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Ⅰ(1)(2)
自由女性Ⅰ(1)
一九五七年夏天,安娜和她的朋友摩莉别后重逢……两个女人单独待在伦敦的一套住宅里。
“问题的关键是,”当她的朋友从楼梯口的电话机旁回来时,安娜说,“问题的关键是我能看出来,一切都开始崩溃了。”
摩莉是个经常打电话的女人。刚才电话铃响时,她仅仅问了句:“嗯,有什么闲话?”现在她说,“是理查打来的,他马上要过来。下个月他没有空,今天好像是他惟一有空的日子。也许这是他故意说说的。”
“那我就不走开了。”安娜说。
“不用走开,你只管待在这里就是。”
摩莉在考虑自己的打扮———她穿着长裤和一件毛衣,这都是最难看的服饰。“不过我既然这样了,他也就不得不就这么着。”她断言,一边在窗口边坐了下来,“他不会说出为什么来的原因的———我猜想,他与马莉恩的关系又出现危机了。”“他给你写过信吗?”安娜谨慎地问。
“他和马莉恩都写过———都是些很亲热的信,这不很奇怪吗?”说“这不很奇怪吗”时,摩莉的语气显得很独特,那是她们亲密地聊天时所惯用的。但这一次刚一开口,摩莉就改变了口气:“现在谈它也没有用了,因为他马上就要过来,他是这样说的。”
“当他看见我在这里时,也许会走开的。”安娜兴致很高,但显得有点儿放肆。摩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说:“哦,这是为什么?”一般人都以为安娜和理查谁都不喜欢谁。过去,只要理查一出现,安娜就会主动走开。现在摩莉说:“我知道,他内心其实很喜欢你。问题的关键是,他原则上只能喜欢我———他真是个大傻瓜,始终得喜欢某个人或不喜欢某个人,因此,他把自己不愿承认而实际上存在的对我的厌恶感全都转嫁到你的身上了。”
“这真让人开心。”安娜说,“但你知道吗?在你不在这儿的这段时间里,我发现对于许多人而言,我们俩实际上都可以交换各自的角色的。”
“你刚明白这一点吗?”摩莉以她惯有的洋洋得意的口吻说。安娜所提出的事实就她而论是不言而喻的。
在这两人的关系中,早就形成了一种均衡的态势:摩莉比安娜更老于世故,而安娜则占有才智方面的优势。
安娜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现在她笑了,承认自己反应很迟钝。
“我们各方面都有差距,”摩莉说,“这真怪。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两人都过着同一种生活———不结婚什么的。别人只看到这一点。”“自由女性。”安娜嘲笑说。她随后又以令摩莉感到陌生的愤怒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使得她的朋友又用审视的目光朝她看了一下,“他们仍然把我们看做是与男人有什么关系的女人。甚至包括他们中最好的那些人也这么想。”
“我们是有那种关系,不是吗?”摩莉尖刻地说,“要做到和男人毫无关系是极其困难的。”她随即作了更正,因为安娜这时正惊讶地看着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期间两个女人谁也不看谁,只是在沉思:一年的分离真太长了,即使对最要好的朋友。
摩莉终于叹了口气,说道:“自由。你知道吗,当我独自在外时,我一直想着我们俩。我下过决心,要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新女性。我们难道还不是新女性吗?”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新女性。”安娜极力想模仿德国人说话的口气。摩莉很恼火,干脆用纯正的发音———她能说六七种语言———模仿一位德国老泼妇的腔调把安娜的话重复了一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新女性。”
安娜扮了个鬼脸,承认自己的失败。她学不好语言,她太怕难为情,永远模仿不了别人。这会儿摩莉看上去真像苏格大娘,或者叫马克斯太太,那是她俩都曾求诊过的一位从事精神分析疗法的大人。她俩从那一套庄严而令人不快的仪式中所感受到的种种隐讳都体现在“苏格大娘”这个亲切的称呼上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称呼已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名字;尽管它令人厌恶地联想到一切不道德的东西,但却实实在在地表示了某种传统的、根深蒂固的、保守的生活方式。当初她俩谈起这一仪式时就已感觉到了其中令人厌恶的一面,而最近,安娜则更多地思考引起这种反感的原因。她期待与她的朋友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
