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朱丽叶像个孩子般眨巴着眼睛,这个时候,她变成了孩子,嘴巴颤抖着。她嘟喃着说自己一个人来到河边——“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
“小姐,难道你没看到那个告示吗?‘警告:禁止行走’,‘危险区域’,不要靠近那条河,小姐,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朱丽叶点着头,强忍着不哭。哦,她根本就不想哭。她并不想告诉这几个充满敌意的陌生人她的名字,这真是糟糕透顶了。
在警车的后座,隔着一道粗糙的铁丝网,她本想问:我被捕了吗?但气氛有点沉闷,开个玩笑可能会产生误会。
出乎意料,一旦朱丽叶顺从、屈服了,警察对她非常和善。那个在河堤上对她喊话的警察跟她说,在圣玛利亚他有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儿;那个司机,一个年轻一点的人,通过反光镜观察她,对她说像她这样的女孩,这个年龄,这么漂亮,又独自一人走在这样的地方,即使在白天,也“不会百分之百安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小姐”。
这腔调多像罗约尔啊!“明白,警官。”朱丽叶咕哝道。
他们把她送到波罗的海街的家中。她不得不告诉他们她的住址和姓名,当她告诉他们“波纳比”时,她看到了他们脸上恍然的神色。
6
在1977年那个潮湿,蚊虫滋生的夏天,约瑟夫?潘高斯基走进了他们的生活。对于这个人,阿莉亚总是喜欢嘲笑他是个“鞋匠”,“喜欢音乐的犹太人”,有时候也叫他“有以色列血统的波兰犹太人”。
很难知道阿莉亚对潘高斯基先生的感觉,她不许朱丽叶向钱德勒和罗约尔说起关于他的一个字。钱德勒很纳闷儿,不经意地对这两个“跟班儿”表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友善;罗约尔则会奚落她。阿莉亚警告说,她没有心情听这些奚落。
与和同龄人在一起相比,朱丽叶觉得和成年人在一起会更自在些,她以前从没遇到像约瑟夫?潘高斯基这样的人,她就像对外星小生物一样对他非常着迷。可能你会认为这样的小生物你不会在意,对你自己而言毫无意义;所有的一切只和他有关,神秘而又难以琢磨;你还不敢蛮横无礼和表示质疑,否则将要面对一张满是伤痕和针脚、使陌生人错愕、孩子们好奇的男人的脸了。
他的手腕上有文身,对此,朱丽叶从来没有问过。
约瑟夫?潘高斯基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对于某些话题他很健谈。而面对令他狂热的事物,他会紧张、反应剧烈、说话也结巴。他喜欢看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他总是在午夜剧场看这些。他认为自己是个“棒球迷”。他坚信艾森豪威尔会证明自己是美国“最后一位伟大的”总统。(在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逝世多年后,他痛斥麦卡锡那美国盖世太保的丑恶嘴脸。)他用带有浓重口音的英语跟朱丽叶说她的歌声,特别是德国民谣,给了他许多欢乐,这让朱丽叶感到尴尬。阿莉亚勇敢地弹钢琴同样也给他带来了无穷的乐趣,遇见他们,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潘高斯基先生已经单身好几年了,独自一人生活在南码头(市区东边一个鱼龙混杂的小区),以修鞋为生。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年,远离了纽约的北部,虽然都已成家,但没给他生个孙子或孙女。“他们年轻人总是抱怨,‘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到这个邪恶的世界来?’他们自以为像我们一样,过着在欧洲的父辈们的生活。他们伤透了我们的心。”阿莉亚对于这种内心的倾诉感到很不安,说,“孩子们生下来不就是为了伤父母的心吗?”
