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玉米地里的骚动吵醒了邻居
玉米地里的骚动吵醒了邻居,琳茜知道她该怎么做,她先打电话给奈特的母亲,然后马上联络塞谬尔。不到一小时,奈特的母亲来家里带走了巴克利,霍尔·汉克尔也骑着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口。紧贴着塞谬尔豪爽的大哥,第一次坐上摩托车,本应高兴才是,但琳茜满脑子只想着我们的爸爸。
琳茜走进病房时没看到妈妈,房里只有爸爸和我。她走到病床的另一边,静静地抽泣。
“爸?”她说,“爸,你还好吗?”
房门被推开了一点点,门口站着高大英俊的霍尔·汉克尔。
“琳茜,”他说,“我在探视区等你,也许你需要我载你回家。”
她转过头,霍尔看到她脸上的泪水。“霍尔,谢谢你,如果你看到我妈……”
“我会告诉她你在这里。”
琳茜拉起爸爸的手,仔细看看爸爸有无动静。我亲眼看着琳茜在一夕之间成了大人,我听到她在爸爸耳边轻哼巴克利出生前爸爸常唱给我们听的儿歌:
石头和骨头;
冰雪与霜冻;
种子、豆豆、小蝌蚪。
小径、树枝、微风轻轻吹拂,
我们都知道爸爸想念谁!
他想念两个小女儿,是啊,两个小女儿。
小女孩知道她们在哪儿,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真希望爸爸听了会缓缓露出笑容,但他吃了药,沉浮在迷蒙的梦境之间,麻醉药像张坚固的蜡纸紧紧地包住他,让他暂时失去了意识。在此迷幻之境,他的苏茜没死,膝盖没有破裂,但也听不到他的琳茜耳语般的歌声。
“当死者不再眷恋生者的时候,”弗妮曾对我说,“生者就可以继续过下去。”
“死者呢?”我问,“我们去何处呢?”
她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一桩‘可怕的悲剧’
警方联络上赖恩·费奈蒙,他立刻赶到医院,调度员说艾比盖尔·沙蒙找他。
爸爸在手术室里,妈妈在护理室附近来回踱步。她披了一件雨衣开车到医院,雨衣里只有夏天穿的薄睡衣,脚上是平时在后院穿的包头鞋,她没有特别花时间整理头发,口袋或皮包里也没有扎头发的橡皮圈。医院停车场雾气沉沉,她停下来检视一下自己的面容,然后在黑暗中熟练地上了口红。
赖恩从医院白色的长廊一端走过来,她看到他的身影,心情顿时放松了。
“艾比盖尔。”他走向妈妈,边走边打招呼。
“噢,赖恩。”她说,说完随即一脸茫然,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她只需要轻声叫出他的名字,接下来的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了。
妈妈和赖恩拉着手,护理站里的护士瞄了一眼就把头转开,护士们习惯尊重别人的隐私权,她们早已见怪不怪,但是她们也看得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具有特殊意义。
“我们到探视区谈吧。”赖恩说,然后引着妈妈走向长廊另一端。
他们边走,妈妈边告诉他爸爸正在动手术,他告诉妈妈玉米地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显然认为那个女孩是乔治·哈维。”
“他以为克莱丽莎是乔治·哈维?”妈妈在探视区外停了下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时外面很暗,艾比盖尔,我想他只看到那个女孩手电筒的灯光。我今天早上到你们家谈的那些话无济于事,杰克坚信哈维涉案。”
“克莱丽莎还好吗?”
“她有些抓伤,擦了药之后已经出院了。她又哭又叫,整个人相当歇斯底里。唉,她是苏茜的朋友,怎么会发生这种不幸的巧合?”
霍尔懒洋洋地坐在探视区昏暗的一角,双脚搭在他帮琳茜带来的安全帽上。一听到有人走过来,他马上坐直身子。
看到走过来的是我妈和一名警察,他又恢复懒洋洋的坐姿,他让自己及肩的长发遮住脸庞,他十分肯定我妈妈不记得他是谁。
但妈妈认出塞谬尔曾经穿到我家的皮夹克,一时之间,她以为塞谬尔在这里,但随即转念一想,喔,这是他哥哥。
“我们坐坐吧。”赖恩指指探视区另一边的塑料连椅说。
“我们还是走走吧,”妈妈说,“医生说最起码再过一小时才会有消息。”
“去哪里呢?”
“你有香烟吗?”
“你知道我有。”赖恩带着愧疚的笑容说。他想从妈妈的眼睛里读出她在想什么,妈妈看着其他地方,眼光迷蒙,仿佛若有所思。他希望能伸手定住那双湛蓝的大眼睛,让它们专注在此时此刻,把焦点投注在自己身上。
“那么,我们找个出口吧。”
他们找到一个通往水泥阳台的出口,阳台离爸爸的病房不远,上面放了一套暖气设备。虽然空间狭小,外面又有点冷,但机器的噪音和排放出的热气使这里自成一个小世界,他们觉得离众人好远。他们抽烟,互相凝视,忽然间,两人都觉得彼此的关系毫无准备地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发展到了再明白不过的地步。
“你太太怎么死的?”妈妈问道。
“自杀。”
她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这副神情让我想到克莱丽莎忸怩作态的模样。我们一起逛商场时,一看到男孩子她就摆出这种样子,她会格格笑个不停,还对男孩子眨眼睛,注意他们在看什么。此时妈妈涂上红色的口红,嘴上叼支香烟,从口中吐出一圈圈烟雾,令我看了大吃一惊。我只在我偷拍的照片里看过妈妈的这一面,这个母亲眼中没有我们这些小孩。
“她为什么自杀?”
“在我不想你女儿为什么遭到谋杀之类的问题时,脑子里就萦绕着你问的问题。”
妈妈脸上突然浮现奇怪的笑容。
“再说一次。”她说。
“再说什么?”赖恩看着她的笑容,真想伸手一捉,让笑靥停留在自己的指尖。
“我女儿遭到谋杀。”妈妈说。
“艾比盖尔,你还好吗?”
