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一)
1
星期三早晨,疗养地又一次在单调刻板的忙碌中醒来,喷射的水流涌入浴缸,按摩师们屈曲着胳膊,正在铺着清洁的床单。这时,一辆私人小汽车驶进停车场,这不是以前停放在同一地点的那种豪华轿车,而是一辆外表平常的普通轿车。一个约模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驾驶盘前面,他独自一人,后座上高高堆着几个小提箱。
那个人走出来,锁上车门,递给管车人一些零钱,然后朝卡尔·马克思楼走去。他拐来拐去穿过走道,来到斯克雷托医生的诊所。他穿过候诊室,敲着诊室的门。一个护士伸出头来,那人作了自我介绍,过了一会儿,斯克雷托医生出来了。
"雅库布!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就这会儿。"
"好极了!我这还有许多病人要检查……听着,"他想了一下说,"现在我不能离开,跟我来,我给你一件白大褂。"
雅库布不是医生,他从未看过妇科医生的诊所内部,但是斯克雷托医生已经抓住他的胳膊,引着他进入一个白色墙壁的房间。一个脱光衣服的妇女大叉着腿,仰躺在那儿。
"给这位医生一件外套。"斯克雷托对护士说,她打开衣柜,递给雅库布一件浆得很清爽的白大褂。"到这儿来,"斯克雷托转向雅库布,"我想请你进一步证实我的诊断。"那个女人看来十分高兴,又有一个专家来探索她的卵巢的奥妙,尽管费了很大力,它还是不能给她带来一个后代。
斯克雷托医生重新开始检查病人的阴部,不时说出几个拉丁词,雅库布咕哝着同意,然后他问:
"你在这儿可待多久?"
"一天。"
"只有一天?真糟糕,我们几乎没有时间交谈。"
"你这样摸我时有点疼。"那个女人抬着腿说。
"总是有点疼的,这很正常。"雅库布说,跟他的朋友逗趣。
"是的,这个医生说得对,"斯克雷托说,"没什么,很正常,我要给你开一些针剂,以后你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这儿来,护士会给你注射,现在你可以穿衣服了。"
"我其实是来和你告别的。"雅库布说。
"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出国了,他们终于允许我移居国外。"
那个女病人穿好衣服,向斯克雷托和他的同事告辞离去。
"这真是意想不到!我一点不知道!"斯克雷托叫道,"我要把这些女人打发走,这样我们就有时间在一起了。"
"可是,医生,"护士突然插话,"昨天你也是这样做,到本周末,我们会完不成计划了!"
"好吧,叫下一个病人。"斯克雷托叹道。
护士把下一个病人叫进来,两个男人心不在焉地瞟了她一眼,注意到她比前一个女人漂亮。斯克雷托问她洗浴是否使她感觉好一点,然后要她脱掉衣服。
"费了很长时间,他们才发给我护照。我把它一拿到手,就准备过两天离开。我甚至不想费事去和任何人道别。"
"你来这儿,我非常高兴。"斯克雷托说,他要那个年轻女人爬上检查桌,他戴上橡皮手套,把手伸进她的阴道。
"我只想见见你和奥尔加,"雅库布说,"我但愿她一切都好。
"她很好。"斯克雷托说,但是他的声调显然表明他在机械地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病人身上。"我们得做一点手术,"他说,"别担心,一点也不疼。"他走到关着的玻璃柜前,取出一只注射器,上面没有针头,只有一只短短的塑料嘴。
"这是什么?"雅库布问。
"这些年我到底想出了一个高效的新方法,你也许会认为我有点自私,但是,眼下我宁愿保守我的秘密。"
"我真的没问题吗?"那个女人屈着腿,用一种忸怩甚于害怕的语气问。
"绝对没问题。"斯克雷托医生回答,把注射器的尖端插进一只小心拿着的试管里蘸蘸,然后,他走到病人跟前,把注射器插入她的两腿之间,慢慢推压针栓。
"这不疼,是吗?"