但是潘高斯基却希望严肃地探讨这个问题。在阿莉亚眼中,这是这个男人的缺陷:他不能够,也不愿意在最需要开玩笑的时候开个玩笑。
他们去参加风景公园的夏季露天音乐会,阿莉亚快速地走在前面,急不可待地找到三个座位。朱丽叶和潘高斯基先生一起走着,他腿脚僵硬,若有所思地挠着脖子。他说,“‘罪恶,’‘善良’——怎么说呢?上帝允许邪恶存在仅仅是因为在他眼里没有善恶的区别。因为对他来说,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并不是因为邪恶而失去第一个充满活力的家庭,而是一些人的行为,——想一想!——真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奇迹!——虱子,在集中营活活把他们生吃掉。你必须认可上帝,认可何为上帝,而不要去想你失去了什么,那样你会发疯的。”
朱丽叶假装没有听到这席话。
不,她是没有听到。这个男人的话不可靠,特别是他精神高涨时说的话。
不是在风景公园的那天傍晚,而是另外一次,阿莉亚听不到的时候,朱丽叶大胆地提出要看看潘高斯基手腕上的刺青,她看到那只不过像是黑色的快要褪去的墨水。然而那是不会褪色的,因为是刺在皮肤上的。
想问他为什么活了下来?是因为上帝疯狂了。
7
是的,私下里,朱丽叶想要相信。她拼命想要相信。
一种幻象!有时候,一些特殊的“虔诚的”基督教徒会看到这样的幻象。
到朱丽叶12岁的时候,阿莉亚已经带她去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十多个教堂了,在每一个教堂,阿莉亚都会去看那些“礼拜者,”她双手紧扣,放在脸前,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庞,她在想他们是认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他们那种感觉呢?让朱丽叶特别迷惑不解的是,那些礼拜者因为见证的喜悦而泣不成声,泪水在他们扭曲的脸上淌下。阿莉亚也在试图相信。她经常志愿弹奏风琴或是指挥唱诗班。但是不出几个月或是几个星期,她就会觉得无趣,烦躁不安。这群傻子,我不能尊重他们。
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市长大,朱丽叶对当地的大瀑布之女传奇早有耳闻。圣母玛利亚在马蹄瀑布的薄雾里现身于年纪轻轻的爱尔兰挤奶少女面前。在九年级的时候,她曾(悄悄地)一个人徒步去城市北边三英里远的圣地朝拜;她在思考挤奶少女的命运,她怀孕期间由一些富足的天主教徒照顾,孩子生下来就被他们收留,然后她又在一个家族企业罐头厂找到工作。朱丽叶半信半疑,然而却与这个15岁、人人耻笑、连亲戚都不例外的女孩同病相怜;她来到河边,希望在河中洗清自己,但是却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幻象。
阿莉亚曾说过没有上帝,很多只是他的信使。
朱丽叶不愧是阿莉亚的女儿,她不相信罗马天主教的迷信,然而:孤独的时候,她幻想如果她非常真诚,热切地去死的话,那种幻象也会出现在她眼前。
如果能看到那种幻象,死了也值。幻象已经足够。
她在想,在死去的那一刹那,汽车冲过护栏,坠入河中,她的父亲,德克?波纳比是否也看到了一个幻象。
那么,那个幻象是什么呢。
她想知道是不是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幻象?
幸运的是,阿莉亚不知道朱丽叶曾朝拜过我们的大瀑布女士圣地。钱德勒和罗约尔都不知道,不然的话,他们会取笑她的。
圣地让她大失所望。朱丽叶曾天真地认为会看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内在的、精神的东西。但是圣地却是游人如织。那里有出租车,巨大的停车场,“朝圣中心饭店”和纪念品店;满心好奇的游客背着相机,各种年纪病泱泱的人或是不同程度残疾的人坐着轮椅被顽强地推上斜坡,还有一些游客虔诚地跪下叩头,背诵着玫瑰经①。他们非常谦恭,用爱慕的眼神看着庞大的圣母玛利亚雕像,教堂拱顶上约30英尺高的雕像赫然耸现在他们面前。雕像由坚固的白色大理石铸成,几英里之外都可以看得见,在小山村里看起来风格奇异;圣地宣传材料上吹嘘雕像重约20吨。朱丽叶觉得圣母索然无味的脸、瞎眼以及冰冷的笑容像是电视广告里的女人。“你!你不是那个人。”
这对于1891年挤奶少女的形象是多么大的歪曲呀!朱丽叶站在那女孩儿的立场上非常生气,觉得她和自己一样,渴望却无助。爱尔兰女孩有自己的幻象,但是故事却被无耻地窃取放大,比如说爱尔兰女孩儿有了孩子而那个孩子却被别人抱走了。
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爱,以上帝的意愿行事。
在这个大雾弥漫的六月的清晨,朱丽叶像一个忏悔者那样赤脚走向小河,她想的不是圣地,不是游客和丑陋高大的雕像,而是挤奶少女,她丢失的姐妹;还想到可能会看到的幻象。来啊!来到父亲所在的大瀑布里。
8
“是谁——?”