“没有人这么说,邻居们说得支支吾吾,大家都说这是一桩‘可怕的悲剧’,但我只想听到有人大声、明白地告诉我真话。以前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现在我可以面对事实了。”
你女儿遭到谋杀
妈妈把香烟丢在水泥地上,让烟蒂继续燃烧。她伸手捧住赖恩的脸。
“说吧。”她说。
“你女儿遭到谋杀。”
“谢谢。”
妈妈和全世界其他人之间,似乎有道无形的界线,此时,我看着她鲜红的双唇缓缓蠕动,悄悄地越过了这道界线。她把赖恩拉近自己,慢慢地吻上他的双唇。他刚开始似乎有点犹豫,他的身体僵硬,仿佛告诉自己不可以,但不的念头越来越模糊,到后来变得像空气一样被吸进了身旁嗡嗡作响的暖气机。她解开雨衣,他把手贴在她的睡衣上,轻抚着她身上的薄纱。
妈妈觉得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需要。小时候我就看过男人拜倒在她裙下,我们到超市买菜时,店员经常主动帮忙找购物单上的东西,还帮我们把东西搬到车上。她和卢安娜·辛格都是邻居公认的漂亮妈妈,每一个碰到她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当她向他们请教问题时,他们心中小鹿乱撞,几乎有求必应。
但是只有爸爸能让她开怀大笑。她笑个不停,家里各个角落都充满她的笑声,她觉得这样很开心,可以就此放松一下。
我们小时候,爸爸借着加班或是利用午餐时间工作来累积休假,因此,他每星期四都可以提早回家。周末假日是全家在一起的时间,星期四晚上则是“爸爸妈妈的时间”,琳茜和我都知道这个时候要乖,我们必须安静地待在房子另一头,也不可以探头探脑地偷窥。那时候爸爸的书房还很空,我们通常待在里面玩。
妈妈下午两点左右就帮我们洗澡。
“洗澡时间到喽!”她像唱歌般地宣布,听起来好像要带我们出去玩,刚开始感觉上也确实是如此,我们争先恐后地跑到各自的房里,穿上浴袍,然后在走廊上碰头。妈妈带头,母女三人手牵手走向我们粉红色的浴室。
妈妈大学时专攻神话,小时候她经常讲神话故事给我们听。她讲珀耳塞福涅1和宙斯的故事,还买古代北欧诸神的图画书给我们,我们看了经常做噩梦。她向外婆拼命争取,外婆才让她上研究所,她拿了一个英语的硕士学位,曾想过当老师。她打算等我们大一些,可以照顾自己之后再去找个教职。
洗澡时间和希腊神话已成为朦胧的回忆,但我清楚地记得妈妈惆怅的表情,她曾有个梦想,现实生活却剥夺了她的梦想,我看着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她起伏的心情。身为她的大女儿,我总觉得是我剥夺了她的机会,因为我,所以她不能追求她想要的人生。
妈妈总是先把琳茜抱出浴缸,一面帮她擦干身体,一面听她喋喋不休地说橡皮玩具鸭的故事。接下来轮到我,虽然我们都想保持安静,但温暖的洗澡水让我们忘乎所以,我们争先恐后地把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说起哪个男孩捉弄我们,哪个邻居养了一只小狗,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养一只小狗等等,妈妈认真地听,好像把我们的话牢记在心里,以供日后参考。
“好,要紧的事先做,”她决断地说,“你们两个先好好地睡个午觉!”
妈妈和我先帮琳茜盖好被子,我站在床边,妈妈亲亲妹妹的额头,帮她把脸上的头发理向耳后。我想从那时开始我就和妹妹争宠,我们总是计较妈妈亲谁亲得比较热情,洗完澡后妈妈陪谁陪得时间长。
很幸运地,我在后面一项总是占上风。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发现妈妈是如此落寞,特别是我们搬进这栋房子之后,她变得更孤单。因为我是长女,和她相处的时间最久,所以我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虽然我年纪太小,不太懂她对我说的话,但我喜欢在她轻柔的话语中沉沉入睡。令人庆幸的是,在天堂里我可以回到过去,重新体验那些时刻,再度与妈妈相会。我伸手越过阴阳界,轻轻牵起我那年轻、落寞母亲的手。换成以前,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她向四岁的我描述特洛伊故事中的海伦:“她啊,惹事生非,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她评论提倡节育的玛格丽特·桑格:“苏茜,大家都以外表来评断她,因为她长得像小老鼠似的,所以每个人都以为她起不了什么作用。”她对女权干将葛罗莉亚·史坦能的评论是:“我知道这么说很不好,但我真希望她修修指甲。”她还对我说些邻居的闲话:“那个穿紧身裤的白痴,被她的混蛋先生管得死死的,这些典型的乡下人啊,对什么都有成见。”
“你知道珀耳塞福涅是谁吗?”一个星期四午后,她心不在焉地问我,我没有回答。到那时,我已经知道妈妈把我抱进卧室时,我应该安静下来。在浴室里的时刻属于我和琳茜,妈妈帮我们擦干身子时,我们姐妹可以无话不谈,一回到我房里就是属于妈妈的时刻。
她拿起浴巾,把它挂在我的床柱上,“发挥一下想象力嘛,把我们的邻居塔金太太想象成冥后……”她边说边打开衣柜的抽屉,把内裤拿给我。她总是把我要穿的衣服一件件摆好放在旁边,也从来不催我,她早就观察出我的习惯。如果我知道有人看着我系鞋带,我连袜子都穿不好。
“她身穿白色的长袍,袍子像床单一样垂挂在肩上。长袍的料子非常好,不是闪闪发亮,就是像丝绸一样轻盈。她穿着黄金打造的凉鞋,周围都是熊熊的火炬……”
妈妈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走到抽屉旁帮我拿内衣,心不在焉地把内衣套在我头上,而不像平时一样让我自己穿衣服。每次碰到这种时候,我总是把握机会再当个小宝宝,我乖乖地任她摆布,没有抗议说我是大女孩,不需要人家帮忙。在那些宁静的午后,我只是静静地听我神秘的母亲说话。
我站到卧室的墙角等她帮我铺上厚实的床单,她总是看看手表,然后对我说:“嗯,我们就这么待一会儿。”说完就脱下鞋子,和我一起钻到被子里。
我们母女都沉醉在这个时刻,她专心讲故事,我则迷失在她的话语中。
她讲珀耳塞福涅的母亲,农业之神得墨忒耳,爱神丘比特和化身少女的人类灵魂普赛克等神话故事给我听,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时我被爸妈在我床边说话的笑声或是他们午后欢爱的声音吵醒,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听着朦胧的声响。爸爸讲过帆船的故事,我喜欢假装自己在温暖的船上,我们全家一起在大海中航行,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船身。不一会儿,在爸妈的笑声及模糊的呻吟声中,我再度进入梦乡。
