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蜜月-1
有一个人后来纵身跳入了马蹄瀑布。没人知道他什么时间跳的、也没人提。但他映入山羊岛吊桥守门人眼帘的时候,大约是清晨的6点15分左右。守门人应该是当天的首位行人。
当时,我能认得准吗?那可不敢确定。但回想起来的话,我应该认识他的。如果没猜错,我先前救过他的。
多么早啊!由水气、雨丝、雾霭构成的流动的水帘,不断从55米的高度一落千丈跌入尼亚加拉大峡谷,激起的水浪层层涌动、遮天蔽日,如果不是水气挡住太阳光线的话,现在就应该是破晓时分了。当下季节若不是受逸动潮湿空气的侵染,就像尖锐的钢锉在肺里遭到了腐蚀一样,早就已经是初夏了。
守门人推想,这个急匆匆的人神情恍惚、举止怪异,他一定来自风景大街上的某个古朴庄严的酒店,然后直接穿过风景公园走过来的。守门人注意到,此人有一张“年轻而呈老相、瘦削苍白的脸”、“苍白蜡人的肤色”、“眼窝深陷但目光炯炯有神”。那副金丝边眼镜透露出身上有种焦躁不安的学生气。他身高六英尺,高挑而消瘦,“背微驼着,好像是一辈子都在弯着腰背负重物似的。”看上去他行路匆匆是有意为之,但却漫无目的,似乎有人在冥冥之中召唤他的名字。他身穿老式暗色的衣服。只要是来尼亚加拉大瀑布观光的游客都不会这么穿着的。他一身黑色调,上衣没有系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白色的棉衬衣,领扣开着,裤子的拉链卡住了,“好像这个可怜的家伙,在黑暗里穿衣服时太匆忙了一样。”他的黑皮鞋和衣服是配套的,擦得锃亮,“就这鞋,不是去参加婚礼就是去参加葬礼的。”他的脚踝闪着苍白的光泽,打着赤脚。
没穿袜子!配着那么有品位的鞋。那一定是赠品喽。
守门人喊道:“你好!”可那男人根本就没理睬他。他不仅瞎而且聋,总之是没有听到。你可以看出来,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像是一颗炮弹就要爆炸了:他决意要去某个地方,步履快捷。
守门人提高了嗓门喊道:“嗨,先生,门票是50美分,”但那人依旧没有反应。带着一种绝望的傲慢情绪,他似乎对收费亭的存在视若无睹。他现在几乎是在跑步了,姿势不怎么优雅,来回摇摆着,好像吊桥在他下面倾斜了似的。吊桥距离白浪滔天的激流只有五英尺,桥的支撑底板都被浪花打湿了,很危险。那人一边紧拽着栏杆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努力前行。光滑的鞋底在脚下打滑。看上去他对干体力活不适应。那亮晶晶的圆眼镜差点从他脸上滑了下来,幸亏他靠着吊桥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一下。他灰黑色的头发在头顶变得稀少,露出一片苍白的秃顶,倦怠、潮湿的鬈发在他眼前随风摇曳。
就在这时,守门人决定离开收费亭去追赶这个焦虑的人。守门人喊着:“先生,喂,先生!”他过去遇到过自杀的情况。次数太多了,他不堪回首。他在大瀑布景区工作30年了,资格很老。可60出头的他追不上那个比他年轻的人。他恳求似地喊着,“先生!不要!该死的,我求你了——别这样!”
他本应该拨打急救号码的,电话在收费亭里,可现在拐回去已经太晚了。
站在山羊岛的年轻人既没有停下来凭栏眺望加拿大海滨的河流,也没有像其他游客一样驻足冥思这喧嚣激荡的壮观景象。他甚至没有停下来擦拭一下满是水滴的脸,也没有将眼前散乱的头发拂去。在大瀑布的魔力驱使下。任何凡夫俗子都无法阻止他。
但你必须干涉一下,或者试一试。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任何男人——或者女人——做出这样不可饶恕的罪过——自杀。
守门人呼吸短促,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地跟在他后面,向年轻人喊着;而这时,那年轻人正一直往前走,走向坐落在马蹄瀑布上方那个小岛南端的水龟角。这是山羊岛最危险的一角,同时风景也最为美丽迷人。激流在这里变得激荡澎湃,奔腾的水夹杂着白色泡沫冲向15英尺的高空。几乎看不到什么。噩梦般的喧嚣混乱。马蹄瀑布是一个宽阔无比的洪流,横幅最长达半英里,以每秒钟三千吨的流量源源不断涌向峡谷。空气都为之咆哮、震撼。脚下的大地也为之颤栗。地表似乎正在四分五裂,分崩离析成无数碎片,坠入炽热的地心去。时间好像凝固了。时间好像已经爆炸了。你好像已经逼近了万事万物的核心,这里光芒四射、隆隆轰鸣、错乱疯狂。在这里,你所有的动脉、静脉,所有细微之处最精确完美的神经都在一瞬间癫狂了。你赖以栖息的寓所,大脑——也是你的储藏室之一,将被碾碎为化学成分:脑细胞、分子和原子。所有记忆的阴影和残留都会销声匿迹。
或许这就是大瀑布的允诺?奥秘?
