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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爱上妮娜?奥谢克。然而……

阿莉亚本能地逃避着他的抚摸。他的呼吸。还有他被内疚折磨着的大脑。就像一个人会本能地避开稀薄的有毒气味一样。一种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的气味。德克没有告诉阿莉亚任何关于爱的运河的事,因为他明白阿莉亚并不想听关乎他内心深处的生活,那都与她和孩子们毫无关系。她已经成了对孩子最呵护备至的母亲。她的直觉十分可靠,而且她总是充满警惕。她是否注意到——她一定注意到了!——德克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周末也不例外;他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热情,也没什么食欲。他抽烟越来越多。他睡的越来越少。在家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阿莉亚和孩子们睡了之后很长时间,就开始打电话。最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不玩纸牌了,他从1931年开始可就一直没间断过他的“扑克之夜”呢。在这段时间之前,“扑克之夜”缩减到基本上每月一次。但最近,他一次也没玩过。阿莉亚整颗心全在朱丽叶和罗约尔身上,她看起来好像对丈夫很少过问,除了有时候会嘟囔几句:“太棒了!你能回来在月神公园待上几个小时,就是我们全家人的荣幸,波纳比先生。”当着德克的面,她和孩子们开玩笑:“你们知道要价很高的律师和客户之间的故事吗?‘客户给律师打电话,律师接电话之后客户说:‘嗨!你好吗?’律师说:‘50美元。’”阿莉亚说着就大笑起来,这是让稍大的孩子们跟她一起笑的一个讯号,孩子们每次也都是如此。朱丽叶还是个婴儿,兴奋地摇动着她胖乎乎的小拳头。笑,笑!德克也笑了。

和其他律师一样,德克喜欢关于律师的笑话。把律师们描绘得越不公正的笑话,就越是好笑。

有几个晚上,目光敏锐的阿莉亚注意到了德克微笑的眼睛下面有月牙形的眼袋,显得十分疲惫,她一定也闻到了德克呼吸中那股威士忌的味道。但是她从来不问他到哪儿去了,或者是和谁一起。又或者是他这几个小时一直在办公室里工作。一个人喝酒。

看起来阿莉亚并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一个跟她知心的人。所以她没有听到外面的任何传言——德克?波纳比忽略了或推掉了那些愿意付给他报酬的客户,已经有很多客户愤然离去,还有很多也正打算要走。不仅如此,现在德克还要自己掏腰包,支付这次诉讼的开销,这是一场特别而艰难的诉讼,需要的准备工作远比他六月时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但是阿莉亚却不在意这些,依旧生活在她那个热情、狭小、舒适的世界里——带孩子、做家务、教钢琴课。

夜晚,他们有时候拥抱在一起,阿莉亚像个猴子一样,调皮地钻进她丈夫结实的臂弯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带着奇怪的满足感,在睡梦的边缘徘徊,如同徘徊在巨大的悬崖边上一样。这样的拥抱方式,是他们多年的习惯。阿莉亚渐渐进入了梦乡,而德克讨厌的老毛病——失眠,却如同滚滚的波涛一样向他袭来,此刻,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谁呢?难道是那个黑衣女人?

在这时候想起妮娜?奥谢克有些荒唐。我们对于那些自己不知道,或是害怕的东西,总是觉得着迷。

想起自己差点像这里的其他律师一样拒绝妮娜,德克觉得惭愧。

他差点错过了她。

“我不会输的。我不能输。”

睡在德克臂弯里的阿莉亚,听到他的喃喃声,孩子气地高兴扭动着。

“嗯,亲爱的。我也爱你。”

白天的时候,阿莉亚还是尽量避免接电话。她把邮件都归类整理,整整齐齐地摞在门厅的桌子上,但是她经常过了很长时间才打开寄给她的信,她的信件仍然很少。(比方说她妈妈来的信。利特莱尔牧师那年秋天忽然死于中风,利特莱尔夫人一个人在特洛伊感到孤独无聊,她暗示说想搬来月神公园住——“帮忙看看孩子”——但是阿莉亚却不愿意她过来。)阿莉亚从不看电视新闻,也从不看报纸头条,头条发的往往都是最“震撼”的消息。她,罗约尔,还有朱丽叶都喜欢看连环画:《捣蛋鬼》①,唐老鸭都是她们最喜欢的。如果她读了《新闻报》或《布法罗新闻》的其中几页,她就会看到关于引起强烈争论的科文庄园业主一案的文章、专访甚至还有社论,而且她还会发现德克?波纳比的名字。但是她没有。有时候,当阿莉亚飞快地翻看报纸的时候,她就会闭上眼睛,咬着下嘴唇。不,不!当地的新闻远不如别的一些更能吸引她,比方说墨西哥的大地震,美国航空公司的客机在牙买加湾失事,布法罗的一处房屋着火,烧死了11个孩子,在美国的古巴武装难民秘密入侵古巴(“猪猡湾”?关于这个名字,阿莉亚已经天真地奇怪了很多年。“为什么不叫个别的名字呢?”),起义,内战,或是入侵,所有那些让地球另一端情况恶化的事情,她都感兴趣——那个国家是什么样的呢?亚洲的一些地方,就像月亮离我们那么远。

但是,还有钱德勒,孜孜不倦的钱德勒,总是很认真地读报纸。他很快就在新闻专栏里发现了“波纳比”这个名字。“爸爸?报纸上写的是你吗?”孩子的声音兴奋地颤抖着。

德克硬着头皮看了一下。那段日子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波纳比”的新闻并不一定都是好的。

科文庄园业主状告

本市及斯万化学公司

“腐败的冷漠”受到指控

“是的,钱德勒。是我。”

“这个‘爱的运河’——不是个真正的运河吗?”

