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耸耸肩膀 镇上的步行者

情况是从送衣服时开始变糟的,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糟糕。

莉赛尔陪着罗莎·休伯曼去莫尔钦镇上送洗好的衣服时,她们的一个主顾,恩斯特·沃格尔说他再也付不起洗衣费了。“这世道,”他解释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呢?世道是越来越艰难了。战争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他看了看那个女孩,“我想,你靠抚养这个小家伙还能挣点津贴,对吧?”

面对一脸惊愕的莉赛尔,妈妈无话可说。

她身旁的袋子空空如也。

走吧,莉赛尔。

这句话没有从妈妈嘴里说出来,她只是推搡着莉赛尔往前走。

沃格尔向前走了一步,对着他们大声说着话。他大约有一米八的个子,一缕油腻腻的头发搭在额头上。“对不起,休伯曼太太。”

莉赛尔对他挥手再见。

他也挥挥手。

妈妈表现出强烈的不满。

“别对那只猪猡挥手,”她说,“快点走。”

当晚,给莉赛尔洗澡的时候,妈妈用力地擦着她的身体,嘴里一直对沃格尔这头猪猡骂骂咧咧。她每隔两分钟就会模仿着他的语气说:“我想你靠抚养这个小家伙还能挣点津贴吧……”她一边搓着莉赛尔的身体一边骂,“你哪有那么值钱,小母猪,我靠你可发不了财。”

莉赛尔坐在水里,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这件事情发生后没过几天,罗莎把莉赛尔拖到厨房里。“来,莉赛尔,”她把莉赛尔抱到桌子上坐下,“反正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大街上踢足球,不如用来干点正事。”

莉赛尔只敢看着自己的双手问道:“什么事,妈妈?”

“从今儿起,你得替我去揽活儿,收衣服,送衣服,都该你去跑腿。要是你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那些阔佬就不能对你说不了。要是他们问起我,你就说我病了。你得可怜巴巴地瞧着他们。你瘦得像根竹竿,他们会可怜你的。”

“可沃格尔没这么想。”

“得了……”她显得烦躁不安,“其他人会的,不许再狡辩了。”

“好的,妈妈。”

她的养母好像打算安慰她一下,看样子打算拍拍她的肩头。

乖女孩,莉赛尔,好孩子。

她并没有这样做。

罗莎·休伯曼站起来,挑了一把木勺,把勺子伸到莉赛尔鼻子底下晃了晃。在她看来,这样做才是必要的。“你带上洗衣袋,把衣服送到各家各户,完事后马上把袋子送回家。还有钱,哪怕是点零钱也要给我拿回来。不许去找你爸,他在干活。也不许和鲁迪·斯丹纳那头小蠢猪搅和到一块儿,你得立马回家。”

“是的,妈妈。”

“还有,手里头的袋子要拿好,不许甩来甩去,不许掉到地上,不许把衣服弄皱,也不许把袋子扛在肩膀上。”

“是的,妈妈。”

“是的,妈妈,”罗莎·休伯曼最擅长也最喜欢模仿别人说话的腔调,“你最好留点神,小母猪,要是让我发现你不听话,看看我会咋收拾你,听懂了吗?”

“是的,妈妈。”

要想活命,就得学会说这几个字。莉赛尔只能听从妈妈的吩咐。从此以后,她就开始了这段旅程——从莫尔钦镇上的穷人区走到富人区,把洗好的衣服给别人送去,再把接来的活儿带回家。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去,从来不抱怨什么。当她第一次拿着袋子穿过镇上时,刚一拐上慕尼黑大街,她就抡着口袋使劲一甩——甩了一大圈——然后赶紧检查里面的东西。谢天谢地,衣服没起皱,一点也没有褶皱。莉赛尔笑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甩衣服了。

总的来说,莉赛尔挺喜欢去跑腿。虽然妈妈不会分给她一分钱,但好歹能走出家门,到大街上转转,没有妈妈在一旁,简直像到了天堂。没有人拿手指着她,也没人骂她,再也不会因为没拎好袋子而挨骂了。一切是那么宁静。

