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朗格拉德街以及邻近的几条街使王宫和里伏利街大煞风景。老巴黎的垃圾积成一堆堆小山,山上过去有过风磨。这个地区是巴黎最光彩夺目的街区之一,它还将长期保留那些小山遗留下来的污秽。
这些狭窄、阴暗、泥泞的街道里,开设着一些外表简陋的工厂。到了晚上,它们呈现出神秘而充满强烈对照的面貌。圣奥诺雷街,纳佛德帕蒂尚街,黎希留街,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制造业、服装和各种工艺精品,五光十色,任何一个对夜巴黎完全陌生的人,从这些光华四射,直映天穹的地方走来,一进入周围这些蜘网般的小街,就会立刻产生一种凄凉恐惧的心情。瓦斯灯明亮的光流过后便是浓重的黑影。远处有一盏昏暗的街灯,发出模模糊糊摇曳不定的光,照不到某些黑糊糊的死巷。过路的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店铺已经打烊,还在开门营业的也很不像样:一家肮脏而没有灯光的下等咖啡馆,还有一家卖花露水的内衣店。你的肩膀会感到一阵有损健康的潮湿而寒冷的重压。过往车辆很少。有些角落阴森可怕,其中有朗格拉德街,圣纪尧姆通道的出口以及几个街的拐角。市政府对清洗这个大麻风病院仍然无能为力,因为娼妓早已在这里扎下了大本营。让这些小街保留它们的淫秽景象,对巴黎这个天地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人们在白天经过这些街道时,无法想象到了晚上会变成什么样子。到了夜晚,那些不属于任何阶层的稀奇古怪的人在这里逛来逛去,白生生的半裸人影在墙前晃动,影子都有了生命。墙和行人之间,悄悄地穿行着盛装的女子,她们边走边说着话。一些微微启开的门里发出响亮的笑声。传到耳边的都是拉伯雷所谓的解冻的语言。街道铺路石中间迸发出陈腐的音调。这声音并不模糊,它标志某种含意:如果是嘶哑的,那还是人的声音;如果与歌声相似,那就完全没有人的味儿,而是接近哨声了。经常可以听到口哨声。最后,是靴跟的难以名状的挑动和嘲弄味儿。这一切令人头晕目眩。在这里,气候条件已发生了变化:冬天感到热,夏天感到冷。但是,不管什么天气,这奇异的大自然总是给人们提供同一个景象。柏林人霍夫曼笔下的荒诞世界就在这里。一些隘口通向纯洁的街道,那里有行人,商店和油灯,最有数学头脑的收银员从那边穿过这些隘口来到这里,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真实的东西了。
昔日王后和国王管理妓女并没有什么顾虑,当今衙门或政界再也不敢面对这些都城的脓疮,它们比那些王后和国王更加倔傲或羞怯。当然,由于时代的变迁,管理措施也应改变。涉及个人和他们自由的措施是个棘手的间题,不过,对于纯物质的构成物,如空气、光亮和场地,人们也许应该宽容和放手些。伦理学家、艺术家和贤明的行政人员对过去的王宫木廊商场一定会惋惜不已,那里养着那些羔羊◎,闲逛的人走到哪里,她们也一定会跟到哪里;但是,如果她们在哪里,闲逛的人也去哪里,这不更好吗?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如今,那些大街最璀璨夺目的地段,那令人着迷的闲逛场所,晚上已禁止家里人去那里了。警察局没能利用某些小巷在这方面提供的财源来修一修公共道路。
◎指妓女。
歌剧院舞会上那个被一句话击得瘫软的女子,近一两个月来就住在朗格拉德街的一所外表丑陋的房子里。这房子连着一幢巨大建筑的围墙,石灰剥落,里面不深,但很高,从街上采光,很像一个鹦鹉架。房子的每一层有一个两居室的套间,上下有一列狭窄的楼梯,紧靠墙壁,从位于一侧的窗子透进光亮。窗子外边可以看到楼梯的扶手。每一层楼梯口的标志是一个污水槽,这是巴黎最令人憎恶的特点之一。店铺,还有底层与二楼之间的中二楼,当时属于一个马口铁器具商。房东住在二层,其他四层由一些轻挑但十分体面的缝纫女工占用。由于租用建筑得如此奇特、地段又这样合适的房子十分困难,这些女工必须争取房东和门房的重视和好感。这个区域有大量这类房屋,商业上派不上用场,只能经营那些不稳定的难以启齿或缺乏尊严的行业。这个街区的用途由此得到了解释。
看门的女人于清晨二点钟看见艾丝苔小姐奄奄一息地被一个男青年送回来。下午三点钟,她刚刚跟住在上一层的一个缝纫女工商议一些事情,那女工要去某个寻欢作乐的场所,上车前向看门的女人表示,她对艾丝苔不大放心,因为没有听见她的动静,也许还在睡觉,但这种睡法似乎有点儿可疑。艾丝苔小姐住在五层,门房里只有那个看门的女人,她因无法去那里了解情况而感到不安。她于是决定叫马口铁器商的儿子看守她的门房,那是一个位于中二楼墙的凹处类似壁龛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一辆出租马车停靠到了门口。车里出来一个男人,从头到脚裹着一件技风,那意图显然是想掩盖他的礼服或身份。他提出要见艾丝苔小姐。看门人于是完全放心了。那女子关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很说明问题。来客登上门房上方的台阶时,看门人注意到他的鞋上饰有银带扣,她还确信见到了教士长袍腰带上的黑色穗子。她下楼去询间车夫。车夫闭口不作回答。看门人心里更明白了几分。
教士敲门。没有任何回答,只听到轻微的叹息声。他用肩头撞开门,也许是慈善心给了他这样的力气,如果不是他,那就只有常干这种事的人才有这样的劲头。他急忙走进第二个房间,看见可怜的艾丝苔双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圣母像前,更确切地说,是自己跌倒在地上了。这个轻佻的女子正在咽气。一个已经燃尽的煤炉可以说明这个可怕的早晨所发生的事故。她的风帽和长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铺并不零乱。这个可怜的姑娘心中受了致命的创伤,从歌剧院回来后可能已经作好了一切安排。烛台的托盘里盛着蜡油,一根烛芯凝固在蜡油里,这说明艾丝苔是何等全神贯注地进行了她的最后思考。一方手帕浸透了泪水,证明玛德莱娜◎的真诚的绝望,她倒在地上的古典式姿势正是不信教的神女的姿势。这彻底的悔恨引起教士微微一笑。艾丝苔不擅长寻死,她的房门还敞开着,她没有考虑到,有了两间房子的空气,就要有更多的煤气才能使人窒息。屋内的气体只能熏得她昏迷过去。楼梯上进来的新鲜空气使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教士站在那里,陷入了忧郁的沉思,并没有被姑娘天仙般的美貌所触动。他注意观察她最初几下动作,好像在凝视某个动物。他的目光从倒在地上的躯体移向几件无足轻重的物品,表面上显得无动于衷。他看了看这房间的家具,一块蹩脚的地毯破得露出了织纹,已经盖不严被磨损的冰凉的红砖地,一张老式油漆小木床,上面铺着带有红色玫瑰花图案的黄色平纹布床罩;一张孤零零的沙发,两把椅子,也是木制油漆的,罩着同样的平纹布,窗帘也用这种布制成。灰底小花的壁纸因年代久远而已经变黑,上面沾满了油腻。一张桃花心本缝纫桌。壁炉上堆满了劣质厨房用具。两捆已经用过的粗柴。石砌窗台上零乱地放着几粒玻璃珠子,与一些首饰和剪刀混在一起。一个弄脏的线团,几只洒过香水的白色手套,一顶扔在水罐上的漂亮帽子,一条泰尔诺披巾堵着窗子,一件艳丽的长裙挂在一个钉子上,一张小长沙发,光秃秃的,没有坐垫,一些破旧而难看的木底鞋,小巧的皮鞋,能使王后都羡慕的高统靴,一些有缺口的普通瓷盘,盘里还留有最后一餐饭的剩余物品,还有一些白钢制的餐具,也就是巴黎穷人的银餐具;一个小筐里装满了土豆和待洗的内衣,上面放着一顶鲜艳的薄纱便帽;一个质量很差的带镜子的衣柜敞着门,里边空空荡荡,可以看到衣柜搁板上有一些当票。这就是悲哀和欢乐,贫穷和富裕的物件的总和,看后令人产生强烈的印象。
◎玛德莱娜:《圣经》中被耶稣改宗的女罪人,此处喻海罪的风尘女艾丝苔。
