它?”

“这我还会通知您。”

“何时?”

“很快,赫尔曼夫人。”我说。

我拿着伊尔德的招供,坐车到了公证员查尔斯?黎贝勒处。我们将这些纸封进一只大马尼拉信封里,随后前往巴黎国家银行,把信封存放进租用的保险柜里。然后我告别黎贝勒,穿过城市,直逛到十字架路。我在河滨大道上伫立了很长时间,看着远方那两艘航空母舰。我想,我现在并不比所有那些对赫尔曼之死负有责任的人好多少,但是我觉得,我做得符合逻辑,是正确的。我又看到了那个年轻画家,他正在这里展出他的画作。他马上也认出了我,非常礼貌地打招呼。我走向他,他告诉我,我带给了他运气。这期间他已经卖出了四幅画。

“太好了。”我说。

他发觉我在眺望海,也跟着我眺望。

“这么一艘航空母舰大得不可思议,对不?”

“对,”我说,“真是大得不可思议。”

51跟“保安警”相反,“棕榈海滩”赌场是一座现代化建筑,宽宽的、长长的,房间很大。七月四日晚,它的正面被灯光照耀着,一辆又一辆的车向大门口驶来。警方封锁了“棕榈海滩”前面的整个广场。昂热拉和我坐着克劳德?特拉博的劳斯莱斯赶来。赌场里的服务员搀扶帕斯卡勒和昂热拉下车。一个人将劳斯莱斯开到了停车场上。克劳德和我穿着白色的晚礼服马甲。帕斯卡勒穿着一身紫色的晚礼服。昂热拉则穿着那件橘黄色的麦斯林纱的晚礼服,有许多钟形的褶儿;那是她在胡安派恩斯的“老英格兰”买的。她戴着我送给她的耳环和结婚戒指,还有一只大钻戒和一根钻石项链——这是她工作挣得的首饰。

一块红地毯一直铺到门口。我们踩着它,走进“棕榈海滩”长长的回廊。左边,一动不动地站着法国警察,身穿蓝色制服,白绑腿、白手套和白警帽。右侧,同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身白的美国水兵。灯光照向我们。闪光灯不停地闪烁,照相机咯嚓咯嚓地响。我们从那些一动不动的男人们中间穿过,穿过室内来到外面的大平台上。这里,最前面,挨着主席台,是酒店老板领着我们去的那张桌子。平台一直伸到水面,台子后面是大海,它在无数灯光下波光粼粼。两根木支架上安装了电视摄像机。三名工作人员扛着小型摄像机在桌子之间穿来穿去。还有摄像师,肯定有二十几个。

今天晚上在这里聚会的是人们称为蓝色海岸边的社交界的头面人物。想到我坐在这个位置多么不合适,而对于昂热拉和我,我们坐在这里又是多么必要,在这里,在许多非常富有的人们当中,在非常著名的人们和非常有权势、非常美丽的人们当中,想到这里我就头晕。昂热拉和特拉博夫妇把他们看到的一一告诉我:戛纳和尼斯的市长,法国南部地区的政治家、许多部门的负责人、贵族、画家、音乐家、科学家、企业家和银行家——当然有泰奈多斯夫妇、法比安夫妇、萨冈塔纳夫妇、泽贝格和托威尔。先后到达的还有很多法国和美国的高级军官。妇女们穿着晚礼服,男人们穿着燕尾服,军官们身穿制服,胸佩勋章。我在这里看到的首饰,加在一起肯定价值有一亿。

当我们被带到我们的桌上时,在寻常的嘈杂声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间歇。我看到,很多人惊讶地朝我们望过来,就好像他们全都暂时屏住了呼吸似的。一位摄影师后退着,拍摄我们。我知道,这听起来愚蠢和先入为主,但并不是先入为主,而是事实:今晚汇集在这里的所有美轮美美的女人们中,昂热拉是最美的。她的红发金光闪闪,她的脸容光焕发,棕色皮肤上的黄衣服合身极了。灯柱上射,照亮了两面旗帜。它们挂在一起,美国的和法国的。一艘航空母舰的乐队在演奏《马赛曲》。所有的人站起来。紧接着法国国歌之后是美国国歌。我们也站着听完,穿便装和军装的美国人将右手放在心口上。后来一支乐队出现在台上。它先是演奏歌剧乐曲,然后是常演不衰的爵士乐。电视的光线从我们头上扫过,总是有一位拍摄人员在拍我们这一桌。

“这样就行了,对不?”帕斯卡勒问。

“是的,”我说,“谢谢,帕斯卡勒。”

空气很暖,没有一丝风,大旗子软软地垂着。上菜时,邻桌的一位夫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戴着齐肘的手套,也不脱去,手指伸在手套里,吃着黄油小白面包,等下一道菜。那手套本是白色的。现在它们退色变灰了。这个人看上去让人没胃口。帕斯卡勒觉察了我的目光。

“那一桌坐的全是我们这里的高雅贵族中最高雅的。”她说,“你关注的那位戴手套的夫人是女伯爵……”她报出一个名字。

“她总是这样吃饭吗?”

“对,”帕斯卡勒说,“这在伯爵中似乎很普遍。至少在她的伯爵家庭里。这位夫人也总是戴着这副手套玩轮盘赌,每天晚上。”

“戴着同一双?”