就这样,妈妈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依稀保留了摆脱家庭束缚,重返职场的梦想,但到了我十岁、琳茜九岁时,这些梦想全都破灭了。她发现例假没来,便开车到诊所接受检查。回家之后,她微笑着告诉我们好消息,虽然我和妹妹感觉到她有点强颜欢笑,内心深处隐藏着伤痛,但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也因为我不愿多想,所以我宁可相信妈妈确实很开心。对我而言,妈妈的笑容有如奖品般珍贵,我也跟着猜测我会有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如果多加注意的话,我一定看得出某些迹象。我现在看得出家里的变化,爸妈床边本来摆着各个大学的简介、神话百科全书,及詹姆斯、艾略特和狄更斯等人的小说,后来这些书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儿科医生斯波克的著作、园艺杂志及食谱。我认为在我去世两个月前,《家庭及园艺乐事大全》是给妈妈的最佳生日礼物。知道自己怀了第三个小孩之后,妈妈隐藏了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内心的渴求被压抑多年之后,不但没有随着岁月消减,反而与日俱增。一碰到赖恩,她的渴求如野马般脱缰而出,她失去了自制,屈服于内心的欲望。她任由自己的身体做主,肉体一苏醒,或许能唤起内心残留的感觉。
目睹这些事情并不容易,但我依然把一切看在眼里。
他们初次的拥抱显得急切、笨拙而热情。
“艾比盖尔,”赖恩说,他的双手伸到她的雨衣内箍住她的腰,薄纱般的睡衣几乎不成两人之间的屏障,“想想你在做什么。”
“我不愿意想了。”她说,两人身旁的风扇排送出热风,她的头发随之飞扬,看似天使头上的光环。赖恩眯着眼睛看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显得危险、狂野。
“你先生……”他说。
“吻我,”她说,“求你了。”
我看着妈妈出声哀求,她正在穿越时间以便逃避我。我已阻止不了她。
赖恩闭上双眼,用力地亲吻妈妈的额头。她拉他的手,一面把手放在自己胸前,一面悄悄地在他耳边说话。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愤怒、伤心、沮丧在此刻一并爆发,在这个水泥阳台上,过去的失落全部涌上心头,闭塞了她的其余器官,她需要赖恩驱走她那死去的女儿。
他们双唇交叠,赖恩把她推到墙边,让她的背顶着粗糙的水泥墙,妈妈紧紧抱着他,仿佛他的亲吻能带给她新生命。
以前放学回家之后,有时我会站在院子旁边看妈妈除草,她坐在除草机上,神情愉悦地穿梭在松树之间;我也记得早上起床时,妈妈一面吹口哨,一面泡茶的样子;我更记得每个星期四爸爸赶着回家,递给妈妈一束万寿菊,妈妈莞尔一笑,脸上顿时泛出澄黄的光彩。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完完全全地为彼此着迷,如果没有小孩的话,妈妈依然能够保持这样的热情,但有了小孩之后,她变得越来越疏离。这些年来,爸爸和我们越来越亲,妈妈却离我们越来越远。
经常有许多快速飘摇的灵魂
琳茜握着爸爸的手,在病床旁睡着了。妈妈依然心神不宁,恍惚地经过坐在探视区里的霍尔。过了不久之后,赖恩也带着同样的表情走过来。霍尔看够了,他一把抓起安全帽,离开探视区,走向长廊的另一端。
在卫生间待了几分钟之后,妈妈走向爸爸的病房,走到一半就被霍尔拦下来。
“你女儿在里面。”霍尔叫道,她转过身。
“我叫霍尔·汉克尔,”他说,“我是塞谬尔的哥哥,我们在悼念仪式上见过面。”
“噢,是啊,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没关系。”他说。
两人顿时默不作声,气氛有点尴尬。
“琳茜打电话给我,我一小时前载她过来。”
“噢。”
“巴克利在邻居家。”他说。
“噢。”她一直盯着他,似乎试图恢复知觉,他的面孔逐渐把她拉回现实。
“你还好吗?”
“没事,我只是有点心烦,你能理解,对吧?”
“我完全理解,”他慢慢地说,“我只想告诉你,你的女儿在里面陪你先生,你需要我的话,我在探视区。”
“谢谢。”她说,她看他掉头离开,他穿着一双骑摩托车的靴子,后跟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发出阵阵回音。
她努力回过神,甩甩头,提醒自己在医院里。她从没想过霍尔之所以过来和她寒喧,就是为了提醒她这一点。
病房里一片漆黑,日光灯在病床上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形成室内惟一明显的光影。琳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靠在病床的一边,手伸出去,握住爸爸的手,爸爸依然不省人事,仰卧在病床上。妈妈不可能知道我也在病房里,我们一家再度聚首,只是今非昔比,以前她把我和琳茜哄上床,等待她的丈夫、我们的爸爸回家共度热情的午后,现在我们四人都不一样了。她看着琳茜和爸爸在一起,两人俨然自成一体,这幅景象让她觉得相当欣慰。
成长过程中,我总是和妈妈大玩捉迷藏,我不愿承认我爱她,却又千方百计希望得到她的注意与认同。对爸爸,我却不用耍这种把戏。
现在,我再也不用躲躲闪闪。妈妈站在变暗的病房中看着爸爸与琳茜,我则看着妈妈,心里明白了上天堂意味着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凡事可以做出选择,此时此刻,我决定对家人一视同仁,不再厚此薄彼。
夜深人静时,医院和养老院上方经常有许多快速飘摇的灵魂,哈莉和我有时候晚上失眠,两个人就爬起来看那些灵魂的去向。看着看着,我们发现似乎有人在远方指挥这些灵魂,不是在我们这个天堂里。因此,我和哈莉觉得此处之外必定别有洞天,远方一定还有一个更加包罗万象的天地。
刚开始弗妮和我们一起看。
“这是我喜欢偷做的事情之一,”弗妮坦白地说,“虽然已经过了好些年,但我仍然喜欢看成群灵魂在空中漂浮,盘旋,吵吵闹闹地挤成一团。”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说,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观看。
“仔细看,”她说,“不要说话。”
看到灵魂之前,我就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我感觉到一股暖流,仿佛点点星火沿着手臂向上蔓延。忽然间,我看到他们了!他们抛下凡间的肉体,发出像萤火虫般的光芒,点点火花呼啸回旋,逐渐向四方蔓延。
“像雪花一样,”弗妮说,“每个灵魂都不一样。但从我们这里看过去,每一个却都是同一副模样。”
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宙斯之女,被冥王劫为妻,见希腊神话。
她不仅有个姐姐遭到谋杀
一九七四年秋天,琳茜回到学校上学时,大家知道她不仅有个姐姐遭到谋杀,还有个“发狂”、“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爸爸。众人对爸爸的传言最令她伤心,因为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刚开学的几星期,琳茜和塞谬尔听到各种各样的谣言。谣言在一排排的学生寄物柜之间广为流传,像锲而不舍的毒蛇一样紧随着他们。这场风暴还把布莱恩·尼尔逊和克莱丽莎卷了进来,他们刚好幸运地升入高中,两人形影不离,在学校里到处散布那天晚上在玉米地发生的事情。他们贬低我爸爸,借此显示自己有多酷,利用这个机会来出风头。
一天,雷和露丝经过玻璃墙,墙外是露天休息区,旁边有排假石头,大家眼中的坏学生通常喜欢坐在这里。雷和露丝看到布莱恩坐在假石头上讲得口沫横飞,那年,布莱恩从原本忧心忡忡的“稻草人”,变成了众人眼中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汉,克莱丽莎对他又爱又怕,终于敞开自己的禁地,和他上了床。不管人生多么无常,我所认识的每个人似乎都在长大。