“不是。从来都不是。”

“它离我们这里有多远啊?”

“大概有12英里。就在那边,”德克给他指了一下。

“12英里很近吗?”钱德勒眉头紧锁,整个前额都皱成一团。可以看出他需要知道的,不仅仅是对真相的描述,而是真相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想很近。不过,还没有近到对我们有危险的程度。”

德克笑了,想让钱德勒不用担心。但是他的笑容已经不像几个月之前那样信心十足了。

钱德勒带着羞怯说:“爸爸?我能——帮你吗?”

“帮我?怎么帮?”

“我不知道。大概就像‘律师助手’那样吧。”

德克笑了。“不行,钱德勒。你还太小。而且没受过专门训练。但还是谢谢你的要求,非常感谢。”

德克觉得很感动。11岁的钱德勒是个忧郁古怪的男孩儿,他的表情带着早熟的、成年人一样的责任感。他近视的双眼似乎有一层朦胧的薄雾,即使戴着新配的眼镜,焦点好像还是很模糊。他是八年级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德克是听阿莉亚说的),但却没有多少朋友,他在学校的时候也总是不太自在。他的笑容总是很短暂,害羞,带着试探。他看起来好像总在质问他的父母你们爱我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两个年龄小的孩子,罗约尔和朱丽叶,占据了妈妈更多的注意力,钱德勒就好像被忽略了一样。德克很少有时间和他独处,现在却想抚摸他,抱抱他;想让他确信是的爸爸当然爱你。德克担心自己会像他爸爸维吉尔一样……

钱德勒小声说:“别担心,爸爸。我不会告诉妈妈的。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的消息,我决不会跟妈妈说的。”

爱的运河案件的预审听证会原定于二月中旬在尼亚加拉县地区法庭召开。但是应被告要求,日期延后了几周。但后来,又推迟到四月下旬。尼亚加拉县的卫生委员会正在为辩护修改他们的研究结果。原告方律师对这种不合理的拖延表示不悦,但却暗自松了口气。德克这次所拟的申请,是他职业生涯中写得最长,也是证据最充分的,然而(他承认)其实可以写得更长,论证得更加完善。

“噢,波纳比先生!人怎么会这么坏呢?”

她看起来真年轻,妮娜?奥谢克。擦去悲痛而愤怒的泪水。她这个问题是合理的。德克?波纳比的职业是靠语言赚钱的,但他想不出答案。

哦,还有大屠杀,德克从他所了解的关于大屠杀的情况,发掘出了人性的某些特点,他很清楚他知道的并不是全部。科学家、医生、护士、管理层人员甚至还有教师和(特别是)具有法制头脑的人员,他们在大屠杀中扮演了各种各样的角色。救世主般的首领,神秘主义者。不能说他们中的一些人过于自我,因为“自我”并不是这个问题的要点所在。不能说纳粹党是疯狂的,因为有记录表明他们相当精明,头脑完全清楚。为疯狂而献身,自己却很清醒。在法庭上的时候,他们头脑清醒,这是显而易见的。基于这点,那些残暴的恶棍,天生的虐待狂,杀人犯和种族迫害者,你能够理解他们。但若如此,你要怎样才能去理解其他人!

我的同类,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噢,显然是这样。

他想起了内华达州原子弹的试爆。是在轰炸广岛和长崎前后。50年代是(分类检测)原子弹试爆的年代。你渴望自己有爱国之心。你也需要爱美国,在这场正义之战结束后,迎来了美国的黄金时代。这场仗(每个人都认为)是应该打,不能不打,确实打了,而且赢了。德克?波纳比也为这个胜利出了一份力。关于他为之卖命的那个政府,他并不想了解太多。一个爱国分子知道得太多没有好处。德克从《布法罗新闻》的一个记者那里听到消息,那条消息没有办法刊登出来——1952年到1953年间,在内华达的内利斯基地的试爆场地,有些士兵配备了保护装备,有些士兵却没有。他们拍下来的都是从不同的距离“亲眼目睹”的爆炸情况。一部分士兵——带着保护装备的和没有带的,在原子弹刚引爆之后,就立刻乘着空军交通工具到达地面的爆炸中心,另一些士兵则被安排在较远的地方进行检测工作。离地面的爆炸中心多远才算是“安全”呢?多近算是“危险”呢?科学家和政客们都急于了解。

我的同类在那里负责管理。高级军官,享受特权的人,还有高薪的科学家。德克知道。

为什么他会对爱的运河的事情感到震惊呢?为什么他这个四十五岁、智慧超群、经验丰富的人还会那么天真呢?