阿莉亚惊醒了,觉得屋里有人。或者在床上。
在凌乱的被褥里。(哪一个丈夫?这是哪一年?)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像很多慢性失眠症患者一样,可怜的阿莉亚经常数小时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昏昏迷迷地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精疲力竭地醒过来,心怦怦直跳,口干舌燥,感觉像是被噩梦拖过了一片乱石林立的荒原。
这是六月的一天。这些天。充满噩梦的日子。啊,她要是能整整昏睡一个月该有多好啊!
一辆货运列车吵醒了她,该死的巴尔的摩与俄亥厄的货车咔嗒咔嗒的声音直钻进她的脑袋里。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却又坚持不懈地挠她卧室的门。萨尤?
阿莉亚咬牙切齿,“这条坏狗!”不过她知道这条聪明且又敏感的狗已经跟着她16年了,也是她一手驯出来的,它是不敢因为小事吵醒她的。
什么时间了?刚过六点。又一个乌云密布的早晨。几只小鸟在杂草丛生的后院里时不时鸣叫两声。在这样阴沉的时刻,阿莉亚觉得头晕眼花,她记不起来这是温暖还是寒冷的季节;是不是她的两个儿子都离她而去,或者只是钱德勒离开了。
不。罗约尔也离开了。
但是朱丽叶还在:她的女儿。
还有萨尤,她最好的朋友,感觉到她已经醒来,挠门挠得更响了,开始呜咽了。
9
在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秘密。
他看她已经几年了。不是每天每时每刻,而是经常。朱丽叶从没有刻意去看他,感觉她不应该,也不能。阿莉亚警告过她不要和陌生人进行“眼神交流”,“他们有可能会伤害年轻女孩子。”因此朱丽叶羞怯地把脸转过去,她故意转过头去,学着不去注意。她越来越生活在音乐之中。在她的脑海里,音乐不断从一个神秘的地方传来,就像光来自那个神秘的地方“太阳”——“唯一的太阳。”
然而,他总是在那里。平头男孩。在等待。
在朱丽叶上五年级或是六年级的时候,她第一次注意到奇怪的他,注意到他的特别之处。随着年华流转,她慢慢意识到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多,他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安静的看着她:在波罗的海的街区,四十八大街,费瑞街。驻防街(他就住在这条街和老兵路交叉口的有楔形板的畜棚大小的房子里)。她在等车去市里的时候会看到他。在市公共图书馆门前看到他。也许她放学回家,梦游似的在波罗的海公园拖沓而行的时候见到他最多。
当朱丽叶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少,实际上从来没有注意到平头男孩在看她,只有在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看到。
大块头的男孩,冷漠、丑陋、面无笑容。她抬头去看,大概三十英尺或是更远,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坚毅与狂热。
在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秘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为什么朱丽叶不告诉任何人有关平头男孩的事情,包括阿莉亚、钱德勒还有哥哥罗约尔。她完全可以告诉学校老师。可以告诉同班同学或是闺中密友。
为什么,朱丽叶不想去想。
从小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向别人提起平头男孩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接近过她。也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嘲笑她。他从来没有侮辱、恐吓过她。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过去的一年中,朱丽叶眼看着他长成高大威猛的年轻人,出现在她高中合唱音乐会上或是其他地方。她也曾在礼堂彩排现场看到过他(当然这更不可思议)。斯通克劳普经常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黑影里。他很高大,但是看起来还蛮像是高中生。朱丽叶觉得他不恨她,不侮辱也不嘲笑她。而其他孩子们都低声地叫朱—丽—叶!波—纳—比!他们下流地吸吸嘴,发出怪异的声音,平头男孩只是不做声,他在等待。
这,也是个秘密:几年前朱丽叶12岁,上七年级,一群年纪大一些的孩子在放学的路上欺负她,斯通克劳普挺身而出。
那都是些九年级的孩子们,姓梅威瑟尔、海罗恩、达马托、席汉等。他们也戏弄、欺负其他女孩子,但是朱丽叶是他们最喜爱的目标。他们为什么恨我,因为我的面貌吗?还是因为我的名字?那些男孩子闹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他们很讨厌朱丽叶对他们漠然的态度。她漫不经心、茫然的态度让他们很恼火。她经常盯着地面或是远方。(难道在听脑海中的音乐?)她嘴唇和前额上的伤疤好像激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他们自己身上也有伤疤。他们在她身边蹭过去,推推搡搡的。像狗一样聚在她身边。朱丽—叶。嗨:谁咬了你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面容受损,思想怪异,或是很迷人、性感。他们相互怂恿上去吻她。疤—脸!波—纳—比!如果没有大人在周围,他们会更加放肆。他们脸涨的通红,眼睛里充满了贪欲。那天下午朱丽叶没有躲开他们,他们就把她挤到波罗的海大街旁边的一个小巷。梅威瑟尔家的那个孩子揪着她的头发,海罗恩抓住她新线衫的领子。如果说她在听脑海中的音乐,想象音乐中响起自己声音的话,该是她惊醒的时候了。她正被这些呲牙咧嘴的男孩们围在中间。她为什么尖叫不出来,为什么在惊恐中会失声?她拼死想逃跑但仅能虚弱地推推他们乱七八糟的手。她试图逃脱,但是他们堵住她,围成一圈。他们大声地嘲讽地笑着,相互鼓动继续侮辱她。朱丽—叶!朱丽—叶!波—纳—比!谁咬了你的脸?朱丽叶的线衫被撕破了,课本散落一地被踢来踢去。男孩们这一次的骚扰时间比以前都长,朱丽叶惊恐万状。她知道如果女孩单身一人,孤独无助的时候男孩们可以对她们做些什么。她没有清楚的概念,但是她知道。
然而她试图不哭。不要给敌人满足,阿莉亚警告过她。不要让他们看到你的眼泪。
“嗨,小杂种!”