正如我们厌弃自我。人类。这就是解救之路,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有如此的洞察力。
守门人距离年轻人大概有30码的距离,看到他迈出了一只脚踩在最低的那层栏杆上。这只脚试探地踏在光滑的锻造铁栏杆上。但是那人的双手牢牢地抓住了顶层扶手,拳头紧握着。
“别这样!先生!该死的——”
守门人的声音被瀑布吞没了。被冷冰冰地吐了回来。
他自己也几近崩溃了。这是他在山羊岛的最后一个夏天了。他伤心不已,悸动的心不断为目眩神迷的大脑供氧。他的肺部也受了伤,不仅是因为河流激起水浪的刺痛,更是由于空气中那种奇怪的金属味道,它就来自在大瀑布东部和北部蔓延开来的工业城市,这是守门人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你精疲力竭。你见得太多了。每一次呼吸都受到了伤害。
后来,守门人发誓说,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在纵身一跃之前的瞬间做了一个永诀的手势:那是一种轻蔑的致敬,一种公然反抗的致敬,就像一位聪明鲁莽的男生向年长者的挑衅;然而,这永诀也是真诚的,就像你面对的是你无意伤害的陌生人、目击者一样,你希望消解他心中因为没能救你、眼睁睁看你死去所带来的丝丝愧意。
接下来的一瞬间,这个年轻人,这个令守门人聚精会神关注的人,就轻而易举地——消逝了。
随着一阵心跳,消逝了。就在马蹄瀑布的上空。
这可不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可怜的混蛋,但上帝保佑我,让他成为最后一个吧。
心烦意乱的守门人回到售票亭,拨打了尼亚加拉县的急救电话,此时的时间是清晨的6点26分,大概是黎明后的一个小时了。
1
“不,上帝啊,不会是这样的。”
伤害。屈辱。难以言表的羞愧。不是悲痛,现在还没有。震惊的程度远远大于悲痛。
在纽约州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彩虹大酒店,阿莉亚发现了丈夫留下的神秘纸条,纸条就在他们蜜月套房里的镜子上靠着;到那时,他们结婚才21小时。就在午后时分,她从尼亚加拉大瀑布警方得到消息,一个酷似她丈夫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男人在当天清晨纵身跳进了马蹄瀑布,已经被水卷走了——“瞬间就消失了,至今了无踪影”——应该冲到魔鬼洞急流①之外了;当阿莉亚听到大瀑布下游这个风景自然区的名字时,距她结婚还不到28小时。
这些就是严酷残忍的现实。
“我这个新娘,一天之内就成了寡妇。”阿莉亚大声地说着,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她是德高望重的长老会牧师的女儿,当然应该算是和上帝有关联的,正如和世俗的权威有关联一样?
阿莉亚忽然伸出双拳猛击自己的双颊,她想打自己,让她那双看得太多的眼睛变得青紫。
“上帝啊,帮帮我!您不会这么残忍的——对吗?”
不,我会的。蠢妇人,我当然会的。你是谁,还能活着看到我的公正不成?