然而他和妮娜?奥谢克一同分担了她的沮丧和憎恨。他努力,他已经竭尽全力,令阿莉亚不得不开始怀疑,要把德克从这“案子”拉出来会有多么困难。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感情用事。他只是妮娜?奥谢克的律师,不是他的保护伞。他也不会成为她的情人。

决不会的。不会发生的。那也太疯狂了。

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和他认识的其他女人十分不同。尽管妮娜患有偏头痛,每天都被长时间的咳嗽和感染(看起来是哮喘的症状)所折磨,还有“神经衰弱”,但是她每天仍然到处奔走,在科文庄园调查取证。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她自己已经组织成立的科文庄园业主委员会,已经有差不多70名成员了,而且还有350个左右准备加入。妮娜总是不知疲倦,或者只是看起来如此。妮娜精力充沛,积极乐观地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如果有一些发现让她觉得恶心和厌恶,她总是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她已经从德克那里学会了怎样才能变得精明。或者可以称之为机灵。比方说,德克给了她一台录音机,让她把和邻居谈话的情况都录下来,不要再像学校里的小女孩儿那样用笔做记录,那样的话,日后呈上法庭是会受到质疑的。在德克助手的帮助下,妮娜已经录下了一系列的病例,长期的医疗状况,还有1955年以来,科文庄园的死亡事件。她采访了第九十九街小学学生的家长,还准备试着采访一些老师。有时候,她会被拒之门外。她还被斥责“到处惹麻烦”——“搞反动宣传”——是个“共产分子”。她和那个业主委员会“造成了财产贬值”——“引起了负面的公众影响。”她和她的律师是为了“趁机赚大钱”——“想要得到大笔赔偿金。”她告诉德克:“一些不愿意跟我们谈话的人,其实现在很惨。他们不停地咳嗽,眼睛和比利的一样,又红又肿。九十九街有个人,应该还没有50岁,好像吸入了神经性毒气一样走路摇摇晃晃。还有人走路要靠拐杖。靠轮椅!还有个道化学公司的工人,他居然要用氧气罩。得了肺气肿。医生告诉他是‘烟尘造成的’。”

妮娜还在收集资料,范围和尼亚加拉县卫生委员会几年前宣布已经包括的地段一样。这些资料一定能让他们定罪,德克这么认为。任何公正的法官,不论怎样特别选出的陪审员,这些资料一定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妮娜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一百零八大街到八十九大街。科文大道到老兵路。这些交汇在(隐秘的,填好的)爱的运河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奇怪的疾病,而且患病率与这个城市其他地方或美国普通的地方相比,高得惊人。流产,出生的畸形儿。精神错乱,中风。心脏病,呼吸疾病。肺气肿。肝,肾脏,胆囊疾病。还有流产。眼睛感染,耳朵感染,喉咙的链锁状球菌感染。偏头痛。越来越多的流产。癌症!各种各样的癌症。简直是癌症大集合。肺癌,结肠癌,乳腺癌,卵巢癌,子宫癌,前列腺癌,胰腺癌。(胰腺癌是种鲜见的癌症,但在科文庄园并不鲜见。)白血病。儿童白血病。(比平均患病率高出七倍。)高血压,疾病引起的低血压。肾病,肾炎。(儿童很少会得这种病,但在科文庄园却并不少。)

还有流产。

妮娜说:“我现在已经觉得不那么孤独了,我学到了许多东西。就好比我知道了我有愤怒的权利。”

还有一次妮娜说:“波纳比先生,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有一切我都非常清楚。”她说话的时候信心十足,黑色的、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德克,好像如果一眨,眼睛就会受伤似的。

德克说:“‘在做什么’——什么意思呢,妮娜?”

“这一切都和索非亚有关。我想,我在哀悼我的小女儿。这就是我无法停下一切,安心回家的原因。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行。萨姆说我因为这事已经快神经了,但是我的脑子里如果不想这些,事情就会更糟,例如和人们交谈,努力让他们明白这一切全是为了他们自己好。这样才能让她安心。明白吗?让索非亚安心。但是我这样做,不会给她,比利,或爱丽丝带来任何好处。”

到了一月份,奥谢克家的儿子比利在第九十九街小学患上了过敏症,反胃,眼睛红肿流泪,好像要得哮喘,妮娜不让他去上学了,她这样做是“违反”国家法律的。她接到了法庭的传唤,警告她要被拘留。“他们不能这样做,是吗?波纳比先生,他们到底能吗?那地方让比利身体很不舒服。我们从那里走过时,我就能感觉它正在侵害比利。他们会把我送进监狱吗,波纳比先生?我该怎么办?”德克自己也打了威胁性的电话来处理这件事。他在卢卡斯山那里给妮娜租了个平房,好让她可以带着孩子们可以逃离科文庄园,那地方就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西北处的市郊。(萨姆还是住在九十三街,那里离帕里什塑料厂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萨姆觉得离开家就是“屈服”的表现。)

但是妮娜很坚强,妮娜没有屈服。德克惊叹于这个女人的坚韧。他已经习惯了客户们对自己的案子不出一点力,只是付给他报酬。他已经习惯了客户们放弃为自己的生命而拼搏。其间,德克曾想过把奥谢克家的房产买过来,还清按揭款,然后再帮他们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区的其他地方买座房子。但他知道萨姆不会接受这种类似救济的举动,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德克?波纳比出现在妮娜的生活里,已经让他的骄傲受到了威胁。这却是德克值得骄傲的地方。

或者我想让妮娜离开她的丈夫。只是暂时离开!

妮娜的发现让她觉得愤怒,尤其是一个住在九十八街(就在学校后面)的家庭主妇所说的话:1957年春季的一场大雨之后,操场的沥青上全都是那些难闻的黑泥,于是他们就来了一次“紧急大清扫”。妮娜说,一天早上,那个女人看到市里的车停在那里,下来了一群带着保护装备的工作人员,看起来像外星人一样,带着头盔,穿着靴子,带着手套,一些人还带着防毒面具。防毒面具啊!几天后,学校重新开门了,孩子们跟往常一样在操场上玩耍。妮娜声音颤抖着说:“那就是我们孩子上学的地方啊!那个学校!那就是我们居住的地方!那些为市里工作的成年人,他们也害怕吸入这样的空气!但是每个人都对我们撒谎。市长一定会否认这一切。还有卫生委员会。他们说这里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之所以生病全是自己的责任,我们‘吸烟太多’,‘酗酒太多。’这是他们的原话。他们根本不管孩子们是死是活,他们根本不管我们,波纳比先生,人怎么会这么坏呢?”