“戴着同一双!也许她迷信。”

“不管怎么样,她非常重视卫生。”克劳德说,“她老是向众人讲,光着手指摸筹码是多么不卫生。”

饭后,一个芭蕾舞团上台翩翩起舞。赌场的屋顶上打下不同颜色的灯光。它们将图像变成一会儿蓝色、一会儿红色、一会儿黄色、一会儿绿色。今晚的明星已预报过了:艾斯特尔?奥法里姆。她唱美国的、法国的和以色列的歌曲,得到了很多掌声。后来大台子空了,供大家跳舞。

先是特拉博跟昂热拉走上前去,又是被一些摄像机跟踪着,又是被许多目光跟踪着。我带着帕斯卡勒。我们跳舞,被拍照。台子满了。这下平静终于结束了。我们几乎到不了我们的桌子。紧接着特拉博,那位全权总代表泽贝格跟昂热拉跳舞。他过分礼貌地、几乎是谦卑地请她跳一曲。在他之后是泰奈多斯、法比安、托威尔、萨冈塔纳、戛纳的警察局长、美国大使和一些军官。有一会儿,我单独坐在桌旁,这时比安卡?法比安突然站到了我面前。她的衣服又几乎露出乳房来。

“您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卢卡斯先生?”

“为什么生气?”我站起来。

“您知道为什么。我行为失礼,真抱歉。我请求原谅,请您接受我的道歉。”

“那当然,”我说,“这种事谁都会碰上的。”

“这么说您不再生我的气了?”

“一点也不!”

“那么请您跟我跳舞。”

于是我跟比安卡?法比安跳舞。这位从前的“丽岛”女郎,她让她的下身顶着我的下身。我们几乎无法离开原地。电视摄像机嘤嘤地响,摄像师的闪光灯闪个不停。跳完舞,比安卡陪我回到泰奈多斯的桌子。我又跟梅丽娜?泰奈多斯跳,然后跟玛丽娅?萨冈塔纳跳。最后,我终于轮到跟昂热拉跳了。这是一曲华尔兹,我说:“现在咱们要露一手给他们众人看看。”

我紧紧地搂着昂热拉,好像我们是一体似的。所有的电视摄像机都对着我们,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其他的舞伴一下子退后了。我们单独在台子上,在大旗子下面,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方。当华尔兹结束时,围着我们的人都发出热烈的掌声。拍得最响的是比安卡?法比安和阿塔纳西奥?泰奈多斯。

“好了,”昂热拉说,“人们好像原谅了我们。”

“是的,”我说,“好像是这样。”我细看他们,那些非常富有、非常有权势、非常有名、非常美丽的人。我想起加斯东?迪尔曼和他的话。

“我们的世界是邪恶的。它还将邪恶下去……”

我们刚刚回到桌旁,所有的探照灯全熄了,在我们周围烟火齐放。我们像是坐在一座喷发的火山中央。烟火不停地在我们头顶爆炸,色彩纷呈的图画盖住了夜色下的天空,星星、鲜花、谷穗和炸裂的灼热的球。烟屑如雨,纷纷落下,落进海里,海里映出整个奇观。

昂热拉抱住我的胳膊,对着我的耳朵说:“圣诞节和复活节也是这样的。咱们将一起经历。我的上帝,罗伯特,我做梦都没想到过,我这辈子还会有这种经历,这种奇妙的事情。”她侧身向前来吻我,烟花爆竹继续在我们周围爆炸。

52大多数客人当然都还到大赌厅那边去,里面有比“保安警”多得多的赌台——这才是个名副其实的夏日赌场。昂热拉小赌赌,输了。我不赌,坐在一张很长的吧台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香槟。我一下子感觉到特别疲累和沮丧。我又要了一杯,发觉我醉了,感觉好些了,抬头向收银处和兑换柜望过去。那后面是有钢制自锁保险箱的小房间。十三号属于昂热拉。现在,那个保险箱里放着那只信封,内有两张苏黎世银行高达一千七百八十万零五百瑞士法郎的付款收据。这是一个美好的想象,我不停地再三想象。

克劳德?特拉博向我走来。他赢了,还想赌,但是他口渴。

“我相信你非常成功。”他说。

“我真心感谢你们俩,克劳德。”

“快别讲了。比安卡?法比安的这些朋友都是十足的无赖!”

“你这样觉得吗?”我问。

他皱眉望着我,然后笑了。

“听我说,”他说,“你们还想跟我再上一回‘沙利马’吗?我们想后天开到海上去。帕斯卡勒说,我应该问问你们,想不想一起来。”

“很乐意。”我说。这时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就说:“咱们开船去‘岩石乐园’!我请你们吃午饭。”

“好,”克劳德说,“现在我又得去工作了。”他喝光他的杯子,走向一张轮盘赌台。我远远地看到昂热拉坐在另一张台子边。她向我招招手,我也向她招手。

当我们终于由特拉博夫妇送回家时,已是两点钟。我们穿上我们的晨服,坐到大窗户前的沙发上。航空母舰灯火辉煌,像过节似的,它们装饰着无数的长形花环。我对昂热拉讲,克劳德邀请了我们,后天——现在是明天了——坐游艇出去。她说:“太好了。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明晚,电视里的地方节目甚至主要节目里都将播放出咱们俩,到时候这里的所有人都会知道咱们是怎么回事,没有人会再讲咱们的坏话、不理睬咱们或者说不该给我订货。没有人讲,这非常重要,你知道吗?”她也有点醉了,“咱们的照片将出现在报纸上,摄影师们对我讲的。真好,对不对?”

“非常好。”

“咱们跳舞时,所有的人都后退了。这真是太妙了,跟你这样跳舞,只有咱们俩,罗伯特。”

“是的,妙极了。”我说,心想,我还有两条腿,这是多大的幸福啊。

“罗伯特?”

“嗯?”

“我得问你点事。请不要客气!请实事求是地回答。你到底爱不爱我?”

“不。”我说。

“这样好。”昂热拉说,“这就对了。毕竟还有一个诚实的答案。”

“请便。”

“你以为,尽管如此你还是能跟我上床吗?”