回答得如此迅速!一阵奚落这样清楚地回荡在阿莉亚的脑海,她几乎以为周围那些陌生的同情者全能听到。
但还有值得安慰的是:在她丈夫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尸体在河里找到并确认之前,他的死讯都还是假设和非官方的。
阿莉亚仍然不是寡妇,还是个新娘。
2
……那天清晨醒来,她意识到了这个突如其来、不容置疑的事实:她将会一生一世独守空房,可这一天从她的新婚之夜就开始了。虽然她已经不再是阿莉亚?朱丽叶?利特莱尔小姐而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夫人了,但她还是一个人独自醒来。她不再是尊敬的牧师先生和撒迪厄斯?利特莱尔夫人——她生活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市①,是特洛伊音乐学院的钢琴和运嗓教师——没出嫁的女儿了,而是成为了最近刚被任命为纽约州帕尔米拉城首个长老会教堂的牧师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新娘。
婚礼的铃铛声绵延几百英里,跟踪到了这里。那种喧闹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旋。她头疼难忍,大脑像被钳子挤压着,嗡嗡作响。她看到餐具就会恶心,好像肠子都腐烂变质了。躺在这陌生的床上,呼吸着潮湿的亚麻布的气息、潮湿的肉体的气息和绝望的气息。这是哪儿,她在哪里?他带她来入住的这个酒店叫什么名字?蜜月的天堂,尼亚加拉大瀑布可是世界蜜月之都啊,头脑中一阵狂乱的思绪让她无法思考。结婚时间这么短,她对丈夫还了解甚少,但她似乎还相信(阿莉亚这样自言自语着,就像吓坏的孩子为了逃避伤害在给自己讲故事一样),吉尔伯特只不过是悄悄地从床上溜了下去,现在正在浴室呢。她身子僵硬地躺在床上,竭力在聆听水龙头的动静,洗澡水的流淌声,或者是厕所池的冲水声,就是在她敏感的神经摒弃听觉的时候,她还那么渴望能够听到这样的声音。尴尬、难堪,对这样亲密的羞怯是她从未有过的,婚后的亲昵行为也是如此。这张“婚床”。无处藏身。他那刺鼻的生发乳的味道和她那带着娇羞芬芳的山谷百合古龙香水气息发生了碰撞。在婚前,阿莉亚与吉尔伯特之间从来不会敞开心扉、开怀大笑,也不会昵称吉尔伯特为吉尔,但他们还是决定要维持两人之间相敬如宾、友好快乐的气氛。终于他们走进了神圣的婚姻殿堂,而就在此时,一次恍惚茫然的梦境霎时让阿莉亚猛醒过来,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出了问题。
不在了,他走了。他不会死的。在哪儿啊?
该死!她还是个刚结婚的新娘,羞意未泯。这就是外界对她的看法,而外界并没有错啊。当她在饭店的接待处首次签下阿莉亚?厄尔斯金夫人时,她的面颊飞出两朵红云。她还是个处女,一位29岁的处女。对男人一无所知,把他们视为另类。她任自己伤痛的形骸搁浅在床上,甚至不敢伸出手去触摸这张大床以外的空间,生怕会碰到他。
她可不想让他误解自己伸手触摸的意味。
她差不多还是要称他为“吉尔伯特”。她所见过的厄尔斯金所有的亲戚没有一个叫他“吉尔”的。也许他在奥尔巴尼神学院的朋友们会叫他“吉尔”,但那可是阿莉亚对他无法看到、也不想了解的一面。这就像和他讨论宗教信仰的问题:他年纪轻轻就被授予牧师头衔,而信仰本身就是他的专业领域,而非她的领域。对阿莉亚这个刚刚成为他的妻子的未婚妻来说,用如此亲切的昵称叫他这样的一个人,未免显得有些过于亲昵了。
他总是生硬羞涩的称呼叫她:“阿莉亚,亲爱的。”而她就用“吉尔伯特”这个称呼,不过心里一直也在设想着有朝一日在某个温情绵绵的时刻,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浪漫情节一模一样,她也开始喊他“宝贝儿”——或者甚至是“吉尔,宝贝儿。”
除非所有都改变了。那只是一种可能性。
婚宴当天,她喝了一杯香槟,而前一天夜里在酒店房间里她也喝了一杯,或者是两杯香槟。就这么多,可她从来没有这样醉过,烂醉如泥。她的睫毛粘在了一起,嘴里发酸。想都不敢想:她能这样难看地昏昏入睡,嘴大张着,像鱼一样一张一合。
她打呼噜了吗?吉尔伯特听到了吗?
