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吹口哨的人 赌徒们(骰子有七面)

当然,我太鲁莽了。我不仅破坏了全书的结尾,也破坏了书的这一部分。我提前讲了两件事,因为我没有多少兴趣制造悬念。悬念使我厌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也同样明白,是把我们推向那里的阴谋,激怒了我,使我困惑,吸引我,并使我震惊。

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沉思。

有许多故事。

当然,还有一本《吹口哨的人》值得我们讨论。它同时带来一个问题:1941年圣诞节的前夕,它怎么会浮在安佩尔河上顺流而下的?我们先得解决这个问题,不是吗?

就这么决定了。

我们先来看看这个问题。

开始是一场赌博,隐藏犹太人就像是掷骰子赌博,这就是你生活的方式。下面就是这场赌博。

理发:1941年4月中旬

生活至少有开始恢复正常的迹象了。汉斯和罗莎·休伯曼在起居室力争论着,当然声音比平时小得多。莉赛尔依旧是个旁观者。

争执的起因是这样的,前一天晚上,汉斯和马克斯分别坐在地下室的油漆桶和床罩上,谈论到一个话题。马克斯想问罗莎能否帮他剪剪头发。“我的眼睛都被遮住了。”他说。

汉斯的答复是:“我看看怎么办。”

现在,罗莎在抽屉里东翻西找,猛地向站在破烂堆里的爸爸扔过去一句话。“该死的剪刀跑哪儿去了?”

“不是在下面那个抽屉里吗?”

“我早翻过了,没有。”

“可能你没看到。”

“我是瞎子吗?”她抬起头来大吼一声,“莉赛尔!”

“我在这儿呢!”

汉斯投降了。“该死的婆娘,差点把我耳朵震聋,你声音咋不再大点呢?”

“闭嘴,猪猡!”罗莎边找边问女孩,“莉赛尔,剪刀钻到哪儿去了?”可是莉赛尔也不清楚。“小母猪,没一点用处,我说得没错吧?”

“别难为她了。”

头发上扎着橡皮筋的女人和眼里闪着银光的男人唇枪舌剑吵个没完。最后,罗莎砰的一声关上抽屉。“算了,说不准我会给他剪得很难看。”

“难看?”闹到这会儿,爸爸看上去气得差点要把他自己的头发扯掉了,可是他的声音还是像在说悄悄话。“谁会去看他?”他还打算再说一遍,可是顶着鸟窝的马克斯·范登伯格的出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马克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厅里,局促不安。他拿着自己的剪刀走了过来,他没有把剪刀递给汉斯或是罗莎,而是给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她是最此刻最心平气和的人,是他最好的选择。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问:“你来好吗?”

莉赛尔接过剪刀,打开一看,有的地方锈迹斑斑,有的地方还锃亮如新。她转身看着爸爸,等到爸爸点了头,她才跟着马克斯走到地下室去。

犹太人坐在一个油漆桶上,脖子上围着一小块床罩。“随便你怎么剪都行。”他告诉她。

爸爸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

莉赛尔撩起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第一缕头发。

她剪他那羽毛一样长的头发时,对剪刀发出的声音感到很好奇,不是对剪发时的嚓嚓声好奇,而是剪刀的金属刀臂剪掉每一撮头发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让她觉得非常有趣。

头发剪完了,有的地方被剪得太多了,有的地方又被剪得歪歪扭扭的。她拿着被剪下的头发走上楼梯,把它们扔进了炉子里,再划着一根火柴,看着这些头发被烧得卷起来,随着橘红色的火焰化为乌有。

马克斯再次出现在门厅里,不过,这次,他只是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最高一级台阶上。“谢谢你,莉赛尔!”他的声音高而沙哑,里面还暗藏着微笑。

他一说完这番话就消失了,回到了地下。

报纸:五月初

“我家地下室里有个犹太人。”

“有个犹太人在我家地下室里。”

莉赛尔·梅明格坐在镇长家的书堆里,仿佛听到了这一句话。她旁边放着一袋子脏衣服。镇长夫人那幽灵似的身影弓着腰,坐在书桌前。莉赛尔面前摆着《吹口哨的人》,她正读到二十二和二十三页。她抬起头,想象自己走了过去,轻轻把那柔软的头发撩到一旁,对着那女人耳语。

“我家地下室里有个犹太人。”

书在她大腿上微微颤动,秘密就挂在她嘴边。这个秘密仿佛在舒舒服服地把两条腿交叉着。

“我得回家了。”她终于开口了。她的手在颤抖。远处有久违的阳光。一阵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了锯末一样的雨丝。