那年巴克利上了幼儿园,一上学就迷上了他的老师寇伊科小姐。寇伊科小姐带他去上洗手间,或是对他解释家庭作业时,总是温柔地拉着他的小手,她的魔力着实令人无法抗拒。由于老师的宠爱,小弟得到了一些特权,寇伊科小姐经常多给他一块饼干或是给他一个比较柔软的坐垫。小弟感觉高高在上,小朋友们却因此疏远了他。在小孩子的团体中,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孩子,但我的死却使他与众不同。
塞谬尔每天陪琳茜走路回家,然后沿着大马路,竖起拇指做手势搭便车到霍尔的修车场。他希望霍尔的哥儿们会认出他,也经常搭上各式各样拼装起来的摩托车和卡车。到达目的地之后,霍尔会帮车主好好检查一下车子。
有一段时间,塞谬尔没有到我们家,事实上,除了家人之外,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进出我家大门。爸爸到十月才能起来走动,医生说他的右腿会有点僵硬,但如果他多多运动,多伸展筋骨的话,应该不成大碍。“除了跑垒之外,其他都没问题。”手术之后的早晨,外科医生对爸爸说。爸爸清醒过来时,看到琳茜坐在他身旁,妈妈则站在窗边凝视着停车场。
巴克利在学校备受寇伊科小姐宠爱,在家里更是填补爸爸心灵空缺的小天使,他不停地问什么是“人造膝盖”,爸爸也和颜悦色地回答。
“人造膝盖来自外太空,”爸爸这么说,“航天员带回一些月球的碎片,他们把碎片打成一片片,拿来做人造膝盖之类的东西。”
“哇,”巴克利会咧嘴一笑,“什么时候能让奈特看一眼吗?”
“快了,巴克利,快了。”爸爸说,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微弱。
巴克利一五一十地把学校的事情、爸爸说的话告诉妈妈,他说“爸爸的膝盖是月球碎片做的”,或说“寇伊科小姐说我画图画得很好”,妈妈听了总是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把红萝卜和芹菜切成一口一块大小,清洗保温壶和午餐盒。琳茜说她够大了,不愿意再带午餐盒上学,妈妈就用一种蜡纸做的纸袋帮琳茜装三明治,这样女儿的午餐就不会渗出来,也不会弄脏衣服。虽然是一些小事,但妈妈发觉这类琐事居然能让自己开心。她像以前一样按时洗衣服、折衣服,该熨就熨,不该熨的就拉直挂在衣架上;她知道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从车里找到什么小玩意儿,也知道从床上的一团湿毛巾里面拉出来的是什么。她依然每天早上铺床,把床单四角塞进去,拍松枕头,把床上的绒毛玩具摆正,拉开百叶窗透透光。
巴克利喊着找妈妈时,她总是在心里做着交易:先专心听巴克利说话,然后你就可以暂时不想这个家,好好想想赖恩。
到了十一月,爸爸已能蹒跚地走动,也就是他所谓的“敏捷地跳来跳去”。巴克利吵着要一起玩时,他经常扭曲着身子跳动,姿势相当奇怪。但只要能逗儿子开心,要他做什么都可以,他也不管妈妈或是其他人看了觉得有多古怪或无望。除了巴克利之外,大家都知道我过世快满一周年了。
秋意渐浓,空气冷冽而清新,爸爸时常和巴克利带着“假日”在围着篱笆的后院玩耍。爸爸坐在一把旧铁椅上,伤腿伸在前面,把脚搭在一个擦鞋器上,擦鞋器是外婆在马里兰州的一个古董店买的,式样相当夸张花哨。
巴克利把吱吱作响的玩具牛丢到空中,“假日”赶忙跑过去叼,“假日”猛然把巴克利撞倒在地,它用鼻子顶着小主人,还用粉红色的长舌头舔小主人的脸,巴克利乐不可支。看到五岁小儿子精力充沛的模样,爸爸也乐在其中。但他心中依然存在着阴影,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说不定也会被人从他身边带走。
没人知道爸爸怎样应付这种悲剧
基于种种原因,爸爸向公司请了长假待在家里,腿部受伤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却不是最主要的因素。他的老板和同事对他都不同以前了。大家战战兢兢地在他办公室外徘徊,也不敢太靠近他的办公桌。同事们好像觉得女儿遭到谋杀是个传染病,大家似乎觉得只要在他面前一松懈,同样的悲剧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人知道爸爸怎样应付这种悲剧,但与此同时,大家又不想看到爸爸流露出悲伤,他们希望爸爸把伤痛储藏在档案柜里,放进大家都看不到的抽屉里,永远都不要打开。每当爸爸打电话回办公室请假,老板总是欣然同意,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多请一星期、甚至一个月都没关系。爸爸还以为这是因为他平日准时上班,也不介意加班,所以老板才这么爽快。在家静养的日子里,他避开哈维先生,强迫自己不要想他。除了写在笔记本上之外,他再也不提哈维先生。他把笔记本藏在书房里,令人惊讶地,妈妈没说什么就同意不再清理书房。他在笔记本里向我道歉:“心肝,我需要休息一阵子,我得想明白如何追查下去,我希望你能谅解。”
他决定十二月二日,感恩节过后销假上班。他要在我逝世一周年之前回去工作。办公室是他所能想到最公众、最能转移注意力的场合,他回去上班,大家才知道他已经恢复正常。
但如果他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话,就会明白:这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一回去上班,他就不必面对妈妈了。
如何重修旧好呢?如何再度让她动心?她显得越来越疏离,她的全副精力似乎都在抗拒这个家,他却把全副精力放在家里。最后他决定养精蓄锐,同时想办法对付哈维先生。他失去的或许不只是我,但责怪他人,总比想失去了什么来得容易。
外婆说好感恩节时来我家,琳茜这一阵子都照着外婆在信上的指示做保养。外婆说把小黄瓜切片放在眼部,可以消除眼部浮肿;把燕麦粥涂在脸上,可以清洁毛细孔,帮助吸收多余的油脂;用蛋黄洗头发,头发会更有光泽。琳茜第一次用这些东西美容时,自己都觉得有点愚蠢,妈妈看了也莞尔一笑,但随即想到自己是否也该做些保养。因为想到赖恩,所以她脑中才会闪过这个念头,但她之所以想起他,并不是因为爱上了他,而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她才能忘掉其他事情。
外婆到来的两星期前,巴克利和爸爸在后院和“假日”玩,巴克利和“假日”在一堆堆干枯的树叶里跳来跳去玩躲闪追逐的游戏,“巴克利,小心,”爸爸说,“你会惹得‘假日’咬人的。”结果果真如此。
爸爸说他想试试新游戏。
“我们来试试看你这个老爸爸还背不背得动你,让你‘骑大马’,再过不久,你就太重喽。”
就这样,爸爸摆出了笨拙的姿态。在后院里,只有他、小弟和“假日”,就算他跌倒了,看到的也只有这两个爱他的家人。他和小弟一起努力,两人都想重温寻常的父子之乐。巴克利站到铁椅上,爸爸说:“好,爬到我的背上,”爸爸往前蹲,接着说:“抓住我的肩膀。”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背得动小弟,我在天堂屏息观看,手指相握,暗自为他祈祷。爸爸在玉米地里就成了我的英雄,这时他冒着伤势复发的危险,就为了让小弟知道一切还像以前一样,我看了更是佩服。
“把头低下来,好,头再低一点。”爸爸边走边警告小弟,父子两人得意洋洋地前进。他们穿过门厅,继续走向二楼,爸爸小心地保持平衡,每踏上一阶阶梯都感到一阵剧痛。“假日”在楼梯上越过他俩,巴克利骑在上面,乐不可支,爸爸觉得这么跟自己较劲是值得的。
父子两人和小狗一上楼就发现琳茜在浴室里,琳茜看到他们立刻大声抱怨。
“爸——!”