她试图聆听他在浴室的声音。陈旧的尖利声糅合着轰隆隆的声响,却是遥遥之音。不过吉尔伯特肯定是在浴室。他可能也设法不出声响。一个晚上他一直都在浴室里,掩盖他的噪音。通过不断放水来掩盖……或许是阿莉亚,是她绝望地把水池里的两个水龙头都打开了?阿莉亚藏在象牙色的绸缎睡衣里,颤栗着,强压着,最后无助的情感终于爆发了,她埋头抽泣起来。
别了。别再想了。没人会强迫你的。
让阿莉亚吃惊的是,就在前一天傍晚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天了,空气竟如此的清冷、如此的潮湿。空中弥漫着湿气,西边的太阳酷似倒挂在水中街灯的影子。阿莉亚穿着短袖的人造丝衣服,双手抱肩,在风中打颤。吉尔伯特面朝河的方向皱着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妻子。
吉尔伯特从特洛伊一直驱车过来,向东横贯几百英里;路上一直是他驾驶。他告诉阿莉亚,在自己的车里做乘客他会紧张的,那是一辆1949年的派卡德轿车,黑色车身擦得铮亮。一路上他总是向阿莉亚说不好意思,避开她扭到一旁大声地擤鼻子。他的皮肤红通通的,像是发烧了。阿莉亚嘟囔了好几次说但愿他没有被自己的母亲、现在自己的婆婆厄尔斯金夫人的感冒传染,她在宴会的时候一直烦躁不安。
厄尔斯金夫人告诉阿莉亚吉尔伯特有嗓子爱疼、上呼吸道容易感染、鼻窦炎头痛的毛病。他的胃也挺“挑剔”,无法忍受辛辣食物或“不安的情绪”。
厄尔斯金夫人拥抱了阿莉亚,她冷冰冰地屈服在这个老女人丰满的手臂中间。厄尔斯金夫人恳求阿莉亚像吉尔伯特那样称呼她“妈妈”。
阿莉亚小声地应承着说:好吧,厄尔斯金妈妈。
你想想,叫她妈妈!那我和吉尔伯特成什么了,兄妹吗?
阿莉亚努力了,她下决心要当一个完美的新娘和完美的儿媳。
一阵教堂铃铛的喧闹声。星期天的清晨来临了!
待在陌生的床上,陌生的城市,有一颗失落的心。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斥责着,厄尔斯金妈妈胸部擦的爽身粉的味道扑鼻而来。如果你以前从来没喝过比苹果汁更烈的酒,阿莉亚,你觉得有必要再喝一杯香槟酒吗?——何况你已经喝过一杯了?
这位可能不是吉尔伯特的母亲,而是阿莉亚自己的妈妈。或许是她们两个,只是在不同的时间来的。
一位笑得咯咯颤抖的新娘。一身缎料衣服,饰着尚蒂伊① 细花花边,坠着过分修饰的珍珠母扣子,轻纱遮面,戴着至肘部的花边手套,以致于宴会过后,脱掉手套时,上面宝石形的饰物在她那敏感的皮肤上留下了V形的印记,好像奇异的皮疹一般。婚宴在利特莱尔的那栋阴暗的大宅子里举行,砖制建筑,紧毗教堂,新娘看上去很紧张,总是来回地把香槟酒杯子举到唇边。她吃得很少,手抖得厉害,把一叉子的婚礼蛋糕掉在了地上。她眼睛很小,杏树果的形状,带有碎卵石的花纹,始终都笼罩着一层迷雾,好像有些过敏。她多次离席去上洗手间。想要把像霓虹灯一样亮彩的口红再描浓些;她频繁地往鼻子上扑粉,离得近的话,都能看出上面点点的粉粒。虽然她尽力想表现优雅,可实际上却像鹳鸟一样笨拙难看。突出的肘部,鹰钩鼻。你永远也不会把她想像成一位颇有造诣的歌唱家,她的声音刺耳,很难听清。不过还是有人夸赞阿莉亚“很有魅力”——是位“美丽的新娘”。但是,看看她那迪克西杯① 胸部!她完全清楚所有人都透过精致的尚蒂伊细花花边盯着她的胸部,非常同情她。她也清楚地知道所有人都在同情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娶了这样一个老处女。
再来一杯香槟吗?
她礼貌地拒绝了。或者,可能她接受了。也就呷了几口。
利特莱尔夫人,新娘的母亲,显得既释然又焦虑,她送给阿莉亚一套紧身内衣,是啊,对新娘来说,这似乎挺奇怪的,内衣尺寸是最小号的32号B罩杯的胸围,22英尺的腰围和32英尺的臀围,对啊,但这是婚礼,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呀。这套内衣有一条袜带,和你那双最薄的丝袜配套。
阿莉亚大笑着。阿莉亚抓走了什么东西,从大惊失色的女裁缝手里抢走了一块丝绸,然后用它擤了鼻子。
虽然说她理所当然地服从了。阿莉亚实在不应该以这样的女性礼仪来违抗利特莱尔夫人。
后来,婚礼那一天的清晨,利特莱尔夫人和女裁缝为她穿戴打扮,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仁慈的上帝啊,不要让我的袜子在脚踝那里松弛下垂,哪儿都别露出来啊。
接着,婚礼开始了,她又默默地祈祷说:仁慈的上帝啊,不要让我出汗。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出汗了,我感觉到了。千万不要让腋窝下面的半月形胸罩支架露出来啊。它就在这件漂亮的礼服里呢。我求您了,上帝!
