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撷取文字的人 藏起来的素描本

圣诞节前几天,有一次空袭,不过炸弹没有落在莫尔钦镇上。根据收音机里的报道,大部分炸弹都落在了空地里。

最重要的事情是费得勒家防空洞中的反应。等到最后几个人到达后,每个人都安顿完毕,大家都肃穆地等待着,他们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她的耳朵里响起爸爸的声音。

“如果有空袭,记住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

莉赛尔等着,她需要确认他们想听故事才行。

鲁迪代表大家说话了。“快读书,小母猪。”

她翻开书,上面的文字再一次传进防空洞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等到警报解除,人们回到家后,莉赛尔和妈妈坐在厨房里。罗莎·休伯曼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反复掂量着什么事情。不大一会儿,她拿起一把小刀离开了厨房。“跟我来。”

她走进起居室,把床垫上的床单扯下来。床垫里有一条缝过的口子,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是不会发现它的。罗莎小心翼翼地把口子割开,把手伸了进去,最后连整个手臂都伸进去了。等她缩回手时,手里拿的是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素描本。

“他交代说等你准备好了再把这个给你,”她说,“我本来想等到你过生日那天再给你的。后来,我又把时间提前到圣诞节。”罗莎·休伯曼站在屋里,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不是骄傲,也许是对沉重的往事的回忆。她说:“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莉赛尔。自打你到这个家,紧拽着大门不放的那刻起,你就该得到这东西了。”

书被递了过来。

书的封面是这样的。

《撷取文字的人》

一部小小随想集

献给莉赛尔·梅明格

莉赛尔用柔软的双手抱着书。“谢谢你,妈妈。”

她拥抱了一下妈妈。

莉赛尔还热切地渴望告诉罗莎·休伯曼,她爱罗莎,但是她羞于说出口。

为了回忆过去的时光,她想到地下室去读这本书,但妈妈劝住了她。“马克斯·范登伯格就是在地下室里生病的,”她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孩子,我可不会让你生病。”

于是,她就在厨房里看起书来。

在橘红色的炉火旁。

《撷取文字的人》。

她翻看着书里大量的素描和故事,还有配有文字的图画。比如鲁迪站在领奖台上,脖子上挂着三枚金牌的这幅图,它的下面是这样的文字“给他的头发涂上柠檬黄”。雪人作为十三件礼物清单中的一件也出现了,更别说那些在地下室和壁炉旁度过了无数个夜晚的记录了。

当然,还有许多的感想、素描,与德国、元首以及斯图加特有关的梦的记录,还有对马克斯家人的回忆。最后,他忍不住把他们也写进来,他必须得这么做。

然后是第117页。

《撷取文字的人》是从这里开始的。

莉赛尔不清楚这算是一则寓言还是一则童话。即便是几天之后,她在《杜登德语词典》上查到这个词的解释,还是没有搞清楚两者的区别。

在前一页上有一个小小的说明。

第116页

莉赛尔——我是胡乱画出这个故事的。我想你的年龄可能不适合读这个故事,你稍大了点,不过,也许没人适合看它。我一直在想你和你的书,还有那些文字,然后想到了这个奇怪的故事。我希望你能从中有所收获。

她翻到下一页。

从前有一个奇怪的小个子,他对人生做出了三个重要的细节安排:

1.他要把头发朝与大家相反的方向分。

2.他要留一撮奇怪的小胡子。

3.有一天他要统治这个世界。

这个年轻人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思索着,计划着,试图找到把这个世界变为己有的办法。一天,灵感来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他看到一位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街上走。母亲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训斥着孩子,直到最后,孩子大哭起来。几分钟之内,她的话马上变得温柔起来,直到孩子平静下来,破涕为笑。

年轻人冲到女人身边,拥抱她。“文字”他咧开嘴大笑。

“什么?”

但他没有回答。

他已经走了。

没错,元首决定要用文字来统治世界。“我用不着费一枪一弹,”他盘算着,“我无须如此。”但是他仍旧没有莽撞行事。让我们允许他至少这么说。他一点都不傻。他的第一个计划是让他的话尽可能地植入本国人民的心中。

他日夜种植耕耘。

他看着它们生长,直到最后,文字的庞大森林遍布德国……德国成为了一片被“思想”统治的土地。

元首也种下了创造符号的种子,这些种子长成的大树渐渐枝繁叶茂。现在,时机到了,元首准备好了。

他邀请他的人民靠近他那颗闪光的心灵,用他那最美好和最丑陋的文字召唤他们,到他的森林里采摘文字。人们来了。

他们被送上一条传送带,在一台狂暴的机器上奔跑,这台机器让他们在片刻间就过完了一生。文字被灌输给他们。时间消失了,他们现在懂得了他们需要懂的东西,他们被催眠了。

接下来,他们被符号武装起来,人人都兴高采烈。

不久,对这些美丽而又丑陋的文字和符号的需求迅速增,以至于需要更多的人来维护这片森林。一些人被人雇佣爬到树上,把文字摘下来扔给下面的人。文字被直接灌输给那些还未曾得到过这些文字的人民,甚至有人回来想要得到更多文字。

爬到树上去的人被称为撷取文字的人。

最优秀的撷取文字的人是那些懂得文字的真正力量的人。他们经常爬上树顶。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就是这样的人。她被誉为她那个地方最优秀的撷取文字的人,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文字,一个人该是何等地脆弱。

她的内心充满了热切的求知欲。她渴求着文字。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爬得比别人都高的原因。