"是的。"她回答。
"我来,是还想归还你的药片。"雅库布说。
斯克雷托医生再次勉强听懂了雅克布的话,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病人占去了。他带着一种严肃、沉思的神情,从头到脚仔细给她作了检查,然后说:"根据你的情况,如果没有孩子就实在太遗憾了,你有漂亮的长腿,良好的骨盆,结实的肋架,和可爱的容貌。"
他摆弄着她的下巴,又说:"还有一个漂亮、结实的颌骨,每一个部位造型都很好。"
然后,他抓住她的大腿,"而且你有非常结实的骨头,它们实际上就在你的肌肉下闪光。"
他继续欣赏他的病人十分匀称的体型,抚摸她的身躯。她既不反对,也不买俏地傻笑,因为医生那种感兴趣的严肃样子,使人们不可能产生任何不道德的联想。
最后,他示意她穿上衣服,转身对着他的朋友:"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把你的药片还你。"
"什么药片?"
病人穿衣服时说:"你认为我有希望吗,医生?"
"我很满意,"斯克雷托医生回答,"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俩——你和我——可以期望成功。"
那个女人谢过医生后便离开了。雅克布说:"你曾为我搞到一种药,这种药没有人愿意给我,现在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应该把它还给你。"
"没关系,你可以保存它,象这样的药,在哪里迟早都有用。"
"不,不。这药实在是这个国家的财产,我不想带走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可以叫下一个病人进来吗?"护士问道。
"把这些女人统统打发回家,"斯克雷托医生说,"我今天已完成了我的工作量,刚才出去的那个病人肯定会有孩子的,我敢打赌,这对一天的工作来说已经足够了,对不对?"
那个护上温和而又坚决地看了斯克雷托医生一眼,医生明白了:"好吧,好吧,不要把她们打发走,请告诉她们,我半小时后回来。"
"昨天你也是这样说的,后来我不得不出去,在街上抓住你。"
"别担心,我会正好过三十分钟回来。"斯克雷托说,他把朋友的白大褂挂在衣架上,然后领着他出门,穿过公园去里士满楼。
2
他们爬上楼梯,到了二楼,沿着一条长长的红地毯,走到过道尽头。斯克雷托医生打开门,走进一间小而舒适的房间。
"你总是把我安排得非常好。"
"在过道尽头,他们给我分配了几个房间,为了我的那些重要的病人。隔壁有一套漂亮的房间,过去是实业家和内阁大臣们住的,我把一个重要的病人安置在那里,一个富裕的美国人,他的祖籍原是这个国家。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那奥尔加住在哪儿?""象我一样,住在那幢马克思楼,那地方不错,你放心。"
"我很高兴你给了她许多照顾,她现在怎么样?"
"她具有神经过敏的女人那种通常的毛病。"
"这不奇怪,我给你写信讲过她的生活经历。"
"大多数女人都是为了能生育才到这个地方来的,可你的被监护人没有这些生育问题,境况总是较好。你从来没有看过她的裸体?"
"噢,上帝,没有!"雅库布叫道。
"一会儿去好好瞧一瞧她,她的乳房很小,悬在她的胸部象两个梅脯,你可以数得清她的肋骨。从现在起,你应当更加留心肋骨架,一个好的肋骨架应该是有进取心的,外向的,开朗的,好象它要包容尽可能多的空间。可是,有些肋骨架则是采取守势,它们退出这个世界,它们象紧身衣收得越来越紧,直到使一个人窒息而死。她的肋骨架就象这样,让她给你看看。"
"我不做这种事。
"你担心如果看见了她的胸脯,你不会再要她做你的被监护人。"
"恰恰相反,"雅库布说,"我担心我会更加为她感到难过。"
"顺便说说,"斯克雷托说,"那个美国人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
雅库布问道:"我能在哪儿找到她?"
"谁?"
"奥尔加。"
"你现在找不到她,她正在接受治疗。她整个早上都应当在浴池里。"
"我很想看见她,不能给浴室通电话吗?"
斯克雷托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一边继续跟雅库布谈话:"我要把你介绍给她,我想要你帮我分析一下她,你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我和她有一些计划……"
"什么计划?"雅库布问,但是斯克雷托已经在通话了。
"是茹泽娜护士吗?你好?……别担心那个,在你的情况,这十分正常。听着,我打电话是找我的病人在不在那里,你认识,那个住在你隔壁的人……她在那儿吗?那么告诉她,有个人在这儿要看她……是的,那很好,他十二点钟将在浴室前面等她"。
斯克雷托挂上电话,"你都听见了,她将在中午和你见面。该死,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说那个美国人。"
"哦,对了,"斯克雷托说,"他是一个迷人的家伙,我治疗过他的妻子,她不能生育。"
"他有什么毛病?"
