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的故事》十六

十六

事情发生在尼斯,那已经是秋天了。有一天早晨,我走到她的房间去,她坐在一把圈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伛着腰,容貌消瘦,用手蒙住脸,正在伤心地痛哭,她那没梳好的长发一直披到膝头上。我刚刚看过美妙动人的海景,正想把我的印象讲给她听,这时候那些印象忽然离开我,我的心痛苦得缩紧了。

“您怎么了?”我问。她的一只手从脸上移开,对我挥一 挥,要我走出去。“咦,您怎么了?”我又说一遍,在我们相识的这段时期,我头一次吻了她的手。

“不,不,没什么,”她很快地说。“哎,没什么,没什么。

……您走吧。您看,我还没梳洗好呢。“

我十分紧张地走出去。很久以来,我的心境一直平静,无忧无虑,如今却让同情心搅乱了。我一心想扑到她的脚边去,求她别独自哀哭,把她的痛苦分一部分给我。海水平稳的哗哗声在我耳朵里响着,象是不吉利的预言,我看出日后还会有眼泪、悲愁、损失。她为什么哭,为什么呢?我问自己,想起她的脸和痛苦的目光。我想起她怀着孕。她极力掩盖她怀孕,既要瞒住外人,又要瞒住自己。在家里,她穿肥大的罩衫,或者胸前有很多皱褶的上衣。她到外面去走动,总是把腰身勒得很紧,有两次我跟她一块儿散步,她竟晕倒了。她对我从不谈起她怀孕,有一回我略微提到她不妨去找一位大夫看看,她却涨红了脸,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我又到她房间去看她,她已经穿好衣服,梳过头了。

“得了,得了!”我看见她又要哭出来,就说。“我们最好到海边去走走,谈谈天吧。”

“我不能谈话。对不起,按我现在的心情,我只想一个人待着。符拉季米尔·伊凡诺维奇,下一次您来找我,请您预先敲一下房门。”

“预先”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特别,不象女人的口气。我走出去。那该诅咒的彼得堡时期的心境回来了,所有我的梦想都象炎阳下的树叶那样萎缩、收拢了。我感到自己又孤孤单单,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不存在了。我跟她的关系无异于蜘蛛网跟棕榈树的关系,蜘蛛网偶尔挂到树上,经风一吹,它就扯碎,飘走了。我在奏着音乐的小公园里散步,后来走进娱乐场,瞧着那些穿得花花绿绿、周身发出浓香的女人,她们每人都瞟我一眼,好象想说:“你孤孤单单,那好极了……”后来我走到露台上,久久地瞧着海洋。远处水天相连的地方,一条船也没有,左边海岸上,淡紫色的雾霭笼罩着山峦、花园、塔楼、房屋。太阳照着这一切,然而这些东西都显得陌生,冷漠,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