这破碎什物中残留的豪华,这个如此适合于姑娘的放荡生活的家,这个倒卧在零乱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断裂的车辕下的一匹马,而这匹马还配着鞍辔,还绑着缰绳。这奇特的景象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里是否在想,这个迷途的女子能在这样的困顿中接受一个富家子弟的爱情,至少她是没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间物件的凌乱归咎于生活的放荡?他是否动了恻隐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惧?他是否萌动了慈善之心?谁见了他这样两臂交叉,眉头紧蹙,嘴唇颤动,目光尖刻,都会认为他怀着一腔凄楚怨恨的感情,内心充满相互矛盾的思虑,酝酿着阴险可怖的计划。一个漂亮丰满的乳房几乎压在弯曲的上身下面;由于垂死者用力蜷缩,匍伏在地的美人的动人体形从黑色裙子下显露出来。当然,教士对这些都是无动于衷的。姑娘的头部已经下垂,从后面看去,呈现在眼前的是白皙、柔软和富于弹性的颈背,充分发育的美丽赤裸的双肩,这些也没有使他动心。他没有把艾丝苔扶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听见标志人苏醒过来的那种令人心碎的呼吸声。直到姑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骇人的目光,他才将她扶起来,并抱到床上去。他抱起她轻而易举,说明他臂力过人。
“吕西安!”她喃喃地说。
“爱情回来了,女人不远了。”教士痛苦地说。
这时,这个巴黎糜烂生活的受害者瞧见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带着孩子抓住向往已久的东西时发出的笑容,说:“这么说,如果不跟上帝重归于好,我是不会死的了。”
“你可以补赎你的罪过,”教士说,一边在她前额上洒了一点儿水,并从一个角落找了一瓶醋让她闻。
“我觉得生命不但没有抛弃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扑来。”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十分自然的手势向他表示感激,然后这样说。
这令人愉悦的表意动作能完美地说明这个奇特的姑娘的绰号。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这样的手法来诱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教士问,一边给她喝一杯糖水。
这个男人似乎很熟悉这些奇异的家用器物,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种到每个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样的特权,只有国王、妓女和强盗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这个奇怪的教士停顿片刻又说,“你跟我讲讲,什么原因促使你犯下这最后的罪行,这已经开始的自杀。”
“这件事很简单,神甫。”她回答说,“三个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过着放纵的生活。我从前是最低贱最卑鄙的女人,现在,我仅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请允许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怜的母亲,她是被人谋杀的……”
“是被一名船长,在一幢可疑的房子里。”教士打断悔罪者的话,说,“我了解你的出身。我知道,你们女性中如果有哪个过不体面生活的人能够得到宽恕的话,那就是你,因为你没有良好的榜样。”
“哎!我没有受过洗礼,也没有受过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还可以弥补,”教士接着说,“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诚的,没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里只有吕西安和上帝。”她说,显出动人的天真和单纯。
“你本该说上帝和吕西安。”教士微笑着纠正她,“你提醒了我来这里的目的。你把这个年轻人的事毫不遗漏地统统讲给我听吧。”
“您是为他而来的吗?”她问,那爱恋的表情,换上其他任何教士,都会被感动的。
“不。”他回答说,“人们关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说说你们的关系吧。”
“一句话就够了。”她说。
可怜的姑娘听到教士生硬的口气,浑身发颤。但是,她作为女人,很久以来,已经对粗暴言行不再感到吃惊了。
“吕西安就是吕西安。”她接着说,“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着的人中最好的人。如果您认识他,您一定觉得我爱上他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个月以前在圣马丁门。我当时有个外出的日子,因为我在梅纳尔迪夫人家做事,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圣马丁门去了。第二天,您一定会明白,我没有得到许可便溜出来了。爱情已经进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以至从剧院回来时,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吕西安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哪里做事,而是给了他这个住所的地址,当时是我的一个女友住在这里,她好意将这房子让给了我。我向您发誓,我的话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发誓。”
“句句说的是真话,不就是起誓么!好,从那天起,我像发疯似地在这房间里做衬衣,加工费每件二十八个苏,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劳动谋生。有一个月,我只吃土豆,以便规规矩矩地呆着,能配得上吕西安。吕西安爱我,尊重我,把我当作品行端庄的女性中最贞洁的人。我按规定向警察局作了申报,以恢复我的正当权利。我要受两年的监视。他们这些人,要把你登记到干坏事的本子上,很快就办好了;而要把你从这个本子上勾销,那就比什么都难了。我请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决心不改。到四月份我就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就有办法了。我仿佛感到自己在三个月前刚刚出生……我每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祷,请求上帝不要让吕西安知道我过去的生活。我买了这张你所看到的圣母像,由于我不会祷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祷。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我从来没有进过教堂,我只是出于好奇,去看宗教仪式的行列时,见过善良的上帝。”
“那么,你对圣母说些什么呢?”