她也开始喜欢上那些主顾们了。

* 潘菲胡佛家一般会把衣服仔细检查一遍,再说:“真的,真的,非常好,非常好。”莉赛尔怀疑他们一家人是不是都要把一句话重复两遍。

* 温柔的海伦娜·舒密特会伸出因关节炎而弯曲的手把钱付给她。

* 魏因加特纳家那只翘着胡子的猫总会和主人一起来应门。它叫小戈倍尔,希特勒得力助手的名字。

* 还有镇长夫人,赫曼太太,她总是披着一头柔软的头发冷冷地站在她家空旷阴冷的门厅里,孑然独立,一言不发。

有时,鲁迪也陪她一块去。

“你能挣多少钱?”一天下午,鲁迪问道。天快黑了,他俩正走过商店,准备回汉密尔街去。“你知道迪勒太太的秘密吗?有人说她藏着糖果,只要价格合适就……”

“你就别打这钱的主意了,”莉赛尔像往常一样把钱捏得紧紧的,“对你来说无所谓——反正你又不用向我妈妈交差。”

鲁迪耸耸肩膀说:“这可值得一试哦。”

一月中旬,学校里的老师着手教他们写信。教完信件的基本格式后,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写两封信,一封写给一个朋友,一封写给其他班里的某个人。

鲁迪给莉赛尔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小母猪:

你的球还踢得和以前一样臭吗?但愿如此,那样的话,我就能像奥运会上的杰西·欧文斯一样从你身边冲过去了……

玛丽亚修女看了这封信后,“和蔼可亲”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玛丽亚修女的问题

“你想到走廊上去站站吗,斯丹纳先生?”

不用说,鲁迪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把信撕掉又重新写起来。这次,他写给一位叫莉赛尔的女孩,想问问她有什么爱好。

莉赛尔在家里完成写信的作业时,才发觉要是给鲁迪或别的哪头蠢猪写信真是太可笑了,这样的信毫无意义。她一面在地下室里写着信,一面和爸爸搭话,爸爸又在刷地下室的墙壁了。

爸爸带着一股油漆味转过身来问:“什么破事?”这样的字眼是德国人能说出来的最难听的话了,可是爸爸说起来的时候却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

“我可以给妈妈写封信吗?”

沉默。

“你为什么想给她写信呢?你每天都要受她的气,”爸爸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是在打趣她,“还不够你受的吗?”

“不是这个妈妈。”她咽了口唾沫。

“噢,”爸爸又转身刷起墙来,“好吧,我想这样得了,你把信寄给那个叫什么来着——寄养处那个带你来这儿,偶尔来瞧瞧你的人。”

“是亨瑞奇太太。”

“对了,寄给她,她可以把信转给你妈妈。”即便这样,他的话听上去还是不可信,他并没有提供更有价值的建议,因为亨瑞奇太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来访中,绝口不提她生母的情况。

莉赛尔没有问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立刻动手写起信来,不愿再琢磨心里逐渐产生的不祥的预感。她花了三个小时,前后修改了六次,终于完成了这封信。在信中,她对妈妈讲述了镇上的许多事情,她的爸爸和手风琴,古怪又有趣的鲁迪·斯丹纳,还有罗莎·休伯曼的“光辉”事迹。她在信里骄傲地谈到了自己已经学会了读书,还学了点写作。第二天,她就把信寄给了亨瑞奇太太,信封上贴着一张在厨房抽屉里找到的邮票。然后,她就开始了等待。

在她写完信的那天晚上,她偷听到了汉斯和罗莎之间的谈话。

“她干吗给她妈写信?”妈妈问道。令人惊奇的是,她说这番话时语气平和,忧虑。你能想象得出,这一点让莉赛尔大为担忧。她宁愿听到他们争吵不休。大人们要是说悄悄话,就表示有可疑的事情发生了。

“她问我,”爸爸回答,“我又不能说不让她写,我怎么能那样说呢?”

“老天爷,”妈妈又悄悄说,“她最好忘掉她妈。天晓得她妈这会儿在啥地方呢。鬼才晓得他们拿她妈咋样了。”

莉赛尔躺在床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

她想念着妈妈,反复思量着罗莎·休伯曼的话。

她在哪儿?

他们对她怎么了?

可关键是,“他们”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