依如阿莉亚所知,少女的这些祈祷已经得到了答复。
她的精力在逐渐地恢复。她强迫自己低语说:“吉尔伯特?”。这声音就像在清晨散步时,一个人带着困意对自己的爱人喃喃私语一样。“吉尔伯特,你、你在哪儿?”
没有回答。
她眯着眼睛凝视身旁,看到的是:床上没有人在她身边躺着。
陷下去的枕头。压皱的亚麻枕套。有一片床单向后叠着,好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可是没有人。
阿莉亚强挣开眼睛。哦!
一个德国造的陶瓷钟,就摆在贯穿房间的壁炉架上,那光灿灿的镀金数字意味着分分秒秒的难捱的时光,而对于阿莉亚眯缝着的眼睛却了无意义。钟表的指针到了7点10分。酒店窗外的雾霭正渐渐散去,这样看起来是清晨而不是黄昏。
那么,阿莉亚没有失去这一天。
也决不会失去丈夫的。不会这么快的!
吉尔伯特如果不在浴室的话,那他一定是在酒店的什么地方。吉尔伯特让大家都知道他起床很早。阿莉亚猜他一定是在楼下的大堂,门厅的墙壁是维多利亚黑镶板,摆着皮质的长靠椅,大理石地板闪着微光;他也有可能正在宽阔豪华的游廊里喝着咖啡俯瞰眺望公园及不远处的尼亚加拉河流和瀑布。他也许正皱着眉头浏览《尼亚加拉新闻报》和《布法罗① 情报快讯》。他也有可能一边在翻看旅游手册、地图和印有“位于尼亚加拉的伟大瀑布——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大幅标题的小册子,一边正握着阿莉亚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花押字② 银笔在上面做着记号。
他正在等我呢。等着我把手悄悄塞进他的手里呢。
阿莉亚回忆得起自己年轻丈夫的模样。他严肃坚定的样子十分有魅力。闪烁的镜片,鼻孔在长长的鼻梁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深阔。阿莉亚会朝他快意地笑着,轻吻一下他的面颊表示问候。就好像他们很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做的那样,随意而亲密。但是,吉尔伯特总是会驱散这种气氛,他迅速尴尬地站起来,碰动了小藤桌,咖啡洒了,他所受的教育让他决不会在女士在场时还安稳地坐着。“阿莉娅!早上好,亲爱的。”
“很抱歉我来得太晚了。我希望……”
“服务生,请再来一杯咖啡。”
两人肩并肩坐在漂亮的白色枝编摇椅上。一对蜜月中的夫妇。他们是好几百对在六月份到大瀑布来度假的蜜月夫妻之一。穿着工作服的黑人服务生走了过来,面带微笑……
阿莉亚把思绪收回来,从床上往下爬。这是一张维多利亚式样的床,有四根帷柱,由黄铜加固,覆有像蚊帐一样钩织的华盖;床垫距离地板出奇得高。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像一只后背伤痕累累的动物。她用力拉着丝绸睡衣垂下的带子,睡衣带或者已经被她勒在肩膀上勐拉过。(多疼啊,肩膀那么红……一夜之间肩上出现了一片青紫的淤血。)她的眼睛刚刚睁开,但睫毛已经不再粘在一起了。眼上附着点点粘液干了以后像沙子一样的颗粒。嘴里还是那种恶心的酸味。
“噢。我的上帝。”
她摇晃一下脑袋想摆脱这种情绪,结果这是个错误。玻璃碎了!镜子的碎片在她头脑中游移、滑动、闪烁着流光。
就像上个星期,她笨拙地把珍珠母手镜落在了父母卧室铺有地毯的地板上,结果故意作对的镜子从地毯上弹起来跳到了硬木地板上,咔嚓一声立刻就碎了——受到惊吓的新娘和目瞪口呆的新娘妈妈都绝望地注视着这个厄运的凶兆,而作为两个虔诚的长老会教徒,不允许她们去相信这种所谓的凶兆。“哦,妈妈,太对不起了。”阿莉亚平静地说,但她心中想着该淡泊地听从命运安排:它会从现在开始的。我的惩罚。
就在那时,大瀑布模糊的隆隆声浸入了她的睡眠。
就在那时,大瀑布模糊的隆隆声,如同上帝无法破译的哝哝低语一样,带着不祥的预兆浸入了她的内心。
她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而且也不会爱上的男人。然而更糟糕的是,她嫁给了一个她知道不可能爱她的男人。
罗马天主教的宗教具有巴洛克风格①,这令新教徒们既惶惶不安又被深深吸引,天主教徒相信世上存在着重罪。世上虽然有轻罪,而重罪则是其中很严重的罪。阿莉亚知道她和吉尔伯特的所作所为一定是重罪,要被永恒的罪孽所惩罚。他们在一生相伴的法律契约下,走进婚姻的神圣殿堂。而与此同时,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市还有其他任何地方发生,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稀奇的。这就是那些“最终会到来,迟早要熬过去的事。”
(这是利特莱尔夫人钟爱的口头禅。阿莉亚的母亲每天至少要说一遍,她好像把它看成了一种喜气洋洋的情绪。)
阿莉亚踉踉跄跄地站在暗粉色丝绒地毯上。她赤着脚,脚出汗了,颤抖着。忽然,她感觉痒。在潮湿的腋窝下面,在她的两腿之间。炙热的瘙痒燃烧起来,像一群红色的小蚂蚁对她的腹股沟区域展开了攻击。
我的惩罚。阿莉亚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个处女。
或者说,在那天晚上那阵混乱中,穿着睡衣和半裸的两个人狂乱迷醉,张嘴接吻,不停地喘息,在年轻的丈夫焦急疯狂的抚摸之后,她可能已经……可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怀孕啦?