“我跟她说话,就像跟吕西安说话那样,怀着使他流泪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兴得哭了。”她激动地说,“可怜的猫咪!我们是那样情投意合,我们只有一个心灵!他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能抚慰人,心地善良,举止温和……他说他是诗人,我呀,我说他是上帝……对不起!不过,你们这些教士,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再说也只有我们这些十分了解男人的人才能评估吕西安这样的人。要知道,一个像吕西安这样的人,就如一个没有过失的女子那样难得;谁遇上了他,只能爱上他: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这样一个男子,必须要配一个相称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吕西安对我的爱。我的不幸也就从此产生了。昨天在歌剧院,我被一些年轻人认出了。这些人的善心还没有老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说理吗?我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掉下了。他们的嘲笑击晕了我的头脑,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为已经救了我,我还会悲伤而死的。”
“你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教士说,“那么你跟吕西安之间还保持着严格的界线吗。”
“噢,神甫,您认识他,怎么还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说,向他嫣然一笑,“对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挡的。”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教士说,声调很温和,“没有人能跟上帝类比,过分夸张对真正的爱情并不相宜,你对你的偶像没有真正和纯洁的爱。如果你感受到了你声称的变化,你就会获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会品尝到贞洁的快乐和廉耻的高尚,这是少女的两大荣誉。你没有爱他。”
艾丝苔作了一个惊恐的动作,教士看在眼里。这动作丝毫没有触动这位听仟悔的神甫,他还是那样沉着镇定。
“是的,你爱他,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所陶醉的暂时的逸乐,而不是为了爱情本身。上帝赋予一个人最令人爱慕的美好的特点,会使人感到那种神圣的惶惶不安,像你这样占有他,你就不会有这样感受:你有没有想过,你往昔的污浊会使他堕落?那些糜烂的逸乐生活使你得到了这个下流的光荣绰号,你会用这些去腐蚀一个孩子?你对待你自己并不专一,毫不慎重,对你一时的激情也是轻率冒失的。”
“一时的?”她抬起眼睛,重复着这几个字。
“那种不是永恒的,不能与所爱的人一直结合到天国的爱情,又能叫它什么呢?”
“啊!我愿意当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语气大声说。我们的救主要是听见这话也会宽恕她的。
“一个妓女,没有受过教会洗礼,也没有受过科学洗礼,既不会读书写字,也不会祈祷,每走一步路,连路上的石头都要起来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长仅仅是转瞬即逝的美貌,这种美貌也许明天就会被一场疾病夺走,难道这样可耻的、堕落的、而且自知堕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无知和较少钟情,倒还情有可原……)难道说这种将来一定会自杀,会进地狱的人能做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妻子吗?”
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窝。每说一句话,绝望的姑娘就呜咽得更加悲伤,涌出更多眼泪。这证明,光明强有力地进入了她的纯洁的头脑,就像进入野蛮人的头脑一样,也进入了她那终于苏醒的灵魂,进入了她的天性。堕落的生活给这一天性蒙上一层带有污泥的冰雪,这时候,这层冰雪迎着信仰的阳光融化了。
“为什么我还不死!”她头脑中泉涌般的万千思绪折磨着她,从中得以表述的只有这个想法。
“我的女儿,”严酷的法官说,“有一种爱,它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而它能含着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么样的爱?”
“那是不怀希望的爱,它是在给人以生活的启示,为此树立自我牺牲的原则,希望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动变得崇高的时候出现的。是的,天使赞美这样的爱,这种爱引导人们认识上帝。不断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爱的人,为他暗暗地作出无数牺牲,远远地爱着他,一滴一滴地献出自己的鲜血,为他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不再有傲慢和怒气,留心注意他,直到体察他心中燃烧的强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损害自己;爱他所爱的东西;眼睛始终望着他,在他不知不觉中注意着他。你如果有这样的爱情,宗教将会宽恕你。这样的爱情既不违背人间法规,也不触犯上天戒律,能将人引向与你那肮脏的肉欲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听到用一句话说出的这可怕的判决(这是什么样的话啊!而且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的啊!)艾丝苔满腹疑虑。这疑虑是理所当然的。这句话犹如宣布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一声雷呜。她望着这位教士。他发现了她内心的震惊。面对这一突如其来迫在眉睫的危险,最勇敢的人也会因此而经受不住。任何目光都无法看穿这个男人的心中此刻在想着什么。最无畏的人一见到他的眼睛也会战栗不止,而不会抱什么希望。他的双眼过去是浅黄色的,就像老虎的眼睛,清贫苦行的生活给这双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障,就像炎夏天际出现的薄雾:大地灼热,发着光亮,雾霭使大地变得模模糊糊,弥漫着蒸气,几乎让人看不清楚。一脸西班牙式的庄重,可怕的天花留下的千百个细麻点使他脸上那深深的皱纹变得丑陋不堪。那皱纹好像破碎的车辙,在太阳灼烤的黄褐色脸膛上犁出一道道深沟。他那干巴巴的磨损脱落的教士假发与他的长相极不协调,在阳光照耀下黑里泛红。这样的假发配在他面孔周围,使这张脸显得愈加冷峻。他那运动员一般的上身,老兵的双手,还有宽阔有力的肩膀,都适宜于中世纪建筑学家装饰意大利某些宫殿的人像柱,并使人部分地回忆起圣马丁门剧院正面的人像柱。最缺乏洞察力的人也会想到,是最最狂热的激情或非同寻常的变故才将这个人投入教会的怀抱。当然,只有最离奇的意外打击才能改变他,如果像他那样的天性也能被改变的话。过着当时被艾丝苔深恶痛绝的那种生活的女人,已经到了对男子的外形完全无动于衷的地步。她们与今天的文学批评家十分相似,从某种角度看,文学批评家可以与这些女人相比,也达到了对艺术形式不屑一顾的程度。文学批评家读了那么多作品,看见那么多作品从他眼前过去,对撰写的书页是那样熟悉,经历过那么多故事结局,见过那么多悲剧,写过那么多文章而没有说心里话,为照顾友情或迁就敌意而那样频繁地背叛艺术事业,以致对一切事物感到厌恶,但却继续在那里品头评足。只有产生奇迹,这样的作家才能写出作品;同样,只有产生另一种奇迹,纯洁高尚的爱情之花才能在一个妓女心中绽开。这教士似乎是从一幅苏巴朗◎画中走出来的,他的语气和举止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显得那样敌对,以致这个并不注意形式的姑娘认为自己与其说是受人关心的对象,还不如说是某种阴谋的必不可少的角色。她还分不清出于个人利害的曲意奉承和出于慈善心的热忱,因为确实需要很高的警觉才能分辨出一个朋友送来的假币。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摆在一头怪物般的猛禽的利爪之中,过猛禽已在她上方盘旋多时,现在正向她俯冲下来。她极度恐惧,用惊慌的声调说出这样的话:“我本以为教士的使命是来安慰我的,可您却是来杀死我!”
