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埃丽诺以坚定而审慎的语气,开口说道:

“我有幸得到你的信任,若是不要求你继续说下去,不好奇地追根刨底,岂不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因此,我不揣冒昧,想再提出这个话题。”

“谢谢你打破了僵局,”露西激动地嚷道,“你这样讲就让我放心啦。不知怎么搞的,我总是担心星期一那天说话得罪了你。”

“得罪了我!你怎么能这么想?请相信我,”埃丽诺极其诚恳地说道,“我不愿意让你产生这样的看法。你对我这样推心置腹,难道还会抱有让我感到不体面、不愉快的动机?”

“不过,说实在的,”露西回答说,一双敏锐的小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你当时的态度似乎很冷淡,很不高兴,搞得我十分尴尬。我想你准是生我的气了。此后我一直在怪罪自己,不该冒昧地拿我自己的事情打扰你。不过我很高兴地发现,这只不过是我的错觉,你并没真的责怪我,说实在话,你若是知道我向你倾吐一下我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的真心话,心里觉得有多么宽慰,你就会同情我,而不计较别的东西。”

“的确,我不难想象,你把你的处境告诉我,而且确信一辈子不用后悔,这对你真是个莫大的宽慰。你们的情况十分不幸,看来好像是困难重重,你们需要依靠相互的钟情坚持下去。我想,费拉斯先生完全依赖于他母亲。”

“他自己只有两千镑的收入,单靠这点钱结婚,那简直是发疯。不过就我自己来说,我可以毫无怨气地放弃更高的追求。我一直习惯于微薄的收入,为了他我可以与贫穷作斗争。但是我太爱他了,他若是娶个使他母亲中意的太太,也许会得到她的不少财产,我不想自私自利地让爱德华丧失掉这些财产。我们必须等待,也许要等许多年。对天下几乎所有的男人来说,这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前景。可是我知道,爱德华对我的一片深情和忠贞不渝是什么力量也剥夺不了的。”

“你有这个信念,这对你是至关紧要的。毫无疑问,他对你也抱有同样的信念。万一你们相互间情淡爱弛(这是在许多人之间,许多情况下,在四年订婚期间经常发生的现象),你的境况确实会是很可怜的。”

露西听到这儿抬起眼来。哪知埃丽诺十分谨慎,不露声色,让人觉察不出她的话里有什么可疑的意向。

“爱德华对我的爱情,”露西说,“自从我们订婚以来,经受了长期分离的严峻考验,我再去妄加怀疑,那是无法宽恕的。我可以万无一失地说:他从一开始,从未由于这个原因而给我带来一时一刻的惊扰。”

埃丽诺听到她这么说,简直不知道是应该付之一笑,还是应该为之叹息。

露西继续往下说:“我生性也好妒忌,因为我们的生活处境不同,他比我见的世面多得多,再加上我们又长期分离,我老爱疑神疑鬼。我们见面时,哪怕他对我的态度发生一点细微的变化,他的情绪出现莫名其妙的低落现象,他对某一个女人比对别的女人谈论得多了些,他在郎斯特普尔显得不像过去那么快乐,我马上就能觉察出来。我并不是说,我的观察力一般都很敏锐,眼睛一般都很尖,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是不会受蒙骗的。”

“说得倒很动听,”埃丽诺心里在想,“可是我们两人谁也不会上当受骗。”

“不过,”她稍许沉默了一刻,然后说,“你的观点如何?还是你什么观点也没有,而只是采取一个令人忧伤而震惊的极端措施,就等着费拉斯太太一死了事?难道她儿子就甘心屈服,打定主意拖累着你,这么长年悬吊着,索然无味地生活下去,而不肯冒着惹她一时不快的风险,干脆向她说明事实真相?”

“我们若是能肯定她只是一时不快就好啦!可惜费拉斯太太是个刚愎自用、妄自尊大的女人,一听到这消息,发起怒来,很可能把所有财产都交给罗伯特。一想到这里,看在爱德华的分上,竟吓得我不敢草率行事。”

“也看在你自己的分上,不然你的自我牺牲就不可理解了。”

露西又瞅瞅埃丽诺,可是没有做声。

“你认识罗伯特·费拉斯先生吗?”埃丽诺问道。

“一点不认识——我从没见过他。不过,我想他与他哥哥大不一样——傻乎乎的,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

“十足的花花公子!”斯蒂尔小姐重复了一声,她是在玛丽安的琴声突然中断时,听到这几个词的。“噢!她们准是在议论她们的心上人。”

“不,姐姐,”露西嚷道,“你搞错啦,我们的心上人可不是十足的花花公子。”

“我敢担保,达什伍德小姐的心上人不是花花公子,”詹宁斯太太说着,纵情笑了,“他是我见过的最谦虚、最文雅的一个年轻人。不过,说到露西,她是个狡猾的小精怪,谁也不知道她喜欢谁。”

“噢!”斯蒂尔小姐嚷道,一面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俩,“也许,露西的心上人和达什伍德小姐的心上人一样谦虚,一样文雅。”