然而,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受她祖国鄙视的人,虽然他就出生在这个国家。然而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这个人生病时,这个撷取文字的人在他的脸上落下了一滴眼泪,这滴眼泪是用友谊做成的——是友谊这个词产生的——眼泪干涸后成为一粒种子。当女孩再次来到森林时,她把这粒种子种在了其他树的旁边。她每天都会给它浇水。

开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有一天下午,她摘完一天的文字后,前来查看,发现一颗嫩芽破土而出了,她久久地注视着它。

这棵树比其他树都长得快,后来长成了森林里最高的一棵树。每个人都来看它。他们都在窃窃私语,他们在等待……等待元首。

元首愤怒了,立刻宣布要毁掉这棵树。这时,这个撷取文字的人穿过人群,她双手双膝跪下。“求求你,”她哭了,“别砍掉它。”

然而,元首不为所动,他不能开这个先例。当撷取文字的人被拖走后,他转头看着右手边的一个人,要求这个人:“请给我一把斧子。”

此时,撷取文字的人从抓她的人手里挣脱开来,获得了自由。她跑过来,爬上树,哪怕此时元首已经提起斧子砍起树来,她还是一直爬到了最高的一根树枝上。嘈杂的说话声和斧子砍树的声音依稀可闻。白云从树顶上飘过——像一头长着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尽管撷取文字的人心里害怕,却执拗地不肯从树上下来。她等着树被砍倒,可大树却纹丝不动。

好多个小时过去了,元首的斧子始终无法在树干上砍出哪怕一个小缺口来。他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于是命令另一个人接着砍。

一天一天过去。

一周一周过去。

一百九十六个士兵都没能把撷取文字的人种下的树砍倒。

“可是她在树上吃什么呢?”有人问,“她怎么睡觉呢?”

他们不知道,另外有个撷取文字的人会把吃的扔到树上,女孩会爬到下面的树枝上去取这些食物。

下雪了。下雨了。四季更替,撷取文字的人依然待在树上。

等最后一个砍树人失败后,他对女孩大喊:“撷取文字的人你现在可以下来了没人能打败这棵树了!”

撷取文字的人只能辨别出这个人的声音,她悄声回答:“不,谢谢你。”她把这句话从树上传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有一个手拿斧子的人走进小镇。他的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他的双眼耷拉着,筋疲力尽,脚步趔趄。“那棵树,”他问路人,“那棵树在什么地方?”

一个听到这话的人跟在他身后。当他到大树底下的时候,一片白云遮住了最高的那根树枝。撷取文字的人只能听到有人在喊,又来了个砍树的人,他要结束她的顽固行为。

“她不会下来,”人们说,“不管是谁来。”

他们不知道这个手拿斧头的人是谁,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无人能阻止的。

他打开包,取出一样比斧子小得多的东西。

人们笑了。“你用一把旧锤子砍不倒一棵大树。”

年轻人没有理会嘲笑,他在包里找了些钉子,把其中三颗钉子衔在嘴里,准备把第四颗钉子钉在树上。大树最下面的一根树枝现在离地面已经很高了,他估计需要踩着四颗钉子,才能爬到那根树枝上。

“瞧瞧这个白痴,”一个围观的人高喊,“没有人能够用斧子砍倒它,这个白痴却想用——”

这个人闭上了嘴。

第一颗钉子敲了五下就被稳稳地钉进树干里了,然后是第二颗,年轻人开始爬树。

他双手攀住第四枚钉子往上爬,他的心里一直想呼喊,但他终于决心不喊出声来。

他仿佛爬了几里长的路程,花了几个小时才达到最高的那根树枝,等他爬上树顶时,发现撷取文字的人正裹着毯子在云中熟睡。

他看了她许久。

太阳的温暖让白云笼罩的树顶暖洋洋的。

他伸出手碰碰她的手臂,撷取文字的人醒了。她揉揉眼睛,端详着他的脸。她说话了。

“真的是你吗?”

她想:我是从你的脸颊上得到那颗种子的吗?

年轻人点点头。

他的心颤动着,把树枝抓得更紧些。“是我。”

他们一起待在树顶。云散去后,他们能看到整个森林。

“森林是不会停止生长的。”她解释道。

“这棵树也不会的。”年轻人看着手里抓着的树枝。

等到他们看够了,聊够了,他们开始往下爬,把毯子和别的东西留在了树顶上。

人们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当年轻人和撷取文字的人一起踏在土地上时,大树的树干上竟然出现了斧子砍过的痕迹,被撞过的痕迹也出现了,树干上还出现了裂口,大地开始颤动。

“它要倒了,”一个年轻女人尖叫起来,“树要倒了。”

撷取文字的人种的这棵树有好几里高,它开始慢慢倒下了,它撞击地面时发出了阵阵呻吟。世界为之震动。一切归于平静后,大树躺在了森林中央。

撷取文字的人和年轻人爬上平躺着的大树。他们拨开树枝,开始向前走。当他们回头看时,注意到大部分围观者开始散去了,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回到这里面,外面,或者森林里去。

不过,他们在前进的时候,停下来倾听了好几次。他们认为能够听到他们后面的说话声和文字,就在撷取文字的人的那棵树上。

莉赛尔呆坐在餐桌旁,想象着马克斯是在外面的那些森林里的什么地方。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她进入了梦乡。妈妈让她到床上去睡,她抱着马克斯的素描本上了床。

几小时后,她醒了,答案突然在她脑海里闪现。“当然,”她低声说,“我当然知道他在哪里了。”她又接着睡了。

她梦到了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