莉赛尔把书放回原处时,女人坐的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声音,她走过来了,每次结束时都是这样。她走过来,重新取出莉赛尔看的那本书,脸上那些悲伤造成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她把书递给女孩。

莉赛尔吃惊地退到一边。

“不,”莉赛尔说,“谢谢您。我家里的书已经够了,下次再来看吧。我和爸爸正在重新读一本。你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我从火堆里偷走的那本。”

镇长夫人点点头。如果莉赛尔·梅明格还有一件事情值得称赞,那就是,她的偷窃行为不是因贪婪而起。她只偷自己想拥有的书。现在,她的书已经足够了。她把《泥人》读了四遍,也喜欢重新阅读《耸耸肩膀》。还有,每天晚上上床前,她都会翻开那本面面俱到的《掘墓人手册》。《监视者》夹在这本书里面。她读着书上的文字,抚摸着画上的鸟儿,慢慢地翻看着窸窣作响的书页。

“再见,赫曼太太。”

她走出书房,经过铺着木地板的大厅,从空旷的门厅出来。她喜欢在台阶上多站一会儿,俯瞰下面的莫尔钦镇。这天下午,镇子上空笼罩着一层黄色的薄雾,薄雾轻抚着屋顶,好像在抚摸一个宠物。街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洗淋浴。

走下台阶来到慕尼黑大街时,偷书贼突然转过身,抛下那些打着伞的男人和女人们——她身上像装了发条一样,从一个垃圾桶跑到另一个垃圾桶。雨幕掩护着女孩,让她忘记了羞耻。

“在这儿!”

她对着乌沉沉的浮云大笑起来,为自己的发现庆幸不已。她伸手捡起一张被揉成一团的报纸,虽然报纸的第一版和最后一版都被雨水泡成了黑糊糊的一团,但她仍然把它折叠得整齐的,夹在胳膊下面。几个月来,每周二她都会这么做。

现在,莉赛尔·梅明格只有周二用送衣服。这一天她通常会有所收获。当她找到一张《莫尔钦快报》或别的印刷品时,她会抑制不住胜利的喜悦。只要能发现一张报纸,这一天就没有白过。要是这张报纸的字谜游戏碰巧没人填过的话,那这一天就太完美了。她会跑回家,关上身后的大门,把报纸拿到地下室去。

“有字谜吗?”他会问。

“空白的。”

“好极了。”

犹太人笑着接过报纸,开始在地下室微弱的灯光下阅读。莉赛尔就在一旁观察他,看他专注地读报,然后填字谜,最后从头到尾把报纸重读一遍。

天气暖和的时候,马克斯会一直待在地下室里。白天,通往地下室的门敞开着,好让一缕阳光从门厅射进地下室里。虽然门厅里本身光线也不充足,但在这种特殊年代,你得量入为出。有点光总比没有强,虽然煤油还没有少到可怜的地步,但最好尽量节省。

莉赛尔总是坐在床罩上。她读书,马克斯填字谜游戏。他们相隔几米远,不大说话,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她经常在上学时把书留给马克斯看。汉斯·休伯曼和埃里克·范登伯格由音乐结成了朋友,马克斯和莉赛尔却是因为分享无声的文字而走到一起的。

“嗨,马克斯。”

“嗨,莉赛尔。”

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书。

有时,她会观察他。她觉得最好能用简明的语言来概括他的大致模样:浅褐色皮肤,眼窝深陷,呼吸的声音像逃犯,内心虽然绝望,外表却不动声色,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更多的时候,莉赛尔会闭上双眼,让马克斯对她老是认错的单词提问。还是记不住时,她会恶狠狠地咒骂。然后站起身,把它们都刷在墙上,有时甚至要写上十几次。马克斯·范登伯格和莉赛尔·梅明格一起闻着油漆和水泥的味道。

“再见,马克斯。”

“再见,莉赛尔。”

她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脑子里开始构想他在地下室里的样子。在她的想象中,他总是和衣而睡,连鞋子都穿在脚上,随时准备再次逃走,甚至入眠后都还睁着一只眼睛。

天气报告员:五月中旬

莉赛尔打开门,同时张开了嘴巴。

她的足球队在汉密尔街上以六比一打败了鲁迪那个队,她欣喜若狂地冲进厨房,把她进球的情形告诉了妈妈和爸爸。接着,又冲到地下室把详情告诉了马克斯。马克斯放下报纸,专心听着,和女孩一起放声大笑。

等她讲完了进球的故事,他们沉默了好几分钟,直到马克斯抬起眼睛。“莉赛尔,你能帮我个忙吗?”