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已经筋疲力尽,开始抽泣,咳嗽。德克搂着她,显得有些拘谨。他对她由种莫名的情感,并不是情欲,或者连欲望都算不上,应该是同情吧,类似于动物之间一种共有的恐慌,因为他们不够强大,敌人即将战胜他们。如果敌人很坏,就会把他们击垮。

他们在卢卡斯山德克为妮娜和孩子们租的小屋里。11点了,孩子们都去睡觉了。德克和妮娜在灯光明亮的厨房里,科文庄园的地图铺在桌上。萨姆还在帕里什塑料厂上班。德克现在离月神公园大约有20英里,那里是他的家,还有他的家人。他搂着妮娜,她在他的怀里抽泣,他感觉到她皮肤让人发狂的温度。有一股什么东西的霉味,女人的汗味,还有愤怒的味道。他能感觉到她不太规则的心跳。他想去爱这个女人,但是他不能。也不敢。他拘谨地搂着她,就像他德克?波纳比从没搂过一个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一样,除他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很显然她如此依恋他,或是从他的身上找到了慰藉。

他的职业是文字,但他这会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德克。你好。”

这是句冷酷的问候。克莱丽丝的声音摩擦着他的耳膜,就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在岩石上摩擦一样。

这是妮娜?奥谢克宣泄过情绪的第二天早晨。德克一直在想着她,想着她提出的问题,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妮娜当时一样无助。我会失败吗?我不会的。

德克的大姐把电话打到了他办公室,对玛德琳说叫“你的老板”来接电话,立刻。不管他现在方不方便,叫他来接。是家里有急事吗,是的。

德克有多久没跟波纳比家的人说过话了?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有几个月了。他总是忘记给姐姐们回电话(他知道因为爱的运河的事,她们对他十分不满),他也没顾得上给克劳丁打电话,更别说去探望这个难以相处的老人了。

德克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感到内疚的。或许会在克劳丁去世之后。但不是现在。

草草地问候了德克的健康和家里人情况之后,克莱丽丝不顾德克礼貌的回答,直截了当地发起进攻:“那个和你有关系的女人,她已经结婚了,而且都有孩子了;她是个有塔斯卡洛拉血统的印第安人,是不是?——是个印第安女人?在别人眼里,和一个印第安女人在卢卡斯山同居,是我弟弟干的最丢脸的事!”

德克对她所说的话感到震惊,这个在他看来一向谨小慎微的女人竟会如此粗鲁,他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克莱丽丝暴躁地说:“德克,你到底听见没有?你这会儿清醒吗,喝多了?你难道想让你做的那些蠢事,毁了波纳比全家吗?”

德克好不容易才颤抖着说:“克莱丽丝,你到底在说什么?‘塔斯卡洛拉血统的印第安女人’?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了。”

“别挂电话!你居然敢挂电话!挂了就不可能再找到你了,还有你太太,也是一样。你们俩都生活在自己梦想的世界里,不理会别人,我们为你的行为感到丢脸,还有她——‘阿莉亚’——多可笑的名字——从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你和她,真是绝配—— 一个是奸夫,另一个对什么坏事都不闻不问——”

“这和阿莉亚有什么关系?我不许你提阿莉亚。”

“当然!‘不许你提阿莉亚!’那另一个女人呢,‘妮娜’?你也不许我提她是不是?”

“是的。我要挂了,克莱丽丝。”

“好!很好!毁了你自己的生活吧!你的事业!和那些有能耐毁了你的人对着干吧!如果爸爸还活着,就会看到他‘最喜欢的孩子’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

“克莱丽丝,这个问题我们下次再谈。我只能告诉你,我和妮娜之间没什么。再见。”

“阿莉亚也挂了我的电话。那个女人眼睛瞎了,和你一样。而且你们俩一样,都那么自私。妈妈说‘她是个魔鬼。’真是绝配,你们俩。地狱里的一对。”

“克莱丽丝,你怎么这么歇斯底里呢。再见。”

德克把电话挂了,浑身颤抖。姐姐刚才大喊大叫的话,他只记住了一句。阿莉亚也挂了我的电话。

“我不是任何人的‘情人’,亲爱的。我是你的丈夫。”

德克在努力解释,十分温柔。头痛开始扩散。

是的,他卷入了一场及其复杂的民事案件,也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富挑战性的案子。但是他并没有和妮娜?奥谢克有什么暧昧关系,她只是这件案子的主要诉讼人。

他要做奥谢克太太的代理律师,没错。但他不是奥谢克太太的情人。

“我是她的律师。我已经接受了她的委托。这案子跟其他那些案子都差不多,只是——”德克迟疑了一下,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因为这案子要比他以往那些要难办得多。“只是比较复杂,需要更多的准备工作而已。”

德克的话太容易令人误解了,他谈起爱的运河的时候,语气就像这案子差不多就快了结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就绪了一样。

阿莉亚专心听着,眼睛向下垂着。她的脸就如同苍白大理石雕成的小姑娘的脸,但这大理石上已经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了——在躲躲闪闪的眼睛边上,在嘴巴的两边,她的嘴巴已经缩得像钻入壳中的蜗牛那么小。