"心脏病。"
"你说你和他有一些计划?"
"这实在是一个耻辱,"斯克雷托忿忿地说,"在这个国家,一个医生为了能过上一个象样的生活,他得经受多少磨难啊!明天,著名的小号手克利马要来,我得为他伴奏爵士鼓,正好挣一点零用钱。"
雅库布认为斯克雷托在开玩笑,但他假装把朋友的话当真:"你是什么意思?你演奏鼓?"
"当然,我能有什么选择?既然我打算有一个家庭。"
"什么?"这一次雅库布真的感到惊异了,"家庭?你不会是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吧!"
"是的。"
"和科薇德?"
科薇德是疗养地的医生,她和斯克雷托是多年的亲密朋友,但是,他总是设法逃避结婚。
"是的,和科薇德,"斯克雷托说,"你还记得每逢星期天,她和我总要散步到气象台去吗?"
"那么,你终于还是结婚了。"雅库布惆怅地说。
"每次我们去爬气象台的高塔时,科薇德就试图和我谈起结婚的事,"斯克雷托继续说,"而在爬到塔顶时,我总是那样精疲力尽,喘个不停,我感到衰老、疲惫,打算还是结婚算了。但是,我总是在关键时刻设法控制住了自己。下来时,我的所有活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很愿意独自一人过下去。可是,在一个倒楣的星期天,科薇德带着我绕了一个圈子上去,我爬得很吃力,结果在我们到达塔顶之前,我就气喘吁吁地同意结婚了。现在,我们正盼着有一个孩子,我不得不考虑到钱。那个美国人会画宗教画,它们能赚来一笔可观的钞票。你觉得怎么样?"
"你相信这儿有宗教画的市场吗?"
"当然!每逢有一次朝圣活动,我们就可以在教堂附近设一个货摊,我们会卖出去上百张画! 我们两个都会富裕的! 我可以做他的代理人,跟他平分利润。""他怎么说?"
"那个家伙有许多钱,都不知道怎样花掉它,看来我不能跟他谈起任何生意买卖。"斯克雷托医生说,低声咒骂了一句。
3
奥尔加明明看见茹泽娜在池边朝她招手,但是她继续泡在水中,假装没有注意到她。
这两个女人互相憎恶。斯克霄托医生把奥尔加安置在茹泽娜隔壁,茹泽娜习惯把收音机开得很大,奥尔加却喜欢安静,有几次她猛敲墙壁,作为回报,这个护士便把收音机开得更大。
这会儿,茹泽娜耐心地挥着手,直到她终于引起病人的注意,并告诉她,一个首都来的客人,将在十二点钟在门口见她。
奥尔加立刻猜到这是雅库布,她内心充满极度的快活,这快活使她感到诧异,她问自己,为什么听见他要来她是这样高兴。奥尔加是这样一种现代女性:她们喜欢把自己分裂成感觉的人和观察的人。
但现在,甚至观察者奥尔加也在自我陶醉。她十分清楚另一个自我——感觉的奥尔加如此高兴是很不妥的,因为观察者奥尔加对这种不妥给地带来的快乐怀有恶意。她试图想象雅库布如果知道她的快活程度,他会感到怎样害怕,并以此自娱。
浴地上面的时钟指针指着十一点三刻。奥尔加试图想象,如果她扑上去搂住雅库布的脖子,热烈地吻他,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她游到池边,爬出来去小屋换衣服。她没有马上知道他的到来,这使她感到懊恼。她本来会穿一套更迷人的衣服,但现在她穿的是一件灰色乏味的衣服,这破坏了她的情绪。
平时象这样从池子里回来,她是毫不在意自己外表的,但是,现在她却站在一面小镜子前面,看着自己身上暗淡的灰色衣服。仅仅几分钟前,她还带着恶意地想到抱吻雅库布,但那是在池子里的想法,她正象一个脱离肉体的灵魂那样漂浮,此刻,灵魂重又钻进身躯和衣服内,她感到那种轻灵的自我远远离开了,她知道她又回复到总是不幸地被雅库布看作的那个奥尔加: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的姑娘。
倘若奥尔加仅仅少一点聪明,也许她会认为自己很漂亮。但是,由于她很过敏,她觉得自己比实际的她更不吸引人。事实上,她既不漂亮也不丑,任何有着正常审美标准的男人本来会愿意和她过夜的。
观察者奥尔加责备她的另一个自我,她长得怎样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折磨自己,忧虑地照着镜子,她只是一个为了男人眼光的可怜人吗?为什么不使自己独立于相貌之外?女人不是有着象男人一样自由的权利吗?