莉赛尔还沉浸在汉密尔街的胜利中,她从床罩上跳起来,没有说话,但她的行动充分表明了她愿意为他效劳。

“你讲了你们射门的情形,”他说,“可是我不清楚上面的天气如何。我不知道上面是阳光普照,还是阴云密布。”他伸手摸摸剪得太短的头发,湿润的眼睛在恳求着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你能上去看看,然后告诉我外面的天气如何吗?”

莉赛尔飞快地跑上楼,站在距离大门两三米远的地方——门上有口痰,观察着天空。

回到地下室后,她告诉他。

“今天的天空是蓝色的,马克斯,有一溜细长的白云,就像一根绳子一样伸展出去,云的尽头是太阳,它就像一个黄色的洞。”

这个时候,马克斯知道,只有孩子才能这样描述天气。他在墙上画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一头拴着一个如水滴般坠落的黄色太阳,好像你能跳进去潜水一样。他在绳子似的白云上画了两个人——一个瘦削的女孩和一个干瘪的犹太人——两人手挽手向那个正在滴落下来的太阳走去。他在这幅画的下面写了几句话。

马克斯·范登伯格写在墙上的话

今天是星期一,他们沿着一条绳子向太阳走去。

拳击:五月末

对马克斯·范登伯格来说,只有冰凉的水泥地面和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供他消磨。

每一分钟都是残酷的。

每一个小时都是惩罚。

在他清醒时,他的头顶上总是有只时间之手,毫不犹豫地要将他榨干。它微笑着,挤压着,让他活下来。要出于怎样的恶意,才会让一个人这样活下去啊。

汉斯·休伯曼每天至少会走下楼来一次,和他聊聊天。偶尔,罗莎也会端一点干硬的面包下来。然而,只有莉赛尔来的时候,马克斯才会对生活重新产生兴趣。最初,他试图抵制这种兴趣,但每天都要进行抵制是很困难的,因为女孩每次都会带来一份新的天气报告,要么是湛蓝的天空,硬纸板一样的云彩,要么是突然钻出来的太阳,就像上帝吃撑了把它吐了出来一样。

他独自一人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在消失。他的衣服都是灰色的,好像它们已经开始准备消失了——从裤子到套头毛衣再到上衣,都是灰色的,它们就像水一样要从他身上滴下来了。他经常查看他的皮肤是否也在剥落,因为他的身体好像在融化似的。

他需要的是一系列新活动。首先就是做运动。他开始做俯卧撑,先让腹部朝下趴在地下室冰凉的地板上,再用手臂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每做一下,他都感觉自己的手臂要断了似的,他疑心自己的心脏会跳出来,悲惨地掉在地上。在斯图加特市,当他还是一个少年时,他一次能做五十个俯卧撑。而现在,二十四岁的他只能做十个了,虽然他比正常体重轻了有六七公斤。一周后,他能连续做十六个俯卧撑和二十二个仰卧起坐了,并可重复两遍。练习完后,他挨着油漆桶朋友靠墙坐下,牙齿里都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身上的肌肉摸上去像块蛋糕。

他不时考虑这样强迫自己做运动是否值得。不过,有的时候,在他心跳平稳、身体运转正常时,他会熄了灯,独自站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

他二十四岁了,可仍喜欢幻想。

“在蓝角里,”他小声当着评论员,“我们能看到世界冠军,日耳曼民族的杰出领袖——元首,”他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在红角里,站着脸色阴暗的犹太挑战者——马克斯·范登伯格。”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是真实的。

白色的灯光打在拳击台上。观众们站在四周悄悄嘀咕着——人们的说话声真是美妙。这里的每个人怎么会同时有话要讲呢?拳击场本身完美无缺,完美的帆布带,可爱的围栏绳,连紧绷的发带下散落的几缕头发也是完美无缺的,它们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屋子里充斥着香烟和啤酒的味道。

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随从站在斜对面的角落里。他的两条腿从一件红白相间的长袍里斜伸出来,长袍的背后印着一个卐。他脸上的胡子拧成了一小撮。教练戈培尔正在对他耳语。他换脚弹跳着,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拳击场上的讲解员历数他的辉煌战绩,他大笑起来,周围仰慕他的观众爆发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他是长胜将军!”拳击场的老板宣布,“他打败了许多犹太人,打败了其他威胁德意志梦想的人!元首先生,”他总结道,“我们向您致敬!”人群高呼:“万岁!”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后,轮到介绍挑战者了。