爸爸站直,巴克利伸手碰碰天花板上的电灯。
“你在做什么?”
“你觉得我像在做什么?”
她坐在马桶盖上,身上围了一条白色的大浴巾(这些浴巾都经由妈妈漂白,挂在洗衣绳上晾干、折好,放在洗衣篮里,拿到楼上放毛巾的柜子里……)。她的左腿跨在浴缸边缘,腿上涂满了刮胡膏,右手拿着爸爸的刮胡刀。
“别用这种傲慢的口气说话。”爸爸说。“对不起,”琳茜低下头说,“我只想有点隐私权。”
爸爸举起巴克利,把他抬高到自己头上,“洗手台,巴克利,踩到洗手台上。”爸爸说,平常爸妈不准他踩到洗手台上,现在爸爸居然叫他踩上去,也不管他沾了泥巴的双脚肯定会弄脏洗手台的磁砖,巴克利觉得非常兴奋。
“好,跳下来。”小弟照办,“假日”绕着他跑跑跳跳。
“宝贝儿,你还小,不到刮腿毛的年纪。”爸爸说。
“外婆十一岁就开始刮腿毛了。”
“巴克利,回你的房间,把狗一起带走,好吗?我一会儿就过去。”
“好,爸爸。”巴克利还小,爸爸只要有耐心略施小计,小弟就愿意坐到他背上,两人也可以像一般父子一样玩耍。但爸爸看着琳茜,心中痛上加痛。他仿佛看到牙牙学语的我被大人抱着洗手,但时间却就此停住,我永远没机会做妹妹现在打算做的事。
巴克利离开之后,爸爸把注意力转移到琳茜身上。他本该照顾好两个女儿的,现在只有在这个仅存的女儿身上尽心了。“你知道要小心吧?”他问道。
最直接的证据是我的尸块
“我刚要动手,”琳茜说,“爸,让我自己来吧。”
“你手上那只刮胡刀的刀片是不是从刀架上取下来的?”
“是。”
“嗯,那个刀片被我的胡子磨钝了,我帮你换一片新的。”
“谢谢,爸。”琳茜说,她顿时又成了他心爱的、骑在他背上的小女儿。
他离开浴室,经过走廊,走到二楼另一边的主卧房,他和妈妈依然共用浴室,虽然两个人已经不再睡在同一间房里。他伸手到柜子里拿出一包新刀片,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应该是艾比盖尔的事。他心里一阵刺痛,但很快就决定不再多想,他要专心帮女儿这个忙。
他拿着刀片回到浴室,教琳茜如何换刀片和使用刮胡刀。“特别注意脚踝和膝盖附近,”他说,“你妈妈常说这是危险地带。”
“如果你想留下来看的话,随你便吧。”她说,她现在想好让爸爸留下来了。
“但我可能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喔,”话一出口,她马上后悔,真想狠狠打自己一拳,“爸,对不起,”她说,“我移开一点,来,你坐这里。”
她站起来坐到浴缸的边缘,打开水龙头,往浴缸里放水,爸爸弯下身坐到马桶盖上。
“没关系,小宝贝,”他说,“我们好一阵子没谈起你姐姐了。”
“谁需要谈起她呢?”她说,“不说她也无所不在。”
“你小弟看起来还好。”
“他很缠你。”
“是啊。”他说,他发现自已喜欢听琳茜这么说,取悦儿子显然奏效。
“唉哟,”琳茜大叫一声,刮胡膏的白色泡沫上渗出一道血迹,“这真是太麻烦了。”
“用拇指按住伤口,一下子就止血了。你只刮小腿就可以了,”爸爸提议说,“除非我们打算去海边,不然你妈妈也只刮到膝盖附近。”
琳茜停顿了一下:“可你们从来不去海边啊。”
“我们以前去过。”
大学暑假时爸妈在同一家百货商店打工,爸爸对烟雾弥漫的员工休息区发表了一些难听的评论,妈妈就笑眯眯地拿出一包香烟,当时她习惯抽“浦尔·莫尔”牌香烟。“这下完了。”他说,虽然她的香烟熏得他全身都是烟味,但他依然留在她身旁。
“我最近常想我长得像谁,”琳茜说,“外婆还是妈妈?”
“我觉得你和你姐姐比较像我妈妈。”他说。
“爸?”
“怎么了?”
“你还相信哈维先生是凶手吗?”
一支火柴终于在另一支火柴上擦出了火花!
“我心里毫不怀疑,亲爱的,百分之百确定。”
“既然如此,为什么赖恩不逮捕他呢?”
她握着刮胡刀笨手笨脚地向上刮,刮完了一条腿。她停下来等爸爸说话。
“唉,怎么说呢……”他叹了一口气,一肚子的话倾囊而出,在此之前他从未这般仔细地向任何人解释自己为什么怀疑乔治·哈维。“我那天在他家后院碰到他,我们一起搭了一座帐篷,他说帐篷是帮他太太盖的,我以为他太太叫做苏菲,但赖恩记下来的却是莉雅。他的举动奇怪极了,所以我确定他一定有问题。”
“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没错,我也知道,”他说,“但大家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他们不知道他的古怪是好心还是恶意。”
“故作好心?”