她走出大楼,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和善的笑容。她知道他不会握她的手,而是会轻轻拍拍她的头,好象她是一个好女儿——他确实是这样做的。
"我们在哪儿吃中饭。"他问。
她提议就在病人食堂,因为她的桌上有一个空座位。
食堂是一个挤满桌子和人的大厅。雅库布和奥尔加坐下来,然后等了很久,女服务员才给他们上汤。另外两个人也在这张桌上,他们立刻猜想雅库布是一个病友,并开始同他交谈。雅库布同奥尔加的谈话只好限制在匆匆交换几句实际性的问题上:她觉得疗养地的伙食怎样?她对她的医生满意吗?对她的治疗满意吗?当他问到她的食宿情况时,她回答说她有一个讨厌的邻居,她用头朝茹泽娜那边示意,她正坐在附近。
旁边的两个同座终于站起身,告辞离去。雅库布瞧着茹泽娜说:"黑格尔对古希腊人的脸型有一个有趣的观察,从侧面看,他们的鼻子和前额连成一条端直的线条,照黑格尔的说法,这种脸型的美是由于头的上半部分明显突出,这是智力和精神的所在。我看你的邻居,同希腊人相比,她的整个脸部好象都集中在嘴上。瞧瞧她专心一意地咀嚼,同时又在高声说话的样子,这种脸的下部的突出,这种动物式的脸型会使黑格尔感到厌恶——但是尽管这女人的某些地方使我不舒服,我还是得说她是很有吸引力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奥尔加说,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懊恼。
雅库布迅速说道:"但她那张嘴使我害怕,我怕它会把我吞掉,"他加了一句,"可是,黑格尔就不会发现你有什么不对,你的脸部的突出部分是前额,它立刻就让人们看出,你是多么聪明。"
"这种看法总让我心烦,"奥尔加尖刻地说,"这就是说,一个人的外貌表现了她的心灵。但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想象我的灵魂应当有一个大下巴,一个富于美感的嘴,可实际上我的下巴很小,嘴也很小。如果我从未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不得不根据我从内心认识的自己去描写我的外表,那这张画看起来绝不会象我,我根本不是看上去的那个我!"
4
要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描写雅库布和奥尔加的关系,这是很困难的。她是他一个朋友的女儿,还在奥尔加七岁时,他就被处死了。雅库布当时决定照料这个孤女,他没有孩子,让自己受一种自由契约的父亲身份约束,这种想法吸引了他,他开玩笑地称自己是她的监护人。
这会儿,他们坐在奥尔加的房间里,奥尔加把一壶水坐在电炉上烧热。雅库布感到向她说出这次来访的原因,对他来说将是多么困难。每当他打算告诉她他是来告别的,他就担心这样一种宣告听起来太悲哀,会产生一种不适宜的感情气氛,他一直怀疑她对他怀有一种隐秘的爱情。
奥尔加从食橱里取出两个杯子,在里面放了一匙速溶咖啡,倒上开水。雅库布放了一块方糖,慢慢搅伴着。他听见奥尔加说:"告诉我一桩事,雅库布,我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于嘛问这个?"
"他的良心真的干净吗?"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雅寒布问,奥尔加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已公开恢复名誉,他的被处死己被宣布是不公正的,没有人怀疑他的清白无辜。
"我不是那个意思,"奥尔加说,"实际上,我的意思正好相反。"
"我不明白。"
"我想知道他是否没有对别人做过完全同样的事,就象别人对他做过的那样。说到底,把他送上绞刑架的人是他的同事:他们有着同样的信仰,他们是同样的狂热者,他们坚信所有持异议的看法——不管它怎样微不足道——都是对革命的致命威胁,他们全都病态的多疑。他们把他处死,正是以他自己宣称信奉的神圣教义的名义。那么,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在对别人做同样的事上,他是清白无辜的?"