德克还在解释,这并不是在道歉——有什么好道歉的呢?那一天很长,也并不令人感到愉快,因为德克的一位专家见证人本来说好要给他送来控方证供的,结果却食言了。德克一直在打电话,说好话,恳求,咒骂,他愤怒得喉咙就要冒火了。而这会儿,他还要故作镇静地跟阿莉亚说话。没有显出任何内疚,因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内疚的。(他有吗?看着这个男人,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觉得内疚。为了午夜和妻子的谈话,他甚至已经刮好了胡子,在他精巧的下巴上涂好了乳液。他脱去了驼绒运动装。他解下了真丝领带。他拿掉了上过浆的白棉衬衫袖子上花押字的金链扣,卷起袖子,一副丈夫应有的那种诚恳态度。)他跟阿莉亚解释,不管克莱丽丝是怎么说的,他在任何问题上都没“欺骗”过阿莉亚。阿莉亚已经给出理由,她对爱的运河的事没什么兴趣,他并没有责怪她。(“这是场噩梦。你最好什么也不知道。”)从阿莉亚这些年的言语中,德克有理由相信他法律工作方面的细节,她并不关心;这次案件比以往的任何一件都要费力,所以德克尤其不想让她知道。

“你有!”

阿莉亚喘着气,轻声说,好像有点挑逗的意味。

阿莉亚的举动怎么如此奇怪?好像不是德克,而是她,被克莱丽丝“曝光”了一样。好像阿莉亚早就知道了丈夫的隐瞒,但是几个月以来一直保持沉默,她成了德克这次罪行的帮凶。

德克不安地说:“阿莉亚,亲爱的,你没觉得心烦,对吗?”

“‘心烦。’”

蜗牛一样的小嘴几乎没动。阿莉亚喃喃着,语气很轻,她的话没有任何意思。

“亲爱的。”

德克抚摸着她的胳膊,阿莉亚却灵巧地躲开了。像只小猫躲开某个人的抚摸,它只是这会儿不想让他碰,但却不愿惹恼他,这人日后对它兴许还会有用。

阿莉亚光着脚轻快地走着。她轻轻碰了德克一下,什么也没解释,离开了房间,走下楼去。

他们刚才在卧室里,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德克说话的声音很轻。德克走进这间漆黑的屋子的时候,阿莉亚拿起了一件橘黄色的丝质袍子披在睡衣外面,德克道歉说不该把她吵醒,然后打开了灯。尽管阿莉亚表示不用道歉,说别傻了,她还没睡着,德克还是表示再次道歉。她一直在等他。用手指比划着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她在床上经常会这样。不需要道歉!

阿莉亚下了楼,径直走到了饭厅的酒柜那里。她拧开了德克那瓶“黑白”苏格兰威士忌,动作娴熟沉着,就像一个经常拧断鸡脖子的人,又一次拧断了一只鸡的脖子一样。她迅速从架子上拿了个酒杯,给自己倒上酒。

“阿莉亚!亲爱的。”

看着这个情景,德克惊呆了。阿莉亚抓起酒杯的动作使这一场景更让人难过。

阿莉亚把酒喝了,眼睛闭着。德克几乎能看到一团火焰刺着她的纤细喉咙,然后窜到她的鼻孔里。阿莉亚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依然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有几分不自然。

“阿莉亚,别心烦了。没什么好让你烦的,真的!”

阿莉亚仍然躲避着不看德克。她的眼睛眯着,斜向一边,好像暗暗的哭泣已经让它们十分疲惫了一样。她的雀斑这会儿也看不见了,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颤抖地拿起杯子,静静地喝了一口酒。她的眼皮颤栗着合上了。

德克说:“阿莉亚,我不知道姐姐跟你说了什么。我无法猜测她跟你说的那些话。她对我的那些斥责没有任何根据。”德克顿了一下,他不知道克莱丽丝到底说了他什么。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犯什么不必要的错误。“亲戚们对我都很恼火,不只是波纳比全家,就连妈妈那边的人也一样。在大岛的每个地方,他们都说我是个‘自己阶级的叛徒’——就像富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他们一直都很讨厌这个人!阿莉亚,这些和姐姐说的那个奥谢克太太完全没有关系。不管她说了奥谢克太太些什么。我和妮娜?奥谢克的关系纯粹是工作上的,我发誓。”

我发誓这句话听起来如此脆弱。

每个撒谎的人都这么保证。

“妮娜不是印第安人,而且就算她是的话……”德克颤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到底是在对阿莉亚说什么呢?

阿莉亚看起来并没有在意德克的这些辩白。她的问题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她轻轻地问:“为什么在卢卡斯山租房子。”

德克赶忙回答:“是为了健康着想。主要是孩子的健康。九岁的比利?奥谢克有哮喘,而且对学校那里十分过敏,那学校就建在我们已经曝了光的爱的运河垃圾堆上。她的小女儿,白细胞数量偏低,呼吸器官还有些问题。我已经雇了专家见证人去报道那里的化学物质,苯还有二氧芑之类的东西,爱的运河从1936年开始就被当作处理废品的地方,那里有两百来种化学物质,已经引发了青少年的白血病——”

阿莉亚轻摇着头,好像要驱散不愉快的梦魇的片段。“好,那她的丈夫在哪儿?奥谢克先生也住在卢卡斯山那里吗?”

“有时候,周末的时候在那里住。”

德克不知道情况是否如此。但听起来好像很合理。

他接着说:“萨姆?奥谢克在帕里什塑料厂上班,从他们科文庄园的住处十分钟就到了。如果他平时住在卢卡斯山那里,开车就要远得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为他们找个方便点的房子呢?”