◎苏巴朗(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画家,画过许多教士画像。
听到这天真无邪的叫声,教士不禁颤动一下,沉默片刻。他思考一会儿,然后作出回答。这当儿,如此奇特地聚集到一起的这两个人偷偷地相互对视了一下。教士看透了姑娘的心思,而姑娘却摸不着教士的头脑。教士无疑放弃了威胁可怜的艾丝苔的某种企图,重新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上。
“我们是医治灵魂的医生,”他用温和的口气说,“我们知道用什么药救治灵魂的疾病。”
“应当尽量宽恕不幸的人。”艾丝苔说。
她认为自己错怪了人。她滚下床,俯伏在这个男人脚下,极其谦恭地亲吻他的长袍,然后,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他。
“我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了。”她说。
“你听着,我的孩子,你的给人带来不幸的坏名声已使吕西安一家陷人悲哀,人们有某种理由担心你会把他拖进放荡生活之中,拖进荒唐的世界里……”
“这是真的,是我带他去了舞场,为了使他见识见识。”
“你很美,足以使他想要在众人面前因你而受到喝彩,骄傲地把你展示出来,当作一匹表演马术的马。他如果只是挥霍金钱,那倒也罢了……但他还花费时间和精力。别人想为他准备美好的前程,他也将因此而失去兴趣。他本来有朝一日可以当驻外大使在变得富有,受人羡慕,满身荣光,而现在,他非但无法实现这些,而且要成为一个不贞女人的情夫,就像众多纨绔子弟把自己的才情淹没在巴黎的污泥浊水中一样。至于你,虽然一时跻身于风雅圈子,但日后又会重操旧业,因为在你身上完全没有良好教育所赋予的抵制邪恶和思考未来的能力。你与你女伴们的决裂,不会比与那些今晨在歌剧院羞辱你的人决裂更深。吕西安的真正朋友都因你诱发他爱情而感到惊慌不安,紧紧地跟踪着他。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惊恐不安,派我来这里探听你的打算。我的来访将对你的前途起决定性作用。他们虽然很有权势,能搬开这个年轻人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但他们也很仁慈。你要知道,我的女儿:一个受吕西安所爱的人应当受到他们敬重,就像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喜爱偶尔闪烁出灵光的污泥浊水。我来这里是为了传递善心。但是,如果我觉得你一身邪恶,厚颜无耻,阴险奸诈,堕落到不可救药,听不进规劝悔改的话,我也束手无策,只好让他们用愤怒来对付你了。世俗的和政治的解放很不容易获得,警察局考虑到社会本身利益迟迟不予实施,这也有它的道理。你怀着真心悔改者的热切感情,讲到希望得到这一解放,我听到了你的话。唔,它就在这里呢,”教士说着从腰间抽出一张公文纸,“他们昨天看见了你,这张通知书上写的是今天的日期:你瞧,与吕西安有关的这些人多么有权势。”
艾丝苔一看到这张纸,一种意料不到的幸福使她全身颤抖。她激动得那样情不自禁,以至唇边绽出了呆滞的笑容,一种类似精神失常者的笑容。教士停止了说话,注视着这个孩子,想看看堕落的人一旦失去了从堕落本身汲取的那种可怕的力量,重新回到她那脆弱娇嫩的天性上来以后,是否抵挡得住如此强烈的感受。艾丝苔是个善于迷惑人的妓女,她会装腔作势。但是,当她重新变得天真无邪,恢复本来面目后,她可能会死去,就像一个动过手术的盲人一旦被过分强烈的阳光照耀,会再次失明一样。这个男子这时便彻底看清了人的本性,但是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可怕的平静。他是一座冰冷雪白的阿尔卑斯山,山坡是花岗岩的,傲慢严峻,耸入云天,亘古不变,不过它给人们带来研益。从本性上说,妓女是一些变化多端的人,她们会无缘无故地从最呆滞的怀疑变成绝对的信任。从这方面看,她们还不如兽类。她们在一切方面都走极端:追求享乐,陷入绝望,笃信宗教,抛开宗教,都是如此。她们如果没有在特别高的死亡率中死去,如果没有因偶然运气而跳出火坑,那么,最后几乎也都发了疯。只有观赏“电鳐”跪在这位教士脚下的狂喜神情,目睹这女子在疯狂中会走到何种地步,才能深刻了解这可憎的生活是多么不幸。可怜的姑娘凝视着宣布解放她的这纸公文,那副神态但丁忘了加以描绘,而且超越了他在《地狱篇》中创造的形象。然而,反应伴随着泪水一起来到。艾丝苔站立起来,伸开胳膊,抱住这个男人的脖子,脑袋倾偎在他的胸前,在那里洒下泪水,亲吻覆盖这铁石心肠的粗布衣衫,似乎想看透这颗心。她抓住这个人,在他的双手上吻了多次。她温情脉脉地抚摩他,流露着圣洁的感激之情。她用各种最亲热的名字叫他,用甜美的话语千百次地对他说:“把它给我吧!”每次说出的语调都不相同。她用柔情包围他,用急速的目光望着他,使他来不及进行自卫。最后,她终于平息了他的怒气。教士体会到这个姑娘的绰号是多么名副其实,他懂得了要抵挡这个迷人女子的诱惑是多么不易。他突然猜想起吕西安的爱情,明白该是什么诱惑了诗人。这样的激情,除了千百种诱惑力以外,还隐藏着一个尖尖的钓钩,这钓钩尤其会扎在艺术家高尚的心灵里。这种激情一般人看来难以理解,而用从事创作的人对理想美的渴求来看,就能得到完满的解释。这与承担使命将罪人引回柔情上去的天使不是有点相似吗?