“我相信,这是可以设法的。”我说。

然后,我大睁着双眼躺到睡觉的昂热拉身旁,特别清醒,过度清醒,我听到列车在城市和海洋之间滚动。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流氓……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流氓,铁轨上列车的匆匆车轮对我说。

您瞧,当我在十字架路碰上这位年轻的画家时,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非常符合逻辑。可那时是大白天,亮亮堂堂。现在是夜晚,一片黑暗。在黑暗和夜里事情看上去就不一样了,噢,我的上帝,是的,完全两样。

我混蛋。我流氓。

我流氓。我混蛋。

我混蛋。我流氓。

53“你好,马赛尔。”那只会讲话的鹦鹉在它的鸟笼里说,笼子挂在路旁,是那条从游艇的小船的停泊地通往“岩石乐园”饭店的小路。我的脚疼得很厉害,在一九七二年七月六日这个午后,天气酷热,热得发疯。

昂热拉和我站在马赛尔面前。我们下面的海湾里泊着很多游艇。克劳德和帕斯卡勒正在往小船里跨。它先送我们上岸,又返回“沙利马”了。小狗纳芙塔利在甲板上激动地跑来跑去。没有一丝风。透过阳光的朦朦雾峦,越过大海,我依稀看到戛纳的老码头和新码头、十字架路两侧的棕榈树和它们后面的白色酒店。但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整座城市、它的大楼、许多别墅和豪华住宅区,它们处在山坡上的花园里,山坡向上延伸至戛纳上区。加利福尼亚区在右边铺展开,昂热拉就住在那里。我想,我看到了我的家,我的家乡就在眼前。这个家和瑞士银行里的一千五百万马克。现在还会有更多的钱送来。

“已经是两点零三分,”昂热拉说,“那人迟到了。”

“是的,”我说,“可是他会来。他肯定会来。勃兰登伯格亲口通知我的。勃兰登伯格亲自为我将这个新指示译成了密码,给了这个人钱,好让我能支付我的线人。”

这是我让昂热拉相信的说法。昨天,我又一次去了钻石伊尔德家。

“明天,星期四,十四点,您的一位亲信把我的终生退休金的第一笔送给我,”我对那个患白化病的女人说,“而且他要来安提伯斯海岬上的‘岩石乐园’。我在那里等他,在那只会讲话的鹦鹉的笼子前。我要头六个月的数目——三十万法郎。”

“您去死吧!”钻石伊尔德说。

“肯定的,尊敬的夫人,”我说,“但我还会等些时日。您知道,如果这位使者不来或者他试图把我干掉,会发生什么事。”

她点头。

“不光是点头,”我说,“您讲!”

她说:“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放心吧,您这头猪,使者会来的。”

“带着三十万。”

“带着三十万。”昨天钻石伊尔德戴的是蓝宝石首饰。

现在我站在鹦鹉笼前,已经是两点零三分了,可是我心情平静,非常平静。使者会来的,因为他必须来。

“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跟此人碰头?”昂热拉问,有些不安。

“这我已经对你讲过了,昂热拉。在已经发生过的一切之后,咱们要避免一切冒险。这里,在大白天,那边有许多人,是不可能行凶的。勃兰登伯格想稳妥。我也是。”

“这人要给你带许多钱来吗?”

“是的,”我说,“非常多的钱。那些了解情况的人要求它。”

这下我又在骗她了。我别无选择。在马赛尔鸟笼前这次约会的真相昂热拉绝不可以知道。现在,也许再过几天,我准备很快告诉她,他们取消了我办这个案子,因为保险公司已看出来,他们必须付钱给钻石伊尔德。再晚些时候,我打算,我也要告诉伊尔德,我要求退休,拿一份非常好的退休工资,这下我可以永远呆在戛纳了。然后,也就快要截肢了。我还没完全想好,该如何向昂热拉详细地讲明白。至今事情很顺利,我想。它也会继续顺利下去。我不再是两个月前的那个我了。我现在等同于那些人,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只有惟一的一个人算数——昂热拉。

“特拉博夫妇来了。”她说。“沙利马”的小船果然划个大弧接近了停泊点。我想,有个不准时的使者真是幸运,因为我请求过克劳德,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为这位使者和我拍几张照片。克劳德有一架非常好的相机,我想有我正在等的那个家伙的照片,以及他和我交接钱时的照片。一切正常,我想。我对昂热拉说:“我爱你。如果我在这一刻必须死去,我将是最幸福的……”

这句话我还没讲完,就有什么以无比恐怖的威力击中了我的背,在左肩下方。我向前仆倒,倒在红土地上。那是一发子弹,我想。一颗子弹打中了我,但是我没听到射击的声音。

我还知道,昂热拉在喊叫,可是我不理解她喊什么。奇怪,我感觉不到疼,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现在,除了昂热拉的声音,我还听到其它许多声音,高声的,惊骇的。然后我周围突然一片漆黑,我有一种在跌倒的感觉,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跌进一个无底的漩涡。在我失去知觉之前,我想:原来这就是死亡。

这是开始。

我还苏醒过来几次,虽然不是完全苏醒。我在一架直升飞机里看到昂热拉棕色的眼睛。我说过,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它们。直升机的旋翼大声地隆隆,昂热拉不得不将她的嘴贴在我耳朵上,这样我才听得懂她在喊什么。她脸上泪流如注:“求你,求你,求你,罗伯特,你别死!如果你不想死,你就不会死,不要放弃啊。你不可以放弃。我是你的妻子,我是如此爱你,罗伯特!不要放弃,想想我们还想做的那一切,我们的新生活,它才刚刚开始。你想想这个,好吗?请你想想吧!”