雅库布迟疑地说:"时间流逝得这样快,过去的事正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他终于说道,"关于你的父亲,你知道些什么?除了几封信,几页他的日记,他们把它还给你还是够善意的,以及他的朋友们的一些回忆。""你为什么回避问题,"奥尔加坚持说,"我的问题很清楚:我父亲和那些判他死刑的人是同样的人吗?"
雅库布耸耸肩,"也许。"
"那么,他为什么不会干同样残酷的事?"
"理论上讲,"雅库布缓慢而审慎地说,"理论上讲,他也许做过别人对他做过的同样不公正的事。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人在杀死他的一个同类时,会有任何良心上的巨大痛苦,至少我从未发现过这样的人。如果人类改变了这一点,那就会失去一个晕基本的特征,他们将不再是人类,而是其它一种类型的生物。"
"我就喜欢你们这些人的态度!"奥尔加高声叫道,仿佛正在对上千个雅库布讲话,"由于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刽子手,你们自己的刽子手就不再是犯罪,而是成为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了!"
"大多数人都生存在一个质朴的小圈子里,限制在他们的家庭,他们的住房,他们的工作中,"雅库布回答:"他们生活在一个善良和邪恶之间的安全领域,他们看见一个凶手,会真诚地感到恐惧。不过,你只需要让他们离开这个安全的圈子,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就变成了刽子手。历史时常使人们面临某种无法抵抗的压力和圈套。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父亲理论上讲可能做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无论如何,这是无法证明的。你唯一需要关心的事是,他实际上做了还是没有做,在这方面,他是问心无愧的。"
"你绝对肯定这点吗?"
"当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听到你这样说,我的确很宽慰,"奥尔加说,"你知道,我不会毫无来由问你这些事情。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些匿名信,他们说我无权扮演一个殉难者的女儿,因为我父亲应对迫害了许多无辜的人负责,这些人唯一的罪名是,他们的世界观与他不同。"
"胡说。"雅库布说。
"他们把我父亲描绘成一个非常狂热和残忍的人,这些信虽然是匿名的,令人讨厌,但是并不粗俗,写信者表达得具体明确,毫不夸张,我几乎觉得自己要相信他们了。"
"这都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报复,"雅库布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当你父亲被捕时,监狱里已关满了人,他们是在最初的革命浪潮中被捕的。人们认出你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共产党人,同狱的犯人一有机会就袭击他,把他打得不省人事,看守们却带着恶意的笑瞧着这一幕。""我知道。"奥尔加回答,雅库布意识到她早已多次听过这件事。他很久以前就决定闭口不谈这些事情,但是仍然没有起作用,这同要一个经历过撞车事故的人别去想它一样困难。"我知道,"奥尔加重说一遍,"但尽管如此,我不责怪那些囚犯。他们常常毫无缘由,不经任何审讯就被关进监狱,而突然间,他们竟同一个被认为应对他们的境遇负责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了。"
"为你的父亲穿上囚服时,他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攻击他是没有道理的,尤其是当着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守们。这不过是怯懦的报复,是践踏一个无助的受害者的卑鄙冲动。你收到的那些信同样是出于报复的欲望,正如我现在意识到的,这种欲望比时间更有力。""听着,雅库布,十多万人被关进监狱!数以千计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对这种似乎已受到惩罚的不公正负责!这种报复的欲望,象你所称它的,正是对正义的渴望未能得到满足。"
"因为父亲与正义不相干,就迫害他的女儿。还记得你是怎样不得不离开家,离开你的故乡,放弃你的学业——全都是因为你的父亲,一个去世的父亲,你对他几乎没有了解!现在为了你父亲的缘故,你又得遭受另一边的迫害吗?我要告诉你我一生最悲哀的发现:那些受害者并不比他们的迫害者更好。我很容易想象他们的角色调换一下的样子。你可以把它称为一种不在犯罪现场学说,一种逃避责任,把一切归咎于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的造物主的企图。也许你那样看问题是对的。因为断言犯罪者与受害者没有区别,就会使人到一种放弃所有希望的地步。而这,亲爱的,正是地狱的定义。"
5
茹泽娜的两个同事没能等到她前一天会晤的结果,而整个上午她们又都在忙活别的事务,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她们才找到与朋友说话的机会,争先恐后地问了她许多问题。
茹泽娜有点犹豫,她不很肯定地说:"他对我说他爱我,他要跟我结婚。"
"你瞧!我不是对你说过吗?"那个瘦瘦的护士眉飞色舞,"他打算离婚吗?"