巴德?斯通克劳普,警察的儿子,冲入巷子中,跑着,挥舞着拳头,像美洲嚣犬一样把那些孩子们打趴下。他不动声色却身形矫健。一只手抓住克莱德?梅威瑟尔的头,就像是抓住一只篮球,然后去碰雷恩?海罗恩的头。他用拳头去打达马托的头,一拳下去把他打得鼻血直流,鼻梁欲裂。他用腿顶着席汉瘦弱的腹股沟,然后一脚踢向他的小腹。那些孩子们被打得趔趔趄趄的,惊诧于这种攻击,更惊诧于攻击的残忍。他们骂骂咧咧地作鸟兽散。斯通克劳普比最重的九年纪男生还要重30斤。他站在那里喘着气,一言不发。朱丽叶蜷伏在地上,用手护着头,还在防着那些攻击者。她粉红色的绣花线衫领子已经被撕裂,扣子也没有了。那是她靠照顾婴儿挣来的。斯通克劳普嘴里咕咕哝哝,好像在说“狗娘养的杂种。应该杀了他们。”他弯腰去捡朱丽亚散落在地上的扣子,一颗又一颗。那是些珍珠母扣子,在斯通克劳普巨型的手掌中显得更为渺小。看到朱丽叶正尴尬地拉着她被撕裂的线衫,斯通克劳普很快脱下他的T恤,递给她嘟噜着,“接着。”
朱丽叶从这个平头男孩手里接过T恤衫,呆呆地套过她的头。那是一件灰色的棉T恤,脏脏的,胳膊下面湿湿的,套在她身上巨大无比,就像是一个帐子。右边的袖子在肩膀上垂下来就像是下半旗。朱丽叶有些羞涩,低声说,“谢谢。”平头男孩比罗约尔大一些,还不到18岁,却有着成年人粗壮的肌肉。朱丽叶有一种转瞬即逝的印象(她眼睛朝别处看,没有看他)认为他像是浑身长满皮毛,就像一只熊。他的T恤衫套在她身上散发出咸咸的盐味和煎洋葱的味道。朱丽叶穿着那件衣服回到他们位于波罗的海的1703号的家里。没有被警觉的妈妈发觉(阿莉亚正在后面给学生上钢琴课)那天晚上,她用手温柔地把衣服洗净,挂在屋里晾干,第二天用简易纸袋装好,上面写上巴德?斯通克劳普,然后放在驻防街522号摇摇欲坠的房前走廊扶栏上。
后来,朱丽叶和平头男孩没有过多的联系,没有说过话,这样过了四年。
10
斯通克劳普!1960年代晚期,当斯通克劳普还在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在纽约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波罗的海街区有一定的声誉。他是斯通克劳普,警察的儿子。有时候,对于那些了解他家的人来说,大家知道他父亲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警官,他是小巴德。
但是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斯通克劳普。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家都尽量避开他,甚至不去看他。大家也都不想让斯通克劳普看到,不想出现在他模糊的、飘摇不定的然而却很警觉的意识里。就像不想让某种肉食动物比如说鲨鱼看到一样。人小的时候,都有这种想用消失的方式来求生的本能。
到12岁的时候,斯通克劳普已经长到差不多六英尺高了,体重180磅,并且他到了青春期还继续长。即便是在体格较大的斯通克劳普家族,他也是很突出的一个。他就像是一个笔直的、填的满满的、快要撑破包装的血肠。他的脸上总带着一种激动和坚毅的神情。他笑起来像是在做鬼脸。他的头给人混凝土砖的密度与耐久性的感觉。他的头发是宝石色的,前面和后面的头发都已经被剃掉(理发师恰好是他的一个舅舅),头顶头发很短,粗糙的短茬儿像是冬日的玉米地。他眼睛很小,但看起来冷冷的,也很警觉,长得很奇特就像是两颗弹珠。他黄黄的牙齿状若小铲,一生下来就是个塌鼻梁,即便是鼻子被打中也不会再平或是因之流血了。据说斯通克劳普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疯长,结实的身体上开始长硬硬的汗毛。阴茎每周都变一个样。在男生更衣室学生们总会看到它处于半勃起状态;他们会尽量不去看,他们本能地感到恐惧,就像是一个拿着三英寸小刀的人遇到手持弯刀的敌人。然而,在女孩子面前,斯通克劳普却很腼腆、冷淡。女孩子们说见到他就哆嗦。