荡涤这样一个人心灵上的罪恶,难道不是创作吗?使精神美与形体美协调一致,这是何等令人向往!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这是多么引以自豪的快乐!除了爱情,没有其他途径能实现这一点,这是多么美好的差使!而且这种结合,早有亚里斯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阿西比亚得、塞特居斯和庞培◎为先例。它在常人眼里显得那样大逆不道,而正是这种结合所蕴含的情感促使路易十四修建凡尔赛宫,正是这种情感把男人们投进那些导致倾家荡产的举动中去:把沼泽地的疫气变成活水环抱的·团清香;如德·贡蒂亲王在努瓦泰尔小山顶上开凿湖泊;或者如包税人贝尔日莱把卡桑改造成瑞士的风景区◎。总之,这是艺术闯进了道德领域。
◎亚里斯多德是赫尔皮莉斯的情人(他的儿子尼科马克的母亲);苏格拉底是阿丝帕西的情人;柏拉图是拉丝特尼的情人;阿西比亚得有好几个女友,其中有蒂曼德尔和拉伊丝;塞特居斯是公元前一世纪上半叶富裕和有影响的罗马人,是普莱西亚的情人;庞培是弗洛拉的情人。
◎贝尔日莱是个金融家。一七八○年,他获得了以人工湖著称的努瓦泰尔领地。他又在卡桑大兴土木,建成极为奢华的处所。
教士为自己屈从这一柔情而羞愧,猛力推开支丝苔。艾丝苔坐倒了,也感到了羞愧,因为教士对她说:“你依旧是个妓女!”他把那纸公文冷冰冰地重新放回自己的腰带里。艾丝苔像孩子那样,头脑里只有一个欲望,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腰带里放通知书的那个地方。
“我的孩子,”教士沉默一会儿说,“你母亲是犹太人,你没有受过洗礼,但也没有人带你进过犹太教堂,所以你还像一些儿童那样,缥缈在地狱的边缘◎……”
◎未受洗礼的儿童死后灵魂所去之处。
“儿童!”她用深受感触的音调重复了一句。
“……由于警察局的卡片里你的编号与社会上其他人不同,”教士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尽管三个月以前,你从一线亮光中看到了爱情,它使你相信你才刚刚出世,但你应该感到,从今天起,你才真正处在童年时代,你应该彻底改弦更辙。我负责使你不被人认出。首先,你要忘掉吕西安。”
听了这句话,可怜的姑娘心碎了。她抬起眼睛,望着教士,作了一个不同意的姿态。她说不出话,重新觉得这个救命人仍然是刽子手。
“至少你不能再跟他见面。”他接着说,“我带你去一座修道院,上等家庭的少女都在那里受教育。你将成为天主教徒,在那里学习宗教,在参加基督教活动中受到熏陶。等你走出院门时,你将是一个完美、贞洁、纯正、有教养的少女了,如果……”
这个人抬起手指,停顿一下。
“如果你有勇气把‘电鳐’留在这里的话。”他继续说。
“啊!”可怜的孩子叫起来。对她来说,每一句话就像是乐曲的音符,天堂的大门随着这样的乐曲在慢慢启开。“啊!如果能把我的全身血液倾洒在这里,再换上新的,那该多好!……”
“你听我说。”
她不作声了。
“你的前途取决于你遗忘的能力。你要想一想你担负的义务的分量:一句话,一个手势,如果显示出‘电鳐’,那就会杀死吕西安的妻子;睡梦中道出的一个字,无意中的一个想法,一个不庄重的眼神,一个迫不及待的动作,一个对放荡行为的回忆,一次疏忽,摇晃一下脑袋,泄露出你所知道的事或别人知道你的不幸……”
“好了,好了,我的神甫,”姑娘怀着圣徒的奋激心情说,“穿烧红的铁块做的鞋走路,还笑盈盈的;穿布满钉子的衣服生活,还保持舞蹈演员的优美姿势;吃撒满灰尘的面包;喝苦艾酒;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容易做到!”
她又重新跪下,亲吻教士的皮鞋,滴滴落下的泪水打湿了教士的鞋。她抱住教士的腿,把自己身体紧贴在腿上,因喜悦而引起的哭泣中夹杂着荒诞的喃喃低语。她那美丽的金色秀发披散着,就像一块地毯铺在这位上天的使者的脚下。当她重新站立起来仰望他时,她发觉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而严峻了。
“我怎么冒犯您了?”她怯生生地说,“我听人说过,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用香水给耶稣洗脚。哎!道德把我搞得这样可怜,我现在能献给您的只有我的眼泪了。”
“你难道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他用冷峻的口气说,“我对你说,我要送你去修道院,当你从那里出来时,应该使自己的身心都有很大的变化,使过去认识你的任何男人或女人都不会再向你喊出:‘艾丝苔!’,都不会使你转过头去。昨天,爱情没有给你勇气来彻底埋葬那个妓女,来使她永远不再露面,这种勇气只在对上帝的崇拜中才会再次出现。”
“上帝不是派您来我这里了吗?”她说。
“如果在你受教育期间,你被吕西安看到,那就一切都完了。”他接着说,“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那谁去安慰他呢?”她说。
“你能用什么安慰他?”教士问。在这场谈话中,他的声调第一次出现激动的颤抖。
“我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常常显得很忧伤。”
“忧伤?”教士重复了一下,“他告诉你为什么忧伤吗?”