“故作无辜的样子。”
“‘假日’也不喜欢他。”琳茜加了一句。
“完全正确!我从来没看过那狗叫得那么凶,那天早上,它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
“但是警察把你当成疯子。”
“他们只能说没有证据。对不起,我话说的直接一点,在缺乏证据和尸体的情况下,他们不能贸然行动,抓人总得要有根据。”
“什么样的根据?”
“我猜警方必须找出他和苏茜的关联,比方说有人看到他在玉米地或是学校附近徘徊,诸如此类的事情。”
“或者,他家里有苏茜的东西?”爸爸和琳茜越谈越热烈,她另一只腿已涂满了刮胡膏,却不去管它。他们一致觉得我一定在哈维家的某个角落。我的尸体可能在地下室、一楼、二楼、或是阁楼,虽然他们不愿想这么可怕的事情,但如果尸体真的在乔治·哈维家,那将是最明显、最完美、最具说服力的证据。两人回忆起那天我穿的衣服及随身携带的小东西,他们记得我带了我最喜欢的橡皮擦,背包里面别了大卫·卡西迪的徽章,背包外面则别了大卫·鲍伊的徽章。他们详细列出我穿戴的饰物,而最直接的证据是我的尸块,我那空洞腐烂的双眼。
都知道这个主意很危险
唉,我的双眼。虽然有外婆帮她化妆,但琳茜依然面临同样的问题:每个人都从她的双眼中看到了我的双眼。每当她从邻座女孩的小镜子,或者商店橱窗的映像中不经意地看到自己的双眸,她总是赶紧把目光移开。和爸爸在一起时更是难过,她知道只要一谈到我,不管是哈维先生、我的衣物、我的背包、我的尸体,甚至仅仅只是我的名字,都会令爸爸警觉起来,他总是显得特别小心——千万不要把琳茜和苏茜悲哀地混为一谈,琳茜就是琳茜,而不是苏茜的化身。但他越小心,琳西越不自在。
“这么说,你想到他家里看看喽?”她说。
他们互相凝视着,两人都知道这个主意很危险。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随便闯入别人家是违法行为,他也从未打算这么做,但是妹妹知道爸爸说的不是真话,她也知道爸爸需要有人帮他完成这件事。
“亲爱的,你该刮另一只腿了。”
她点点头,转过身继续刮腿毛,她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
外婆在感恩节前一周的星期一抵达家中,她的观察力像往常一样锐利,一进门就检查琳茜脸上有没有青春痘。她注意到妈妈恬静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了些什么,也注意到每次一提到费奈蒙警探或警方的工作,妈妈的神态就不太一样。
当天晚上吃完饭之后,外婆看到妈妈委婉地拒绝爸爸帮她收拾,凭着敏锐的观察,外婆当下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外婆马上宣布她要帮妈妈清洗碗盘,口气之坚决让大家吓了一跳,琳茜知道这下不用她帮忙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艾比盖尔,我来帮你忙,这是母女俩该一起做的事。”
“你说什么?”
妈妈本来打算早早打发琳茜,然后她可以站在水槽前,一个人慢慢收拾。她可以一个人盯着窗外,直到夜幕低垂,自己的影子出现在窗前为止,届时客厅里的电视声也渐趋沉寂,楼下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昨天才修了指甲,”外婆一面把围裙系在驼色的连衣裙上,一面对妈妈说,“所以你洗我擦。”
“妈,真的,你不必帮我。”
“心肝,相信我,我一定要帮你。”外婆说,在叫“心肝”时口气显得有点严肃,过于干脆。
巴克利拉着爸爸的手,两人走到厨房旁边的房间看电视,暂时获得自由的琳茜则上楼打电话给塞谬尔。
外婆围着围裙的样子实在很奇怪,非同寻常,她手上拿着擦碗的毛巾,看起来像拿着红旗的斗牛士,等着碗盘冲向自己。
妈妈双手伸到热水里,溅起阵阵水花,厨房里只有洗碗声,和碗盘的碰撞声,外婆和妈妈沉默地工作,令人窒息的气氛似乎一触即发。隔壁房间传来转播橄榄球比赛的噪音,我听了更觉得奇怪。爸爸只喜欢篮球,从来不看橄榄球比赛转播;外婆只吃冷冻或是外卖食品,从来不洗碗盘。今晚大家好像很反常。
“唉,老天爷,”外婆终于开口了,“把这个盘子拿去,”她把刚洗好的盘子递给妈妈,“我想好好和你谈谈,但我怕打破碗盘,来,我们去散散步。”
“妈,我必须……”
“你必须去散散步。”
“我们洗完碗再去。”
“你仔细听好,”外婆说,“我知道我是我,你是你,你不愿意和我一样,你高兴就好,我无所谓。但我是明眼人,有些事情一看就明白,我知道正在发生一些事,不是什么好事,明白我的意思吗?”
妈妈的表情莫测高深,她的脸庞倒映在洗碗槽的泡沫中,脸上的神情也像泡沫一样飘浮不定。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有些疑惑,但我不想在这里谈。”
行啊,外婆。我心想。我从未看过外婆那么紧张。
妈妈和外婆找个理由单独出去散步并不难,爸爸膝盖受伤,绝不会想要跟她们一起出去,再说,这些天爸爸走到哪里,巴克利就跟到哪里,所以爸爸不去,巴克利也不会跟着去。
妈妈一语不发,她别无选择。两人想了想,走到车库解下围裙,把围裙放在车顶上,妈妈弯腰拉起车库的大门。
时候还早,她们出门时还没天黑,“我们可以顺便带‘假日’走走。”妈妈提议。
“别带‘假日’了,就我们母女两个吧,”外婆说,“想到我们两人一起出去散步,真够吓人的,是不是?”
妈妈和外婆向来不亲,虽然两人都不愿意承认,但她们心里都很清楚,有时甚至拿这点开玩笑。她们仿佛是一个大社区里仅有的小孩,虽然彼此不怎么喜欢,但不得不和对方一起玩耍。以前妈妈总是朝着她自己的目标拼命前进,外婆向来无意追赶,现在外婆发现自己必须迎头赶上。
外婆说出了压在心里好久的话
她们经过欧垂尔家,快走到塔金家时,外婆说出了压在心里好久的话。“我看得开,所以才接受了你爸爸有外遇这件事,”外婆说,“你爸爸在新罕布什尔州有个女人,两人的关系持续了好久。她的姓名缩写是F,我始终不知道它代表什么。这些年来,我想了好几千种方式来解释F代表什么。”
“妈?”
外婆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她觉得秋天冷冽的空气让人心神舒畅,最起码她觉得比几分钟前好过多了。
“你知道你爸爸这件事吗?”