拳击场老板转向马克斯,只见他一个人站在挑战者的角落里。没有长袍,没有随从,只是一个孤独的年轻犹太人。他呼吸沉重,上身赤裸,手脚酸软。当然,他的短裤是灰色的。他移动着双脚,但移动的步幅很小,为的是保持体力。为了让体重达标,他在体育馆里做了大量训练。

“这位挑战者!”拳击场老板拖长了声音,“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犹太人。”人群嗷嗷叫嚷起来,好像是一群食尸怪。“他的体重是……”

下面的话听不清楚了,它被露天看台上传来的辱骂声淹没了。对方脱掉了长袍,走到拳台中央,听取比赛规则并和他握手。

“你好,元首先生。”马克斯点点头,但元首只是咧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然后就闭上了。

“先生们,”一个身着黑裤、蓝T恤的矮矮胖胖的裁判开始说话,他的脖子上系着个蝴蝶领结,“至关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的比赛。”下面的话是只对元首说的,“当然,除非是希特勒先生占下风的时候。除此以外,不管你用什么招数把这个又脏又臭的犹太人揍扁,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彬彬有礼地点点头,“您清楚了吗?”

元首这时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完全清楚。”

裁判警告马克斯:“至于你,我的犹太朋友,我是你的话,就会步步小心,事实上,得加倍小心才是。”然后,他们俩就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片刻的安静。

哨声响起。

元首首先冲过来。他摇晃着瘦弱的身体,迈着笨拙的步子冲到马克斯身边,照着他的脸就是一记重拳。人群欢呼雀跃,哨声在他们耳边回荡,人人都笑逐颜开地围在拳击台边。希特勒的双手又朝马克斯脸上一阵猛击,打中了好几次,拳头落在他的嘴唇上、鼻子上、下巴上——而马克斯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出他那一角。他抬起手来试图抵抗,可元首又瞄准了他的肋骨、肾脏和肺部打过来。哦,眼睛,元首的那双眼睛是美丽的褐色——和犹太人的眼睛一样——元首的双眼流露出无比坚定的意志,仅仅是透过挥舞的拳击手套的间隙看了那双眼睛一眼,马克斯也不禁呆了一下。

比赛只有一个回合,却持续了几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情形是一样的。

元首打得那个拳击沙袋似的犹太人节节后退。

犹太人的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就像一朵朵红云洒在他们脚下的帆布上。它本来是无垠的天空。

最后,马克斯的双膝开始颤抖,他的颧骨在无声地呻吟。元首那张兴奋的脸还在逼近,不断地逼近,直到这个犹太人耗尽气力,被一拳击倒,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开始是一阵吼叫声。

然后是一阵沉默。

裁判数着数。他满口金牙,长着浓密的鼻毛。

慢慢地,马克斯·范登伯格,这个犹太人,站了起来,挺直了身体。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发出了一个邀请。“来吧,元首。”他说。这一次,当阿道夫·希特勒靠近时,马克斯闪到了一旁,猛地把他推到角落里,朝他打了七拳,目标一致。

他的胡子。

马克斯的第七拳没有打中目标,元首的下巴挨了这一记拳头。元首立刻碰到了围栏的绳子,把绳子都绷弯了。元首双膝着地倒了下去。这一回,裁判没有数数,而是畏缩在角落里。观众退回看台,喝起啤酒来。元首双膝跪地,查看自己是否流了血,伸手从右到左抚平了头发。他再次站起身时,数以千计的观众为他喝彩。他走到拳击台旁,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背对着犹太人,摘下了拳击手套。

观众们惊呆了。

“他放弃了。”有人悄悄议论。可是,很快,阿道夫·希特勒站在粗大结实的绳子上,对着全场观众演讲起来。

“我的日耳曼兄弟们,”他叫道,“今晚你们看见了一些事情,不是吗?”他光着上身,眼里闪烁着胜利之光,指着马克斯说,“你们应该看到,我们面对的敌人比想象的更阴险、更强大。你们看到了吗?”