斯通克劳普是家中小儿子,他的父亲巴德?斯通克劳普是尼亚加拉瀑布市警察局的警官,是个在当地有一定名气、颇有争议的警察,很早就退休了。斯通克劳普家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是一个大的家族,他们和梅威瑟尔家族,以及欧兰斯家族通婚。但是家庭以及堂兄弟之间的联系并不多。驻防街的斯通克劳普家和第五大街的斯通克劳普家还有他们的邻居梅威瑟尔家关系并不稳定。小巴德在高兴的时候可以是个可靠的朋友;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是个奸诈的敌人。在学校的时候,他和一伙精挑细选和他同样高低、同样背景、同样性情的男孩子秘密交往,但是他更喜欢独处,喜欢冥想。他经常逃课,但是从来没有不及格过。没有老师愿意给他不及格,然后再“教”他一年。在教室里,他总是很热心,也很阴郁。他皱着眉看着课本,好像书本是外文的,他偶尔可以看懂几个单词。在他16岁生日的时候他突然就辍学了,那时候还在初中,但是在辍学前他坚持要修一门被很多人嘲笑的属于女生的课程——家政学;在这门课上,让同班女生和老师大为吃惊的是,他的厨艺最精湛。
厨师!没有人笑。
据说,斯通克劳普的气管在一次街头打架斗殴中被打破,所以他说起话来嘟嘟囔囔的;事实上,他声音沙哑,底气十足,但是却因为害羞有些结巴。老巴德喉咙曾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受过重伤:这位警官在玛力奥停车场中过埋伏,差点被与之有深仇大恨的被称为是“疯狂可乐黑人”的仇人用铁轮胎打死。(这是警方的报道。在他所工作的第一警务区,还有他的亲戚之间,流传着其他一些有关他被打的事实,还有他后来的身体以及精神状况。)在他42岁的时候,他光荣退休,获得了伤残退休金。
人们曾预测,小巴德会像他父亲一样去做警察。他们亲戚当中有很多是警官、假释官以及监狱守卫。但是从11岁开始,斯通克劳普就被他舅舅第四大街上的杜克烤肉吧吸引住了;辍学之后,他就开始在那里面做全职厨师。杜克烤肉吧在第一警务区和县市大楼附近,那里是警务人员和律师事务所退休员工经常光顾的地方。女人们成群结队轮番来到这里,她们大都是孤独的离婚女人。夜幕刚刚降临,酒吧和与之毗邻的饭店就开始熙熙攘攘,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点唱机播放的1950年代的重金属摇滚乐以及西方乡村音乐非常受欢迎。吧台上的电视总是开着,播放体育新闻,虽然没有人能听到在讲什么。在饭店的厨房里,斯通克劳普和他的同事们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1970年代的摇滚乐。饭店里资历老的厨师好像都喜欢店主的外甥斯通克劳普;他非常乐意做一些别人称作是下人的活,擦盘子、倒垃圾、清除油腻、洗盘子等。为了奖励他,厨师有时候会指导他做些菜。
当然,斯通克劳普家族没有人会同意小巴德在厨房做事。这是个玩笑吗?那样身板的小孩儿,又不傻?(不管怎么说,不算傻。至少他跟他爸一样聪明,他父亲可是毕业于警官学院并找到了一份相当有油水、“有关系”的工作)家人不断给斯通克劳普施压,要他找一份“真正的”、“严肃的”、“适合男人干的”工作。通过亲戚介绍,他开始在公园和娱乐休闲处工作,但是差点在用电锯的时候把右脚锯掉。在严冷冬季,他曾在尼亚加拉乡村做营救人员,每天开着铲雪车工作十个小时,随时执行紧急任务。在当地采石场工作的时候,他可以拿相当可观的薪水,然而他不喜欢这个枯燥的工作,虽然还不到喝酒的法定年纪,他和年纪大一些的工人天天在一起,醉醺醺地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到17岁的时候,他已经长到6.2英尺,220磅,亲戚们就开始讨论如何把他训练成拳击手。