有一回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头动了一点点。然后我不得不闭上眼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后来,就像万花筒一样,我经历了色彩、声音和形象的纷呈繁闹。万物都交融到一块儿,色彩、人脸、形象和声音。我在最近几星期里经历过、听过和看过的一切都向我冲下来。我的妻子卡琳。我的上司古斯塔夫?勃兰登伯格。“棕榈海滩”在独立日放的烟花。昂热拉和我在台子上。昂热拉和我,我们如何做爱。花的平台。约翰?基尔伍德,吊死在浴室里。杰茜,加拿大街上的那个妓女。杜塞尔多夫药房里的那个老妪。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这怎么会呢?噢,不幸来得不似雨,而是那些从中谋利者一手造成的。赌场里喝醉的约翰?基尔伍德。凶手……凶手……我们大家全都是凶手!打高尔夫球的马尔科姆?托威尔。伊尔德?赫尔曼在她的洛可可床上。尼古拉,“黄金时代”的老板。凡?克莱夫和阿尔佩尔斯珠宝店分店。让?凯马尔和他的妻子。结婚戒指!夜深人静时从昂热拉的平台上看到的城市和海洋那数以千计的灯光,沿着艾斯特莱尔山路的灯光。博卡大搜捕。哒哒响的冲锋枪,伊利亚兄弟和他的摩托车,行李架上的蔬菜篮。“我们的”教堂。圣像台上的黑色圣母像。像前的蜡烛。一辆谢夫洛特车,它从旧码头的内港里被拉了出来。方向盘后坐着阿兰?达侬,被害死了。安娜?加丽娜躺在一张床上,那位护士,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被杀害了。三台电视机。三次新闻。昂热拉手上的白斑。我在杜塞尔多夫的律师冯塔纳。布洛赛医院的儒贝尔大夫……颜色变换不停,我听到和看到这许多,听到和看到更多的。我记得,直升机降落在一家医院的屋顶上,他们将我抬上了一只担架。一架电梯,一个似无尽头的走廊。昂热拉的声音突然传来,念着那句诗,非常清楚:“摆脱了狂野的生活欲望,摆脱了恐惧和希望……”

我又被搬动了。有什么东西被咝咝地撕裂了。我的衬衫。有什么东西照得我眼花。一只巨盘,里面有许多刺眼的灯,就在我头顶。带着面具、头戴白帽子的人们弯下身来……一根针扎进我的右臂肘。

有什么被摁在我的脸上。响起一声细细的咝咝声。色彩!色彩!世界上不曾有过如此奇美的色彩!

现在,昂热拉的声音变得非常轻了:“最疲惫的河流有一天也会找到它通向大海的路途……”

咝咝声更响了。我突然看到了它。它在长满花的草地上蜿蜒,这条所有河流中最疲累的河流。我注意到,光滑的手指在抚摸我的身体,我的左胸侧有什么冰冷的、锋利的东西。这时我一下子知道了,这是一条怎么样的河流。这是阴间的冥河,它将活人的王国跟死者的王国分隔开来。这条冥河,死者的灵魂从里面啜饮遗忘。我吃惊地想:冥河的河岸有阳光照耀。

然后,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脏非常轻柔地停止了跳动。然后,满是鲜花的草地和冥河的图像缓缓地、小心地消失了。那些闪烁的色彩消失了,黑暗的漩涡又口来了。然后,我第一回沉沦。我主动屈从。我的呼吸变得非常平缓,停止了,咝咝声逐渐消失。我的静脉和动脉里的血进入静止状态。然后就只剩下黑暗、温暖和安定了。后来我就死了。

尾声1在我死去之后,我梦想过那么多那么久的那种生活开始了。是的,这肯定就是它。在一段我回忆不起来的短时间之后,我马上又继续活下去。就我的体验,死亡似乎无异于一场短暂的虚弱状态。

在我死后的生命里我摆脱了一切烦恼,永远跟昂热拉融合了。我们在“法兰西”号上,它从戛纳起航,开始周游全球。我们夜里用被子裹着,躺在舷梯旁的躺椅里休息,仰望星辰密布的天空。我们结婚了。卡琳突然同意了离婚。星星非常明亮地眨闪着,那上面有一轮硕大的、金黄的月亮。我们非常安静地躺着,几乎一句话也不讲。再也没有怀疑了,没有心神不宁,没有哪怕一个黑色的思想,我死后只有满足的幸福。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死后都这样。我是这样的。我得到了安慰,充满了爱情,安安全全,充满了野性的生活欲望。

在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在我死了以后,我想必经历过所有这一切。离开了这个世界。布洛赛医院的屋顶上有一架直升飞机在降落,当那架将我从“岩石乐园”运过来的直升飞机出现时,医院里的心脏抢救队已经等在屋顶上了。儒贝尔大夫也在等着,他听说了,送来的那位身受重伤的人是谁。后来,当我活过来时,他就讲给我听当场发生了什么事。

当场发生了下列的事:我上到手术台上,被施了麻醉。外科医生们打开我的胸腔。他们发现,一颗子弹打伤了心包和心肌。存在着心包血堵塞的危险。当我的心脏静止下来时,我得到了一针心内注射。心脏虽然受伤了,通过电休克又重新跳动起来。心包里的血被吸干了,心包的伤口被缝起来。我还是死去了那么长时间,这就是说,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那么长时间,形成了大脑缺氧缺血的伤害。后果是六天的昏迷和在抢救中心治疗。