阿莉亚用指节压住了嘴唇。
“上帝,不要啊,求您了。”
不可能的,她不准备想这个问题。这不可能。
当然,阿莉亚想要孩子。她这样说过的。她也是这样向厄尔斯金妈妈和自己的母亲保证的。说过很多次。普通的年轻妈妈都想要孩子,想要一个家。她可是个善良的女基督徒啊。
但是要生个孩子!——阿莉亚厌恶地退缩着。
“不要,求您了。”
阿莉亚怯生生地敲着浴室的门。如果吉尔伯特在里面的话,她可不愿意打搅他。门没锁。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后的矩形镜子向她摆过来,看到了一副像讽刺卡通画的图像:镜子里面是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蜡黄的女人,穿着撕破的睡衣。她迅速把视线移开,头颅中的精美玻璃立刻游移开来,闪烁出痛苦的光芒。“哦!上帝啊。”她所看到的情景是:浴室是空的。宽敞豪华的房间镶着炫目的白瓷片,配有黄铜的固定装置,芬芳的香皂包裹着金属箔包装纸,花押字的手巾羞答答地叠放着。大型的虎爪脚白瓷浴盆里,也是空的。(吉尔伯特洗过澡吗?是淋浴吗?浴缸里没有湿漉漉的痕迹。)房间里明显有呕吐的气味,厚厚的毛圈织物浴巾中有几条已经用过。有一条落在地板上。在凹陷的精美洗手池上方,心形的镜子表面有斑斑点点的印记。
阿莉亚拿起脏毛巾把它挂在架子上,心里想着,真不知道还能否再见到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了。
镜中的女幽灵在犹豫徘徊,但她并没有和它那令人怜悯的目光相遇。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想到了所有的事:订婚(“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生活得到了拯救。感谢您,上帝!”);婚礼就在父亲的教堂举行,还有那神圣的新婚誓言。阿莉亚最喜爱的电影就是华特?迪士尼的《幻想曲》,电影她看了许多次,但那可不是从《幻想曲》通向婚姻的一步啊。
如果你是纽约州特洛伊市的牧师先生和撒迪厄斯?利特莱尔夫人没出嫁的女儿会怎么样。一位空想家!
“吉尔伯特?”她颤抖着提高了嗓音。“你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吗?”
静音。
除了这个浴室,这个被称作玫瑰花蕾的蜜月套房,还包括一个卧室、一个客厅和两个壁橱。家具都是非常醒目的维多利亚样式——房间里都是郁金香色的坐垫、帷帘、灯罩和地毯。许多坐垫都是心形的。阿莉亚打开每个壁橱的门,接着就退缩回来,头痛难忍。(她为什么表现得如此荒唐?吉尔伯特怎么会躲在壁橱里?她不想去想。)她看到了他的衣服,整洁地挂在酒店衣架上,放置妥当,没有被人碰过。如果要溜走,难道他不拿走自己的衣服吗?