"他说是的。"
"他完全应当这样做,"年长的护士也激动地说,"儿子到底是儿子,他的妻子又没有孩子。"
茹泽娜只好坦白地告诉她们实话:"他说他要带我去布拉格,他会在那里替我找到一个工作。他说我们将去意大利度假。但他不愿意我们现在就被孩子拖住,他说得对,头几年是最美好的,如果我们现在有了孩子,我们将不能彼此欣赏了。"
中年护士一下子愣住了,"什么?你想要打掉孩子?"
茹泽娜点点头。
"你发疯了!"瘦瘦的护士叫道。
"他用迷魂汤把你灌昏了!"年长的护士说,"一旦你打掉孩子,他就会把你打发走。"
"他干吗要这样做?"
"你想打赌吗?"
"如果他爱我呢?""你怎么知道他爱你?"
"他是这样说的。"
"那么,你为什么两个月都没有听到他的一点声音?"
"他害怕陷入爱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向你解释呢?他害怕他爱上了我。"
"这就是他所以保持沉默的原因?"
"他想要考验一下自己,看看他是否能忘掉我,这很合情理,对吗?"
"我明白了,"年长的护士继续说,"当他发现你已经怀孕时,他马上就意识到他不能忘掉你了。"
"他说我怀孕他很高兴,不是因为这孩子,而是因为他从我这儿听到这一消息,这使他意识到他是多么爱我。"
"我的上帝,你简直是一个大傻瓜!"瘦瘦的护士说。
"你干嘛这样说我?"
"因为这孩子就是你的全部资本,"年长的护士回答,"要是你失去这个,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就会离开你。"
"我要他为了我而跟我结婚,而不是为了孩子!"
"你以为你到底是谁?他凭什么要为了你而跟你结婚?"
这场鼓动性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两个同事都一再坚持说,这孩子是茹泽娜的王牌,她决不能放弃。
"我决不会让他们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可以告诉你!永远都不会!"瘦瘦的护士重说一遍。茹泽娜开始感到自己象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她说(正是这同样的话在前一天使克利马恢复了对生活的希望):"那么,告诉我该怎么办?""坚守你的阵地!"年长的护士说,她打开抽屉,递给茹泽娜一管药片,"拿着,吃一片!你太紧张了,这会使你镇定下来。"
茹泽娜把一片药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你留着这管药,用量是一天三次,但是,只要当你需要使神经镇静下来时,你就服用它。人太兴奋时就容易干傻事。别忘了他是一个老滑头,他已经滑过去多少次,但这一次他的诡计将不会得逞!"
茹泽娜再一次感到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刚才她还确信自己已拿定主意,但是,朋友们的理由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使她又动摇起来。她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当她走到楼下门厅时,一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朝她跑来。
她皱紧眉头,"我对你说过一百遍了,不要在这儿等我。无论如何,在你昨天的小表演之后,我很奇怪,你居然还有脸来露面。"
"请不要生我的气!"年轻人恳求道。
"嘘!"她对他嘘了一声,"我看你现在又想在这儿闹一场了。"她转身走开。
"如果你不想闹一场,那就留下来,跟我谈谈!"
她别无选择。病人们正打周围通过,间或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或医生经过这里。茹泽娜不想引来注意,于是她只得留下来,做出一副随随侯便的样子。
"你想要干什么?"她低声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请你原谅,我确实为我干的事感到抱歉。但是,你对我发誓,你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事。"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那么,你发誓。"
"别傻了,我不相信发誓这种无耻的事。"
"因为你们之间有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没有,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只是一个老朋友,我想,交交朋友总没有什么过错吧?我尊敬他,跟他认识我感到很荣幸。"
"我明白了,我不责怪你了。"年轻人说。
"明天他要在这儿举办一个音乐会,我希望你不要再暗中监视我。"
"我不会,只要你向我保证,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事。"
"我不是对你说过多少次,发誓这种事有伤我的自尊。但是,我可以向你郑重保证,如果你继续监视我,我将永远不再跟你说话。"
"茹泽娜,这完全是因为我爱你。"小伙子哀怨地说。
"我也爱你。"茹泽娜干巴巴地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在马路中间吵架。"
"你不爱我,你为我感到难为情。"
"胡说。"
"你从不想要我在你身边,从不想要我跟你一起去任何地方。"
"嘘!"她再次嘘道,因为他提高了嗓门。"我父亲要是发现我们继续来往,他会杀死我的。我告诉过你,他象老鹰一样监视着我。呀,现在我必须走了。"
小伙子抓住她的手,"不要走!"