这一切我还懂什么?一点也不懂。我跟昂热拉在“法兰西”号上,穿过地中海和直布罗陀海峡。我们在卡萨布兰卡和卡普城抛锚,参观这些城市。到处都热得很,那座塔菲尔山让我觉得无比高大,卡普城就坐落在它的脚下。我给昂热拉买了一台摄像机,她兴奋地使用它。她不停地摄像,因为她想从我们这次周游全球之旅上多带点东西回家,她那么热切地向往过它。在船的甲板上,我们结识了有趣的可爱的人们——以色列人、美国人、瑞典人、荷兰人和法国人。晚上有宴会,昂热拉可以穿上她的最美的服装,我穿上我的燕尾服。我非常清楚地想到,我们总是夜很深了还走到甲板上去,长时间地伫立在栏杆旁。也许我在我的死亡的一秒钟的百万分之一的瞬间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和即将到来的一切,也许是在我回到生活中的一秒钟之间,也许是在我失去知觉的日日夜夜之间。儒贝尔大夫认为,绝没有人能够这么讲,但他还从没有过像我这种状况的病人。当我醒过来之后,总是继续说和做我在医学上算是死了或介于生死之间的一切,而且回忆得那么精确。

在那个时候,当昂热拉和我穿过卡普城漫游,后来当我们到达杜尔邦,再后来,当我在达累斯萨拉姆的老城里跟一个商人为昂热拉的一根珊瑚项链讨价还价时,也正是那时候,我的气管里有一根管子,一台呼吸器在做人工呼吸。当我们到达卡拉奇和孟买时,有可能在那个时候,仍然有一根管子从手术的伤口挂出来。我的胳膊肘上有胶管和注射插管,我被接上一根输液管,它给我人工喂食,又将电极粘在我胸上,插在四肢上,不停地记录下我的心电图和其他身体数据,监测我的体温和我的血压——这谁也不会知道。那天夜里,我们驶离孟买,我想:你在死去。当你爱着时,你在死去。这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生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死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活着吗?我是不是早死了?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或是同样的或类似于生活。我们注意不到差别吗?在孟买,我记得,这座罕见的城市,它有一座核反应堆,同时又是波斯的拜火教派的中心。那里,在马拉巴尔山的郊区立着“沉默之塔”。在这个不真实的城市里,昂热拉和我在那外面的“沉默之塔”旁边,跟一位古老的印度人讲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生活和死亡的秘密锁在两只柜子里,每只柜子里放着打开另一只柜子的钥匙。

谁还敢记住什么?

没有人。

儒贝尔大夫也不敢。

我在闪电的一瞬间看到了我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也许是在我与外界隔绝、躺在急救中心的那日日夜夜里。也许。也许我跟昂热拉一道看到了马德拉斯、卡尔库塔、西贡和新加坡的最大的美丽和最大的苦难,也许我们刚刚站在曼谷的王宫前,被折服了,也许昂热拉正在拍摄这座无与伦比的城市的幻想的不真实的寺庙,也许我们已经绕过了越南驶向香港。我对它那么熟悉,在那里我要带昂热拉参观许多东西。

“四十八小时后您开始了自动呼吸。”儒贝尔很久之后告诉我说,“但它有很长一段时间供气不够。当您六天之后又恢复了知觉时,您糊里糊涂,心神不宁,满口疯狂的想象。”

“什么疯狂的想象,大夫?”

“好吧,您以为是在汪洋大海上,然后又朝向马尼拉,朝向台湾,在长崎和横滨……”

噢,我也跟昂热拉去过那里!我跟她去过东京!我们欣赏皇宫、寺庙、丝绸、釉陶和瓷器工厂!我们参观了一个古老的日本艺术展览。我为昂热拉买了一只上釉的美妙的工艺品——一对鸽子,雌的较小,雄的较大,张着翅膀。

两只锁着的柜子,每一只里锁着另一只的钥匙。

从东京,我们继续坐“法兰西号”驶往遥远的南方,前往悉尼,然后驶向新西兰的惠灵顿,又去北夏威夷。在那里,我们看到了熄灭的和仍在活动的火山,拍了照。我过去从没到过夏威夷,但我能向儒贝尔大夫详细地讲毛纳基火山和毛纳洛火山,包括齐佬火山口以及哈勒茂麦鲁熔湖。他在书里查找,我的描述完全正确!有谁能解释这个?这没人能解释。

我们从夏威夷来到有“金门”的旧金山,穿过巴拿马运河来到加勒比海,想由直布罗陀海峡踏上归途。

当我们离开加勒比海时,正是夜晚。我躺在我们的舱室里,躺在床上昂热拉的身旁,半睡半醒。我听到声音,睁开眼来。在我的瞳孔适应了周围的亮光(怎么是明亮的,现在可是夜晚啊?)之后,我首先看到的是昂热拉的眼睛,紧挨在我的眼前。

“什么事,亲爱的?”我平静地、非常清醒地问,“你为什么开灯?你睡不着吗?”

“我没有开灯。”昂热拉说,“太阳从百叶窗里斜照进来了,罗伯特。现在是下午三点。”

“噢,”我说,“咱们这是在哪儿?”

“在布洛赛医院里。他们今天早晨将你转到了一间单人病房里。”

“从哪儿转过来?”

“从抢救中心。整整十天我只能透过一块玻璃板看你。现在你度过了危险期,现在你不再需要抢救中心了。主治医生同意了在这里另放一张床,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只要我想,我也可以睡在这个房间里。你活着,罗伯特,你活着!你没死!”

“你的珊瑚项链呢?”我问。

“什么?”

“哎呀,没什么。”我说,因为这时我已经像个生病的孩子一样感到不知所措了,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没什么,亲爱的。对,我没死。至少没死去很长时间。”我转头望,在我稍微转动了一下头之后——只一点点,我无法多转——我看到一个现代化的大房间,里面一切都很明亮,亮堂堂,非常洁净。这虽然没让我吃惊,但是有一股短暂的不合逻辑的伤心,从我的幻想世界回到现实当中。哎呀,这是现实吗?我记得,我轻声地问:“今天是星期几?”