她不愿去想派卡德轿车是否还在。那是厄尔斯金一家在数月前送给吉尔伯特的礼物。
客厅!不好的回忆在这里盘旋。大理石镶面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的红玫瑰有些枯萎,还有一瓶法国香槟,这可都是彩虹大酒店送给他们的祝福,恭喜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先生和夫人!瓶子放在了旁边。阿莉亚感到一阵羞辱。玫瑰花甜甜的强烈气息在她嘴里变成了胆汁的味道。吉尔伯特谨慎地抿了一口香槟。他几乎不喝被他称为酒的东西;就是在婚宴上他也很节制。而阿莉亚却不是这样。
宿醉未醒的难受。这就是她的状况。没什么神秘可言。
宿醉未醒的难受啊!一直到她婚礼第二天的早上。
太丢人了。感谢上帝长辈们都不知道。
吉尔伯特是永远也不会说的。就连宠爱他的厄尔斯金妈妈,他也不会说的。
真讨厌。你明显是讨厌我嘛。
绝没有。他太彬彬有礼了。然而也带有傲慢。
他是个绅士,也是个不成熟的男孩儿。绅士永远不会让妻子不高兴,尤其是一个十分敏感、易激动的妻子。那可是和他结婚还不到24小时的新娘。所以吉尔伯特一定是在酒店的什么地方。在楼下的大堂或者在咖啡店里;在外面的游廊俯瞰草坪,或者在酒店的庭院里散步,等待着阿莉亚的到来。(不过吉尔伯特不会不等她独自去大瀑布观光游览的。)天还早呢,还不到早上七点半。他已经拿走了衣服和鞋子,到客厅静悄悄地穿戴去了。他知道阿莉亚累得精疲力尽,他小心翼翼地怕吵醒她。他连灯也没有打开。他一定是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的。
竭尽全力逃跑。未被察觉。
“不!我不信。”
如此的孤独,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就连阿莉亚的声音在这个装饰的滑稽可笑的套房里也显得那么孤独。她预想的婚姻可不是这样的。
你从一个愿望开始,愿望实现了,而你却无法摆脱这个愿望。
正像《幻想曲》中喜剧噩梦“魔法师的学徒”这一段落中的情节一样。作了魔法师学徒的米老鼠受尽苦难,然而就在魔法师回到家中把咒语解除之后,最终,故事还是以喜剧结尾。但是阿莉亚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家。哪里是阿莉亚的家?他们本来要在纽约州的帕尔米拉城“定居。”房子是一座高耸的荒凉砖宅,是吉尔伯特被任命为牧师时获赠的。她对这栋住宅的印象模糊不清,现在也不愿意去想它。
那么:此刻在哪里?
尼亚加拉大瀑布?
所有的地方!庸俗的笑话。就好像阿莉亚和吉尔伯特正希望自己成为典型的美国新婚夫妇似的。
实际上,是吉尔伯特莫名其妙地想到大瀑布来的。他一直以来都对纽约州北部的“远古冰川史”和“地理史前史”颇感兴趣。有一次,他们约会还去了奥尔巴尼的自然史博物馆,还有一次去了赫尔基默瀑布,在那里,一位退伍的上校对外展出了他收集的化石和印第安考古饰品。吉尔伯特和她父亲在餐桌上的谈话要比吉尔伯特和她之间的聊天饶有趣味,正是从这些谈话,她推断出吉尔伯特相信他的“注定使命”就是要解决从19世纪化石中假定的事实证据同《圣经》中对创世所描述的情节之间的矛盾冲突。
利特莱尔牧师一副方脸盘,人到中年,身体健壮有力,就像老照片中特迪?罗斯福① 那种严肃明智的样子。但他对上述观点嗤之以鼻。他认为,魔鬼把地球上所谓的化石留下来,是供那些轻信的傻瓜们去发现的。
吉尔伯特对此虽然不满意,但作为一位绅士,他并没有明确提出反对意见。
科学之路和信仰之路。阿莉亚不得不崇拜她的未婚夫有着这样的抱负。
而她总是把《创世纪》理解为格林童话的希伯来版本。书中更多的是警示:如果不遵从圣父上帝的旨意,你将会被逐出伊甸园。夏娃的女儿,你必将受到双倍的惩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痛苦。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瞧,这样就一清二楚了!