茹泽娜无可奈何地把视线转向天花板。
小伙子说:"如果我们结婚,一切都会不同了。你父亲不能阻拦我们,我们将会建立一个家庭。"
"我不想有个家庭,"茹泽娜厉声说,"在我有一个孩子之前,我会杀死自己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要什么孩子。"
"我爱你,茹泽娜。"青年男子重新说道。
茹泽娜说,"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试图逼得我自杀,对吗?"
"自杀?"他问,吃了一惊。
"是的,自杀。"
"茹泽娜!"
"你会逼得我自杀,你记住!你准会逼得我到这个地步!"
"我今天晚上能来看你吗?"他低声下气地问。
"不,今晚上不行。"她回答,随即她感到需要抚慰他一下,又温和地加了一句:"但是,你可以在另外的时间打电话给我,过了星期天以后。"她转身想走。
"等一等。"年轻人说,"我给你带来一点东西,作为和解。"他递给她一个小包。
她接过它,迈着步子走掉了。
6
"斯克雷托医生果真象他装出来的那样,是个怪人吗?"
"我认识他那么久,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这个。"雅库布回答。
"行为古怪的人如果能让人们理解并尊重他们的古怪,他们并不是生活得太糟糕,"奥尔加说,"斯克雷托医生总是奇怪地显得心不在焉。在谈话中间,他会突然忘记自己所谈的事。他停在街上跟人谈话,当他醒悟过来,上班时间已过了两个钟头。但是,没有人敢对他发火,因为这个好医生是一个公认的行为古怪的人,只有粗俗的人才会否认他这个权利。"
"古怪也罢,不古怪也罢,我想他是一个不错的医生。"
"也许是吧,虽然我们都觉得行医对他来说只是一桩副业,一桩必要而又讨厌的事情,占去了他更重要计划的时间。比如说,明天他将演奏爵士鼓。"
"等一等,"雅库布打断她的话,"你肯定这点吗?"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到处都贴上了明天音乐会的海报,由著名的小号手克利马主演,斯克雷托为他伴奏鼓。"
"这真是想入非非,"雅库布说,"斯克雷托是我所认识的最大的白日梦者,但是,他的梦好象从来没有实现。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回到大学后,他那会儿身无分文。他总是缺钱用,整天梦想着怎样发财。那时,他有一个养狗的计划,因为有人告诉他,每只威尔士幼犬可卖四千克郎,他做了详细的计算,一只成年母狗每年可产两胎,每胎生五只幼犬,一年就是十只,十乘四千就是四万。一切都考虑得非常周到,他拼命去获得学生食堂管理人员的欢心,那人同意让他的狗吃厨房里的剩饭剩菜。他又为两个同学写学位论文,作为他们答应为他遛狗的报酬。宿舍里不许养动物,他就不断地用糖果和鲜花去哄女管理员,直到她同意他的情况可以作为一个例外。他这样继续干了两个多月,替他的狗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白日梦,他需要四千克郎买一只母狗,但没有人借给他钱,没有人认真对待他。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喜欢梦想的人,一个有着非凡的才能和创造性、但只是用在想入非非上的人。"
"这的确很动人,但我还是不懂你对他的奇特感情,他甚至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从不守时,今天答应的事他明天就忘了。"
"这不很公平。事实上,他曾经帮了我一个大忙。在我一生中,还没有人帮过我更大的忙。"
雅库布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着的薄纸,他小心地打开它,里面包着一个淡蓝色的药片。
"这是什么?"奥尔加问。
"毒药。"
雅库布有一会儿欣赏着姑娘好奇的沉默,然后继续说:"十五年来我一直带着它。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后,我懂得了一件事:一个囚犯至少需要肯定做到这一点,即他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能够选择死亡的时间和方式。当你肯定做到这点时,你就能忍受几乎所有的一切。你时刻都知道你有力量随时能够选择逃避人生。"
"你在监狱里就带着这药片?"