昂热拉回答道:“星期天。”

“几号?”

“七月十六号。”

七月十六号。

我想:你是七月六号去“岩石乐园”的。你是七月六号被枪打倒的。原来你在生死之间梦游了十天。十天没有知觉,糊里糊涂,幻想联翩——十个美妙的日子。我说:“咱们一直在一起,你知道。在‘法兰西’号上。咱们做了你那么想做的环球旅行,非常漂亮。现在,咱们真的做了这一旅行。”

“太好了。”昂热拉说,颤抖着嘴唇,对我微笑。她看上去很痛苦,她的脸让我觉得很小,陷下去了,苍白如纸,眼睛下有黑眼圈。儒贝尔大夫后来讲,昂热拉在这十天里一开始寸步不离,后来也只是离开医院几个小时。其余时间她日夜守在我身边,虽然他们总是想让她走。夜里,她躺在抢救中心门外的一张长凳上,在那里睡。最后他们为她腾出了一间护士房。她得到了一张床,但她还是最多睡一个小时。儒贝尔大夫告诉我,睡醒她又起来,走近抢救中心的大玻璃板,透过玻璃注视着我,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而我没有知觉地躺在那里,缓缓地、艰难地从明媚的、幸福的死亡返回到一个黑暗的、不定的生命中。

2这一天主任医生来了,外科医生和心脏急救队的男男女女们都来了,儒贝尔大夫也来了。我被做了非常彻底和认真的检查,结果是众人都认为,危险期过去了,虽然我的血液循环还很差,我显示出不断的衰竭。

“夫人可以留在这里。”主治医生说,他矮而胖,戴着金丝眼镜,“我认为这只会有好处。”

“谢谢。”在场的昂热拉说。

“我有急事要找一个人谈。”我说,因为现在,回到了现实中,我想立即处理一些事。

“不行。”主治医生说,“您知道,您还能活下来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吗?像您这样的病例百分之九十以死亡告终。不行,不行,您暂时不能跟任何人谈话。另外,已经有两个人来找过您,一定要跟您谈。我告诉了他们,这不可能。”

“那些人是谁?”我问“一位赫尔曼夫人和一位叫黎贝勒的公证员。”

“我确实有急事需要见到这两个人。”我说。

“只要您的血液循环还这么弱,我就禁止。一个星期之后——也许一一我会批准。这我也对那两个人讲过了。”

“什么时候?”

“在我来见您之前。他们每天都来。他们找您干什么?”

“哎呀,这是件私事。您肯定知道,我是谁,我是为什么来戛纳的。”他点点头。“好了,这两个人肯定在为我担忧。”

“我会说,您很好——实事求是地讲。这一定会让他们宽心。”

“我想,这会让他们大为宽心。”我说,“我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感谢你们大家做出的巨大努力,以及你们为了将我接回生命所使用的精湛技艺。”

我这么讲,但是我根本不敢肯定,我是不是也真的这么认为。一股巨大的疲惫向我袭来,紧接着我就睡着了。我还知道,我梦到了寺庙。许多寺庙,有很多的象牙神像。这些神全都有很多胳膊。

3星期六,七月二十二日,第十七个治疗日,我的状况已恢复得这么好,主治医生批准了短暂的来访。我说主治医生,指的是亨利?布瑞莱特教授,外科主任,正是他为我做的手术。布洛赛医院,我在我呆在这儿的时间里得知,是一座有很多个科室的非常大的和现代化的医院。

当鲁瑟尔、拉克洛斯和迪尔曼进来时,昂热拉呆在我身边。她恢复了一点儿,睡了几夜,但是她仍然很苍白,眼睛底下的黑圈仍然未消。她默默地坐在她的床上,听这三个人跟我谈话。他们获准有五分钟的探访时间。一开始他们当然是问我,我有没有预感,是谁出于什么原因应对这一袭击负责。昂热拉已经告诉了他们事发经过。

“不清楚。”我说。我活下来了,我想。我的生命逃过来了。我想好好地生活,安安全全,拥有很多的钱。“一点也不清楚。”我说。

拉克洛斯半痛苦半愤怒地打量着我,问:“您没向我们隐瞒什么?”

“我能隐瞒什么?”

“一定有个原因,使得他们想要杀死您。您对于这些……这些人一定构成了危险。您找出什么了?您告诉了这些人,您找出什么了吗?”

这问得太露骨了。

“没有,”我说,“我什么也没找出来,什么也没有。您也许还记得,他们已经破坏过黛尔菲娅夫人的车子,我们因此几乎冲进大海里。那是第一次袭击。当时我也一无所知。”

鲁瑟尔说。“当然,我们跟您的公司取得了联系。”

这不妙。

“是的,当然。”我说。

“他们告诉我,您不再负责此案的调查了。是的,您被取消了其它任何工作。”

我短笑一声,因为我一笑就疼。随后我想,如果拉克洛斯和鲁瑟尔继续刨根问底,事情就会露馅儿。最好是我先开口讲——我也不能再向昂热拉撒谎了。

“我甚至还有更多的要向你们解释,我的先生们。我的公司太保密了。”

“保密什么?”

“我不仅被免除了这个案子,而且已根本不再为环球保险公司工作了。”

“罗伯特!”昂热拉跳起来,来到我的床边。

“你冷静,亲爱的,我现在想向你们解释。没有理由激动。”

“您不再为环球保险公司工作,这是什么意思?”迪尔曼问,“他们解雇了您?”