“从来没有说过。”她回答。
“他爱上了像你这样一个姑娘,所以感到忧伤。”他大声说。
“哎!也许是这样。”她说着,神色极其谦卑,“我是女性中最最可鄙的人,我只能依靠爱情的力量从他的眼睛中找到宽恕。”
“这爱情应该给予你向我绝对服从的勇气。如果我立刻带你去那所修道院受教育,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对吕西安说,今天,星期天,你跟一个教士走了。他可能会去追寻你。一星期后,门房发现我没有回来,就会以为我干了我没有干的事。下星期的今天,晚上七点钟,你悄悄地出来。一辆出租马车等在投石党人街的下首,你登上这辆马车,事情就妥了。这一星期里,你要躲着吕西安,找一些借口,不要让他进门,他来的时候,你就上楼到一个女友家去。如果你又跟他见面,我会知道的。万一出现这样的事,一切都完了,我甚至不会再到这里来。你要置办一套去修道院的体面行装,消除一下妓女的外表。这一星期的时间是必要的。”他说着把一个钱袋放在壁炉上,“从你的表情和衣着看,都有一股巴黎人非常熟悉的说不出来的味儿,他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干什么行当的。你在大街小巷从来没有遇见过由母亲伴着行走的朴素端庄的姑娘吗?……”
“噢,见过。见到时,我就感到难过。看见一个母亲和她的女儿在一起的情景,对我们这类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折磨,它唤起隐藏在我们心底的悔恨,使我们苦恼万分……我缺少的是什么,我自己太了解了。”
“那好,你现在知道下星期日你应该怎样做了。”教士说着,站立起来。
“哦!”她说,“教我一段真正的祷文再走吧,好让我能向上帝祈祷。”
这位教士教姑娘用法语一遍遍念着《圣母经》和《我们的天父》。这情景十分令人感动。
“真美!”艾丝苔毫无差错地复述完这两段华美而通俗的天主教经文后,说。
“您叫什么名字?”教士向她告别时,她问教士。
“卡洛斯·埃雷拉。我是西班牙人,被赶出了自己的国家。”
艾丝苔抓住他的手,亲吻它。她已经不再是妓女,而是一个跌倒了又站起来的天使。
这一年的三月初,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在一所以它的贵族和宗教教育闻名的修道院里,寄宿生们发现在她们标致的群体里增加了一位新生。她的美貌不仅无可辩驳地压倒所有的同伴,而且胜过她们每个人身上那完美丽特殊的美丽之处。据说伊斯兰教国家的后宫里刻有波斯文诗歌,这些诗歌描述一个十全十美的美貌女子必须具备著名的三十项完美之处,这三十项完美在法国不说绝对见不到,至少也极为罕见。在法国,女子有局部的迷人之处,但很少有完善的美。至于雕塑艺术企图竭力表现的,并确已在几件稀有的作品中表现出令人赞叹的完美人体,如狄安娜和卡利皮热,那也为希腊和小亚细亚所特有。艾丝苔来自人类的摇篮,美的故乡:她的母亲是犹太人。犹太人虽然因接触其他民族而常常自我逊色,但在许多部族里,依然保存着产生亚洲美的无与伦比的典型的源泉。他们不是极端丑陋,就是具有亚美尼亚脸形的俊美的特性。艾丝苔把那三十项完美很和谐地荟萃于一身,很可能会获得后立美人奖。她的奇特的生活不但没有损害她形体的完美,外表的鲜润,反而赋予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女人气质:那果子不再是青色的平滑而致密的质地,但也还没有达到成熟的暧色,那上面还带着尚未掉落的花。再多过几天花天酒地的生活,她就会长得丰满了。在肉欲代替思想的一个女人身上,这健康的财富,这动物性的完美,在生物学家看来,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业绩。很年轻的少女中,具有这种情形的,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只有极少数。她的手极为纤细、柔软、雪白,类似一个分娩第二个孩子的女子的手。她的脚和头发与德·贝利公爵夫人理所当然地闻名遐迩的脚和头发完全一样。这头发是那么多,任何理发师的手都不能把它拢住;又是那么长,垂到地上时可以绕上几个圈子。艾丝苔中等身材。这类身材的女人能让人当作一种玩具,可以搂住她,放开她,再搂住她,抱起来也不觉得费劲。她的皮肤细腻犹如中国宣纸,呈琥珀状暖色,隐现出血管的红色纹络,有光泽而不于燥,柔软而没有一点儿汗水。艾丝苔很容易激动,但外表温情脉脉。她那漂亮的脸形会立刻吸引人们注意。这种脸形是拉斐尔绘画中极富艺术手法的勾勒,因为拉斐尔是个对犹太人的美研究最深入,表现最充分的画家。这种令人赞叹的脸形是由于深深的眉弓而造成的。眉弓下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要逸出眼眶。那上面便是浓浓的眉毛。眼窝曲线十分清晰,酷似一条拱门上的穹棱肋。当青春年华以其纯净而透明的色彩点染这美丽的眉弓时,当阳光射进下面圆形的褶沟,留在那里泛出淡玫瑰色的光芒时,那里便积聚着使情人心满意足的柔情蜜意,充满了难以描绘的无穷秀美。这光彩照人的褶子,其间的阴影也染上了金黄的色彩,这如筋腱一般坚实,又如最纤细的薄膜一般柔软的质地,是造物主最精巧的力作。眼珠在那里不转动时,宛若一颗神奇的卵处于丝织的巢中。但是过不多久,当激情烧红了这如此纤细的轮廓线时,当痛苦在这纤维网上打上皱纹时,这稀世奇迹又会变得可怕的忧郁。具有东方轮廓的土耳其眼睑的眼睛显露出艾丝苔的祖籍。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乌鸦黑翅膀上的蓝颜色。她那极其温柔的目光才使这一颜色变得柔和。只有来自荒漠的人种才会在眼神里具有迷惑一切人的力量,一个女子总能迷惑住某一个人。她们的眼睛大概能摄住她们所观察过的某个无穷尽的事物。大自然的造物是否有先见之明,给她们的视网膜装上某种反射垫,使她们能承受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太阳的滚滚光流和太空的炽热的钻元素呢?或者人类也像其他生物一样,从他们发展的环境中汲取了什么,在多个世纪中保持着从中获得的品质呢?种族问题的这个重要答案也许就在问题本身之中。