他半瘫痪的父亲老巴德就开始幻想,小巴德能成为下一个重量级世界冠军,夺回原本属于高加索人的桂冠。(自从洛奇?马西阿诺1956年无败绩退役之后就再也没有白人夺过冠。)但是斯通克劳普是位消极的拳击手。他天生适合在街头打架斗殴,他喜欢抡拳,实际上他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更不用说技巧,迂回攻击,侧击,快速移动脚之类的战术。斯通克劳普的身材可以吓倒和他一样重量级的人,但是对于比他身材魁梧的人就没有什么威胁性了。他在前街体育馆心不在焉地为他第一次参加的金手套联赛进行训练(可能会在布法罗举行),斯通克劳普郁郁寡欢。他稀奇古怪的小眼睛变得血红,嘴唇肿了起来,裂开了。用鼻子呼吸困难,他的鼻子比以前更平了,里面都是软骨;几轮下来,他气喘如牛。80岁的教练训斥他就像是训一头小牛:“拳击不是被打,孩子,是去打别人,明白吗?”斯通克劳普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拖着脚,站在那里哑口无言,一任拳头打在他毫不设防的头上,脸上,身上。他又白又壮的身体上面都是浸满汗水的汗毛,散发着坚毅、受伤的尊严,思索着他古怪的命运。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想满足他。
他第一次参加在布法罗军械库举行的金手套联赛,在第一回合中,他50秒钟就倒下了,是被一个16岁的黑人重量级拳击手打倒的,震惊的裁判判他出局。
这种情况下,斯通克劳普获准永远离开体育馆,重返杜克烤肉吧,工作时间很长。(然而他的舅舅给他支付差不多是最低工资。)斯通克劳普父亲的病情慢慢加重,常常处于半瘫痪状态。他没有原谅他,从来不过问他在饭店里的情况。厨师离开的时候,斯通克劳普开始下厨。他学会了迅速、自信地下命令。虽然前几个月,他不知疲倦地研究烧烤菜单,做肥肥的汉堡包,加干酪的三明治,猪肉香肠,煎蛋,熏肉,小圆面包,吐司面包,他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在明油里煎炸。打十岁开始,妈妈出门的时候,他就在家做饭,他做饭有自己的一套,从不在乎舅舅的看法。他眉头紧锁,穿着溅满油星的围裙,带着厨师帽,垂着肩,低头朝向案板,斯通克劳普尝试着把百慕大洋葱丝,青椒还有红辣椒放入绞细的牛肉中。他尝试用新的方法去做加拿大熏肉,鸟眼冻鱼,鸡翅,坛子鸡和炸薯条。斯通克劳普使用新品种的酸菜,薯条,油菜色拉,这些让他的舅舅大为恼火。他自创了一种辣味坎贝尔西红柿汤,用各式的香料和大块西红柿做料,这是饭店的主打菜。他创造了独具特色的意大利菜,首先是意大利面条,然后是肉丸子。他的咸牛肉杂菜和特制辣椒开始吸引回头客。他用绿色食品代替卷心莴苣,用新鲜蔬菜代替冷冻食品。他坚持选用横切段的切达干酪代替美国切片干酪做汉堡,这让杜克饭店的利润减少。他对于肋排有自己的见解,“炸鸡排”,伦敦烤肉还有猪排。猪肉炒豆,酥炸比目鱼,还有鳕鱼饼,甚至是马铃薯泥。顾客满满开始议论,或是抱怨这种新奇的斯通克劳普式的汉堡,他舅舅气坏了,劈头盖脸地吵了他。“臭小子,这是什么,什么臭狗屎?”这位老年人,比斯通克劳普要矮几公分,轻三十来斤,撕开一个汉堡,看到肉里面引人非议的洋葱丝,辣椒,胡椒。他咬了一口,怀疑地嚼了嚼,又吃了一口,把剩余的肉上撒上番茄酱,又品了品味。他让步了,“也好,不太难吃。味道不同,有点像意大利风味。这个可以作为我们的特色菜——巴德汉堡。下一次,你再在老子厨房创新的话,小子,先跟我说一声,不然我打烂你的屁股。”斯通克劳普红着脸,闷闷不乐,他用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汗,嘟哝着了一句我操,逗得厨房里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
几个月过去了,开始有客人慢慢喜欢上他做的菜。律师事务所退休员工和孤独的离婚女人是他的首批客人。