如果阿莉亚是个诉讼人,一定十分精明。她正在盘问一个证人,而这位证人连自己是如何被牵连进去的都不太清楚。她的声音很小,不太自然。

德克有些迷惑,说:“一个——更方便的房子?地理位置更方便?是的,我们也想——我的意思是,我想——在县里找个房子。这样妮娜和孩子们就能避免再吸入尼亚加拉大瀑布东边的空气了。”德克这会儿说得很快,口气不容质疑。“尼亚加拉大瀑布东边的和月神花园完全不同,阿莉亚。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想你很久也不会开车朝那个方向去的。我们住得离尼亚加拉河,峡谷,还有加拿大都很近,这里的空气基本上每天都很新鲜。但是再向东几英里——”

“奥谢克先生和她太太已经正式分居了吗?”

“他们并没有分居。没有。”

“但是他们现在并不住在一起。”

“有时候——很多时候——他们都住在一起。他们确实住在一起。除了——考虑到健康的原因——”

“我知道,你刚才已经说了。那么,你是不是爱上妮娜?奥谢克了?”

“阿莉亚。”这个问题让德克震惊,而且他还对阿莉亚说话时的镇静态度感到吃惊。“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我是你丈夫!你了解我。”

阿莉亚低垂的眼睛飞快地抬起,与德克对视了一下。她看上去有点呆,并没有生气。“噢,是吗?”

德克感到伤心,说:“阿莉亚,你当然了解我。没有人能像你这样了解我。”他不安地耸了耸宽阔的肩膀,似乎身上的衬衫有些紧。又拉了拉扣子已经解开了的、让他的脖子觉得难受的衬衣领。“我一直都觉得,亲爱的,你了解我胜过我了解自己,就像我赤裸裸的站在你面前一样,袒露无疑。”

阿莉亚笑了,笑得不太愉快。“陈词滥调!什么‘了解我胜过我了解自己。’婚姻就是长久的感应性精神病。就像走钢丝一样,下面没有安全网,不能往下看。所以彼此了解的越多,婚姻就越没有意义。你是个律师,波纳比先生,最棒的律师。所以你是知道的。”

阿莉亚短短几句冷酷的话语,让德克沮丧不已。他原本以为阿莉亚会同情他的处境,但是却受到了她的指责。阿莉亚到底指责他什么呢?

“阿莉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什么?”

“你是不理解某个字的含义呢,还是整句话的含义?”

“整句话。”

“你知道什么是感应性精神病吗?”

“阿莉亚,我们的婚姻不是什么感应性精神病!简直荒唐。这样说太粗暴太残酷了。我们俩已经相互了解12年了。”

阿莉亚固执地说:“所有的婚姻——所有的爱情——都是感应性精神病。否则,婚姻和爱情就根本不存在。”

德克的脸颊感到刺痛。他很想搂住妻子窄小的肩膀,好好地,使劲地抱抱她。他们结婚以来,德克从没有因为生气而碰过阿莉亚一个指头,甚至从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暴躁;他也很少对她大声说话,尽管有的时候确实觉得怒不可遏。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阿莉亚这些自我解嘲的话里带有很重的自鸣得意的意味。自我解嘲的话里带有很重的自鸣得意的意味。“别担心我会被人骗!好吧,好吧我就是。我自认为我爱你,我并没有爱上——”德克迟疑了一下,忽然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妮娜?奥谢克来证明愤怒的妻子所说的话,好像不太妥当。“——别的任何女人。不管克莱丽丝跟你提过谁。她和西尔维亚一直不喜欢我们俩,我想你知道。她们太想破坏我们的婚姻了。”

阿莉亚想了想。的确是这样的。

德克摸着阿莉亚的手腕,温柔地,试探性地抚摸着。阿莉亚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德克说:“我爱你还有我的家庭,亲爱的。我真正的生活就是我的家庭。”

“是吗?”

“当然了。”德克在想他是否应该把阿莉亚手里的那瓶“黑白”威士忌拿过来。阿莉亚那样紧紧地握着它多少有些让德克担心。他自己喝一点倒无所谓。他每次从玛力奥那儿开车回家之前,都会喝一两杯,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德克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我最近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了。这个案子暂时不会——不能——告一段落。如果我们在预审听证会上失利的话,我一定会上诉。但是如果我们赢了,就算是在初夏吧,那么对方就会上诉,还有——”

“你们律师干吗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干呢?你们都是教士,你们信仰同一个上帝。毫无疑问,你们彼此之间惺惺相惜。”

“现在,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没有人会喜欢我。”

德克轻声说着,他并不难过。他在自己的同事中的地位越来越低,他难道不觉得怨恨吗?不,他没有。但至少,他希望从妻子那里得到爱和支持。起码这是他应得的。好像在一个重要争论中开小差了一样,德克继续说:“阿莉亚,我相信我们最终能打赢这场官司,最早也要到明年秋天了——”

“哪年秋天?今年秋天?”