他们回答:“是的,元首。”

“你们看到了吗,这个敌人找到了办法——卑鄙的办法——穿透我们的盔甲,非常明显,我不能在这里和他单打独斗,对不对?”这番话就像宝石一样从他嘴里蹦出来,其效果显而易见。“看看他!好好看看。”人们都看着还在流血的马克斯·范登伯格。“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他鬼鬼祟祟地混进了你们中间,就生活在你们附近。他利用他的家庭来骚扰你们。他——”希特勒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就会夺走你们的一切,最后,他不仅站在你们杂货店的柜台上,还要坐在柜台后面抽他的烟斗。还没等你醒悟过来,你就不得不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替他打工,他的荷包里却装得鼓鼓的,重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你们难道就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为所欲为吗?当他们把你们的土地送给别人,当他们把你们的国家廉价卖给别人,你们能像以前的领袖一样袖手旁观吗?你们会站到他们那边去吗,软弱的人们?或者,”他又爬高了一梯,“你们愿意和我一起迎击他们吗?”

马克斯发抖了,他的心中充满恐惧。

阿道夫·希特勒结束了他的演讲。“你们能爬到这上面来,好让我们一起来打败这个敌人吗?”

即使是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地下室里,马克斯·范登伯格仍能感觉到全体德国人的拳头打在他身上的滋味。他们一个个轮番上阵,把他打倒在地。他们让他流血,让他承受痛苦。好几百万人都涌过来——直到最后,他抱着脚,缩成一团。

他看着下一个人钻过绳子,这是个女孩。她缓缓走过拳击台的帆布地面时,一滴眼泪从她的左腮流下。她右手拿着一张报纸。

“字谜,”她轻声说,“空白的。”她把报纸递给他。

黑暗。

现在只剩下黑暗。

只剩下地下室和这个犹太人。

新的梦境:几天后的晚上

一天下午,莉赛尔下来时,马克斯正在做俯卧撑。

她瞧了好一会儿,马克斯却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后来,她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他才站起来靠着墙壁。“我告诉过你吗?”他问,“我最近又在做一个新的梦了。”

莉赛尔摇摇头,注视着他的脸。

“可我醒来的时候还在继续做这个梦,”他指了指那盏没有点亮的煤油灯,“有时,我点燃这盏灯,站在这儿等。”

“等什么?”

马克斯纠正她:“不是等什么,是等谁。”

莉赛尔沉默了一阵子,这样的谈话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那你在等谁呢?”

马克斯一动不动。“等元首,”他实话实说,“这就是我锻炼身体的原因。”

“做俯卧撑?”

“对,”他朝水泥楼梯走去,“每天晚上,我都在黑暗中等待着元首走下楼梯。他走下来,我和他进行几小时的拳击。”

这时,莉赛尔倏地站了起来。“谁赢了?”

起初,他想说没有赢家,但后来他注意到那些油漆桶、床罩,和周围日益增多的报纸。他看着墙上写的字,长长的云朵和人。

“我赢了。”他说。

他好像掰开了她的手掌,把这些话放进她的掌心,然后再合上。

在德国慕尼黑市的地底下,有两个人站在一间地下室里交谈,这听上去像是一个笑话的开头:

“地下室里有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德国人,对吗?……”

不过,这不是一个玩笑。

粉刷匠们:六月初

马克斯的另一项工程是《我的奋斗》这本残破的书。书里的每一页纸都被裁了下来,放在地板上等着刷油漆,然后再挂起来吹干,最后重新夹到封面和封底中间。一天,莉赛尔放学后走下楼梯,发现马克斯、罗莎和她爸爸都在刷着各人面前的书页。许多页纸都被挂在一条绷得长长的绳子上,就像他们做《监视者》那本书一样。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说话。

“嗨,莉赛尔!”

“给你一把刷子,莉赛尔。”

“小母猪,来得正好,你到哪儿晃了半天?”

莉赛尔开始刷油漆时,还在思考着马克斯·范登伯格和元首比赛的事情,想象着他描述的那番景象。

1941年6月,地下室的想象

人们殴打完马克斯,纷纷爬出围栏。马克斯和元首为了各自的性命而搏斗,两人都被对方打得撞到了楼梯。元首的胡子上沾上了鲜血,脑袋右侧的头发上也有血迹。“来吧,元首,”犹太人说着挥挥手,让元首过来,“来吧,元首。”

幻觉消失时,她刚好刷完了第一页。爸爸对她眨眨眼。妈妈嫌她油漆泼得太多了。马克斯查看着每一张、每一页,也许是在计划要画点什么。许多个月以后,他会把这本书的封面也刷上油漆,在里面写下一个故事,配上插图,再加上一个新标题。

这天下午,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下面的秘密处所,休伯曼夫妇,莉赛尔·梅明格和马克斯·范登伯格一起准备好了《撷取文字的人》一书所需要的纸张。