本能是活生生的事实,它的成因在于适应环境需要。动物品种的多样性是由于发挥这些本能的结果。为了使这一长期探索的真理令人信眼,只要将最近对西班牙绵羊群和英国绵羊群的观察扩大到人群之中就行了;在青草繁茂的平原牧场,这些羊互相紧挨着吃草;而在牧草稀少的山上,它们便四散分开了。使这两种绵羊离开自己的国家,把他们转移到瑞士或法国试试:虽然那里的牧场位于低地,牧草十分茂盛,但是山区的羊仍然分开吃草,而平原的羊即使到了阿尔卑斯山上,也还是挤在一起吃草。业已获得并代代相传的本能,以后数代也难以改变。经过一百年,一头善于抵制外界环境的羊羔身上会重新显现山区精神,如同经历一千八百年的放逐生活后,艾丝苔的双目和面庞仍然闪烁着东方光芒一样。这种目光毫不对人施加可怕的诱惑,它迸发出一种甜蜜的热忱,使人动情而不感到惊奇,最坚强的意志也会在这火焰般的激情下熔化。艾丝苔已经战胜了仇恨,她使巴黎那帮堕落的男人感到诧异。总之,这目光和这身香艳的皮肉赋予她这个可怕的绰号以真实含义,这绰号刚刚使她测量了自己坟墓的尺寸。她身上的一切与灼热沙漠中神仙的性格完全协调一致。她前额坚毅,脸形高傲。酷似阿拉伯人的鼻子精细、纤巧。鼻孔是椭圆形的,位置恰当,边沿有点儿上翘。红色鲜润的嘴是一朵玫瑰花,怎么凋谢也损伤不了它的美丽。放荡不羁的生活丝毫没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她的下巴呈乳白色,造型清晰,仿佛某个钟情的雕刻师修磨了它的轮廓。只有一个地方未能补救,显露出她是堕入社会底层的妓女:那就是她那擦破的指甲。这指甲需要时间才能恢复美丽的形状,操持最平凡的家务已使这指甲大大变了形。
那些年轻的女寄宿生一开始很嫉妒这奇迹般的美,后来终于对它抱起欣赏的态度。第一星期还没有过完,她们便喜欢上了天真的艾丝苔。她们很想知道一个十八岁姑娘的内心隐藏的痛苦。这姑娘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任何学识,任何事物,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即将给大主教带来使一个犹太人皈依天主教的荣光,给修道院带来她受洗礼的节日。女寄宿生们觉得自己比她受教育的程度高,也就宽恕了她的美貌。艾丝苔很快学会了这些出身高贵的女孩的举止,温柔的说话声调,穿戴和姿态。她终于恢复了自己的第一天性。艾丝苔完全变了,当那位世上诸事似乎都不会使他感到诧异的埃雷拉第一次来看她时,竟吃了一惊。女修道院院长就这位他所监护的孤儿向他表示祝贺。院长在教育生涯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可爱的性情,更具有基督徒式的温柔,更真实的谦虚,也没有见过这么强烈的求知欲。一个姑娘遭受过如这个可怜的寄宿生遭受的痛苦,并期待着如这位西班牙人向艾丝苔许诺的报偿,她进教会的最初日子里很难不做出这样的奇迹。耶稣会会上在巴拉圭也曾使教会面目一新。
“她真能感化人心。”修道院院长亲吻着她的额头说。
这句本质上符合天主教教义的话,说明了一切。
课间休息时,艾丝苔很有分寸地向女伴们询问人世间一些最简单的事情,这些事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孩子在生活中最初感到惊诧不已的那些事一样。当她听到她受洗礼和初领圣餐那一天,她将穿上白色衣服,戴上白缎头带,白色飘带,穿上白鞋,戴上白手套,头上还要饰上白色蝴蝶结时,她在女伴们面前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女伴们见了十分惊异。这与热弗泰在山上的那一幕正好相反◎。妓女生怕别人看透她的心情,便用事先设计好的这情景来表示喜悦,以便把那可怕的悲哀埋藏在其中。当然,她已经脱离的生活作风和她正在养成的生活作风之间的距离,与野蛮状态和文明状态之间的距离一样大。她与《美洲的清教徒》◎中杰出的女主人公一样妩媚,纯朴和深沉。她在不知不觉中,心里也受着爱的折磨,这是一种奇特的爱,一种欲望,由于她已经懂事,这欲望比童贞未凿的处女更加强烈,虽然这两种欲望都有同样的原因和结果。
◎热弗泰是传说中的一个以色列法官,他将女儿献给上帝,其女与女伴们上山哀哭自己终生为处女。这是《圣经》中的一段故事。上山哀哭的是热弗亲的女儿,而不是热弗泰。这是巴尔扎克记错了。
◎这是美国小说家库柏一八二七年发表的一部小说。
最初几个月中,她对与世隔绝的生活感到新鲜,对自己能受教育感到惊喜。人们教她做各种活计,参加各种宗教仪式。神圣的决心所激发的热情,自身唤起的友爱所带来的愉快,还有对业已唤醒的智能的训练,这一切都有助于抑制她的回忆,甚至抑制她正在为新的记忆而作出的努力,因为,她要忘却的东西跟她要学习的东西一样多。我们身上有好几种记忆,肉体和精神都有自己的记忆。例如怀念过去,便是肉体记忆的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月,这张开双翼飞向天堂的纯洁无瑕的心灵,如此勇猛有力,无法被降伏的心灵,被一股暗中存在的力量所阻挡。这力量从何而来,艾丝苔自己也不明白。她像苏格兰绵羊一样,希望躲到一边去单独吃草。她不能战胜放荡生活中发展起来的本能。那些她发誓弃绝的巴黎泥泞的街道又在呼唤她么?她那恶劣的生活习惯的锁链已经断裂,是否还有一些被忽略的砌入部分仍然与她相连接呢?她是否还感受到它们呢?如同医生所说,老兵失去了某一肢体,但仍然会感到这一肢体在疼痛。恶习和它的派生成分是否已经在她身上深入膏肓,而圣水还尚未触及隐藏在那里的魔鬼呢?上帝大概会宽恕一个女子把人间的爱与神圣的爱互相混淆,这个女子为一个男子作出了极为巨大的天使般的努力,她还有必要再与他相见吗?人间的爱把她引向神圣的爱。她身上是否正在进行生命力的转移,而这种转移是否导致她不可避免的痛苦?对于这种状况,一切都还是疑团,还是晦暗不明,科学不屑进行研究,认为这个题目太不道德,太损害人的名誉,似乎连医生和作家、神甫和政治家也摆脱不了这种嫌疑。然而,有一位医生勇敢地开始过这方面研究。由于他死了,研究便告中止,成果很不完整。◎