阿莉亚的问题让德克呆住了。它好像带点淡淡的讽刺,他知道;哪年?爱的运河的问题可能很长,很长时间都解决不了。

“阿莉亚,这件案子很复杂,极其复杂。我已经咨询了专家见证人,聘请了医生,帮助我完成准备工作。我们正在收集资料,要推翻卫生委员会的声名,他们居然说爱的运河那里‘没有问题’;或者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们也已经处理过了。但是我四处碰壁,因为他们都是当地的医生,有的甚至就在布法罗和安默斯特工作,他们不敢和美国医药协会的同行们对着干。我先前雇了一个布法罗大学的有机化学家,可是他忽然变卦,说他不能冒险为爱的运河的居民作证,因为他的实验室还要依靠纽约州提供津贴。我没法让纽约州健康部参与这件案子的调查取证,那些混蛋们压根儿不肯合作。”德克越说越激动,阿莉亚站在那里,把她光着的白脚丫塞进了毯子里。

德克迫切地说:“这是个信仰问题,阿莉亚。你必须明白,亲爱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和孩子们,还有——”

阿莉亚睁开眼,今天晚上她第一次正视德克,眼睛一眨不眨。“但是你现在正危及到我们。你正在危及到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庭。”

“阿莉亚,我没有。”

“你离开家去寻找——我不知道是什么:你想得到的东西,你需要的东西。我们根本不是你的全部。”

阿莉亚轻轻走开了,紧紧握着那瓶“黑白”威士忌。她就像精灵一样,飘飘荡荡。德克没有其他选择,只好跟过去。阿莉亚光着脚,沿着那条通向大门的漆黑的走廊,熟练地走着。月神公园22号这栋房子很大,走廊很长。透过前厅竖框窗户宽大的玻璃格子,是一轮光辉黯淡的月亮,一阵令人不可思议的狂风掠过树丛。这是从尼亚加拉峡谷刮来的风,终年不断!德克在想这风是如何穿过那么多障碍物,一直刮到这里。你会变得像石头一样,被磨得很光滑,没有感情,也不会受到伤害。

外面,月神花园美丽而古老的榆树在风里沙沙作响。几个世纪的榆树和几个世纪的风,但是这几年,榆树很显然已经开始衰弱。他们粗壮的枝干开始干枯,折断。

这时,阿莉亚带着请求说:“德克。我不想让你再管‘爱的运河’的事了。就现在,今晚,我——我觉得你会同意。”

德克抗拒道:“不,阿莉亚!你在说什么呢?亲爱的,我不能放手。”

“‘不能放手。’”

“是的,不能,我也不会放弃。那些可怜的人需要我的帮助。应该还他们个公道。所有人都在欺骗他们,我不会欺骗他们的。我也不会不管他们。”

“‘不能。’‘不会。’我明白了。”

“任何一个正直的律师都不会把这样的案子丢开不管的。情况这么严峻,原告又这样无助,正直的律师是不会撒手的。”

“那么打官司的费用谁出呢?我猜不会是那些‘无助’的原告吧。”

“对,不是的。”

“是奥谢克先生和他的妻子?”

德克不耐烦地说:“萨姆?奥谢克只是帕里什塑料厂的一个上轮班的工人。他要养活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他一年挣的还没有我——”德克停住了,他也不确定。(他确实不是想炫耀。这算是炫耀吗?最近,德克一点收入也没有。在他办公室的帐上,现金只朝一个方向流动。)“他们没有积蓄。他们还要支付帕里什工厂津贴之外的医疗费用。况且那笔津贴也支持不了多久了。他们买房子的时候办了30年的按揭,和科文庄园的其他人一样,他们已经困在那里了,除非迫使斯万化学公司,县里,或者是纽约州付给他们赔偿金,再或者有人把他们的按揭款给付清。除此之外,他们的健康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阿莉亚,试着去同情这些可怜的人们吧。如果你见到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阿莉亚连忙打断他:“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们。我也不打算见他们。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不关我什么事。在中国,印度,还有非洲到处都有挨饿的人。我必须要照顾我自己的孩子,我必须保护我自己的孩子。他们是第一位的——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管!”

“阿莉亚,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可耻的话!这不该是你说的话啊。”

“也许这不该是你妻子说的话。但这确实是我该说的话。”

阿莉亚说话的口气有些迟疑,似乎她也为这些刺耳的话觉得后悔。她又一次举起酒杯,贪婪地喝了一口。德克知道他不能再惹恼她了。这会儿,他不该再去刺激她。她现在已经很冲动了,德克必须要小心谨慎。自从阿莉亚的父亲去世后,她变得有些无常,情绪也不像从前那么稳定;尽管阿莉亚看起来很少为她死去的父亲难过,还总是看似轻松地劝德克说没关系,但德克知道,这件事对阿莉亚的影响很大。还有她母亲的寡居和孤独一定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德克知道他这会儿要么悄悄走开,要么就默默地站在她旁边,就当是对她的一种安慰。无论丈夫过去好赖,他现在毕竟是丈夫。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沉默神秘的联系。

头顶上方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楼梯吱吱地响了。或者好像是响了。阿莉亚尖声大喊:“钱德勒!赶紧回去睡觉。”

但楼梯上很安静。就连客厅里的老爷钟庄严而洪亮的嘀嗒声,此刻也好像为了这个激动的时刻停住了。

德克轻抚着阿莉亚颤抖而僵直的后背,想要把她搂在怀里。阿莉亚猛地一惊,条件反射一般用胳膊肘挡住了德克。她从他身边逃开,急促地喘着气。德克觉得痛苦:“阿莉亚,我不能放弃爱的运河这案子。别再让我放弃了。我已经向很多人保证过了。他们需要我。这不是一桩普通的诉讼,让富人更富的那种,这可是关乎人命的。他们的生命啊。如果我现在放手的话——”

“德克?波纳比的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我明白。”

“——就会让他们失望。背叛他们。我们的对手的行径应该公之于世,受到惩罚。他们唯一害怕的就是赔钱。我要让斯万和他的合伙人都破产。那些混蛋。还有市里,县里,教育委员会,卫生委员会,这些地方勾结在一起好多年了。还有地方法院的检察官,法官他们。我是唯一能承担起这案子,苦战到底的律师。我将无法忍受,如果——”

“那你打算和谁生活呢?她?”