“对。”我说,直视着他的严肃的眼睛,心想,这个人看穿了我的全部把戏。“噢,不,不是解雇。他们找到了一种方式,提前退休——考虑到我的长期忠诚的服务和对环球保险公司的重大贡献。”

“这是怎么回事?提前退休?罗伯特!因为你的腿吗?你讲啊!”昂热拉挤上前来,向我弯下身子。她的眼睛吓得更大了。

“不是腿,根本不是腿。这是他们找到的借口,仁慈的借口。”

“您的腿怎么了?”鲁瑟尔问。

“没什么。血行障碍,轻度的。我们在杜塞尔多夫有一位非常认真的顾问医生。环球保险公司对他讲的话非常认真。可事实上我不是因为腿被解雇的,这里也对它进行过检查——您问问儒贝尔大夫——而是因为我跟黛尔菲娅夫人的关系。我们要对付的那些高贵的人们,估计首先是钻石伊尔德,将刀口架到环球保险公司的脖子上,投诉这一关系,说如果它不开除我,就到处宣扬环球保险公司是一家不正派的公司——如果它不付钱的话。我很抱歉,在上次碰头时我没有告诉你们真相,我的先生们。没有告诉全部的真相。因为环球保险公司当然会继续侦查这个案子,即使它支付了保险金。他们只是想撤换我。我还想尽可能久地呆在这场游戏中间,因此就撒了谎。”

“罗伯特,你因为我们的关系丢掉了你的工作?因为我们,却对我只字未提?反而说,你的上司派了一个人到‘岩石乐园’,送了很多钱给你,让你支付线人?”昂热拉喊。这一下一切都抖露出来了。

4可以想象,终有一天会暴露出来,快了。昂热拉讲完后,白色的房间里沉默了很长时间,足够数到七。然后,迪尔曼仍然低声谨慎地问:“是这样吗,卢卡斯先生?”

我点点头。

“这是事实吗?”

我摇摇头。

“罗伯特!”昂热拉喊道。我早就想过,她永远也不可能获悉此事。

“原谅我。”我说。

“你为什么欺骗黛尔菲娅夫人?”

“因为我不想让真相令她不安。”

“哪个是事实,卢卡斯先生?”拉克洛斯问。

一位护士把头从门缝里探进来。

“你们必须走了,我的先生们,五分钟到了。”

“马上,小姐。还有两分钟。”鲁瑟尔说。

“至多两分钟。不然我就叫医生。”护士说完走了。

“真相,卢卡斯先生!”拉克洛斯说。

“真相是:我于七月四日,夜里很晚,在赌场里,在自由日的宴会之后,被叫过去听电话。你没看到,昂热拉,你在赌钱。”

“电话上是谁?”鲁瑟尔问。

“一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当然不认识。”鲁瑟尔说。

“安静,”迪尔曼说,“讲下去,卢卡斯先生。”

“那人告诉我,如果我不再继续过问赫尔曼一案,他们准备给我钱,大笔的钱。”

“这人显然不知道您已退休和被解雇?”

“显然不懂。这种事环球保险公司不会大肆宣扬的。”

“多少钱?”拉克洛斯问。

“一百万新法郎。”

“那您一定查到了什么对某个人有生命危险的东西!”

“有可能。”

“是什么?”拉克洛斯问。

“我不清楚。但是处于我的处境,我会收下钱,对不对?我也很好奇,想看看来的是谁。我希望能有所发现。”

“罗伯特,罗伯特,你跟我都没讲过实话……”昂热拉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连你也没有。那个人要求我沉默。这是条件,要我不带警察去。我可以确定地点和时间。由于我的朋友特拉博在那次电话前刚刚邀请过七月六日乘他的游艇出海,我选了‘岩石乐园’作为碰头地点。那人同意了。我准时。他晚到了。结果我被枪杀了。”

“您当然没看到这个人。”鲁瑟尔说。

“当然没有。”

又出现一阵静谧。

“我不相信您。”拉克洛斯最后说。

“我也不相信。”鲁瑟尔说。他们两个都讲得非常客气。

“我相信您。”迪尔曼说,怪怪地望着我。

“我也相信你。”昂热拉说,“虽然你讲的很可怕……因为你被开除了……然后你就不信任我了……”

“不然我只会让你害怕!我真的以为,我会在那里跟给我钱的那个人碰面。我请求了克劳德?特拉博,拍下我和那伙的照片。”好吧,我想,至少有点有用的、能证明是实情的东西。“如果我找到一点新的线索,如果我有一点点怀疑,我当然会立即跟你们联系。”又是撒谎。

“是啊,您会吗,卢卡斯先生?”鲁瑟尔脱口问道。

“理所当然!难道您相信我跟这帮人狼狈为奸?”

“冷静,冷静。您必须非常冷静,卢卡斯先生。”迪尔曼说,“这没人相信。我坚信,您会将任何新的线索马上告诉我们。”

“谢谢。”我说。

“卢卡斯先生从现在起受警察保护。”迪尔曼对两位刑警说,“日夜派人监视他的房门。每一位来访者都得出示证件,检查武器。很有可能这些人认为卢卡斯先生拥有一个真相,它威胁着他们,而他事实上却根本不掌握它,或者没有意识到掌握着它。”

拉克洛斯和鲁瑟尔沉默不语。

“听明白我的话了吗?”迪尔曼问。

“当然,先生,”鲁瑟尔说,“警方保护。立即。多长时间?”

“很长。”迪尔曼说。

门推开了,先前的护士和一位抢救站的医生走进来。医生怒冲冲地说:“我的先生们,我不得不请求你们,赶紧离开。卢卡斯先生还很虚弱。”

他们马上走了。他们全都跟我握了手。迪尔曼只是鼓励地对我微微一笑。另外两个人紧绷着脸。当屋里只剩下我跟昂热拉时,她结结巴巴地说:“你没有对我讲实话,罗伯特……行,这我理解……你不想让我不安……可现在我是多么的不安啊!我的天,现在一切是多么的严重,如果他们相信,你了解到什么,想杀死你,而没有杀成,那他们还会相信下去,继续相信!你仍然处于生命危险之中!”