当油漆匠的感觉真好。

一决胜负:6月24日

现在轮到骰子的第七面了。是在德国进攻苏联的两天以后,英国和苏联加入同盟国的三天以前。

七点。

你掷下骰子,看着它滚过来,你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骰子。你知道它预示不幸,但你也一直清楚它一定会到来。你把它带进屋子,桌子都能从你的呼吸中嗅出它的味道来。这个犹太人从一开始就从你的口袋里冒出来,他是你口袋外沿上的一个污点。你掷骰子时,明白自己一定会掷到七点——那是别人找来伤害你的一个理由。骰子落地,它盯着你的两只眼睛,奇妙,却又令人厌恶。你移开视线,它却还靠吸你胸口的鲜血来维持生命。

只不过是运气不好。

你这样说。

这并不重要。

这就是你让自己相信的——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知道运气的这一小小转变是危险来临的信号。你隐藏了一个犹太人,就要付出代价。无论如何,你都要付出代价。

莉赛尔事后告诉自己这算不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在地下室里开始写自己的故事时已经发生了太多变故,她已经习以为常。在整件事情中,她认为罗莎被镇长夫人解雇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幸,与窝藏犹太人完全无关,倒是与战争密切相关。可是,那个时候,的确让人有种受到惩罚的感觉——因窝藏犹太人而受到惩罚。

事情在6月24日前一周就有了征兆。莉赛尔像往常一样在垃圾堆里替马克斯·范登伯格找到一张报纸。她把手伸进慕尼黑大街上的一个垃圾桶里,翻出一张报纸夹在腋下。她把报纸递给了马克斯,他开始读第一遍时,瞟了她一眼,然后指着头版上的一张照片说:“这不是你替他们洗衣服的那人吗?”

莉赛尔从墙边走过来,她本来一直在写“争论”一词,在马克斯的画作——长绳似的云朵和水滴一样的太阳——旁写了六个“争论”。马克斯给她看报纸,她确认了一下。“是他。”

她继续读这篇文章,里面引用了镇长海因斯·赫曼的话,说虽然战事进展顺利,但,和全体有强烈责任感的德国人一样,莫尔钦镇的居民也应当做好充分准备,以度过更大的难关。“你们永远不知道,”他声称,“我们的敌人在想些什么,或者他们准备如何打垮我们。”

一周后,镇长的话成为了可怕的现实。莉赛尔依然出现在格兰德大街上镇长家的书房里,她坐在地板上读《吹口哨的人》。镇长夫人并没有反常的表现(或者坦白说,没有其他暗示),直到最后莉赛尔要离开的时候,她把《吹口哨的人》递给莉赛尔,并且坚持让女孩收下。“请你拿着吧。”她几乎是在恳求女孩,她把书郑重而坚决地塞到女孩手里,“拿着吧,请你拿着吧。”

莉赛尔被她奇怪的举动打动了,不忍心再让她失望。她正要问脏衣服在哪儿的时候,身穿浴袍的镇长夫人用忧郁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把手伸进五斗橱,取出一个信封,挤出一句话。“对不起,这是给你妈妈的。”

莉赛尔屏住了呼吸。

她猛然感到两只脚在鞋子里是那么空荡荡。她的喉咙哽咽,身体颤抖。当她终于伸出手要碰到信封时,听到了书房里的时钟走动的声音。她悲伤地意识到,时钟不仅是在冷漠地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冷漠而坚硬,更像是一把锤子发出的声音,它被人抡起来,不紧不慢地砸在地上。这是掘墓的声音。要是我的墓地已经挖好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因为这时候,莉赛尔·梅明格一心只想死掉。别人不来洗衣服没多大关系,还有镇长和他的书房在,还有她和镇长夫人之间的关系存在。这也是最后一家顾客了,是最后的希望,现在也消失了。这次,她觉得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

她怎么去面对妈妈?

对罗莎来说,这点微薄的收入可以填补许多亏空,意味着能多买一点面粉,多买一块肉。

伊尔莎·赫曼这会儿急于摆脱莉赛尔。她紧了紧裹住身上的长袍——莉赛尔由此看穿了她的想法。虽然她笨拙地想表示歉意,但她显然也打算摆脱这尴尬的处境。“告诉你妈妈,”她又说起话来,而且声音已经变了调,还把一句话分成了两句来说,“我们很抱歉。”她开始领着女孩朝门口走。

莉赛尔觉得肩膀疼痛,这是最终被抛弃的打击造成的。

就这样吗?她在心里问道,你就这么把我扫地出门了?