阿莉亚面对着德克,脸色惨白而痛苦。她这张因为愤怒而扭曲了的脸,吓了德克一跳。

“阿莉亚,我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有爱上妮娜?奥谢克。”

“但是她爱上你了。”

“不!她真没有爱我。”

德克激动地说,语气中带着厌恶,能看出他说的话无疑是事实。

阿莉亚转过身。德克以为她这么多年从不喝酒,现在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绝望地,摇摇晃晃地喝着。德克看得出酒精强烈的作用影响了她的判断力和身体协调。但是他仍在犹豫该不该夺过她那瓶酒。她多像个任性的孩子啊,跟罗约尔一样反复无常。阿莉亚这副自我伤害,并乐在其中的样子,是她独有的。那种致命的特点转移到她其他方面清醒的智慧上了。德克想起几年前,在大岛乡村俱乐部,他们正和朋友们一起吃饭,阿莉亚一个人悄悄地溜走了,她在空无一人的舞厅里发现了一架钢琴,而当别人看到她,拍手为她的琴声叫好时,阿莉亚却像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狗一样逃开了。德克的朋友真心羡慕阿莉亚的琴技,但阿莉亚却好像听出,或者是她自己希望听出,他们的喝彩中带有嘲讽的味道。不管多少解释或道歉都不能让她改变这种看法。

阿莉亚声音颤抖着说:“那好吧。波纳比先生。你搬到‘妮娜?奥谢克’那里去吧——那个最可怜最善良的人——那个年龄差不多能做你女儿的人——和她住在一起吧,还有她的宝贝孩子们。他们比你和你自己的孩子还要珍贵。搬去度蜜月时候住的卢卡斯山田野的小别墅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我们也不想再看见你。我靠上钢琴课也能养活自己和孩子们。去吧,搬出去吧。”

“阿莉亚,别这么说。我不相信你是这意思。”

“你已经脱离我们的家庭了。你已经背叛我们了。”

德克伸手去拉阿莉亚,她却转过身去,德克只抓住了那瓶威士忌。阿莉亚光着脚,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一边跑,一边呜咽。“快走,快走!我恨你,我们都恨你,搬出去吧。”

“阿莉亚——”

德克站在楼梯下面,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能听见发了疯似的妻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跑进了婴儿房,没有一丝优雅——她是去了婴儿房吗?不,她进了罗约尔的房间,就在婴儿房隔壁。她一定会把迷迷糊糊的罗约尔从香甜的睡梦中叫醒,半拽半拖地把他拉到婴儿房里,然后把门锁上,就好像身后有鬼在追她和罗约尔一样,她的行为一定把那个爱尔兰保姆吓坏了。她一定会把睡着了的婴儿从摇篮里抱出来,一边轻轻哼着歌,一边安慰被她吓着的孩子们,她一定会警告已经呆住了的布丽奇特离门远一点,如果德克上了楼,轻轻敲婴儿房的门(但是德克知道,非常清楚)阿莉亚就会隔着门对他愤怒地大喊大叫,就像一只要保护自己孩子的鸟妈妈一样。

可怜的钱德勒也许会站在婴儿房外面的走廊里。也光着脚,穿着他那身皱皱巴巴的法兰绒睡衣。也许他有时间戴上眼镜,不过也许没有。钱德勒眼睛一眨一眨,眯缝着,看着被愤怒的阿莉亚锁在婴儿房外面、快要发疯了的爸爸。

德克太清楚这一切了,所以他没去追阿莉亚。他拿着酒瓶,逃出了在月神公园22号的家。

还要回去吗?阿莉亚想让他回去吗,他还想回去跟她和好吗;他能够有足够的力气跟她和好,又兼顾好爱的运河的案子吗?这两样他都不能放弃。他使劲踩着油门,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和阿莉亚这场让他筋疲力尽的对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就连孤注一掷的直觉也离他而去了。

在风声大作的夜里疾驶。在他过去的46年里。他行驶在“临界限”的边缘。他能听见急促的水流声还在不停地加快。此时他并没有调头,甚至没有把车靠边行驶。驾驶这辆美国豪华轿车,德克不断想起乘着那条船的时光——在冥河上,他自己命名的那条船。他不停地向前,向前。他不能睡觉。就在月神公园的东边,从大瀑布的远处一直到它的内部地区。有一种东西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一种莫名的东西。道化学公司,联合卡博公司,西方化学公司,斯万化学公司那些一闪一闪的、卑劣的检测灯。还有联合炼油厂,炼钢同盟。白色的烟如同飘扬的绷带。还有烟雾,让挂着月亮的天空变得模糊不清。尼亚加拉大瀑布东区永远是细雨濛濛。这些气味好像能看得到似的。就像放坏的鸡蛋,又酸又甜,带着股刺鼻的消毒水般的味道。还有一股乙醚味。德克开着车,有些痴迷。他想他现在应该正行驶在爱的运河附近。101大街和布法罗大道。他又从布法罗兜到了老兵路。他有一整晚的时间。他不慌不忙。他没有目标。拿起那瓶威士忌喝上一口,很不错。男人知道这是一种可以依靠的慰藉。

走进地狱,它正开着门,迎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