埃丽诺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露西咬咬嘴唇,愤怒地瞪着她姐姐。两人沉默了一阵。露西首先打破了沉默,虽然玛丽安弹起了一支极其优美的协奏曲,给她们提供了有效的掩护,但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

“我想坦率地告诉你,我最近想到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的确,我有责任让你知道这个秘密,因为事情与你有关。你常见到爱德华,一定知道他最喜欢当牧师。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他尽快地接受圣职,然后希望你能出自对他的友情和对我的几分关心,利用你的影响,劝说你哥哥把诺兰的牧师职位赐给他。我听说这是个很不错的职务,而且现在的牧师也活不多久了。这可以保证我们先结婚,余下的事情就听天由命吧。”

“我一向乐于表示我对费拉斯先生的敬意和友情,”埃丽诺答道,“不过,难道你不觉得我在这种场合出面完全大可不必吗?他是约翰·达什伍德夫人的弟弟——就凭这一点,她丈夫也会提拔他的。”

“可是约翰·达什伍德夫人并不同意爱德华去当牧师。”

“这样的话,我觉得我去说更是无济于事。”

她们又沉默了好半天。最后,露西深深叹了口气,大声说道:“我认为,最明智的办法还是解除婚约,立即终止这门亲事。我们好像困难重重,四面受阻,虽然要痛苦一阵子,但是最终也许会更幸福些。不过,达什伍德小姐,难道你不肯给我出出主意吗?”

“不,”埃丽诺答道,她脸上的微笑掩饰着内心的忐忑不安,“在这个问题上,我当然不会给你出什么主意。你心里很有数,我的意见除非顺从你的意愿,不然对你是不起作用的。”

“说真的,你冤枉了我,”露西一本正经地答道,“在我认识的人中,我最尊重你的意见。我的确相信,假使你对我说:‘我劝你无论如何要取消同爱德华·费拉斯的婚约,这会使你们两个更幸福。’那我就会决定马上这样做。”

埃丽诺为爱德华未婚妻的虚情假意感到脸红,她回答说:“假如我在这个问题上真有什么意见可言的话,一听到你这番恭维,准给吓得不敢开口了。你把我的声威抬举得过高了。要把一对情深意切的恋人分开,对一个局外人来说,实在是无能为力的。”

“正因为你是个局外人,”露西有点生气地说道,特别加重了那后几个字,“你的意见才理所当然地受到我的重视。如果我觉得你带有任何偏见,就犯不着去征求你的意见。”

埃丽诺认为,最好对此不加辩解,以免相互间变得过于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下了决心,再也不提这个话题。因此,露西说完后,又沉寂了半天,还是露西先打破了沉默。

“你今年冬天去城里吗,达什伍德小姐?”她带着她惯常的自鸣得意的神气问道。

“当然不去。”

“真可惜,”露西回答说,其实她一听那话,眼里不禁露出了喜色,“我若是能在城里见到你,那该有多高兴啊!不过,尽管如此,你还是肯定会去的。毫无疑问,你哥嫂会请你去做客的。”

“他们即使邀请,我也不能接受。”

“这太不幸啦!我本来一直指望在城里见到你。一月底,安妮和我要去探访几个亲友,他们这几年总是叫我们去!不过,我只是为了去见见爱德华,他二月份到那儿去。不然的话,伦敦对我一点诱惑力也没有,我才没有兴致去那儿呢。”

过了不一会儿,牌桌上打完了第一局,埃丽诺也就被叫了过去,于是两位小姐的秘密交谈便告结束。不过结束得并不勉强,因为双方没有说上什么投机话,可以减少她们相互之间的厌恶之情。埃丽诺在牌桌前坐定,忧伤地判定,爱德华不仅不喜欢他这位未婚妻,而且他即使同她结了婚,也不会感到多么幸福,只有她埃丽诺的真挚爱情才能给他婚后带来幸福;因为只是凭着自私自利这一点,才能使得一个女人保持同男方的婚约,而这个女人似乎完全意识到,男方已经厌倦这种婚约了。

从此之后,埃丽诺再也没有重新提起这个话题。露西却很少错过旧话重提的机会,特别是当她收到爱德华的来信时,总要别有心计地向她的知己女友报报喜。每逢这种情况,埃丽诺都能泰然处之,谨慎对待,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尽快结束这种谈论。因为她觉得这种谈话对露西是一种不配享受的乐趣,对她自己却是危险的。

两位斯蒂尔小姐对巴顿庄园的访问一再延长,大大超过了最初邀请时双方认可的期限。她们越来越受人喜爱,想走也走不了。约翰爵士坚决不让她们走。虽然她们在埃克塞特有一大堆早就安排好的事情,急需她们马上回去处理,尤其是越到周末事情越繁忙,但她们还是被说服在巴顿庄园待了近两个月,并且协助主人家好好庆祝一下圣诞节,因为这个节日需要比一般节日举行更多的家庭舞会和大型晚宴,借以显示其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