自由女性Ⅰ(2)
但摩莉作出的反应还是先前那种样子:她一感到安娜对苏格大娘有一丁半点指责的意思,就即刻回答:“反正都一样,她是个很好的人,可我却坏透了,没有权利批评她。”
“苏格大娘过去常说,‘你这是恋父情结。’她还说,‘你是安提戈涅 ① 。’在她看来,这就是你的结局。”
“还谈不上结局。”摩莉说,一边怪模怪样地摆出一副以往她们争论某个问题时所惯有的架势。
“谈得上的。”想不到安娜偏偏要坚持自己的观点,这使摩莉第三次好奇地看了看她,“谈得上的。哦,我并没有说她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我相信,如果没有她,我就不会那样去处理我必须处理的一切了。但是,反正都一样……我记得很清楚,有天下午,我们坐在那里———是个大房间,墙上的灯忽明忽暗,里面还有佛像、画像和雕像。”
“是吗?”摩莉这时已变得严厉起来。
安娜不顾对方显而易见不愿跟她讨论的决心,接着说:“过去的几个月中,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我很想跟你谈谈。我们两人毕竟都经历过这件事,而且又是同一个人……”“是吗?”
安娜坚持说下去:“我记得那天下午,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去了。那里尽是些该死的艺术。”
摩莉轻轻地吸了口气。她急切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由于安娜没有回答,她便开始责备她,“自从我离开以后,你有没有写过什么东西?”“没有。”
“我一直对你说,”摩莉说,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如果你白白浪费自己的才能,我将永远不会宽恕你。我说的是真话。我已经虚度了光阴,但我不能眼巴巴看着你也……我过得乱七八糟,画画呀,跳舞呀,演出呀,涂涂写写呀,可到如今……你是那么有才华,安娜。这是为什么呢?我真无法理解。”
“你总是那么严厉,那么爱谴责人,让我怎么同你说好呢?”
摩莉痛心疾首地紧盯住她的朋友,眼里甚至涌出了泪水。她情不自禁地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是想:我会结婚的,因此,我并不在乎浪费自己的天赋才能。最近,我甚至梦想多养几个孩子———是的,我知道这想法很愚蠢,但这是真的。我如今已四十岁了,汤姆已经长大成人。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你仅仅因为你想结婚才不去写作……”
“但是,我们两人都想结婚。”安娜装出幽默的样子说。她的语气已不再像先前那样亲密无间;她痛苦地懂得:她无论如何不会再跟摩莉讨论某些问题了。
摩莉冷漠地笑了起来,向她的朋友投过锐利而辛酸的目光:“那好,但你以后会后悔的。”
“后悔?”安娜惊奇得哈哈大笑,“摩莉,你为什么从不相信别人和你一样也有弱点呢?”
“你很幸运,天生具有一种才能,而不是四种。”
“我的一种才能所承受的压力想必与你的四种才能一样大吧?”“就我现在的心境,我不能跟你再谈下去了。趁我们还在等理查,要不要我给你弄杯茶来?”
“我宁可要杯啤酒什么的。”安娜补充说,很有点挑衅的意味,“我一直在想,今后我很可能会喝酒上瘾的。”
摩莉用老大姐的口气回答她,那是安娜自己招惹来的,“你不应该开我的玩笑,安娜。当你知道酒对人带来的害处时,你就不该这样说了———看看马莉恩吧。我不知道趁我不在时她是否经常喝酒。”“我可以告诉你。她是经常喝的———对了,她来看过我好几次。”“她来看过你?”
“我刚才说你和我似乎可以交换角色,我所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摩莉的占有欲开始冒头了———她显得有些怨恨,这一点安娜早就料到了:“我想,你是说理查也来看你?”安娜点点头。摩莉变得勤快起来:“我去拿啤酒来。”她手上端着两大杯冒着泡的冰啤酒从厨房回来了,接着说,“在理查到来以前,你最好把一切都告诉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