老巴德的病情逐渐恶化,小巴德更多时间不在驻防街家中。他不工作的时候就在市里闲逛,他沿着河走,到布法罗,然后再折回来,就着转圈。他有一辆二手的雷鸟车,买的时候准备修一下,但是买过之后就忘了。有时候他在这一街区散步。他从不约女孩儿出去,对女孩子也没有明显的兴趣。(大家都知道。都在猜测他可能有秘密的生活。)这么大块头的男孩子,长着一张愁苦的扁平脸,脸上布满雀斑。他的眼睛枯燥无神,头发剃得稀奇古怪,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个样子却在杜克饭店吸引了一些女性顾客。据观察,她们当中一些人专门等(在酒吧)厨房11点关门,她们好带斯通克劳普回家。虽然这个平头男孩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然而这些女人经常还是会说,斯通克劳普是个“没妈的男孩儿”——“那个可怜的,没妈的斯通克劳普男孩儿。”
波—纳—比!波—纳—比!来吧。
离近一些听,声音更是充满了同情。朱丽叶现在不是很害怕了。她也不难受了。不是因为难受、伤心或是悲痛让她来到这里。只是因为她知道这样做是对的,这是她该来的地方,也是她该来的时候了。瀑布中的声音没有威胁,没有劝告。她现在听起来好像是音乐。就像她和其他孩子在波罗的海街区小学唱的我的国家,我歌唱你,音乐教师专门表扬了朱丽叶,虽然她不知道我歌唱你什么意思。还像唱着最动听的圣诞颂歌平安夜!圣善夜!绕着圣母和圣婴,但是她不知道绕着圣母是什么意思,即便是她听懂那个短语母亲和孩子,但是歌词天使吟唱哈利路亚还是让她觉得神秘、难懂,就像是大人们所说的苍茫宇宙本身。一定要坚信,相信这个世界会给你安慰,给你保护,朱丽叶也努力了,她努力去相信,但是她做不到。她现在想和其他人一样在大瀑布里得到救赎。
斯通克劳普的父亲瘫痪在家,由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姐姐照料。当他情况好转的时候,他要家里所有人签订一个协议,答应不要把他送往疗养院。斯通克劳普家人,和其他波罗的海街区的家庭一样都不会采取这样令人绝望的措施。最好死在家里,和家人在一起。
对“谁”最好呢?没有人问起。有一些事情出于义务和愧疚,没有人会去做。
大家感觉到,斯通克劳普因为他父亲病情的恶化变得越来越紧张,脾气越来越坏了。他曾和老巴德斗过好多年,但是也许他是爱他的?斯通克劳普是个神秘的男孩儿,现在长大了,变得更加神秘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和老朋友们断绝了来往,有时候他休假一周突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杜克饭店,越来越多的顾客喜欢上他做的菜,除了老顾客,还有新顾客,如果舅舅惹他生气,他会气乎乎地冲出厨房。杜克开除了他,又重新雇用他,然后再开除他。但是当地有很多人愿意出高价钱雇他,所以,杜克就会急匆匆地重新雇用他,迫不得已地增加他的工资。斯通克劳普对于家庭的义务一定也是这样的,他不断重返杜克烤肉吧,就像是一只被踢出门的大型犬、小心翼翼地等待回到似乎有些悔改的主人的身边。“这个小杂种有自己的想法,”杜克极不情愿地表现出一分赞同。“但饭店是我的。”斯通克劳普家族的人都不会非常圆滑地说话,特别是在做生意的时候。杜克叫他外甥“混球”——“臭屁”——“尿壶”——“臭小子”——的时候,斯通克劳普会嗤之以鼻,知道这是在间接地表达喜爱之情;但是当舅舅当着众人骂他“傻蛋”——“弱智”——“反映迟钝”的时候,他会以武力反抗。他会扯掉围裙,扔到地上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出饭店。他会摔盘子,掀翻一盘子冒着热气的食物,或是一盘子剩菜。有一次,有人发现斯通克劳普手握重重的烫人的铁锅扑向那个老头,明显有要杀他的意图。有几个尼亚加拉市的警察碰巧在饭店吃饭,他们通过武力才制止住那个平头男孩。“如果我们不制止他,那个疯孩子会敲破杜克的头盖骨。”这一幕很快成为斯通克劳普家族的传奇,大家高兴地述说着这件事情。