莉赛尔慢慢拿起她的空袋子,向门口走去。她在门外转过身,盯住了镇长夫人,这是她这一天里倒数第二次盯着镇长夫人。她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脸上带着近乎野蛮的骄傲。“非常感谢。”她说。伊尔莎·赫曼无奈地笑了笑。

“如果你还想来看书,”这个女人在撒谎(在处于震惊和悲伤中的女孩看来,这是个谎言),“欢迎你再来。”

此时此刻,莉赛尔对这间空荡荡的门厅感到吃惊。这里的空间太大了。人们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地方来进出呢?要是鲁迪在场,他准会叫她白痴——这里可以住得下他全家了。

“再见。”女孩说。门缓缓关闭,仿佛它也带着重重忧郁。

莉赛尔没有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久久地注视着小镇。天气不冷不热,莫尔钦镇宁静祥和,像装在一个广口瓶里一样。

她打开信。镇长海因斯·赫曼在信中委婉地列举了不再需要罗莎·休伯曼服务的原因。大部分内容都集中在一个原因上——如果镇长继续享受这小小的奢侈,却建议别人渡过难关的话,他就太像个伪君子了。

最后,她站起身朝家里走去,当她看到慕尼黑大街上“斯丹纳裁缝店”的招牌时,终于又有了反应。她内心的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该死的镇长,”她小声说,“可恶的女人。”要渡过难关,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雇佣罗莎,相反,他们却解雇了她。尽管莉赛尔相信他们自己能洗衣服、熨衣服,像普通人一样,像穷人一样。

她手里的《吹口哨的人》被紧紧攥着。

“所以你给我这本书,”女孩心想,“想可怜我——好让你自己好受点……”镇长夫人在此之前就打算把书送给她的事实已经不重要了。

她像上次一样转身朝格兰德大街八号走去,她竭力控制自己跑过去的冲动,好友时间准备待会儿要说的话。

然而,她失望地发现镇长不在家,他的车没有稳稳地停在街上的空位里,也许这也是件好事。要是他的车子停在那儿,在这场富人和穷人的较量中,说不准她会对它干出点什么事儿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使劲敲打着门环,手都被震痛了。她喜欢这痛苦。

镇长夫人看到女孩时显然吃了一惊。她那柔软的头发还有点湿润。当她注意到莉赛尔原本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的愤怒表情时,她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她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因为莉赛尔抢先开了口。

“你觉得,”她说,“你用这本书就能收买我吗?”她的声音虽然在颤抖,却让这个女人闭上了嘴。狂怒让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还是坚持说下去,说到了惹得她眼泪都流出来的地方,“你给我这本该死的书,以为这样做,我回去告诉我妈妈最后一个顾客也没了的时候,就不会感到难受了?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你的大房子里了?”

镇长夫人的手臂。

举了起来。

她的脸沉了下来。

然而,莉赛尔却没有胆怯。她把她的话直接射进了这女人的眼睛里。

“你和你丈夫,坐在这里。”现在,她变得恶毒起来,出人意料地恶毒和刻薄。

语言的伤害。

是的,语言的残酷折磨。

她想到了唯一能伤害这个女人的话,朝着伊尔莎·赫曼扔过去。

“是时候了,”她告诉那女人,“该轮到你自己洗你们的臭衣服了。你该面对现实了,你儿子已经死了。他被杀死了!他被人掐死,被剁成肉酱已经二十几年了!他是冻死的吗?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他死了,你活该倒霉,要坐在你们的大房子里发抖,你要忍受这一切。你以为你是唯一的倒霉鬼吗?”

很快。

她的弟弟站到了她身旁。

他低声劝她住口。但他也是死人,不用听他的话。

他死在一列火车上。

他们把他埋在雪地里了。

莉赛尔瞟了他一眼,但她没办法停止,还不能。

“这本书,”她继续说着,她要把男孩推倒在台阶上,让他滚下去,“我不要。”这几句话的语气要缓和多了,但还是让人难受。她把《吹口哨的人》扔到那女人穿着拖鞋的脚下,听到它落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我不想要你这本该死的书……”

现在,她把话说完了,陷入了沉默。

她的喉咙里空空的,再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她的弟弟抱着膝盖消失了。

片刻的静默后,镇长夫人走到门边,捡起书。她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脸上再也没了笑容。莉赛尔可以看到,有鲜血从她鼻子里流出来,一直流到嘴边。她的眼睛更暗淡了。伤口被撕开,一串伤痕出现在她的皮肤上,一切都是莉赛尔这番话造成的。