阿莉亚并不想和吉尔伯特进行神学方面的争论,也不想和父亲争辩。让这些男人们随心所欲地去想吧,阿莉亚这样想。这对我们也有好处。
阿莉亚决定打电话给接待台。她鼓起勇气,抓起了粉红色的塑料话筒拨了“0”。她要问的是——有没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大堂的什么地方?或是——在外面的游廊?在咖啡店?请告诉他她想同他说话。这个体重150磅、身材高挑消瘦的年轻男子脸上如同羊皮纸一般苍白的皮肤被颧骨撑得太紧了,他戴着圆金丝眼镜,穿戴整洁,谦恭有礼,身上带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好像总是耐心等待别人取悦于他;或者显示出自己有多么慈善,多么乐意牺牲自己的期望,虽然私下里他并不高兴……但就在此时,接线员愉快的声音传了过来:“早上好,厄尔斯金夫人,需要帮忙吗?”阿莉亚一下怔得哑口无言。她还要努力调整自己、使自己习惯别人称呼自己为“厄尔斯金夫人”。可令她更为震惊的是,她意识到一个陌生人竟然知道她的身份。总机室一定已经弄清楚了她的房间号。阿莉亚温和地说:“我——就是想知道今天天气怎么样?我想知道早晨应该穿什么衣服。”
接线员友好、职业般地笑着。
“虽然六月份了,但是夫人,这里是大瀑布啊。雾气没散之前,还是穿暖和些。”接着她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雾能散的话。”
3
早上7点35分。这时,阿莉亚还没有发现那封诀别信,信就写在一张暗粉色的彩虹大酒店信纸上,叠得很整齐地靠在卧室梳妆台镜子旁。这是一个椭圆形的金边小镜子,而阿莉亚无法在巨大打击之后还能照镜子。
上帝,不要。宽恕我吧。在我睡觉的时候,吉尔伯特一定看到了什么。
当然,还好,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不在身边,这让人释然。
在前一天的狂乱喧嚣之后,那么多令人窒息的面孔又浮现在她面前,微笑如噩梦般错乱疯狂,还有同床共枕的亲密接触……
洗个澡。快点,在吉尔伯特回来之前要洗完!
阿莉亚无论如何都该洗过澡了。当然啦。一般来说她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洗个澡,但是从前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洗了;一般来说,如果她晚上没洗的话,那她一定会在早上洗的。有时,在纽约州北部闷热潮湿的夏天,在还没有空调的时代,阿莉亚一天要洗两次澡。而这次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没有去闻自己的味道。
没有什么比洗澡更吸引她的了。在豪华浴室里洗个湿淋淋的热水澡,她不必用荷兰清洁剂和擦洗刷清洗之后,再躺进这奢侈的浴盆;彩虹大酒店免费配备的浴具有洗澡清香剂和丁香浴盐生泡剂。她的眼中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再给我次机会!上帝,求您了。
当然还有希望。阿莉亚很执拗的相信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是偷偷溜走了。
可一个27岁的长老会牧师、也是长老会牧师的儿子与女婿,他究竟会逃向何方呢?
“他落入了圈套,就像我一样。”
阿莉亚打开铜制的大水龙头放洗澡水,直到浴室的每一面镜子都蒙上了水气。诱人、温暖、窒息的芬芳气息!为了把身上干却的汗渍和其他污点都洗干净,水温热得让她难以忍受。她闻到了自己身体的味道。
还有他的体味。她生怯地碰到了他。无意的。或者是在混乱中,她碰到了他,或是压到了他……她记不清楚了。而不管发生了什么,从男人坚韧的东西里冲出的牛奶一样的液体流到了她的肚子上,渗进了床单里,没有啊,她确实想不起来了。
这个男人的高声尖叫令人惊骇。像蝙蝠的叫声。他在狂笑,他在她怀里啜泣。她记不得了,也不想责怪谁。
阿莉亚还要用香波洗头发。脖子后面的头发粘糊糊、乱糟糟的,红色褪去的干枯的鬈发那么纤细稀少,需要经常护理。用扁平发卡和泡沫塑料的卷发筒把头发别起来。(她秘密带了这些东西藏在手提箱里以供蜜月旅行之用。但是很明显她不能戴着这些饰品上床。)今天早上她不会有时间卷头发了,所以她把头发梳到后面,梳成了利特莱尔夫人所说的“时髦的法国结”,然后把额头的刘海拍得蓬松。她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像芭蕾舞演员,而不是老处女图书管理员或者是学校里的教师。
她会把一支粉红的玫瑰花蕾缠进法国结里。
她会化非常淡的妆,不会像昨天那样因场合需要而浓妆艳抹了。口红不是鲜红而是珊瑚红。这是女人味的另一种表现。诱惑力。
所以,吉尔伯特再次见到阿莉亚时,她会身着仿男式的女衬衫,肩上搭着一件白色的羊毛衫,发型是时髦的法国结,弯弯的薄嘴唇上涂着娴淡的口红,他就又会赏识她了。他会再次对她肃然起敬。(难道他曾经敬重过她吗?有一会儿?这个带着小镇的贵族气质、“有音乐爱好”、撒迪厄斯?利特莱尔牧师的女儿?)他总是对她羞怯地笑笑,扶一下眼镜。有时也会对她眨眨眼睛,就像是强光刺进了眼睛一样。
我原谅你,阿莉亚。虽然你昨晚厌恶我,而我也厌恶你。
我不可能爱上你。但是我可以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