“当我们开着你的车冲进海里时,在‘乳房’餐馆的那一夜显然就是处于生命危险之中了。”

“对,是这样……但这不会有一点点好转……他们会继续尝试,再一次……”

“这我不相信。”我说,“如果他们没出什么事,他们会看出,他们搞错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正如他们显然会相信的那样。因为不然现在我就会讲了,昂热拉!你不认为我现在会讲出来吗?”

她默默地望着我。

“昂热拉!我在问你: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想,你现在会讲出来。”她几乎是听不懂地答道,“我只能祈祷,你真的啥也不知道,他们看出了这一点。”

“放心,他们会看出来的。”我说。这是我能给她的安慰,别的一切我必须保密。

“因为咱们俩相爱,他们解雇了你?”

“对。”

“太可恨了。”

“太美妙了!”

“美妙,为什么?”

“我得到一份高额的退休金,昂热拉。然后——你还一直没明白?”

“什么?”

“这一下我可以一直呆在你身边!”

她凝视我许久,然后向我放在被子上的左手俯下身来,在上面印下许多小吻。

“在我身边……永远在我身边……从现在起,咱们一直在一起……直到永远!”

5一小时后一名警察来到我房门外放哨。从这时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保护我。警察们每六小时换一次班。这特别令昂热拉宽心。随后的几天她经常离开我较长时间,去处理她无法再推迟的事情。星期三,七月二十六日,几个星期以来,她又去理发店了。她说,非去不可,她看上去已经像邋遢个的女人了。她不想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一天,不然我就不会再爱她了。这时候我们已经认识所有保护我的警察了,他们偶尔也进房间来看我。全是些挑选出来的和蔼可亲的警察。昂热拉委托刚好在那天下午值班的那位,要特别保护我。

下午四点刚过昂热拉就走了。四点半,那位值班的警察望望房间里,说:“有人来看您,卢卡斯先生。一位赫尔曼夫人和一位黎贝勒先生,得到了医生的允许。先生已由我搜查过武器,夫人由一位护士搜查过。”终于来了,我想。“赫尔曼夫人想先跟您单独谈谈。”

“请吧。”我说。

于是,钻石伊尔德就站在了我面前——没有首饰,妆化得很难看,穿着白色昂贵的真丝夏装。她的粉红色的患白化病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和惊骇。我指指一张椅子。她将它拉近,紧靠我坐下。

“这里没人能听见我们吗?我是说窃听器什么的……”

“我不知道,赫尔曼夫人,”我说,“不过我想没有。”

“万一有呢?”

“您必须冒险。”

“我低声讲。”

“换成我才不会。”我说,“警察知道您的名字。如果有窃听器的话……”

“对,没错!”她控制不住自己地说。

“不要。”我说。

“什么不要?”

“不要这种声调。我不喜欢,赫尔曼夫人。”

“请您原谅,卢卡斯先生。”

“这里没有窃听器。”我说,心想,但愿没有。“快点吧,您想对我说什么?”

那是一幕很不习惯的形象——钻石伊尔德终于穿上了衣服,离开了她的床。

“我已经试过无数次来找您,但……”

“我明白。您想对我讲什么?”

“讲不是我们,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委托了凶手这么做。”她的话很急,“当我们知道了这场袭击时,我们大家都绝望透顶。您必须相信我,卢卡斯先生!您会相信我!我是作为代言人来这儿的,代表……代表大家。我这么做,虽然我知道,这是多么丢面子,尤其是多么危险。但是您必须相信我:这次谋杀事件我们没有责任!我们希望,您很快就会健康,再活上很长时间……您不该笑!”

“可我忍不住。”我说,笑得眼睛都流出泪来了,“我明白,您希望我健壮如牛,长寿,赫尔曼夫人。因为如果我再出点什么事,我死去,你们会有什么下场呢?”

“对不对?对不对?”她的假发套又稍微滑落了。我想,一个如此富有的女人确实该买顶合适的假发套了。“我们担心……担心极了……”

“为什么?”

“我们知道,这不是我们干的……那是由其他人促成的。”

“谁?”

“是啊,谁呢?我们不知道。您怎么想?”

我开玩笑说:“也许你们成功地收买了我的公证员黎贝勒,他将一切材料交给了你们。然后你们可以请求他,支付一笔额外酬金让人进行这场袭击。”

“您疯了吧!公证员是不受收买的!即使能,那样我们也只是落进另一个人的手里!那时您没有了,但黎贝勒……”她打住,“您在开玩笑,我看出来了。我这个蠢女人上当了。不,卢卡斯先生,我们相信是这样的:某个想毁掉我们的人,知道您把我们控制在手里,万一您暴死会发生什么事——于是这个人请了一位杀手。”

“您和您的朋友们想到是谁呢?”

“想到克莱蒙和阿贝尔。”

“胡说。”我立即说,可后来我想,这是胡说吗?伊尔德和她的朋友们肯定没有请人杀死我。但一定是有人这么做了。为什么不是那家法国企业的所有人呢?它已被科德公司慢慢然而是肯定地毁了——为什么不会是克莱蒙和阿贝尔呢?我想到,加斯东?迪尔曼在我讲明真相后多么迅速地帮助我。如果他……不,不,不,迪尔曼是个正派人,我想。但我也想:到底什么人是正派人呢?我是个正派人吗?上帝也搞不懂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