伊尔莎·赫曼手里拿着书,蹲着的身子直了起来,她又准备说抱歉,但这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扇我耳光吧,莉赛尔想,扇我耳光吧。

伊尔莎·赫曼没有扇她耳光,仅仅是退后几步,退回到这所漂亮的大房子污浊的空气中去。莉赛尔被再次留在外面,呆立在台阶上。她不敢转身,因为她知道,只要一转身,就会发现罩着莫尔钦镇的广口瓶已经被打碎了。

那封信是她最后一笔订单,她又把它读了一遍。快走出大门时,她用力把信纸揉成一团,朝那所房子的木头门扔过去,像是在扔一块石头似的。我不知道偷书贼希望有怎样的效果,但那纸团打在了结实的木门上,骨碌碌滚下台阶,又回到她脚边。

“十足的,”她说着把纸团踢进了草丛,“窝囊废。”

回家的路上,她在想,下一次下雨时,当罩着莫尔钦镇的被补过的玻璃瓶倒过来后,那纸团会有怎样的命运。她甚至都能看见信上的字一个个溶化在雨里,最后一字不剩,只有纸,只有泥土留存。

莉赛尔走进家门,真是不巧,罗莎正好在厨房里。“喂,”她问,“衣服呢?”

“今天没有要洗的。”莉赛尔告诉她。

罗莎走过来,在餐桌旁坐下。她明白了。她仿佛突然就衰老了。莉赛尔在想罗莎头发披在肩上会是个什么形象,大概会像一块灰色的毛巾吧。

“你这头小母猪,你都干了些啥好事?”这句话算不上刻薄,她一时也想不出更恶毒的话了。

“是我的错,”莉赛尔回答道,“都是我的错。我骂了镇长夫人,让她别再为她死了的儿子嚎个没完,我叫她可怜虫,这就是他们解雇你的原因。来吧。”她走到木勺边,抓了一大把勺子放到自己跟前,对罗莎说:“你挑一把吧。”

罗莎顺手拿起一把勺子,举了起来,却没有用它打莉赛尔。“我才不信你的话。”

莉赛尔在痛苦和迷茫中煎熬着,这个时候,她迫切希望妈妈打她,却不能如愿!“是我的错。”

“不对,”妈妈说,她甚至还站起来摸了摸莉赛尔油腻腻的头发,“我晓得你不会说这些话的。”

“我说了。”

“得了,就算你说过吧。”

莉赛尔离开房间时,听到妈妈把木勺放回了原来装勺子的金属罐。但是,她走到自己的卧室后,所有的勺子,包括那个罐子,都一齐被甩到了地上。

隔了一阵儿,她走进地下室,马克斯正站在黑暗中,很有可能是在和元首打架。

“马克斯?”出现了一点如豆的灯光——就像一枚红色的硬币漂浮在角落里。“你能教我做俯卧撑吗?”

马克斯给她做了示范,必要时还帮她支撑身体。莉赛尔虽然外表瘦弱,但身体很结实,双手能够稳稳地撑起身子。她没有数一共做了几下,但这天晚上,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偷书贼做了许多次俯卧撑,以至于全身酸痛了好几天。马克斯提醒她不要做得太多,但她没有理会,坚持做了许多。

她和爸爸坐在床上看书时,爸爸看出她有点异常。一个月以来,爸爸第一次进来和她坐在一起,她得到了某种安慰,虽然只有一点点。汉斯·休伯曼总是知道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该和她待在一起,什么时候该让她独自待着。也许,他是真正了解莉赛尔的人。

“是因为洗衣服的活儿吗?”他问。

莉赛尔摇摇头。

爸爸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他每隔两三分钟就摸摸扎人的胡茬。他那双银色的眼睛平和宁静,带着暖意,每次他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莉赛尔。

快读完书时,爸爸睡着了。这时,莉赛尔才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话。

“爸爸,”她低声说,“我想我会下地狱的。”

她双腿温暖,膝盖却是冰凉的。

她回忆起尿床的那些夜晚,爸爸洗净床单,然后再教她认字母表。现在,他躺在毯子下面呼吸着。她亲了亲爸爸扎人的脸颊。

“你该刮刮胡子了。”她说。

“你不会下地狱的。”爸爸回答。

她盯着爸爸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躺下来,靠在爸爸身上,和爸爸一起入睡。他们是在慕尼黑沉沉入睡的,不是在德国这颗骰子的第七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