"很可惜,没有。但当我一出来,我就设法搞到了它。"
"可那时你已不再需要它了!"
"在这个国家,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这种需要。另外,这也是我的一个原则问题,我认为每个人在他或她成人的那天,都应该得到一片毒药,并且还要举行庄严的赠送仪式,这不是为了引诱人们去自杀,相反,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加和平、更加安全,为了让每一个人带着这种确定活着,即他们是自己生死的君王和主宰。"
"那你是怎么设法搞到它的?"
"斯克雷托是一个生化学家,是他在一个实验室里搞出来的。起初我去求别人,但那人认为拒绝我是他的道义责任,而斯克雷托毫不犹豫地就为我制做了这药片。"
"也许纯粹是出于古怪。"
"可能吧,但主要还是因为他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一个在玩自杀把戏的歇斯底里患者,他理解我的想法。我想在今天把药片还给他,我不会再需要它了。"
"危险全都过去了吗?"
"明天早晨我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国家了,有人邀请我去一个外国大学教书,当局已经允许我出国。"
终于说出来了,雅库布瞧着奥尔加,看见她露出笑容。她拉着他的手:"真的?这太好啦!我真为你高兴!"
她表现出一种无私的快活,如果他听到奥尔加要去某个她会得到欢乐的地方,他就会感受到这种快活的。这使他感到惊异,他一直担心她会离不开他——在感情上依恋他。现在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既高兴,但同时又有点怏怏。
奥尔加被雅库布的消息吸引住了,她对那个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用一张揉皱的薄纸包着的淡蓝色药片失去了兴趣。她要雅库布详细告诉她他的近况。
"我非常高兴你终于如愿以偿。在这里,你终生都会被看作是一个可疑的人,甚至不会允许你在自己的领域里进行研究。他们总是向我们宣扬热爱祖国是光荣的,你会爱一个不许你工作的国家吗?我要很坦率地告诉你——我对我们的国家一无所爱。我错了吗?"
"我不知道,"雅库布回答,"我真的不知道。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对这块土地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也许是我错了,"奥尔加继续说,"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任何依恋,在这儿我能有什么依恋呢?"
"甚至悲伤的回忆也能产生一种依恋。"
"依恋什么呢?依恋某一个地方上空的月亮,因为你碰巧在那里出生?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侈谈自由,而又仍被这种负担所束缚,说到底,要是这土壤贫瘠,根须就扎不下去。只有在水分充足的地方,一棵树才能发现它真正的本土。"
"那么你呢?你有你所需要的水分吗?"
"一般来说,是的,既然他们终于同意我学习,我很满意。我将从事我的科研,其余的事不会使我感兴趣。我不会恭维目前的状况,我并不对他们负责。但是,告诉我,你到底打算什么则候动身?"
"明天。"
"这么快?"她抓住他的手,"求求你!既然你这样好,打老远来向我告别,你不能多留一阵吗?"
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她表现得既不象是一个在悄悄爱着他的姑娘,也不象是一个会表露出女儿般感情的被监护人。她轻轻地、富有表情地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重新说道:"别急着走!要是你只是来说声再见,而且就这样走掉,这真太遗憾了。"
雅库布回过神来,"我们再看一看吧,"他说,"斯克雷托也想让我多待几天。"
"你一定得留下来,"奥尔加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这么少。现在,我又该去治疗了。"她停了停,接着宣布说她决定不去治疗了,要和雅库布呆在一块。
"不,不,你不要这样做,你的健康还是主要的,"雅库布说,"我陪你去。"
"太好了。"奥尔加高兴他说。她打开壁橱,四处翻寻一些东西。
那片淡蓝色的药仍然放在桌上。奥尔加是听到雅库布吐露他的这个秘密的唯一一个人,她正背朝它站着,在壁橱里仔细翻寻。雅库布不知怎么想到这片淡蓝色的药似乎象征着他的人生戏剧,一幕凄凉的,被遗忘的,也许还相当枯燥乏味的戏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是结束这幕枯燥乏味的故事的时候了,应当赶快打出剧终,然后就把它彻底抛开。他重新用薄纸把药包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奥尔加从壁橱里取出一只大手提包,往里面塞进一块折叠的毛巾,关上壁橱门,然后对雅库布说:"走吧!"