“不知道。”
“我想我没和你提过,”外婆说,“以前我认为没必要告诉你,现在是时候了,你不觉得知道了比较好吗?”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们走到转角,往回走就可以走到家,继续往前则会走到哈维先生家,妈妈忽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可怜的小宝贝,”外婆说,“来,把你的手给我。”
她们都觉得很别扭,外公外婆不习惯和小孩亲热,妈妈用手指就可以数得出来,她小时候高大的外公弯下腰来亲过她几次。外公的胡子刺刺的,夹带着一丝科隆香水的香味,虽然这些年来找了又找,妈妈却始终找不出是哪一种科隆香水。外婆拉起妈妈的手,两人朝另一个方向前进。
她们走到社区的另一端,越来越多的住户搬到这里来,新盖的房子沿着大路延伸,好像船锚一样把整个社区导向以前的旧街道,因此,我记得妈妈把这里的房子称为“船锚屋”。顺着“船锚屋”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到这里还没有形成镇子时的老路,通向设有独立战争遗址的“弗奇镇国家历史公园”。
“苏茜的死让我想起你爸爸,”外婆说,“以前我从不让自己好好悼念他。”
“我知道。”妈妈说。
“你因为这个而恨我吗?”
妈妈停顿了一会儿说:“是的。”
外婆用另一只手拍拍妈妈的手背说:“你看吧,说说话就得到了宝藏。”
“得到了宝藏?”“我们谈谈就说出了真心话。你和我,我们之间的真心话就像宝藏一样珍贵。”
她们经过一片种了很多树的土地,二十年前,这一带的男人穿着休闲鞋拿着工具把地铲平种下树苗,如今这些树木即使算不上高耸云霄,也比当年长高了一倍。
“你知道我一直觉得很孤单吗?”妈妈问外婆。
“所以我们才需要出来走走。”外婆说。
妈妈专心看着眼前的道路,她一只手紧握着外婆的手,母女紧紧地手拉着手。她想到自己孤单的童年,也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把纸杯用长线绑在一起,拿着杯子走回自己房间,然后对着杯子说悄悄话,她看了觉得有趣,却并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小时候除了她之外,家里只有外公外婆,后来外公也过世了。
她抬头凝视树木的尖端,树林矗立在小山丘上,方圆数英里之内没有任何建筑物高过这些树木,那座山丘从未整理为建筑用地,附近只有几户老农夫还住在这里。
“我无法形容心里的感受,”妈妈说,“对谁都说不出来。”
她们走到社区尽头,夕阳正从眼前的小山丘后落下。她们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无意转身,妈妈望着最后一丝微弱的阳光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现在一切都完了。”
外婆不太确定所谓的“一切”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继续追问。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外婆提议。
“回去?”妈妈说。
“回家吧,艾比盖尔,我们该回去了。”
她们转身往回走,街道两旁房屋林立,家家户户看起来都一样,外婆觉得只有靠着门上的装饰才分辨得出不同。她永远搞不清楚这样的社区,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什么选择住在这种地区。
“走到转角时,”妈妈说,“我要继续往前走。”
“他的家?”
“没错。”
妈妈转身,我看到外婆也跟着转身。
“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和那个男人见面?”外婆问道。
“哪个男人?”
“和你发生牵扯的那个男人。我讲了半天,讲的就是这回事。”
“我没有和任何人发生牵扯。”妈妈说,她的思绪像飞跃在屋顶间的小鸟一样活跃,“妈?”她边说边转身。
“艾比盖尔?”
“如果我想离开一阵子,我能不能借用爸爸的小木屋?”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她们闻到空气中传来一股味道,妈妈焦虑、纷乱的思绪再度受到干扰,“有人在抽烟。”她说。
妈妈做了一个非常美妙的梦
外婆看着她的女儿,往日那个循规蹈矩、实事求是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妈妈显得如此反复无常、心神不宁,外婆知道她没什么好说的了。
“嗯,闻起来像是外国香烟,”妈妈说,“我们去看看是谁在抽烟。”
天色越来越暗,外婆呆呆地凝视着远方,妈妈则循着烟味前进。
“我要回去了。”外婆说。
但妈妈依然继续向前走。
她很快就发现烟味来自辛格家,卢安娜·辛格站在自家后院的一棵高大的冷杉树下抽烟。
“哈。”妈妈打声招呼。
卢安娜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吃了一惊,她已经习惯保持冷静,不管是警察指控她的儿子是杀人犯或是她先生把今晚的晚宴当成了学术委员会会议,对最惊人的事,她都安之若素。稍早她告诉儿子说他可以上楼,然后自己悄悄地从后门溜出来,似乎没有人在意她离开了晚宴。
“沙蒙太太,”卢安娜边说边吸了一口气味刺鼻的香烟,在香烟热腾腾的烟雾中,妈妈握住卢安娜伸出来的手,“真高兴和你碰面。”
“你们家今晚请人吃饭吗?”妈妈说。
“我先生请几个同事过来聊聊,我负责招待。”
妈妈笑了笑。
“我们两人住的这地方有点怪,不是吗?”卢安娜说道。
她们目光相遇,妈妈笑着点点头。在大马路的某处,她自己的母亲正在回家途中,但此时此刻,她和卢安娜远离众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安静的岛屿。
“你还有香烟吗?”