一天晚上,罗约尔?波纳比还有他的妹妹朱丽叶在杜克饭店吃饭,坐在靠外墙的隔间里,斯通克劳普就在厨房门口晃悠,若有所思,非常冷淡。那是1977年12月的事情,罗约尔离家几个月后的一天;朱丽叶去他第四大街上的住处看他。兄妹两个静静地谈着话。“妈妈很想你,”朱丽叶说。“她叹气叹个不停,好像心都要碎了。”罗约尔耸一耸肩。他用刀叉懒散地在丽光板桌面上敲击着摇滚乐的节奏,伴随着点唱机上播放的比尔?海利的代表曲《晃动,吵闹和摇滚》。搬出在波罗的海街的家之后,罗约尔好像成熟了很多;对于他自己来说,他也更加独立、沉默寡言。他还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孤独。“我也想你,”朱丽叶说,垂下头好像有些尴尬。
点唱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罗约尔的音乐却没来得及跟着停下来。他尴尬地说,“不跟别人住在一起,并不意味着就爱他们少一些……”罗约尔的声音很微弱,飘忽不定。
罗约尔点了一大碗辣椒,里面泡上几块牡蛎饼,朱丽叶点了一盘西班牙煎蛋。罗约尔的碗和朱丽叶的盘子都是加热过的。在朱丽叶的盘子上,除了煎蛋,还有一些小胡萝卜和欧芹做成的装饰花,以及切的很细的哈密瓜做成的花朵。煎蛋独具风味,里面放了很多烹炸过的西红柿,洋葱,切段青红椒,朱丽叶几乎吃不完了。多么丰盛的一餐啊!就像是打开熟悉的抽屉,却跳出来一些不认识的魔幻般的东西。厨师送出了一大篓新鲜出炉的发酵粉饼干。女服务员说,“他说这是给你的,奉送的,免费。”罗约尔疑惑地看着朱丽叶的盘子。他低声说,“看起来很黏,好吃吗?”朱丽叶说,“我觉得煎蛋里面就应该是软的。叠成几层,但里面是软的。”阿莉亚是个急性子的厨师,她给大家做的煎蛋就是仅仅把鸡蛋打碎放入煎锅中,让蛋黄蛋青膨胀,整个变白结成块子,就像是煎饼;她做的煎蛋有股焦糊味儿。罗约尔已经习惯了未经加工过的原始味道;他仅吃过粗糙加工过的,像胶一样的鸡蛋。朱丽叶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煎蛋。想尝点儿吗?”
“谢谢,不吃!我会记得你说的话的。”
他们看到斯通克劳普,这个比罗约尔仅小一到两岁的平头厨师,从厨房里走到屋后,现在站在了柜台后面,准备清理烤架。他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注视着罗约尔和朱丽叶,但是现在却装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罗约尔叫住他,想表现得礼貌些,“嗨,巴德。我们的饭做的太好了。你做的吧?罗约尔本意是好的,但是斯通克劳普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把脸弄得滚烫,红通通的,好像他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突然转身钻入厨房,厨房门随他旋转关上。罗约尔盯着他的后背,惊诧于他转身时那冷冰冰、愤怒的一瞥。朱丽叶在默默地折她的餐巾纸。她吃了煎蛋的三分之二,还吃了大部分的饼干还有几乎所有那些好看的装饰品。
罗约尔嘀咕,“妈的。我说错话了。”
开车把朱丽叶送回波罗的海街区的家,罗约尔说,“那家伙,巴德?斯通克劳普。有时候很好笑地看着我。对你是不是这样,朱丽叶?”朱丽叶咕哝着她不太清楚。“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似的,”罗约尔说。“但是——是什么?”罗约尔心神不安地在想着那个平头斯通克劳普,谣传说他壮得像匹马,对罗约尔89磅重的妹妹有点意思,她才刚刚1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