◎这位医生可能是乔尔杰,发表过两篇关于粮神病和忧郁症的文章。他于一八二八年去世,时年三十一岁。巴尔扎克与他有来往。
艾丝苔遭受忧郁症的折磨,使她的幸福生活蒙上阴影。这忧郁症也许来自上述各种原因。她无法探究这些原因,因此她很可能也像那些既不懂内科也不懂外科的病人一样感到痛苦。这是奇怪的事情。丰富而有益健康的饮食代替恶劣的诱发炎症的饮食,也不能维持艾丝苔的体力。过上纯洁而有规律的生活,把功课有意减轻,并做一些课间活动,来代替过去那种放荡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逸乐与痛苦同样令人可怕。但是,新生活反而使这个年轻的女寄宿生疲惫不堪。最宁静的休息,安谧的夜晚代替极度的劳累和痛苦难忍的纷扰,反而使她发起烧来,护士的手和眼睛都捕捉不到她的症状。总之,善代替了恶,幸福代替了不幸,安定代替了焦虑,但这些却对艾丝苔带来致命的损害,就像她昔日的不幸如果降到她的女伴们身上也会十分有害一样。她原本扎根在污泥浊水之中,是在那里成长发展的。虽然绝对意志下了至高无上的命令,而她那地狱般的故土却仍然在行使着统治权。她所恨的东西,便是她的命根子;她所爱的东西,会将她置于死地。她的信仰是那么热烈,致使她的虔诚会使心灵获得愉悦。她喜欢祈祷。她将自己的心灵向真正的宗教之光敞开,毫不费力毫不怀疑地接受这一光明。引导她的教士兴高采烈,满心欢喜。但是,对她来说,肉体却时刻在阻碍着心灵。人们从积满污泥的池塘中捉来鲤鱼,放在大理石砌成的池子中,灌上纯净清澈的水,以满足德·曼特依夫人◎的欲望。曼特依夫人用王家餐桌上吃剩的饭菜去喂养它们。这些鲤鱼却日渐衰弱,接近死亡。动物可以忠实地死去,人却永远不会将阿换奉承这种容易传染的恶习传染给动物。一位朝臣在凡尔赛宫发现了这一无言的对抗。“这些鲤鱼跟我一样,”这位未册封的王后◎回答说,“它们留恋自己无人知晓的淤泥。”这句话道出了艾丝苔的整个身世。
◎德·曼特依夫人(一六三五—一七一九),早年嫁给诗人斯卡隆,后为路易十四的情妇,晚年与路易十四秘密成婚。
◎指曼特依夫人。
有时候,可怜的姑娘受一种力量驱使,在修道院幽美的花园里奔跑。她急急匆匆,从一棵树跑向另一棵树,投身到阴暗的角落,绝望地寻找着什么。寻找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屈服于魔鬼的诱惑,她向树木调情,向树木说出难以出口的话。到了夜晚,她有时候裸着肩膀,不戴披肩,像水蛇似地沿着墙根悄悄地溜出去。在小教堂做弥撒时,她常常怔怔地盯着那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周围的人都赞赏她。她的眼眶充满着泪水,但这是她因气恼而哭泣。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她所向往的神圣的形象,而是灯红酒绿的夜晚。她在那里指挥着狂饮狂欢,就像哈贝纳克◎在巴黎音乐学院指挥一首贝多芬交响曲一样。这是一些戏笑打趣奢靡淫荡的夜晚,充满神经质的动作和无法抑制的狂笑,是一些极度狂乱和野兽般的夜晚。她表面上是那样温柔,好像是个只用自己女性形体依恋大地的处女,而内心却躁动着梅萨利娜王后◎的灵魂。这场魔鬼与天使的搏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中奥秘。当修道院院长责备她梳头太讲究,越出了规定的式样时,她乖乖地听从,很快改变了发式;如果院长要求她剪掉头发,她也会准备照办的。对一个宁死也不愿返回淫秽世界去的少女来说,这种怀旧的感情具有动人的美。她变了,变得苍白而消瘦。修道院院长减少了她的功课分量,把这个可爱的女孩叫到身边询问,艾丝苔说她很高兴,与女伴们相处极为快乐,在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没有觉得受到打击。而实际上,她的生命力已经从本质上受到损害。她什么也不后悔,什么也不企求。修道院院长对这位女学生的回答感到诧异,看她这样萎靡不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看这个年轻的女寄宿生显得病情严重,便请来了医生。这位医生对艾丝苔从前的生活一无所知,不可能对她有什么猜想:他看她全身充满生机,没有任何病痛迹象。病人的回答推翻了所有的假设。医生的脑子里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澄清这位学者的疑虑。艾丝苔却怎么也不让医生对她进行检查。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修道院院长求助于埃雷拉神甫。这位西班牙人来到后,看到艾丝苔的病情陷入绝境,便单独与医生交谈一会儿。经过秘密谈话,科学家向教士宣布,唯一的救治办法是让病人去意大利旅利。神甫不希望艾丝苔受洗礼和第一次领圣体前作这样的旅行。
◎哈贝纳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国小提琴家和乐队指挥。是他首先将贝多芬交响乐介绍给法国听众。
◎梅萨莉娜(约一五一四八),罗马王后,以淫荡著名。
“还要等多长时间呢?”医生问。
“一个月。”女修道院院长回答。
“到那时候,她已经死了。”医生辩驳道。
“对。不过,是在获得宽恕和拯救的状况下死的。”神甫说。
在西班牙,宗教问题支配着政治问题、民事问题以及与生命有关的问题。医生也就丝毫没有反驳西班牙人。他向女修道院院长转过身去,但是可怕的神甫抓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什么话也别说了,先生!”他说。
医生虽然信教,也拥护君主政体,但还是向艾丝苔投去一束满含温柔怜悯的目光。这个姑娘很美丽,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
“那就听凭上帝安排吧!”他大声说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