“当然,沙蒙太太,当然有。”卢安娜在长长的黑色开襟毛衣口袋里摸索,找出一包香烟和打火机,“登喜路,”她说,“我希望你抽得惯。”
妈妈点燃香烟,然后把蓝色金边的香烟盒还给卢安娜,“艾比盖尔,”她吸了一口烟说,“请叫我艾比盖尔。”
在楼上漆黑的房间里,雷闻得到他母亲的香烟味,卢安娜不计较儿子偷拿她的香烟,雷也不明说母亲抽烟。楼下人声沸腾,他听到他父亲和同僚们用六种语言大声交谈,七嘴八舌地批评即将到来的感恩节太美国化了。他不知道我妈妈和他妈妈站在后院的草坪上,也不知道我正看着他坐在窗边嗅闻外面甜香的烟草味。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窗边,扭开床头的小灯开始阅读。老师叫大家找一首十四行诗写报告,他手上拿着《诺顿选本》,眼睛盯着书本里的诗句,脑海中却不断浮现过去某些时刻。他真希望能回到过去,重头再来一次,如果他在礼堂的支架上就吻了我,说不定事情不会像现在一样。
外婆继续朝妈妈说的方向前进,最后终于看到那栋大家都想忘记的房子。她看着这栋与女儿家隔着两栋房子的绿色房屋,心想杰克没错。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屋子在黑暗中散发出邪恶的气息,令她不寒而栗。她听到蟋蟀的叫声,也看到这人门前的花圃里聚集了一群萤火虫。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只能对女儿表示同情,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帮不上。她女儿碰到这样的悲剧,即使她自己的先生曾经有过外遇,她依然不知道怎么帮助女儿。她决定明天早上告诉我妈,如果需要的话,妈妈随时可以借用外公的小木屋。
那天晚上,妈妈做了一个她觉得非常美妙的梦。她梦见自己从未去过的印度,那里有橘色的锥形交通路标,还有各种美丽的昆虫,昆虫虫身是天青色,上颚则是璀璨的金色。众人抬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游街,女孩裹着布,众人把她抬往一个木棒堆起来的平台,准备将她火葬。熊熊大火吞噬了年轻女孩,在明亮的火光中,妈妈觉得浑身飘飘然,感受到腾云驾雾般的喜悦。女孩虽然被活活烧死,但最起码她有个完整干净的身体。
谋杀我的凶手也经常窥伺每个人
整整一星期,琳茜仔细地观察哈维先生家的动静。这个谋杀我的凶手也经常窥伺每个人,琳茜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琳茜先前已经答应和学校的男子橄榄球队一起全年受训,迪威特先生和塞谬尔都鼓励她迎接这个重大的挑战。为了表示支持,塞谬尔和琳茜一起接受训练,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入选,自嘲说这些训练无非让他与“穿短裤跑得最快的家伙”有些不同。
塞谬尔确实能跑,但一上球场,即使球在身旁,他也看不到,截不住,踢不准。塞谬尔经常陪琳茜在家附近跑步,琳茜每次经过哈维先生家都仔细观察,塞谬尔跑在前面帮琳茜设定速度,因此,他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
哈维先生从绿色房屋里向外看,他注意到琳茜的窥伺,觉得非常不舒服。虽然事发至今已将近一年,但是沙蒙家却始终紧盯着他不放。
在其他城镇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虽然一般人看不出异状,但总有一个女孩的家人怀疑到他。他天衣无缝地应付警察,他装出顺从与无辜的样子,并对警方的调查工作表示佩服,还不时提出一些毫无用处的主意,好像诚心要帮助警方破案。他想到自己对费奈蒙提到艾里斯家的男孩,这招真是漂亮。谎称自己是鳏夫也屡次奏效。若是刚好想到某个受害者,他就心血来潮地把她说成自己的太太,而只要想起母亲,受害者的脸孔自然浮现心头。
每天下午,他会出去一两个小时。先去买东西,然后开车到弗奇镇历史国家公园。他先在铺了柏油的大马路上走走,然后到林间小道散步,有时他发现自己置身在成群的学童之中,他们到这里参观乔治·华盛顿的故居和纪念馆,大家好奇地四处张望,好像真的会在屋里找到乔治·华盛顿的一根银色假发。他看到小孩子认真的模样,心情为之一振。
学校老师或是解说人员偶尔会注意到他站在一旁,他看上去虽然友善,但毕竟是个陌生面孔,总是难免引来询问的目光。他有成千种说辞来应付他人的询问:“我以前常带小孩来这里”,或是“我在这里认识我太太”。他知道谎称家人如何如何最有效,女人们一听就露出了微笑。有一次解说人员对学童们讲解一七七六年冬天的一场战役时,有个长得不错的胖女人还试图和他搭讪。
那次他又称自己是鳏夫,还提到一个叫做苏菲·西契逖的女人,他说她是自己的亡妻,惟一的真爱。这些话像美食一样吸引了这个胖女人,她滔滔不绝地说她的小猫、弟弟,弟弟有三个小孩,她非常疼爱他们等等,他一面静静地听,一面想象她陈尸在自己地下室的模样。
从那之后,一看到学校老师探询的目光,他就悄悄走到公园其他地方。他看着母亲们推着婴儿车,神情奕奕地走在泥土小路上;他看到旷课的学生情侣在浓密的田野或是隐密的小径旁亲热。公园最高处有个小树林,他有时把车子停在这里,坐在车子里看着神情落寞的男人把车停在他旁边。这些穿着西装或是法兰绒衬衫和牛仔裤的男人趁午餐时间来到这里,下车后很快地走到树林里,他们有时回头探询地看哈维先生一眼,如果距离恰当的话,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他们会看见哈维先生一脸狂暴、贪得无厌的色欲,这正是他手下的受害者所看到的脸孔。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琳茜看到哈维先生出了门,她放慢脚步,逐渐脱离其他跑步的男孩。稍后若有人问起,她可以说她月经来了,大家听了就会闭嘴。琳茜明知道这个借口一定会让反对女孩参加区域球赛的人抓到把柄,但她依然决定这么做。
我看着妹妹,心里真是佩服。女人、间谍、运动员、独行侠,此时此刻,她集各种角色于一身了。
她歪着身子,装出肚子痛的样子,一拐一拐地走路,队员们转头看她,她挥挥手表示没事。她把手叉在腰际,继续往前走,直到队员跑到远远的马路尽头转弯之后,她才挺直身子。哈维先生家旁边有一排高大的松树,多年来无人修剪,枝叶非常浓密。她坐在一棵松树下,继续装出疲倦的样子,以免邻居见了起疑。坐了一会儿,她觉得时候到了,身子一缩,像皮球一样滚到两棵松树之间。她耐心等候。队员们还会再跑一圈,她看着大家经过她面前,眼光追随着他们。又过了一会儿,队员们跑过一块空旷的土地,抄近路跑回学校。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已经盘算好她还有四十五分钟,再长爸爸就会担心她为什么还没回家。琳茜和爸爸的协议是如果她和男子橄榄球队一起受训,塞谬尔五点之前必须送她回家。
那天整日乌云密布,晚秋寒意正浓,她的腿上和手臂都起了鸡皮疙瘩。跑步时她全身发热,但一走到她和曲棍球队员合用的更衣室,她就开始全身发抖,直到冲个热水澡才舒服一点。此时她站在哈维先生家外面,除了觉得冷,还由于害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孩们抄近路跑回学校时,她小心翼翼地爬到哈维先生家一侧地下室的窗口。如果被逮到的话,她已经想好了一套理由:她追一只小猫追到这里,小猫消失在两棵松树之间,灰色的小猫跑得非常快,一路冲向哈维先生家,她不假思索就跟过来了。
她透过玻璃向地下室里看去,那儿一片漆黑。她试着推开窗户,但窗户从里面锁着,惟一的办法是打破玻璃。她很快地在心中盘算,虽然打破玻璃会发出一些声音,但计划进行到这个地步,她不能就此打住。更何况,爸爸坐在书桌旁盯着时钟等她回家,时间已经不多了。她脱下毛衣,把毛衣绑在双脚上,坐下来,手臂支撑住身体,用双脚踢玻璃。一下、两下、三下,玻璃终于发出轻微的破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